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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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學黃南山先生潤玉
[编辑]黃潤玉字孟清,號南山,浙之鄞縣人。幼而端方,不拾遺金。郡守行鄉飲酒禮,先生觀之,歸而書之於冊,習禮者不能過也。詔徙江南富民實北京,其父當行。先生年十三,請代父往。有司少之,對曰:「父去日益老,兒去日益長。」有司不能奪而從之。至則築室城外,賣菜以為生,作勞之餘,讀書不輟。有富翁招之同寓,先生謝不往。或問之,曰:「渠有一女,當避嫌也。」尋舉京闈鄉試,授江西訓導,用薦召為交趾道御史,出按湖廣。劾藩臬郡縣之不職者,至百有二十人,風采凜然。景泰初,改廣西提學僉事。時寇起軍興,先生核軍中所掠子女,歸者萬餘口。副使李立,故入死罪且數百人,亦辨而出之。南丹衛在萬山中,歲苦瘴厲,先生奏徙平原,戍卒因之更生。丁憂起複,移湖廣,與巡撫李實不合,左遷含山知縣。致仕。成化丁酉五月卒,年八十九。先生之學,以知行為兩輪。嘗曰:「學聖人一分,便是一分好人。」又曰:「明理務在讀書,制行要當慎獨。」蓋守先儒之矩矱而不失者也。其所友為李文毅時勉、薛文清瑄,故操行亦相似。
海涵萬象錄
[编辑]天只氣,地只質,天地之生萬物,如人身生毛髮,任其氣化自然也。而人獨有心中一窩氣,寓得理而靈,故曰心神。然太虛中亦有一團氣,靈如人心者,則曰天神。
汴為天下之中,不如金陵、江夏漕運之易集也。
道有體用,體即理,用即事,人得是理於心曰德,服是事於身曰行。何謂德?知仁、聖義、中和是也。何謂行?孝友、睦姻、任恤是也。
道無玄妙,只在日用間,著實循理而行。
在天為理,與天常存,在人為性,氣散則亡。
告子若曰「生理之謂性」,便不起人爭端。天地間只是生氣中有此生理,在人亦然,故名曰性,而總謂之仁。是仁即系天地生物之心,又只是生生之理,又曰氣質之性,即告子生之謂也。故張子曰:「君子弗性也。」
有一人之命,有一家之命,有一國之命,若長平坑卒,一國之命也,氣數也。
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則心自不放。
心之量宇宙間事,皆能推其理而知,但天下形勢,古今制度,必須考視而知,難意度也。
程、張所謂心,皆指其虛靈之氣而言,氣本寓理為性,理從氣發為情,而心能主宰者,亦氣也。
天地間生生不息為仁,此天理流行也。人心只天理流行便是仁,私欲間斷便是不仁。
孔門所教所學,皆於用處發明,而體在其中。蓋理是道之體,事是道之用。孝弟見於日用,只從仁上發出來。仁是孝弟之理,孝弟是仁之用。學者騖於高遠,不盡孝弟之事,只是去探高妙,論心論性,卻全不識道。
教學者於自己體認性情發見處,便能知道。
古者士農工商,各一其業,子孫世守,而民志定。今也農工商之貪黠者,皆奔兢仕途,而謀吏胥出身,往往資其貪黠,卒獲仕途以終其身,所以濫溢銓曹,汙蠹民社者,多此途也。為今之計,莫若自民間俊秀,取入庠校者,三年大比,約計藩臬郡縣司吏額,分上中下,取士之中式者上等,命為藩臬閫司之吏,中等為各郡吏,下等為州縣吏。三年考滿,送禮部會試,亦依上法取送。在京衙門曆役三年,都試出身,則使儒法兼通,寄之民社,而去貪黠之風矣。
《大學》之道,問學之宏規;《論語》之言,踐履之實理;《孟子》七篇,擴充之全功;《中庸》一書,感化之大義。
《大學》一書,《六經》之名例也;《中庸》一書,《六經》之淵源也。
窮理者道之體斯明,盡性者道之體斯行,至命者道之原斯達,故邵子曰:「非道而何?」
經書補註
[编辑]格物格字,當訓合格之格。凡物之要者,莫切乎身心,物之大者,莫過於家國天下。人之所學,莫非身心家國天下之事。然事物莫不有理,而萬物皆備於我,則物理具於吾心。學者以吾心之理,格合事物之理,是曰格物。若訓為至,則為物至而後知,至不成文義也。(《大學》)
告曾子以道言,謂一理貫萬事,理即體,事即用。告子貢以學言,謂一心貫萬理,心者氣之靈,理者心之德。
一日克己復禮,一日以成功之大綱言,四勿以日日用功之節目言,譬之一好地方,有寇生髮,日日要當克勝他,及至一日盡克勝了,而複卻好地方,則天下皆知其地方好了。朱子補傳「一旦豁然貫通」,即此一日義同。
天理寓於人曰性,猶源泉入於川曰流。然理無不善,而人之氣稟有清濁;泉無不潔,而川之泥質有沙淤。故人之始生,氣之清濁未甚見,及其長而習於善,則清者愈清,習於惡,則濁者愈濁。如川之始達,泥之澄渾未甚分,及其遠也,積於沙者,則澄者愈澄,汩於泥者,則渾者愈渾矣。故性近習遠。(以上《論語》)
浩氣是心窩中一點虛靈之氣,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人能事事合宜,則心無愧怍而天理純全,斯可識浩然之氣象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浩氣塞於天地之間也。
義者人心之裁制,氣之主也,即所謂志帥也。道者事理之當然,氣之行也,即所謂道路也。
萬物皆備於我,物理具於吾心也。以吾心之理,處物合宜,即義也。此之謂體用。(以上《孟子》)
《堯典》以親九族,即齊家也。止謂本宗九世,上至高,下至玄,自三而五,自五而九,上殺,下殺,旁殺,而人道竭矣。豈有外姓之謂族乎?故《爾雅》別外姻曰母党,妻党。(《書》)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言天之生人,有是事則有是理。如視必明,聽必聰,色必溫,貌必恭,言必忠,而有即必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人之有己,行此常事,故思此常理。如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而好即思也。蓋事者道之用,理者道之體,故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詩》)
古者諸侯之別子之子孫,嫡派為大宗,其庶子為小宗。若小宗絕,不為立後,惟大宗絕,則以支子立後。蓋大宗是尊者之統,不可絕也。今制大宗絕立後,小宗絕不立後,奈庶民不知朝廷之制,凡庶子絕,皆令過繼,只是爭取財產爾。
古昔吉服,殺縫向外以便體;後王致飾,殺縫向內為吉服,以外削外緝者為凶服。
苴,束茅也,所以代神置於神席幾束,祭時佐食取黍稷,祝取觶祭於苴,而祭畢棄之,即老氏所雲芻狗也。今朱子家禮,乃束茅置沙於饌食前酎酒,似與古禮命祝祭酒意同。
周公祭泰山,召公為屍,今之神有土木偶及遺像,皆古人立屍之遺意歟?(以上《儀禮》)
文毅羅一峰先生倫
[编辑]羅倫字彝正,學者稱一峰先生。吉之永豐人。舉成化丙戌進士,對策大廷,引程正公語: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執政欲節其下句,先生不從。奏名第一,授翰林修撰。會李文達奪情,先生詣其私第,告以不可。待之數日,始上疏曆陳起複之非,為君者當以先王之禮教其臣,為臣者當據先王之禮事其君。疏奏遂落職,提舉泉州市舶司。明年召還,複修撰,改南京,尋以疾辭歸,隱於金牛山,注意經學。《周易》多傳註,間補己意;《禮記》彙集儒先之見,而分章記禮,則先生獨裁;《春秋》則不取褒貶凡例之說,以為《春秋》緣人以立法,因時以措宜,猶化工焉,因物而賦物也,以凡例求《春秋》者,猶以畫筆摹化工,其能肖乎?戊戌九月二十四日卒,年四十八。正德十六年,贈左諭德,諡文毅。先生剛介絕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語,不為軟巽之行,其論太剛則折,則引蘇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剛爾,折不折天也,太剛乎何尤?為是言者,鄙夫患失者也。」家貧,日中不能舉火,而對客談學不倦。高守贈以綈袍,遇道殣,輒解以瘞之。嘗欲仿古置義田以贍族人,邑令助之堂食之錢,先生曰:「食以堂名,退食於公之需也,執事且不可取,何所用與?」謝而弗受。凍餒幾於死亡,而一無足以動於中。若先生庶幾可謂之無欲矣!先生與白沙稱石交,白沙超悟神知,先生守宋人之途轍,學非白沙之學也,而皭然塵垢之外,所見專而所守固耳。章楓山稱:「先生方可謂之正君善俗,如我輩只修政立事而已。」其推重如此。
語要
[编辑]子路論為國,而其言不讓,夫子哂之。況直居其位而不讓乎?登降作止飲食不辭焉,人皆以為非也,榮以爵而不辭焉,人不以為非也。非其小而不非其大,何也?
治己必先治心,心者舟之柁也,欲正其舟,而不正其柁,可乎?
伯恭居喪授徒,子靜極以為非,今日便子靜在,恐亦不敢以為非也。
居喪須避嫌疑,不可自信而已。古人之受汙者,多以此,人或以是汙之,亦無路分說也。
進善無足處,有足便小了。臧否人物,此是一件不好勾當。稱善雖是美事,然必見得透,恐為偽人所罔。
所以為聖賢,不必刪述定作,如孔子折衷群聖,以垂憲萬世也。不過求之吾心,致慎於動靜語默、衣服飲食、五倫日用,以至辭受取捨、仕止久速,無不合乎聖賢已行之成法而已。
君子視人猶己,以義處己,不以義處人,非君子之道也。
流俗雖不美,而天下未嘗無正人,天下未嘗無正論,此固人心之所以不死,而天道之所以扶持斯世者也。
君子之學,持靜之本,以存其虛,防動之流,以守其一。虛則內有主而不出,一則外有防而不入,則物不交於我矣。物不交於我,則我之所以為我者,非人也,天也。
或曰剛折而柔存,此非知剛者也。天不剛乎?地不柔乎?地有陷而天未嘗墜,不剛者存而柔者墮乎?山止也,水流也,山剛而水柔,不剛者存而柔者去乎?齒之折者,剛之無本者也,發附於頭顱,頭顱存而毛髮去者何也?
誠曷終乎?土可入,誠不可得而息也。入土斯已矣,誠曷不息也?所謂生也,守之以死,死則終,誠不可得而息也。
所見專則守固。
與其以一善成名,甯學聖人而未至。
文懿章楓山先生懋
[编辑]章懋字德懋,金華蘭谿人。成化丙戌會試第一。選庶起士,授編修。與同官黃仲昭、莊昶諫上元煙火,杖闕下,謫知臨武。曆南大理評事,福建按察司僉事,考績赴吏部,乞休。塚宰尹旻曰:「不罷軟,不貪酷,不老疾,何名而退?」先生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罷軟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視民如傷,某貪酷多矣。年雖未艾,鬚鬢早白,亦可謂老疾矣。」遂致仕。林居二十年,弟子日進,講學楓木菴中,學者因曰楓山先生。弘治中,起為南京祭酒,會父喪,力辭。廷議必欲其出,添設司業,虛位以待之。終制就官,六館之士,人人自以為得師。正德初致仕。轉南京太常、禮部侍郎,皆不起。嘉靖初,以南京禮部尚書致仕。是歲辛巳除夕卒,年八十六。贈太子太保,諡文懿。其學墨守宋儒,本之自得,非有傳授,故表裏洞澈,望之龐樸,即之和厚,聽其言,開心見誠,初若不甚深切,久之燭照數計,無不驗也。以方之涑水,雖功業不及,其誠實則無間然矣。金華自何、王、金、許以後,先生承風而接之,其門人如黃傅、張大輪、陸震、唐龍、應璋、董遵、淩瀚、程文德、章拯,皆不失其傳雲。
語要
[编辑]人形天地之氣,性天地之理,須與天地之體同其廣大,天地之用同其周流,方可謂之人。
學者須大其心胸,蓋心大則萬物皆通。必有窮理工夫,心才會得大。又須心小,心小則萬理畢晰。必有涵養工夫,心才會得小。不至狂妄矣。
或勸以著述,曰:「經自程、朱後不必再註,只遵聞行知,於其門人語錄,芟繁去蕪可也。」
《桃符詩》:「正要鬼神司屋漏,何須茶壘衛門庭。」
每講「伯夷、叔齊餓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之語,便自警拔。
格君心,收人才,固民心,然後政事可舉。
惟唐、虞、三代皆聖人致中和而參贊,下此一泰一否,為氣運所推蕩耳。
窮理,自進退辭受之節,分明不苟始。
居敬於專一上見功。
應璋問學,先生曰:「勉齋真實心地,刻苦工夫,八字盡之矣。」
遺事
[编辑]諸子皆親農事,邑令來見,諸子輟耕跪迎。先生官祭酒,其子往省,道逢巡檢笞之,知而請罪,先生笑曰:「吾子垢衣敝履,宜爾不識,又何罪焉!」
太宰唐漁石出入徒步,人以為言,漁石曰:「楓山先師致政歸,祇是步行。自後樸菴拯、竹澗潘希曾兩侍郎俱守此禮,吾安敢違耶?」
楓山祖居渡瀆,距城十五裏,當事至蘭谿者,必出城訪之。至則一飯雞黍數豆,力不能辦,多假借於族人。其後遷居城中,小樓二間,卑甚。先生宴坐其間,每作文時,繞行室中,其冠往往觸樑墊角,先生不知也。
先生田祇二十畝,而家人十口,歲須米三十六石,所入不足當其半,則以麥屑充之。
宅後為天福山,一日勾人者過其門,其人奔入,取道至山而去,手力疑為先生家匿之,先生即令其遍索,不得,手力亦從後門去。先生與夫人略不動色。
每歲宴其門人二次,清明冬至,祭祀之餕也。兩人共一席,有不至者,先生自專一席。若門人續至,專席已罄,則夫人自出益之。朴菴先生之姪也,其質樸略相似。先生聞其歸家,尚有贏俸,即為不樂。樸菴亦有慚色。
原學
[编辑]人生而靜之謂性,得乎性而無累於欲焉之謂學。學在於人,而於性未嘗加;不學在於人,而於性未嘗損。學有純正偏駁,而於性未嘗雜,性本不學而能者也,而必假於學。性之動於欲也,學以求完夫性者也,而顧戕夫性,學之失其原也。蓋人之性也,即天之命也,於穆不顯,命之本體,而四時五行,萬化出焉;至靜無感,性之本體,而四端五常,百行具焉。本體藏於寂,妙用通於感,運之於心,為思慮,發之於身,為貌言視聽;施之於家,為父子昆弟;措之於國與天下,為君臣上下、禮樂刑政。以性為有內也,何性非物也?以性為有外也,何物非性也?得乎性之體,則意可誠,心可正,身可修,家可齊,國治而天下平也。據此之謂德,履此之謂道,學此之謂學,勉之為賢,安之為聖。堯曰「執中」,明其體之無所偏耳。舜曰「精一」,明其體之無所雜耳。孔子曰「仁」,子思曰「誠」,孟子曰「盡心」,聖學相傳,千古一脈,一性盡而天下無餘事,天下無餘學也。佛、老之教行於世久矣,後之儒者,非不倡言以排之,而卒不能勝之者,學之不明,性之未盡也。老氏以無名為天地之始,無欲觀人心之妙,無為為聖人之治;而佛家者流,則又生其心於無所住,四大不有,五蘊皆空,其道以性為心之體,吾惟修吾心煉吾性而已,明吾心見吾性而已,不必屑屑於其外也。是以其學陷於自私自利之偏,至於天地萬物為芻狗,為幻化,棄人倫遺物理,不可以治天下國家焉。今之學則又異於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淪浹而不可解,傳訓詁以為名,誇記誦以為博,侈辭章以為靡,相矜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身心性命竟不知為何物。間有覺其繆妄,卓然自奮,欲以行能功實表見於世,則又致飾於外,無得於內,莫不以為吾可以修身也,可以齊家也,可以治國平天下也,又莫不以為吾不學佛、老之夢幻人世,遺棄倫理也。然要其所為,不過為假仁襲義之事,終不足以勝其功利之心,其去聖學也遠矣。猶幸生於今之世,毋使佛、老見之也。使佛、老生今世,而見吾人所為,其不竊笑者幾希!是求免於佛、老之不吾闢,不可得也,暇闢佛、老乎哉?所幸真性之在人心,未嘗一息泯沒,而聖學昭然,如日中天,敏求之,精察之,篤行之,一切氣稟物欲,俱不能累。必求真靜之體,以立吾心之極。懲忿懲此也,窒欲窒此也,改過改此也,遷善遷此也。不為佛、老之虛無,不為俗學之卑瑣,斯為聖學也已。若曰「是性也,吾有自然之體也」,不能戒懼慎獨,以求必得,而欲以虛悟入,則意見之障,終非自得。縱使談說得盡,亦與訓詁、記誦、辭章、功利者等耳。而何以為學也?
郎中莊定山先生昶
[编辑]莊昶字孔暘,號定山,江浦人也。成化丙戌進士。選庶起士,授翰林檢討。與同官章楓山、黃味軒諫鼇山,杖闕下,謫判桂陽。改南京行人司副,遭喪。服闋不起,垂二十年。弘治甲寅,特旨起用。先是瓊山丘浚嫉先生不仕,嘗曰:「率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彼不讀祖訓乎?蓋祖訓有不仕之刑也。」至是浚為大學士。先生不得已入京,長揖塚宰,遂補原官。明年,陞南京吏部郎中。尋病,遷延不愈。又明年,告歸。丁巳,考察,尚書倪岳以老疾中之,士林為之駭然。己未九月二十九日卒,年六十三。
先生以無言自得為宗,受用於浴沂之趣,山峙川流之妙,鳶飛魚躍之機,略見源頭,打成一片,而於所謂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功。蓋功未入細,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後,流傳多是此種學問。其時雖與白沙相合,而白沙一本萬殊之間,煞是仔細。故白沙言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與我問學,遂不深講。不知其後問林緝熙,何以告之?其不甚契可知矣。即如出處一節,業已二十年不出,乃為瓊台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處於寬厚遲鈍,不知此處卻用得孤峰峭壁著也。白沙雲:「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出處平生大分,顧令兒女輩得專制其可否耶?」霍渭厓謂:「先生起時,瓊台已薨。」是誣瓊台也。按先生以甲寅七月出門,九月入京朝見,瓊台在乙卯二月卒官,安得謂起時已卒哉?況是時徐宜興言「定山亦是出色人」,瓊台語人「我不識所謂定山也」,則其疾之至矣,安得謂誣哉?先生形容道理,多見之詩,白沙所謂「百煉不如莊定山」是也。唐之白樂天喜談禪,其見之詩者,以禪言禪,無不可厭。先生之談道,多在風雲月露,傍花隨柳之間,而意象躍如,加於樂天一等。錢牧齋反謂其多用道語入詩,是不知定山,其自謂知白沙,亦未必也。
語要
[编辑]聖人之道貴無言,而不貴有言。言則影響形跡,而無言則真靜圓融,若憤也而真見,若冥也而真趣,若虛寂也而真樂。彼以天得,而此以天與,極其自得之真,而出乎意象之外,是以聖人不貴有言。
吾之此身受形父母,既有此形,則有此理,使吾身有一理不盡,吾於父母之形為徒受矣。
浙人餘中之過溪雲,以皇極經世之學授餘。讀其書至三天說,所謂推以某甲之年月,必得某甲之時日,而後富壽,必先以某甲之年月,而後賤貧,以至水陸舟車之所產,東西南北之所居,精粗巨細之事,無不皆然,而至所謂福善禍淫,略無一二。餘雖口唯其義,而心實不敢以為學也。
聖賢之學惟以存心為本,心存故一,一故能通,通則瑩然澄澈,廣大光明,而群妄自然退聽,言動一循乎禮,好惡用舍,各中乎節。
屈原長於騷,董、賈長於策,揚雄、韓愈長於文,穆伯長、李挺之、邵堯夫長於數,遷、固、永叔、君實長於史,皆諸儒也。朱子以聖賢之學,有功於性命道德,至凡《四書》、《五經》、《綱目》以及天文、地志、律呂、歷數之學,又皆與張敬夫、呂東萊、蔡季通者講明訂正,無一不至,所謂集諸儒之大成,此也。豈濂溪、二程子之大成哉?
《六經》莫大於《易》,而《易》有陰陽也。方其無言也,易具於心,渾然無為;及其有言,則孰為陰孰為陽?而陰陽之授受,皆傳之紙上,而《易》始散矣。《易》非散也,紙上而《易》自散也。《四書》莫精於《中庸》,《中庸》言性道教也。方其無言也,中庸具於心,噩然無名。及其有名,則孰為性?孰為道?孰為教?而性道教之授受,皆得之口耳,而《中庸》始亂矣。《中庸》非亂也,口耳而《中庸》自亂也。《詩》、《書》、《禮》、《樂》、《春秋》、《論》、《孟》,莫不皆然。
心非靜,則無所斂,主乎靜者,斂此心而不放也;心非敬,則無所持,居乎敬者,持此心而不亂也;理非窮,則無所考,窮乎理者,考此心而不失也。
往年白沙先生過余定山,論及心學,先生不以余言為謬,亦不以餘言為是,而謂餘曰:「此吾緝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世之好事詆陳為禪者,見夫無言之說,謂無者無而無。然無極而太極,靜無而動有者,吾儒亦不能無無也。但吾之所謂無者,未嘗不有,而不滯於有;禪之所謂無者,未嘗有有,而實滯於無。禪與吾相似,而實不同矣。
道無不在,一大渾淪者,散在萬物。散在萬物者,俱可打成一片,而眾人則不知也。
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過於楊、墨。科舉之學,其害甚於楊、墨、佛、老。為我、兼愛虛無、寂滅,蓋足闢矣。至於富貴利達,患得患失,謀之終身,而不知反者,則又楊、墨、佛、老之所無也。屬聯比對,點綴紛華,某題立某新說,某題立某程文,皮膚口耳,媚合有司,《五經》、《四書》擇題而出,變《風》變《雅》,學《詩》者不知,喪弔哭祭,學《禮》者不知,崩薨葬卒,學《春秋》者不知。嗚呼!此何學也?富貴而已,利達而已,覬覦剽竊而已。朱子謂廬山周宜榦有言,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罷三十年科舉始得。蓋已深惡之矣!
天地萬物,總吾一體;窗草不除,皆吾生意;元會運世,皆我古今;伏羲、周、孔、顏、曾、思、孟,皆吾人物;《易》、《書》、《詩》、《禮》、《春秋》,皆吾《六經》;帝力何有,太平無象,皆吾化育。
天之生聖賢,將為世道計也。或裁成以制其過,或輔相以補其不足。孔子之於《六經》,朱子之於傳註,喚醒聾瞶,所以引其不及者至矣。今世降風移,學者執於見聞,入耳出口,至於沒溺而淪胥之者,非制其過可乎?
侍郎張東白先生元禎
[编辑]張元禎字廷祥,別號東白,南昌人。少為神童,以閩多書,父攜之入閩,使縱觀焉。登天順庚辰進士第,入翰林為庶起士。故事教習唐詩、晉字、韓歐文,而先生不好也,日取濂、洛、關、閩之書讀之。授編修。成化初,疏請行三年喪。又言治道本原在講學、聽治、用人、厚俗,與當國不合,移病歸,家居二十年,益潛心理學。弘治初,召修《憲宗實錄》,進左贊善,上疏勸行王道。陞南京侍講學士,終養。九年,召修《大明會典》。進翰林學士,侍經筵,上注甚,特遷卑座,以聽其講。丁憂喪畢,改太常卿,掌詹事府。以為治化根源,莫切於《太極圖說》、《西銘》、《定性書》、《敬齋箴》,宜將此書進講。上因索觀之,曰:「天生斯人以開朕也。」武宗即位,進吏部右侍郎,未及上而卒,正德元年十二月晦也。先生既得君,嘗以前言往行非時封進,不知者以為私言也。孝宗晏駕,為人指謫,先生亦不辯。先生卓然以斯道自任,一稟前人成法。其言「是心也,即天理也」,已先發陽明「心即理也」之蘊。又言「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已先發陽明「未發時驚天動地,已發時寂天寞地」之蘊。則於此時言學,心理為二,動靜交致者,別出一頭地矣。
語要
[编辑]斯道在天地,不患踐之不力,所患知之弗真。
蕭宜翀蚤遊聘君之門,友克貞、公甫、居仁諸子,不飾廉隅於泥坐蛇行,不詭冠服於呂縚象佩,不縱浮談於太極。
此道自程、朱後,所寄不過語言文字,循習既久,只形諸文字,而言語殊不之及。形諸文字,才能執筆,即於性命之奧,帝王之略,極力描寫,不以為異。若言語間有及之聽者,雖面相隆重,退即號笑之曰:「此道學。」又或公排擯之曰:「此偽學。」士風一至於是。然實由言語者所談非所見,所見非所履故也。
吾人致力於大本,須灼見外教同中有大不同處。此理在天地間,如今造版籍糧冊相似,有總有撒。止知囫圇一大塊,而不知辨析於毫釐,略窺影嚮,便爾叫噪,不復致詳致謹,反謂得人所未得真樂。鄙禮法為土苴,嗤簡策為糟粕,卒至顛瞀老死。大抵實有此者,氣象自別,語言動靜,何莫非此。若不養得深厚,皆是徒然。此本不蹺蹊,不差異,不高遠,不粗率,不放肆,彼言動之蹺蹊、差異,或務為高遠、粗率、放肆者,則其人之能有此與否,可知已。
天地所以相播相蕩、相軋相磨,晝夜不息者,其心無他,惟在生物而已。雖其雷霆之震擊,霜雪之凋殘,亦所以破其頑而禁其盛,非心乎殺之也。人即天理所生之物也,如花木之接,水泉之續,然實皆得是生物之心以為心者也。苟非得是心,則是身無以生矣。是心也,即天理也。天理之在此心,日用之間,本無不流通。但以既有此身,則不能無耳目口鼻。耳目口鼻既不能無,由是誘之以聲色之紛華,臭味之甘美,得之不得,而喜怒哀樂之發,遂不能無私焉。身既有私,則此心或為之蔽,而天理漸以泯矣。
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
布政陳克菴先生選
[编辑]陳選字士賢,台之臨海人。天順庚辰試禮部,丘文莊得其文,曰:「古君子也。」置第一。及相見而貌不揚,文莊曰:「吾聞荀卿雲,聖賢無相,將無是乎?」授監察御史。羅一峰論奪情被謫,先生抗疏直之。出按江西,藩臬以素服入見,先生曰:「非也。人臣覲君,服視其品秩,於御史何居?」不事風裁,而貪墨望風解綬。已督學南畿,一以德行為主。試卷列諸生姓名,不為彌封,曰:「吾且不自信,何以信於人邪?」每按部就止學宮,諸生分房誦讀,入夜燈火螢然,先生以兩燭前導,周行學舍,課其勤惰,士風為之一變。成化初,改中州提學。倖奄汪直巡視郡國,都御史以下鹹匍匐趨拜,先生獨長揖。直怒曰:「爾何官,敢爾?」先生曰:「提學。」愈怒曰:「提學寧大於都御史耶?」先生曰:「提學宗主斯文,為士子表率,不可與都御史比。」直既懾其氣岸,又諸生集門外,知不可犯,改容謝曰:「先生無公務相關,自後不必來。」先生徐步而出。轉按察使。歸奔母喪。喪畢,除廣東布政使。肇慶大水,先生上災傷狀,不待報,輒發粟賑之。市舶奄韋眷橫甚,番禺知縣高瑤發其贓钜萬,都御史宋旻不敢詰。先生移文獎瑤,眷深憾之。番人貿貨,詭稱貢使,發其偽,逐之外;使將市狻猊入貢,又上疏止之。皆眷之所不利者也。眷乃誣先生党比屬官,上怒,遣刑部員外郎李行會巡按御史徐同愛共鞫。兩人欲文致之,謂吏張褧者,先生所黜,必恨先生,使之為誣。褧曰:「死即死耳,不敢以私恨陷正人也。」爰書入,詔錦衣官逮問,士民數萬人夾舟而哭。至南昌,疾作,卒於石亭寺,年五十八。友人張元禎殮以疏綌,或咎其薄,元禎曰:「公平生清苦,殮以時服,公志也。」張褧乃上言:「臣本小吏,以詿誤觸法,為選罷黜,實臣自取。眷妄意臣必憾選,以厚賄啗臣,令扶同陷選。臣雖胥徒,安敢欺昧心術,顛倒是非?眷知臣不可利誘,嗾行等逮臣於理,彌日拷掠,身無完膚。臣甘罪籲天,終無異口。行等乃依傍眷語,以欺天聽。選剛不受辱,旬日而殂。君門萬里,孰諒其冤?臣以罪人,擯斥田野,百無所圖,敢冒死鼎鑊者,誠痛忠廉之士,銜屈抑之冤,長讒佞之奸,為聖明之累也。」奏入不報,第以他事,罷眷鎮守。正德中追贈光祿寺卿,諡恭湣。先生嘗以《易》教授生徒,晚而居官,論《易》專主傳義,一無異同。以克己求仁為進修之要,故自號克菴。讀書不資為文辭,手錄格言為力行之助。每上疏必屏居齋沐,引使者於庭,而拜而遣。子劉子曰:「由張東白之事觀之,非平日安貧守道之意,徹乎表裏,安能使朋友信之如是?由張褧之事觀之,非在官賞罰黜陟,出乎至公,安能使黜吏化之如是?吾有以見先生存誠之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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