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
敦煌唐寫本書籍,爲英國斯坦因博士攜歸倫敦者,有韋莊《秦婦吟》一卷,前後殘闕,尚近千字。此詩韋莊《浣花集》十卷中不載,唐寫本亦無書題及撰人姓名。然孫光憲《北夢瑣言》謂「蜀相韋莊應舉時,遇黃寇犯闕,著《秦婦吟》一篇,云『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今敦煌殘卷中有此二句,其爲韋詩審矣。詩爲長慶體,敍述黃巢焚掠,借陷賊婦人口中述之,語極沈痛詳盡,其詞復明淺易解,故當時人人喜誦之,至製爲障子。《北夢瑣言》謂莊貴後諱此詩爲己作,至撰家戒,不許垂《秦婦吟》障子,則其風行一時可知矣。其詩曰:
〈上闕。〉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咸相湊,戶外奔騰如走獸。轟轟焜焜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炯。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陰雲暈氣若重圍,□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星析。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寃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黯然,嬰兒稚女皆生棄。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綫學縫旗,纔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翦秋水;妝成只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臂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聲,翡翠簾前空見影;忽驚庭際刀刃鳴,身首分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綠;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門火光來,欲下危梯梯又摧;烟中大聲猶求救,梁上懸屍已作灰。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躕久回顧。旋梳雲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舊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歲,終日憂驚心肝碎;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面垢眉猶赤,幾轉橫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語言異,面上誇功彫作字。柏臺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鬼魅;還將短髮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爲兩制;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一聲五鼓人驚起,聲嘯喧爭如竊議;夜來探馬入黃城,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發兮暮應至。凶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生喜;皆言寃情此日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軍前全陣入;大臺小臺相顧憂,三郎四郎抱鞍泣。汎汎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簸旗掉劍却來歸,又道官軍屢敗績。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斗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營中填餓莩。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釆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轂皆消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來時曉出城東陌,城上風烟如塞色。路旁時見游奕軍,坡下絕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烟絕,樹鎖鸝山金翠滅。大道倶成棘子林,行人夜宿長□月。明朝曉至三峯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廟前古柏有殘折,殿上金爐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盲風雨黑;案前神水呪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閒曰徒歆□饗思,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爲神,且向山中深壁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魘〈下闕。〉
此詩前後皆闕,尚存九百六十餘字,當爲晚唐詩中最長者。又才氣俊發,自非才人不能作。惟語取易解,有類俳優,故其弟藹編《浣花集》時,不以入集。不謂千百年後,乃於荒徼中發見之。當時敦煌寫有數本,此藏於英倫者如此。巴黎國民圖書館書目有《秦婦吟》一卷,右補闕韋莊撰,既有書名及撰人姓名,當較此爲完好,他日當訪求之也。
倫敦博物館有《季布歌》,前後皆闕,尚存三千餘字,紀漢季布亡命事,以七言韻語述之,語更淺俗,似後世七字唱本。又有《孝子董永傳》,亦係七言,其詞略曰:
人生在世審思量,暫□□□有何妨。大衆志心須靜聽,先須孝順阿爺孃。好事惡事皆鈔錄,善惡童子每鈔將。孝感先賢說董永,年登十五二親亡;自歎福薄無兄弟,夜中流淚每千行。爲緣多生□姊妹,亦無知識及親房。家裏貧窮無錢物,所買當身殯爺孃。
云云。實當時所作勸善詩之一種。江右某氏所藏敦煌書中,有目連救母、李陵降虜二種,則純粹七字唱本云。
倫敦博物館又藏唐人小說一種,全用俗語,爲宋以後通俗小說之祖。其書亦前後皆闕,僅存中間一段云:
判官懆惡,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來。」輕道:「姓崔名子玉,朕當識。」言訖,使人引皇帝至院門,使人奏曰:「伏維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報判官速來。」言訖,使者到廳前拜了,啓判官:「奉大王處太宗是生魂到領,判官推勘,見在門外,未敢引。」判官聞言,驚忙起立。〈下闕。〉
此小說記唐太宗入冥事,今傳世《西遊演義》中有之。《太平廣記》引唐張鷟《朝野僉載》,已有此事,但未著判官姓名云:
唐太宗極康豫,太史令李淳風見上,流淚無言。上問之,對曰:「陛下夕當晏駕。」太宗曰:「人生有命,亦何憂也。」留淳風宿,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見一人云:「陛下蹔合來還,即去也。」帝問:「君是何人?」對曰:「臣是生人判冥事。」太宗入見,判官問六月四日事〈即太宗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之日。〉,即令還。向見者又迎送引導出。淳風即觀乾象,不許哭泣。須臾乃寤,至曙,求昨所見者,令所司與一官,遂注蜀道一丞。
近代鄭烺撰《崔府君祠錄》,引《滏陽神異錄》一事,與《僉載》同,且以冥判爲崔府君。曰:
一日,府君忽奉東岳聖帝旨,敕斷隱巢等獄。府君令二青衣引太宗至。時魏徵已卒,迎太宗屬曰:「隱巢等寃訴,不可與辨,帝功大,但稱述,神必祐也。」帝頷之,及對質,帝惟以功上陳,不與辨。府君判曰:帝治世安民之功甚偉。〈中略。〉敕二青衣送帝回,隱巢等惶恐去。帝行,復與府君別。府君曰:「毋泄也。」後帝令傳府君象,與判獄神無異云云。
今觀唐人所撰小說,已云冥判姓崔名子玉。故宋仁宗景祐二年,加崔府君封號詔,有「惠存滏邑,恩結蒲人,生著令猷,沒司幽府」等語。可見傳世雜說,其所由來遠矣。又倫敦所藏尚有伍員入吳小說,亦用俗語,與太宗入冥小說同。
唐代不獨有俗體詩文,即所著書籍,亦有平淺易解者,如《太公家教》是也。《太公家教》一書,見於李習之文集,至與文中子《中說》並稱。宋王明清《玉照新志》亦稱其書。顧世久無傳本,近世敦煌所出凡數本,英、法圖書館皆有之。上虞羅氏亦藏一本。觀其書多用俗語,而文極蕪雜無次序,蓋唐時鄉學究之所作也。其首數行,自叙作書緣起云:「□□□代長值危時,望〈亡之訛。〉鄉失土,波迸流離,只欲隱山居住,不能忍凍受飢;只欲揚名後代,復無晏嬰之機。才輕德薄,不堪人師,徒消人食,浪費人衣,隨緣信業,且逐時之隨。輒以討其墳典,簡擇詩書,依經傍史,約禮時宜,爲書一卷,助幼童兒」云云。則其作書之人與作書之旨,均可知矣。書全用韻語,多集當時俗諺格言,有至今尚在人口者。輒舉其要者如左:
得人一牛,還人一馬。往而不來,非成禮也。知恩報恩,風流儒雅。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一日爲君,終身爲主。
他籬莫越,他事莫知,他貧莫笑,他病莫欺,他財莫取,他色莫侵,他彊莫觸,他弱莫欺,他弓莫挽,他馬莫騎;弓折馬死,償他無疑。
罹網之鳥,悔不高飛;吞鈎之魚,悔不忍飢。
男年長大,莫聽好酒;女年長大,莫聽游走。
含血噀人,先污其口。十言九中,不語者勝。
款客不貧,古今實語。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勤是無價之寶,學是明月之珠。積財千萬,不如明解一經;良田千頃,不如薄藝隨軀。
香餌之下,必有懸鈎之魚;重賞之家,必有勇夫。
以上諸條,或見古書,或尚存於今日俗語中。張溟《雲谷雜記》謂杜荀鶴《唐風集》中詩極低下,如「要知前路事,不及在家時」,「不覺裏頭成大漢,初看騎馬作兒童」。前輩方之《太公家教》。是唐人用此種文體,惟有《太公家教》一書,故獨舉此以比杜荀鶴詩,當時亦甚輕視之,觀其所就,決不能與唐人他種文學比矣。
敦煌所出《春秋後語》卷紙背有唐人詞三首,其二爲《西江月》,其詞云: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爲〈原作「以」〉奴吹却月邊雲,照見負〈原作「附」〉心人。 五梁臺上月,一片玉無瑕〈原作「暇」〉;迤邐〈原作「以里」〉看歸西海去,橫雲出來不敢遮,靉靆遶天涯。
又有《菩薩蠻》一首云:
自從宇內光戈戟,狼烟處處熏天黑。早晚豎金雞,休磨戰馬蹄。淼淼三江水,半是離人淚。老尚逐今財,問龍門何日開。
又倫敦博物館藏唐人書寫雲謠集雜曲子共三十首,中有《鳳歸雲》二首。其一云:
征夫數歲,萍寄他邦。去便無消息,累換星霜。愁聽砧杵,疑塞雁行。孤眠鸞帳裏,枉勞魂夢,夜夜飛颺。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誰爲傳書,與妾表衷腸?倚牖無言垂血淚,暗祝三光。萬般無那處,一爐香盡,又更添香。
其二云:
怨綠窗獨坐,修得爲君書。征衣裁縫了,遠寄邊塞。想得爲君貪苦戰,不憚崎嶇。終朝沙裏口,馮三尺勇戰奸愚。豈知紅粉淚如珠?枉把金釵卜,卦口皆虛。魂夢天涯無暫歇,枕上虛待公卿,迴日容顏憔悴,彼此何如。
又有《天仙子》一首云:
燕語鶯啼三月半,烟蘸柳條金線亂。五陵原上有仙娥,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雲一片。犀玉滿頭花滿面,負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百萬。
此一首情詞宛轉深刻,不讓溫飛卿、韋端己,當是文人之筆。其餘諸章,語頗質俚,殆皆當時歌唱脚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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