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望溪先生全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
方望溪先生全集 卷第二 清 方苞 撰清 蘇惇元 撰年譜 景上海涵芬樓藏戴氏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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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溪先生文集卷二
讀子史
書刪定荀子後
昔昌黎韓子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惜其
書不傳余師其意去其悖者蔓者複者俚且佻者得篇
完者六節取者六十有二其篇完者所芟薙幾半然閒
取而誦之辭意相承未見其有閡也夫四子之書減一
字則義不著辭不完蓋無意於文而乃臻其極也荀氏
之辭有枝葉如此豈非其中有不足者邪抑吾觀周末
諸子雖學有醇駁而言皆有物漢唐以降無其義藴
之充實者宋儒之書義理則備矣抑不若四子之旨遠
而辭文豈氣數使然邪抑浸潤於先王之敎澤者源遠
而流長有不可强也
讀管子
管子之用周禮也體式之繁重一變而爲徑捷焉氣象
之寛平一變而爲嚴急焉非故欲爲此也勢也蓋周公
之時四海一家制禮於治定功成之後故紀綱民物可
一循其自然之節以俟其遲久而成管子承亂用區區
之齊將以合勢之散正時之傾非及其身不能用也非
及其君之身不能用也而豈可俟哉惟欲速而苦其難
成故其行之也亦不得不嚴且急焉是管子之不得己
也然周官之作依乎天理以盡萬物之性而管子之整
齊其民也則將時用以取所求是則其根源之異也而
讀其書尙知令行禁勝之必本於君身聰明思慮當付
之眔人而不自用則又非諸法家之所能及矣夫
讀史記八書
禮樂律厤四書或曰褚少孫所補或曰蓋子長爲之而
未具皆非也其序禮樂用意尤深蓋太初所定改正朔
易服色已具厤書及封禪書至宗廟百官之儀則襲秦
故不合聖制者漢之樂自文景以前習常肄舊而己武
帝所作十九章文雖爾雅然自靑陽朱明西皥元冥而
外多諛誕且非雅聲其甚者如太乙馬歌則汲黯所謂
先帝百姓不知其音者故止序其大略而不復排纂爲
書蓋傷漢之興幾無所謂禮樂也故於四時之歌明著
其恉曰世多有故不論則非爲之而未具明矣其續以
戴記荀之文或乃少孫所爲邪漢之樂旣無可次而
律則往古成法故獨著其通於兵事以爲法戒武帝改
厤雖由公孫札書而洛下閎運算日順夏正於厤術
則無可議者故述其事凡此皆著書之義法一定而
不可易者非故欲如此也其後四書論繫於書後亦各
有義焉蓋河渠平準非若禮樂律厤可前序其事而以
名物度數次列於後者封禪書所載諸畤諸祠雖有方
色牲幣之數而皆秦漢閒妖妄不經之制且與封禪無
與也故其事並詳於書而略見己意於後惟天官宜與
律厤一例特家世所掌有獨傳其精義者災異之變有
親得之見聞者諸家之占有考之而不合者故列次衆
法於前而以己意詳論於後所由與律厤二書異也七
書皆通古今而平準則漢一代之制故獨以古事附論
於後而志焉樂律天官三書之末及律書序前後各
附贅一節意義無可推者或亦少孫所爲然秦紀亦別
載襄公後二百餘年事豈子長摭拾舊聞始將采用後
復置之而錄者不知而妄附與是未可知也
書禮書序後
是篇之義蓋痛古禯遭秦而廢歷漢五世而終不能興
也蓋秦有天下雜采六國禮儀而盡棄三代之舊本以
自便其淫侈而漢諸帝半挾私意而安秦儀故首揭其
恉以謂先王制禮所以宰制萬物役使羣眾者皆出於
天理之自然而非人力所强設也其曰至大行禮官觀
三代損益蓋歎古儀法之具存也武帝時河閒獻王尙
得國禮五十六篇况漢之初秦周閒老師宿儒猶在
使高帝有志復古文獻非無徵者而叔孫通希世度務
雖有損益大抵皆襲秦故厥後以文帝之躬化而惑於
道家之言武帝雖好儒術實不能用太初所定不過改
正朔易服色以文封禪其宗廟百官之儀襲秦之故不
合聖制者遂著爲興常而垂之於後過此以往則去古
愈遠復之愈難矣當是時所招儒術之士非不能定儀
也恐陳古義以拂時君之欲故遷延觀望至十餘年而
不就耳至或私議古者太平萬民利喜瑞應辨至乃采
風俗定制作是深知禮意者而適與武帝時四海騷然
人民愁病災異數見相反故帝聞而惡之觀制詔御史
云云則憚復古而樂秦儀情不能自掩矣子長蓋深病
乎此而未敢斥言之故傷其心於往事而稱孔子以正
名不合於衞其徒卒以沈湮而志痛焉河閒獻王所獻
國禮五十六篇至唐猶存而唐以前無議復者猶秦
志也嗚呼子長其見之矣
又書禮書序後
子長此序非獨痛時事也其於終古禮俗之變盡之矣
蓋三代之禮緣情依性故能經緯人道規矩無所不貫
上自宮寢郊廟期廷之禮旣有以正君身統百官下逮
黎庶宮室車服飲食嫁娶喪祭各授以節而適其宜所
以宰制萬物役使羣衆而人力無所庸者此也禮之失
自春秋始極於戰國至秦有天下遂雜采六國之儀而
盡廢三代之禮蓋將極情縱欲凡勢力之所能逞則恣
焉而深惡夫古禮之大爲之防也夫人之生莫不有耳
目口體之欲不爲之節則日就淫侈而民力將有所不
堪故先王不禁其欲而必以禮爲防所以救民之彫敝
也魯秉禮之國也而僭郊禘管仲賢大夫也而備三歸
子夏聖門之高弟也而說紛華盛麗故先王誘進以仁
義束縛以刑罰猶懼民之踰其防也况導以淫侈而不
爲之制乎太初所定不過改正朔易服色封泰山以及
宗廟百官之儀几宮室車服飲食嫁娶喪紀下逮黎庶
者無聞焉而制辭乃曰百姓何望之數者雖盡善與百
姓何與况其爲襲秦之故不合聖制者乎漢之諸帝無
論矣獨文帝之躬化可以興禮而溺於道家之學以爲
繁禮飾貌無益於治則於先王之緣情依性經緯人道
者亦槪乎其未之聞也夫無躬化則禮不虛行然有躬
化而不興三代之禮亦不足以化民成俗自周以前上
將納民於軌物而身先之自秦以後身不能由而於民
亦蕩然不爲之制其宗廟百官之儀僅有存者亦虛器
耳而定爲典常垂之於後者自武帝始自是天下遂安
於秦儀而不知三代所損益爲何物矣洋洋美德乎其
尙可復見也哉此子長所以痛也
書樂書序後
武帝席文景之盛不能損满持盈極情縱欲窮兵四遠
佚而不思其終安而不惟其始故首述虞氏君臣相勅
次及成王之恐懼善守以爲非大德莫能如斯也其曰
悔內人道益深其德益至所樂者益異蓋謂不樂淫侈
而樂損減與眾人之情異耳君子能樂損減以自節其
所樂然後民得沐浴膏澤歌詠勤苦此海內之人道所
以益深而君德以斯爲至也其序律書終於文帝之煙
火萬里可謂和樂用此義焉耳先王知助流政敎莫善
於樂而聲之邪正其感各以類應故制雅頌之聲以導
之治定功成禮樂乃興故漢興高惠文景皆未暇遑武
帝不能以此時興道致治修禮正樂而信方士舉慝禮
寵嬖倖爲新聲夜祠郊壇男女雜歌以流星爲瑞應則
與夫躬明堂陳雅樂而萬民咸蕩滌邪穢以飾厥性者
異矣夫六國及秦二世不過以鄭聲自爲娛而武帝乃
次馬歌薦於宗廟汲黯所謂先帝百姓豈知其音蓋痛
哉其言之也然自仲尼不能與齊優並容於魯黯言雖
切安能遏帝之侈心而辨延年等之妄哉嗚呼秦之衰
李斯猶能諫而弘乃以黯爲當族則視趙高而又甚
矣股肱不良萬事墮壞此可爲流涕者與序樂至此則
更無可言者矣而少孫乃疑其辭事之未終而續焉夫
平準著天變人禍皆由興利之臣故以烹弘羊乃雨終
而此書痛弘以讒佞陷其君故以虞氏之君臣相勅始
是二書之義法也而少孫未之或知邪
又書樂書序後
班史載武帝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河閒獻王獻
雅樂俾樂官存肄而不常御所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
而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鄭聲故是書於鄭
聲之禍獨寓意於春秋六國及秦二世而武帝所興新
樂僅載十九章且稱其多爾雅之文然於其中特舉四
時之歌則舍是無足論者矣自鄭音之興厯數百年更
三代而時君世主無不流於此故曰德至者所樂益
異謂與春秋六國秦漢之君異也河閒獻王所獻雅樂
弘嘗謂其音中正雅乃不能輔帝薦之郊廟反因論馬
歌以陷臣方是時凡帝過舉皆弘以諛佞成之股肱
不良萬事墮壞所目擊而心痛也不然則有虞氏之賡
歌何爲讀之而流涕哉
詁律書一則
神生於無形成於有形然後數形而成聲故曰神使氣
氣就形形理如類有可類或未形而未類或同形而同
類類而可班類而可識聖人從天地識之別故從有以
至未有以得細若氣微若聲然聖人因神而存之雖妙
必效情〈句〉核其華〈句〉道者明矣非其〈其當作具〉聖心以乘聰
明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神者物受之而不
能知及其去來故聖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神之亦
存其欲存之者故莫貴焉
神者樂之精華所以動天地感萬物之實理也生於無
形者太虛之絪緼也成於有形者播於樂器然後聲生
而神寓也數者十二律三分損益之數也播於有形之
樂器然後其自然之數一一形見而成宫商角徵羽之
聲也神使氣者以天地之神而運於人之氣也氣就形
者以人之氣而就乎樂器也凡音之高下疾徐皆以人
氣之大小緩急調劑而成故日就也旣播於有形之樂
器則其理如物類之羣分而有可別矣方其未播於樂
器初無宫商淸濁之可別所謂未形而未類也旣播於
樂器則鐘磬管絃凡同形者音必相似所謂同形而同
類也然雖同形同類而一器之中其音之淸濁高下又
各自有別類而可班者制器而可別其度也類而可識
者審音而可識其分也凡此皆天地陰陽之理自然而
有別者也聖人知天地之理而識其所以別者故能從
有以至未有而得細於氣微於聲者所謂神也有者器
數之旣形也未有者器數之未形也聲氣辨於旣有器
數之後而神存於未有器數之先故從有以至未有然
後可以探聲氣之本而得其神也然聖人雖識天地之
神而苟無以存之衆人不能用也故制爲器數以存之
則其理雖微妙必因器數而各效其情矣效者呈也情
者實也華者器數之形道者神理之運也核其器數而
無差忒則神理之運亦可得而明矣非天地之神本具
於聖人之心而作律之聖人又乘其聰明之獨擅以核
乎器數之分豈能存天地之神而使聲氣之實理各効
於器數之中哉聖人辨器數以著聲音之實理所謂成
形之情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鼓物故神之去來物之衰
旺視焉而物常受之而不能知如聞聲知勝負而勝者
者不自知也審樂知興亡而興者亡者不自知也而
其情畢効於聲樂故聖人畏而欲存之唯欲存之故設
爲器數而神亦於是乎存其欲存之者聖心聰明之所
寓也故莫貴焉
書封禪書後
是書所譏武帝事義皆顯著獨雜引古事則意各有指
武帝名爲敬鬼神之祀而以封禪合不死郊畤秘祝不
過與祠神君竈鬼同意耳蓋好神而實比於慢矣故首
載夏孔甲好神三世而亡殷武乙慢神三世而亡復大
書始皇封禪後十二歲秦亡示無德而瀆於神爲亡徵
也殷二宗遇物變懼而修德國以興歷年以永示寶鼎
一角獸不足爲符應也其詳秦先世事及史敦史儋語
以雍之諸祠興於秦而敦儋妄稱符命以啟二君之汰
爲方士怪迂語之微兆也萇弘欲以物怪致諸侯無救
於周之衰而身爲僇則以方祠詛匈奴大宛者可知矣
秦穆公病寤而世傳爲上天穆公死年有徵則黃帝鼎
湖之事乃此類耳管仲能設事以止桓公之欲而漢公
卿乃徇方士以從君於昬是可歎也夫孔子論述六藝
無及封禪者則非古帝王之典祀明矣傳所言易姓而
王封禪者七十餘君姑無論其有無信曰有之亦功至
德洽而告成於天如成王乃近之耳豈以是爲合不死
之名接僊人蓬萊士之術乎所謂羣儒不能辨明封禪
事者此也故其發端卽日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
蓋謂非以是致怪物與神通耳天官書論曰自生民以
來世主曷嘗不厤日月星辰蓋以太初改厤乃以辛巳
朔旦冬至合公孫札書所云黃帝合而不死故用此
贊饗而頒厤之詔復布告天下使明知之古之厤日月
星辰者固如是乎其義蓋與是書相發也
又書封禪書後
是書義意尤隱深者其稱或問禘之說蓋謂禘雖典祀
然不知其義禮不虛行况以封禪致怪物與神通乎禮
之瀆季氏嘗流於泰山孔子譏之謂神弗享也則以封
禪合不死者神其享之乎漢興六十餘年天下乂安薦
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者謂經禮雅樂宜以時
興也豈謂其中於方士之怪迂語哉世言黃帝嘗用事
於雍畤以語不經見搢紳者尙不道况天子贊饗郊壇
制詔海內而用黃帝得寶鼎神策合而不死之邪說乎
夫封禪之儀雖湮滅不可詳而事則可辨以爲合不死
之名雖秦皇帝之世未嘗有此惜乎諸儒不能辨明其
事也然猶幸其束於詩書古文孔子所論述不至如方
士之騁其誕耳篇中著孔子論述六藝不及封禪又曰
維成王近之蓋謂傳所稱封禪者七十二君本無稽之
言但以是致怪物與神通則舉之不以其事而上古封
禪之有無又不足辨矣此子長之微指也
書史記十表後
遷序十表惟十二諸侯六國秦楚之際惠景閒侯者稱
太史公讀謂其父所欲論著也故於高祖功臣稱余讀
以別之周之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事由五伯而其微
兆則在共和之行政秦并六國以周東徙乘其險固形
勢故僭端早見於始封自虞夏殷周及秦代興皆甚難
而漢獨易以秦之重而無基也先王之制封建本以安
上而全下故惟小弱乃能奉職效忠此數義者實能究
天人之分通古今之變或遷所聞於父者信如斯或其
父所未及而以所學推本焉要之皆義所弗害焉爾其
自序曰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不敢闕而本紀八書世
家列傳無稱其父者故揭其義於斯則踵春秋以及秦
滅漢興文景以前〈談語遷自獲麟以來四百餘年史記放絕余甚懼焉〉凡所論述
皆其父所次舊聞具見矣十篇之序義並嚴密而辭微
約覽者或不能遽得其條貫而義法之精變必於是乎
求之始的然其有準焉歐陽氏五代史志考序論遵用
其義法而韓柳書經子後語氣韻亦近之皆其淵源之
所漸也
書史記六國年表序後
篇中皆用秦事爲經緯以諸侯史記及周室所藏盡滅
於秦火所表見六國時事皆得之秦記也獨舉三晉田
齊以是表踵春秋之後燕楚舊國事具春秋且亂臣竊
國晏然不討而中原盡爲所據此世變之極天下所以
競於謀詐而棄德義如遺跡也秦之德義無足比數而
卒并天下乃前古所未有故求其說而不得者或本以
地形或歸諸天助又或以物所成孰之方宜收功實而
不知秦之得意蓋因乎世變是何也以謀詐遇德義則
民之歸仁沛然誰能禦之以謀詐馭謀詐則秦之權變
非六國所能敵其成功非幸此所謂世變之異也世變
異則治法隨之故漢之興多沿秦法昔三代受命相繼
相因孔子推之以爲百世可知秦始變古而傳乃曰法
後王何也孔子之所謂因者禮也天不變道亦不變遷
之所謂法者政也政必逐乎情與勢而遷近已而俗變
相類論卑而易行乃情之不謀而同勢之往而不反者
也故遷之言亦聖人所不易也其誚學者以不道秦事
爲耳食蓋深感世變而詭其辭以志痛與
書孟子荀傳後
騶衍以下十一人錯出孟子荀傳若無倫次及推其
意義然後知其不苟然也蓋戰國時守孔子之道而不
志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而少駁矣故首論
商鞅吳起田忌以及從橫之徒著仁義所由充塞也自
騶衍至騶奭說猶近正而著書以干世主爲志則己騖
於功利矣其序荀於衍奭諸人後者非獨以時相次
也荀卿之學雖不能無駁而著書則非以干世所以別
之於衍奭之倫也自公孫龍至吁子則舛雜鄙近視衍
奭而又下矣至篇之終忽著墨子之地與時而不一言
其道術蓋世以儒墨並稱久矣其傳己見於荀所序
列而不必更詳也夫自漢及唐莊列皆列於學官而孟
子猶未興以韓子之明始猶曰孔墨必相爲用而較孟
子於荀揚之間子長獨以並孔子一篇之中其文四見
至荀卿受業於孔氏之門人則弗之著也老莊申韓衍
奭諸人皆有傳而墨子則無之蓋孟子拒而放之之義
然則子長於道豈槩乎未有聞者哉
書老子傳後
太史公傳老子著其國焉著其邑焉著其鄉焉著其里
焉外此無有也著其氏焉著其名焉著其字焉著其諡
焉蓍其官守焉外此無有也著其子焉著其孫焉著其
孫之元來焉於其子孫元來仍著其爵焉著其封焉著
其仕之時與國焉著其家之地焉外此無有也蓋世傳
老子多幻奇荒怪之跡故特詳之以見其生也有國邑
鄉里名字其仕也有官守其終有諡其身雖隱而子孫
世有封爵里居則眾說之誕不辨而自熄矣世傳所以
多幻怪者蓋因老子見周之衰而隱去莫知所終故不
詳其年壽所極而同時有老萊子言道家之用後百餘
年有周太史儋號爲能前知儋聃同音故其傳與老子
相混世莫知其然否列序及此然後正言以斷之曰老
子隱君子也則非有幻怪明矣終之日李耳無爲自化
淸靜自正則著書言道德者乃李耳而儋與老萊子別
爲二人明矣始吾友崑繩實爲是解微崑繩不知太史
公用意如此也而崑繩旣歿其所述蓋無傳焉由是言
之凡古書之存而後人不得其意與得之而其說無傳
者可勝道哉
讀伍子胥傳
世人皆悲子胥以忠死吾獨惜其所以處死者未得也
其諫夫差語皆闊於事情使員曰吳之於越非伐國而
求其服也王忘王之使人立於庭出入呼王而告以先
王之痛乎匹夫含怨猶必剚刃讐人之胸况句踐親用
戈於先王傷未及舍而卒非函句踐之首以入先王之
廟則臣子之事不終今力實能誅而縱焉吾恐先王負
恫於九原而不歆王祀也如是則夫差雖慚忿以殺子
胥而必不釋句踐句踐死則越不爲沼而吳亦不至大
泯矣子胥之智非不及此也母乃少歷閔凶功見名立
而重犯忌諱以危身與而竟不能保其終惜哉
書儒林傳後
子長序儒林曰余讀功令至於廣厲學官之路未嘗不
廢書而歎蓋歎儒術自是而變也古未有以文學爲官
者以德進以事舉以言揚詩書六藝特用以通在物之
理而養其六德成其六行焉耳戰國秦漢所用惟權謀
材武其以文學爲官始於叔孫通弟子以定禮爲選首
成於公孫弘請試士於太常而儒術之汚隆自是而中
判矣其意蓋曰自周衰王路廢而邪道興孔子以儒術
正之道窮而不悔其弟子繼承雖陵遲至於戰國儒學
旣絀焉而孟子荀獨遵其業遭秦滅學齊魯諸儒講
誦不絕漢興七十餘年自天子公皆不悅儒術而諸
老師尙守遺經其並出於武帝之世者皆秦漢間摧傷
擯棄而不肎自貶其所學者也蓋諸儒以是爲道術所
託勤而守之故雖困而不悔而弘之興儒術也則誘以
利祿而曰以文學禮義爲官使試於有司以聖人之經
爲藝以多誦爲能通而比於掌故由是儒之道污禮義
亡而所號爲文學者亦與古異矣子長所讀功令卽弘
奏請之辭也自孔子以來羣儒相承之統經戰國秦漢
孤危而未嘗絕者弘乃以一言敗之而其名則曰厲賢
材悼道之鬱滯不甚可歎乎嗟夫漢之文學雖非古猶
以多誦爲通經也又其變遂濫於詞章終沉冥而不返
焉然則子長之所慮其遠矣哉
又書儒林傳後
是書敘儒術至漢興首曰於是喟然歎興於學繼日天
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終日自此以來公大夫士吏斌
斌多文學之士驟觀其辭若近於贊美故廢書而歎皆
以爲歎六藝之難興也然其稱歎興於學也承太常諸
生之爲選首稱學士鄉風承公孫弘以白衣爲三公稱
斌斌多文學之士承選擇備員則遷之意居可知矣其
述諸經師備及弟子子孫之爲大官而首於申公之門
別其治官民能稱所學者不過數人而復正言以斷之
日學官弟子行雖不備而至於大夫郞中掌故以百數
其刺譏痛惜之意不亦深切著明矣乎其於孔子之門
獨舉五子若曰是於聖門非殊絕也而大者爲師傅
相小者友敎士大夫其受業於子夏之倫者亦爲王者
師蓋儒者甯隱而不見其出也必不肎自輕其道如此
今乃以記誦比掌故補卒史此中尙有儒乎由弘以前
儒之道雖鬱滯而未嘗亡由弘以後儒之途通而其道
亡矣此所以廢書而歎也而習其讀者乃以爲贊美之
辭噫失之矣
書刺客傳後
太史公裁割更易尙書左傳或辭意不完而於國策有
遠過本文者其序聶政事曰其姊嫈聞之乃於邑曰是
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蓋韓衞懸隔政又自刑以
絕蹤其姊非聞而駭且疑無緣遂如韓市也旣見政屍
而列其名並爲嚴仲子死則他無可言者矣故曰乃大
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其本文一切不具
乃曰美哉氣矜之隆可以過賁育高成荆矣世有乍見
所親皮面抉眼屠腸而從容贊美如途人者乎觀太史
公所增損乃知本文之疎且拙也蓋國策本記言之書
中閒序事多者不過數語而亦未有殊絕者余少讀燕
策荆軻刺秦王篇怪其序事類太史公秦以前無此及
見刺客傳贊乃知果太史公文也彼自稱得之公孫季
功董生所口道則非國策之舊文決矣蓋荆軻之事雖
奇而於策則疏意國策本無是文或以史記之文入焉
而削高漸離後事以事在六國旣亡後耳楚世家載弋
者說頃襄王眞戰國之文也而國策無之蓋古書遭秦
火雜出於漢世其本文散軼與非其所有而誤入焉者
多矣不獨是篇爲然也
書蕭相國世家後
蕭相國世家所敘實績僅四事其定漢家律令及受遺
命輔惠帝皆略焉蓋收秦律令圖書舉韓信鎭撫關中
三者乃鄂君所謂萬世之功也其終也舉曹參以自代
而無少芥蔕則至忠體國可見矣至其所以自免皆自
他人發之非智不足也使何自覺之則於至忠體國之
道有傷矣故終載請上林空地械繫廷尉明何用諸客
之謀非得巳耳若定律令則别見曹參張蒼傳何之終
惠帝臨問而舉參則受遺命不待言矣蓋是二者於何
爲順且易非萬世之功之比也班史承用是篇獨增漢
王謀攻項羽何諫止勸入漢中一事在固亦自謂識其
大者然其事有無未可知信有之亦謀臣策士所能及
也且語甚鄙淺與何傳氣象規模不類柳子厚稱太史
公書曰潔非謂辭無蕪累也蓋明於體要而所載之事
不雜其氣體爲最潔耳以固之才識猶未足與於此故
韓柳列數文章家皆不及班氏噫嚴矣哉
書淮陰侯列傳後
太史公於漢興諸將皆列數其成功而不及其方略以
區區者不足言也惟於信詳哉其言之蓋信之戰劉項
之興亡係焉且其兵謀足爲後世法也然自井陘而外
陽夏濰水之蹟蓋略矣其擊楚破代亦約舉其成功至
定三秦則以一言蔽之而其事反散見於他傳蓋漢楚
之爭惟定三秦爲易雖信之部署亦不足言也左氏紀
韓之戰方及卜徒父之占而承以三敗及韓乍觀之辭
意似不相承然使戰韓之前具列兩國之將佐三敗之
時地則重膇滯壅其體尙能自舉乎此紀事之文所以
左史稱最也其詳載武涉蒯通之言則微文以志痛也
方信據全齊軍鋒震楚漢不鄉利倍義乃謀畔於天
下旣集之後乎其始被誣以行縣陳兵出入耳終則見
紿被縛斬於宮禁未聞讞獄而明徵其辭所據乃告變
之誣耳其與陳豨辟人挈手之語孰聞之乎列侯就第
無符璽節篆而欲與家臣夜詐詔發諸官徒奴孰聽之
乎信之過獨在請假王與約分地而後會兵垓下然秦
失其鹿欲逐而得之者多矣蒯通敎信以反罪尙可釋
况定齊而求自王滅楚而利得地乃不可末減乎故以
通之語終焉
書貨殖傳後
桑弘羊以心計置均輸平準陰與民爭利所謂塗民耳
目幾無行者也故因老子之言而連及之然後推原本
始以爲中古而後嗜欲漸開勢不能閉民欲利之心以
返於太古之無事故其善者亦不過因之利道之而已
其次敎誨整齊猶能導利而上下布之未聞與民爭也
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所謂因之利
道之也至於敎誨整齊則太公管仲猶庶幾焉獨不及
最下者之爭蓋其事已具於平準矣故於此書惟見義
於羣下其稱患貧也極於百室之君萬家之侯千乘之
王而止蓋不敢斥言也其稱賢人深謀廊廟謂趙綰王
臧之屬耳世有守信死節而志歸於富厚者乎特論議
朝廷時之訑語耳隱居巖穴之士設爲名高謂公孫弘
倪寛之屬也故儕之於攻剽椎埋趙女鄭姬而一篇之
中再致意於素封謂以公大夫爲歸於富厚之徑塗
轉不若素封者之無可醜耳其正言斷辭則皆於庶民
之貨殖者發之故曰居之一歲種之以穀十歲樹之以
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又曰本富最上末
富次之姦富最下匹夫編戸猶以姦富爲羞况人物所
託命乃不務德而用心計以與民爭是不終日之計也
果可以塗民之耳目邪
又書貨殖傳後
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之而後之深於文者亦具
焉義卽易之所謂言有物也法卽易之所謂言有序也
義以爲經而法緯之然後爲成體之文是篇兩舉天下
地域之凡而詳略異焉其前獨舉地物是衣食之源古
帝王所因而利道之者也後乃備舉山川境壤之支湊
以及人民謠俗性質作業則以漢興海內爲一而商賈
無所不通非此不足以徵萬貨之情審則宜類而施政
敎也兩舉庶民經業之凡而中别之前所稱農田樹畜
乃本富也後所稱販鬻僦貸則末富也上能富國者太
公之敎誨管仲之整齊是也下能富家者朱公子贛白
圭是也計然則雜用富家之術以施於國故别言之而
不得儕於太公管仲也然自白圭以上皆各有方略故
以能試所長許之猗頓以下則商賈之事耳故别言之
而不得儕於朱公子贛白圭也是篇大義與平準相表
裏而前後措注又各有所當如此是之謂言有序所以
至𦣱而不可惡也夫紀事之文成體者莫如左氏又其
後則昌黎韓子然其義法皆顯然可尋惟太史公禮樂
封禪三書及貨殖儒林傳則於其言之亂雜而無章者
寓焉豈所謂定哀之際多微辭者邪
書太史公自序後
子長作封禪書著武帝愚迷而序其父之死則曰是歲
天子方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畱滯周南不得與從事
故發憤且卒又記其言曰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
而余不得從行命也夫余少讀而疑焉及讀封禪書至
羣儒不能辨明封禪事然後得其意蓋封禪用事雖希
矌其禮儀不可得而詳然以是爲合不死之名致怪物
接僊人蓬萊士之術則夫人而知其妄矣子長恨羣儒
不能辨明爲天下笑故寓其意於自序以明其父未嘗
與此而所爲發憤以死者蓋以天子建漢家之封接千
歲之統乃重爲方士所愚迷恨己不得從行而辨明其
事也所記羣祀惟太畤后土二祠自著其名而寓其意
於篇末日五寛舒之祠示太畤后土二祠而外皆寛舒
成之而己不與其議也獨其自序日奉使適反見父於
河洛之間則是歲封禪其父子皆未與明矣而封禪書
後論則自謂從行豈所從者乃其後五年一修之封與
子長之言曰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難爲淺見寡聞者
道然則讀子長之書者不求其所以云之意可乎
又書太史公自序後
史記世表曰太史公讀者謂其父也故於己所稱曰余
讀以别之其他書傳篇首及中閒標以太史公曰則褚
少孫之妄耳故凡篇中去此四字文正相續惟是篇先
人有言與上不相承蓋按之本二篇也其前篇遷之家
傳也其父欲論次史記而遷爲太史令紬石室金匱之
書其先世世掌天官而遷改天厤建於明堂則傳之辭
事畢矣後篇則自述作書之指也自黃帝始以上通論
其大體猶詩之有大序也百三十篇各繫數言猶詩之
有小序也本紀十二日著者其父所科條也餘書日作
者己所論載也總之曰爲太史公書序者明是書乃其
父之書而已不敢專也其本傳日請悉論先人所次舊
聞不敢闕故序書旣終而特以是揭其義焉其覆出余
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蓋舉其凡計綴
於篇終猶衞霍列傳特標左方兩大將軍及諸裨將名
耳自少孫於首尾加太史公日而中答壺遂及遭李陵
之禍並增太史公三字〈漢書十年而遭李陵之禍〉遂使世表稱太史
公讀者幾不辨爲何人而是篇所述辭指曖昧不可別
白夫是篇遷之家傳也故於其父始稱名而繼則以爵
易焉乃復自稱爵以混於其父可乎此以知爲少孫所
增易也古書篇帙旣有僞亂學者從百世下憑臆以決
之所恃者義意有可尋耳然世士溺於所傳舊矣知其
解者果可以旦暮遇之邪
書漢書禮樂志後
甚哉班史之疎於義法也太史公序禮樂而不條次爲
書蓋以漢興禮儀皆仍秦故不合聖制無可陳者郊廟
樂章並非雅聲故獨舉馬歌藉黯言以明已意且以著
弘之陰賊耳其稱引古昔皆與漢事相發無泛設者固
乃漫原制作之義則古禮樂及先聖賢之微言可勝旣
乎是以不貫不該倜然而無所歸宿也其於漢之禮儀
則缺焉而獨載房中郊祀之歌及樂人員數夫郊廟詩
歌乃固所稱體異雅頌又不協於鍾律者也旣可備著
於篇則叔孫所撰藏於理官者胡爲不可條次以姑存
一家之典法乎用此知韓柳歐蘇曾王諸文家敘列古
作者皆不及於固卓矣哉非膚學所能識也
書漢書霍光傳後
春秋之義常事不書而後之良史取法焉昌黎韓氏目
春秋爲謹嚴故撰順宗實錄削去常事獨著其有關於
治亂者班史義法視子長少漫矣然尙能識其體要其
傳霍光也事武帝二十餘年蔽以出入禁闥小心謹愼
相昭帝十三年蔽以百姓充實四夷賓服而其事無傳
焉蓋不可勝書故一裁以常事不書之義而非略也其
詳焉者則光之本末霍氏禍敗之所由也古之良史於
千百事不書而所書一二事則必具其首尾并所爲旁
見側出者而悉著之故千百世後其事之表裏可按而
如見其人後人反是是以蒙雜暗昧使治亂賢姧之迹
並昬微而不著也是傳於光事武帝獨著其出入殿門
下止進不失尺寸而性資風采可想見矣其相昭帝獨
著增符璽郞秩抑丁外人二事而光所以秉國之鈞負
天下之重者具此矣其不學專汰則於任宣發之而證
以參乘則表裏具見矣蓋其詳略虛實措注各有義法
如此然尙有未盡合者昌邑失道之奏不詳不足以白
光之志事至光之葬具顯及禹山之奢縱宣帝之易置
其族姻則可約言以蔽之者也具詳焉義無所當也假
而子長若退之爲之必有以異此也夫
書王莽傳後
此傳尤班史所用心其鉤抉幽隱雕繪眾形信可肩隨
子長而備載莽之事與言則義焉取哉莽之亂名改作
不必有徵於後也其姦言雖依於典誥猶唾溺耳雖用
文者無取也徒以著其譸張爲幻則舉其尤者以見義
可矣而喋喋不休以爲後人詼嘲之資何異小說家駁
雜之戲乎漢之朝儀禮器一切闕焉而具詳莽所易職
官地域之號名不亦舛乎馮道事四姓十君竊位固寵
於篡弑武人之朝其醜行穢言必多矣歐公無一及焉
而轉載其言美行及所自述與當時士無賢愚皆喜
爲稱譽至擬之於孔于是之謂妙遠而不測也
書五代史安重誨傳後
記事之文惟左傳史記各有義法一篇之中脈相灌輸
而不可增損然其前後相應或隱或顯或偏或全變化
隨宜不主一道五代史安重誨傳總揭數義於前而次
第分疏於後中閒又凡舉四事後乃詳書之此書疏論
策體記事之文古無是也史記伯夷孟荀屈原傳議論
與敘事相閒蓋四君子之傳以道德節義而事迹則無
可列者若據事書則不能排纂成篇其精神心術所
運足以興起乎百世者轉隱而不著故於伯夷傳歎天
道之難知於孟荀傳見仁義之充塞於屈原傳感忠賢
之蔽壅而陰以寓己之悲憤其他本紀世家列傳有事
迹可編者未嘗有是也重誨傳乃雜以論斷語夫法之
變蓋其義有不得不然者歐公最爲得史記法然猶未
詳其義而漫傚焉後之人又可不察而仍其誤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