敘詩寄樂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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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詩寄樂天書
作者:元稹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653

稹九歲學賦詩,長者往往驚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識聲病。時貞元十年已後,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務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過,外閫節將,動十餘年不許朝覲,死於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將豪卒愎之處,因喪負眾,橫相賊殺,告變駱驛,使者迭窺,旋以狀聞天子曰:「某邑將某能遏亂,亂眾寧附,願為其帥。」名為眾情,其實逼詐,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緣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諸侯敢自為旨意,有羅列兒孫以自固者,有開導蠻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於幾閣,甚者擬詔旨,視一境如一室,刑殺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剝奪,名為進奉,其實貢入之數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坳以曲巷斷;侯甸之內,水陸腴沃以鄉裏計。其餘奴婢、資財,生生之備稱之。朝廷大臣,以謹慎不言為樸雅,以時進見者,不過一二親信直臣義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間,時或繕完隤墜;豪家大帥,乘聲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熾,習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備宮闥中,小碎須求,往往持幣帛以易餅餌,吏緣其端,剽奪百貨,勢不可禁。

仆時孩騃,不慣聞見,獨於《書》《傳》中初習「理亂萌漸」,心體悸震,若不可活,思欲發之久矣。適有人以陳子昂《感遇》詩相示,吟玩激烈,即日為《寄思元子》詩二十首。故鄭京兆於仆為外諸翁,深賜憐獎,因以所賦呈獻京兆,翁深相駭異,秘書少監王表在座,顧謂表曰:「使此兒五十不死,其誌義何如哉!惜吾輩不見其成就。」因召諸子訓責泣下。仆亦竊不自得,由是勇於為文。又久之,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不數年,與詩人楊巨源友善,日課為詩,性複僻懶,人事常有閑暇,閑則有作,識足下時,有詩數百首矣。習慣性靈,遂成病蔽,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雲景色,當花對酒,樂罷哀餘,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於疾恙窮身,悼懷惜逝,凡所對遇異於常者,則欲賦詩。又不幸,年三十二時有罪譴棄,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間,是丈夫心力壯時,常在閑處,無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複懶於他欲,全盛之氣,注射語言,雜糅精粗,遂成多大,然亦未嚐繕寫。適值河東李明府景儉在江陵時,僻好仆詩章,謂為能解,欲得盡取觀覽,仆因撰成卷軸。其中有旨意可觀,而詞近古往者,為古諷;意亦可觀,而流在樂府者,為樂諷;詞雖近古,而止於吟寫性情者,為古體;詞實樂流,而止於模象物色者,為新題樂府;聲勢沿順,屬對穩切者,為律詩,仍以七言、五言為兩體;其中有稍存寄興,與諷為流者,為律諷;不幸少有伉儷之悲,撫存感往,成數十詩,取潘子《悼亡》為題;又有以幹教化者,近世婦人,暈淡眉目,綰約頭鬢,衣服修廣之度,及匹配色澤,尤劇怪豔,因為豔詩百餘首,詞有古、今,又兩體。自十六時,至是元和七年,已有詩八百餘首,色類相從,共成十體,凡二十卷。自笑冗亂,亦不複置之於行李。昨來京師,偶在筐篋。及通行,盡置足下,僅亦有說。

仆聞上士立德,其次立事,不遇立言;凡人急位,其次急利,下急食。仆天與不厚,既乏全然之德;命與不遇,未遭可為之事;性與不惠,複無垂範之言。兀兀狂癡,行近四十,僥名取位,不過於第八品,而冒憲已六七年。授通之初,有習通之熟者曰:「通之地,濕墊卑褊,人士稀少,近荒劄,死亡過半。邑無吏,市無貨,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計粒而食。大有虎、豹、蛇、虺之患,小有蟆蚋、浮塵、蜘蛛、蛒蜂之類,皆能鑽齧肌膚,使人瘡痏。夏多陰霪,秋為痢瘧,地無醫巫,藥石萬里,病者有百死一生之慮。」夫何以仆之命不厚也如此,智不足也又如此,其所詣之憂險也又複如此!則安能保持萬全,與足下必複京輦,以須他日立言事之驗耶?但恐一旦與急食相符,而終使足下受天下友不如己之誚,是用悉所為文,留穢箱笥,比夫格奕、樗塞之戲,猶曰愈於飽食,仆所為不又愈於格奕、樗塞之戲乎?

昨行巴南道中,又有詩五十一首。文書中得七年以後所為,向二百篇,繁亂冗雜,不複置之執事前。所為《寄思元子》者小歲雲,為文不能自足其意,貴其起予之始,且誌京兆翁見遇之由,今亦寫為古諷之一,移諸左右。仆少時授吹噓之術於鄭先生,病懶不就,今在閑處,思欲怡神保和,以求其病,異日亦不複費詞於無用之文矣。省視之煩,庶亦已於是乎。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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