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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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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雜志
作者:張耒 

白樂天作《紫毫筆》詩云:「宣城石上有老兔[1],食竹飲泉生紫毫。」余守宣時問筆工:「毫用何處兔?」答云:「皆陳、亳、宿數州客所販。」宣自有兔,毫不堪用。蓋兔居原田,則毫全,以出入無傷也。宣兔居山,出入爲荊棘樹石所傷,毫例短禿,則白詩所云非也。白公宣州發解進士,宜知之,偶不問耳。

用事謬誤,雖文士時有之。韓文公作《孔子廟記》云:「社稷之祀,不屋而壇,豈如孔子巍然當坐,用王者禮?」若以謂壇祭之禮不如屋,則何必社稷?天地、圓丘、方澤初不屋也。孔子之禮雖極隆,比天地則有間矣,豈以壇屋分隆殺乎?又巍然端坐,後世爲土偶,乃有此。古祭用主,安能巍然而坐乎?退之未之思也。今文人作文,稱亂世曰「板蕩」,此二詩篇名也。「板」爲不治則可,「蕩」則《詩》云「蕩蕩上帝,下民之辟」。蕩豈亂意乎?大師舉篇首一字名篇耳,《小序》言「蕩蕩無綱紀文章」,非其本義,堯無能名,亦蕩蕩也。

釆石中元水府祠有韓幹畫馬一軸,是一武臣過祠下舍之。蓋摹本也,而人皆以爲真。余曾取視之,其典刑乃幹法,落筆洗色,常工所爲耳。祠前人説:「頃年,張唐公罷太平守,過祠下,見之不能舍,乃令畫工摹,易取去,以摹者納廟中。及行,他舟皆發,獨載畫一舟引之不動,其勢將沉[2]。張公大恐,還舊本,舟乃安。」余紹聖丙子歳罷守宣城,道釆石見此畫。其秋寓居宛丘,於外氏李家見所畜摹本甚多,一馬與中元祠中正同,乃信其爲摹本決也。真幹畫乃可寶,摹本固易得,唐公何用愛之如此?而神亦甚寶之。由此言之,非獨唐公之鑒未精,雖廟神亦誤信也。

余所聞相工之驗者固多,其尤異非常法所到者有三事。其一,歐陽文忠公應舉時,常游京師浴室院。有一僧熟視公,公因問之曰:「吾師能相人乎?」僧曰:「然。足下貴人也,然有二事:耳白於面,當名滿天下;脣不掩齒,一生常遭人謗罵。」其後公以文章名世,而屢爲言者中以陰事,然卒踐二府。其二,江鄰幾學士在館閣,有時名,諸公多欲引之,而鄰幾流落不偶。與故相呉正憲相善,時有一僧能相人,且善醫,游江、呉二家。無幾,江被召修《起居注》,呉相甚喜,一日謂僧曰:「江舍人修注,殊可賀也。」僧愀然曰:「事未可知。」呉詰其故,僧曰:「江舍人金形人,於法當貴,而留滯至今,久不解其故,近方能了耳。」呉曰:「何也?」僧曰:「非佳金,鉛金耳。修注當日在君側,本朝火德,鉛在火側,安能久也?」呉亦未以爲信。後百餘日,江得肺疾不起。其三事,蘇舜欽除名居姑蘇,唐詢彥猷守湖州。蘇與唐善,因拏舟自蘇訪之。時湖有報本長老居簡,有異術,善知人。唐因謂居簡使相蘇,簡曰:「試使來院中。」蘇他日往過簡,簡乃設食具榻,留之竟日,遂留宿。中夜,簡乃登蘇卧榻,若聽其息者。蘇覺,乃胗其臂,若切脉然。良久,曰:「來得也曷。」呉人謂曷如速。更無他語。他日,唐問簡,簡亦以前四言對之,唐亦不曉。蘇將行,又過簡,因問之曰:「『來得也曷』是何等語耶?」簡從容曰:「若得一州縣官肯起否? 」蘇大不意,因不復言。而舜欽以明年蒙恩牽復,爲湖州別駕,遂不赴官,無幾何物故。此三事,相術之異者。

某初除祕書省正字時,與今劉端明奉世。同寓[3],劉時除左史。余舊見相人術,貴天地相臨。謂頤額之勢相應。余見劉有此相,又精爽明潤,心頗奇之。歸,謂同舍晁無咎曰:「劉左史不遲作兩府。」晁不以爲然。劉竟再歳簽書西府 ,無咎嘗怪余言之驗。許將罷成都,入北門,晁二言:「沖元非學士可留,非久當執政。」不知何以知之。已而,許果除右轄。晁二謂余言:「君言劉簽書固如神,我相許右丞也不踈。」

呂與叔長安人,話長安有安氏者,家藏唐明皇髑髏,光作紫金色[4]。其家事之甚謹,因爾家富達,有數子得官,遂爲盛族。後其家析居,爭髑髏,遂斧爲數片,人分一片而去。余因謂之曰:「明皇生死爲姓安人極惱。」合坐大笑。時秦學士觀方爲賈御史彈不當授館職,余戲秦曰:「千餘年前賈生《過秦》,今復爾也。」聞者以爲佳謔,而秦不歡。

河豚魚,水族之奇味也。而世傳以爲有毒,能殺人,中毒則覺脹,亟取不絜食乃可解,不爾必死。余時守丹陽及宣城,見土人戸食之。其烹煑亦無法,但用簍蒿、荻筍、菘菜三物,云最相宜。用菘以滲其膏耳,而未嘗見死者。或云土人習之,故不傷,是大不然。蘇子瞻是蜀人,守揚州;晁無咎濟州人,作悴。河豚出時,毎日食之,二人了無所覺,但愛其珍美而已。南人言魚無頰無鱗與目能開闔及作聲者有毒,而河豚備此五者,故人畏之。而此魚自有二種,色淡黑有文點謂之班子,云能毒人,而土人亦不甚以捕也。蘇子瞻在資善堂,與數人談河豚之美,諸人極口譬喻稱贊,子贍但云:「據其味,真是消得一死。」人服以爲精要。余在真州會上食假河豚,是用江鮰作之,味極珍。有一官妓謂余曰:「河豚肉味頗類鮰,而過之,又鮰無脂也。」,論咄反,河豚腹中白腴也。土人謂之「西施乳 」,珍美之極。晁無咎謂味似鰻鱺而肉差緊,多食不令人逆。此魚出時必成羣,一網取數十。初出時,雖其鄕亦甚貴。在仲春間,呉人此時會客,無此魚則非盛會。其美尤宜再溫,呉人多晨烹之,羹成,候客至,率再溫以進。或云其子不可食,其子如一大粟,而浸之經宿,大如彈丸也。或云中其毒者,亦不必食不潔,水調炒槐花末及龍腦水皆可解。余見人有説中此毒,急服至寶丹亦解。橄欖最解魚毒,其羹中多用之。而呉人悉不論此,直云用不潔解河豚,是戲語耳,惡烏頭附子之屬。丁騭,呉人,因食河豚而死,或云丁自是中風,非因食魚。

韓少師持國毎酒後好謳柳三變一曲。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病。」有老婢毎聽之,輒云:「大官體中毎與人別。我天將風雨,輒體中不佳,而貴人多情致病耶? 」又有一官人談語好文,嘗謁一班行,臨退,揖而前曰:「未敢款談,旦夕專候宇下。」班行作色曰:「何如趁取今日晴暖説了?」而此官人了不解。

先人嘗任三司檢法官,以親老求知呉江縣。將之官,名公多作詩送行,而呉正憲、王中甫詩工。呉詩云:「全呉風景好,之子去絃歌。夜犬驚胥少,秋鱸餉客多。縣樓疑海蜃,衙皷答江鼉。遙想晨鳧下,長橋正緑波。」王詩云:「乍被軒綏寵,新辭計省繁。三江呉故國,百里漢郎官。煙水蒪牙紫,霜天橘顆丹。優游民政外,風月卽清歡。」

王中父名介,衢州人。以制舉登第,性聰悟絶人,所嘗讀書皆成誦,而任氣多忤物,以故不達,終於館職、知州。其作詩多用助語足句。有送人應舉詩,落句云:「上林春色好,攜手去來兮。」又贈人落第詩云:「命也豈終否,時乎不暫留。勉哉藏素業,以待歳之秋。」此格古未有也。平生所嗜唯書,不治他事。其談語多用故事,淺聞者未易曉。知湖州日,判司理請覆檢官狀,云:「督郵。」所由得此狀,遍尋督郵,無知者,乃復入白之。介曰:「督郵卽録參也。據爾如此,全不讀書。」聞者皆笑。

杜甫之父名閑,而甫詩不諱閑。某在館中時,同舍屢論及此。余謂甫天姿篤於忠孝,於父名非不獲已,宜不忍言。試問王仲至討論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誤也。《寒食》詩云:「田父邀皆去,鄰家閑不違。」仲至家有古寫本杜詩,作「問不違」。作「問」,實勝「閑」。又《諸將》詩云:「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旂北斗閑。」寫本作「殷」字,亦有理,語更雄健。又有「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驚鷗下急湍。」本作「開幔」,「開幔」語更工,因開幔見蝶過也。惟《韓幹畫馬贊》有「御者閑敏」[5],寫本無異。説雖容是開敏,而禮卒哭乃諱,《馬贊》容是父在所爲也。

先君嘗從趙周翰授《易》,與周翰稍密。先君嘗與客語,周翰作詩極有風味,據此風流,是溫飛卿、韓致光之流,而世以朴儒處之,非也。嘗作《梅》詩,有一聯云:「霜女遺靈長着素,玉妃餘恨結成酸。」又有一詩以《向來》爲題,其詩曰:「向來精思已陳陳,旅思無端不及春。潘子形容傷白髮,沈郎文字暗丹唇。 」此詩奇麗之極,豈野儒所爲乎?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雖論詩者謂各有所起,然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韻雖起沈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則有之矣。但休文四聲,其律度尤精密耳。余嘗讀《沈休文集》,中有九言詩。休文雖作者,至牽於鋪言足數,亦不能工,僅成語耳。黃九説《雄雉》詩何以見取於夫子?應是取趁韻耳。謂「瞻彼日月」以下至篇終,韻極不倫也。韓吏部「此日足可惜」詩,自「嘗」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雖越逸出常制,而讀之不覺,信奇作也。子瞻説讀吏部古詩,凡七言者,則覺上六字爲韻設;五言,則上四字爲韻設,如「君不強起時難,更持一念萬漏」之類是也,不若老杜語韻,渾然天成,無牽強之迹。則退之於詩,誠未臻其極也。韓退之窮文之變,毎不循軌轍。古今人作七言詩,其句脉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頭」、「先帝天馬玉花驄」之類。而退之乃變句脉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斤引纆徽」、「雖欲悔舌不可捫」之類是也。退之作詩,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子厚詩,律尤精,如「愁深苑猿夜[6],夢短越鷄晨」、「亂松知野寺,餘雪記山田」之類,當時人不能到。退之以髙文大筆,從來便忽略小巧,故律詩多不工,如《陳商》小詩,叙情賦景,直是至到,而已脫詩人常格矣。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習時文[7],自遷謫後始專古學,有當世詩人之習耳。

南唐平,徐鉉入朝,見中朝士大夫寒月衣毛衫,乃嘆曰:「自五胡猾夏,乃有此風。」鉉鄙之不肯服,在邠州中寒疾死。鉉之爲此言,是不甘爲亡國之俘,爲醜言以薄中朝士大夫耳,不然,豈不讀《毛詩》也?《豳》詩曰「無衣無褐」,鄭玄注:「褐,毛布也。」毛布非今叚子乎[8]?則其來自三代也。古人衣裘,并皮衣之爲裘,取毛織之爲褐,理何爽乎?

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頭。」黃九云「初日頭」。問其義,但云:「若此僧負暄於初日耳。」余不然,黃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余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也不奈他何。」

讀書有義未通而輒改字者,最學者大病也。老杜《同谷》詩有「黃精無苗山雪盛」,後人所改也,其舊乃「黃獨」也。讀者不知其義,因改爲「精」。其實黃獨自一物也,本處謂之土芋,其根唯一顆,而色黃,故名黃獨耳。饑歳,土人掘食以充糧,故老杜云耳。鄭玄解《經》,以「緑」爲「祿」,以「犧」爲「莎」,亦此類也。古説黃目樽上畫人目,而禁中有古樽,乃畫龜。或言蟲中惟龜目最黃,不然,人目黃乃病也。杜子美有《問人求小猢猻》詩曰:「聞説夔州路,山猿樹樹懸。」猢猻與猿,兩物也,而子美乃聞猿而覔猢猻,亦大鹵莽矣。

潞公以太尉鎮洛師,遇生日,僚吏皆獻詩,多云五福全者。潞公不悅,曰:「遽使我考終命耶?」有一客詩云「綽約肌膚如處子」,蓋用《莊子》姑射仙人事也。洛人笑之曰:「願爾得婦色若此。」潞公色黔也。蘇惠州嘗以作詩下獄,自黃州再起,遂遍歷侍從。而作詩毎爲不知者咀味,以爲有譏訕,而實不然也。出守錢塘,來別潞公,公曰:「願君至杭少作詩,恐爲不相喜者誣謗。」再三言之。臨別上馬,笑曰:「若還興也,便有箋云[9]。」時有呉處厚者,取蔡安州詩作注,蔡安州遂遇禍,故有「箋云」之戲。「興也 」,蓋取毛、鄭、孫詩分六義者。又云:「願君不忘鄙言。某雖老悖,然所謂者希之歳不妨也。」善之言。某謫監黃州市征,有一舉子惠簡求免稅,書札稍如法,乃言舟中無貨可稅,但奉大人指揮,令往荊南府取先考靈柩耳。同官皆絶倒。

錢穆內相本以文翰風流著稱,而尹京爲近時第一。余嘗見其剖決甚閑暇,雜以談笑諢語,而胥吏毎一顧問,皆股慄不能對。一日,因決一大滯獄,內外稱之。會朝處,蘇長公譽之曰:「所謂霹靂手也。」錢曰:「安能霹靂手?僅免葫蘆蹄也。」葫音鶻。

蘇侍郎言,毎見州府召客,觀其品別人類,已足觀政矣。

錢穆嘗言,三世仕宦,方會着衣喫飯。故錢公毎饗客,致饌皆精要而不繁。

舊説宋莒公通小學,好證人誤書,坐此亦招怨。如李獻臣三子,名皆從累字,長壽朋,次復圭,次徒芻也。莒公曰:「朋象鳳羽之形,非兩月也。 」正此類甚多。又有以方回首類二口[10],不知回字直屈一畫耳,非兩口也。

漢陽、武昌,濵江多魚。土人取江魚,皆剖之,不加鹽,暴江岸上,數累千百,雖盛暑爲蠅蚋所敗,不顧也。候其乾,乃以物壓作鱐,謂之淡魚。載往江西賣之,一斤近百錢。饒、信間尤重之,若飲食祭享無淡魚,則非盛禮。雖臭腐可惡,而更以爲佳。一船淡魚,其直數百千,稅額亦極重。黃州稅物毎有三淡魚船,則一日課利不憂。

貢父劉公作給事中時,鄭穆學士表請致仕,狀過門下省。劉公謂同舍曰:「宏中請致仕,爲年若干也?」答者曰:「鄭年七十三矣。」劉公遽曰:「慎不可遂其請。」問曰:「何故也?」劉曰:「且留取伴八十四底。」時潞公年八十四,再起平章事;或云潞公聞之甚不懌。宏中,穆字也。

熙寧中,有班中一大校,姓李,忘其名,嘗監牧馬於陳留、雍丘之間。野中有叢祠,俗傳以爲周襄王公主墓。李因取紙錢就墓拜焚之,紙錢不化,因忽昏仆地,不知人。久之甦,謂其徒曰:「屬公主召我。」又嘆曰:「乃爾富貴。」因不復語,雖問亦不答。牧事已,歸家,卽與其妻異寢。後亦寢疾。元豐中,忽一日顧左右取衣冠甚急,又云「備馬」,云「當從駕」,其父問:「從何駕也?」答曰:「皇太后駕也。」旣被衣冠,良久遂卒。乃慈聖太后崩日也。

殿中丞丘浚,多言人也。嘗在杭謁珊禪師,珊見之殊傲。俄頃,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禮甚恭,浚不能平。子弟退,乃問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浚勃然起,摑珊數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沈存中博學多能,天文、曆數、鍾律、壬遁,皆極其妙,尤善用算,然甚好弈棊,終不能髙。嘗著書論棊法,謂連書萬字五十二,而盡棊局之變。而余見世工棊者,豈盡能用算知此數?至有不分菽麥,臨局便用智特妙。而括欲以算數學之,可見其迂矣。括又自言推數知死時在稱意中,嘗言括死時頗熱鬧。然括之死乃在謫廢中,非稱意也。

王聖美嘗言經傳中無「嬸」與「妗」字。考其説,「嬸」字乃「世母」字二合呼也,「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也。二合如真言中合兩字音爲一。

司馬溫公,當世大儒,博學無所不通。雖已貴顯,而刻苦記覽,甚於韋布。嘗爲某言,學者讀書,少能自第一卷讀至卷末,往往或從中,或從末,隨意讀起,又多不能終篇。光性最專,猶嘗患如此。從來惟見何涉學士案上,惟致一書讀之,自首至尾,正錯校字,以至讀終,未終卷誓不他讀,此學者所難也。何涉,蜀人。

余游洛陽大字院,見歐公、謝希深、尹師魯、聖俞等避暑唱和詩牌,後有一和者,稱鄕貢進士王復,有一聯押權字,特妙:「早蟬秋有信,多雨暑無權。」後不甚顯名,洛人云仕亦至典郡正郎。

古人作詩賦,事不必皆實。如謝宣城詩「澄江淨如練」,宣城去江近百里,州治左右無江,但有兩溪耳。或當時謂溪爲江,亦未可知也,此猶班固謂「八川分流」。

王荊公爲相,大講天下水利。時至有願乾太湖,云可得良田數萬頃,人皆笑之。荊公因與客話及之,時劉貢父學士在坐,遽對曰:「此易爲也。」荊公曰:「何也?」貢父曰:「但旁別開一太湖納水,則成矣。」公大笑。貢父滑稽而解紛多此類。

掌禹錫學士,厚德老儒,而性涉迂滯。嘗言一生讀書,但得佳賦題數箇,毎遇差考試輒用之,用亦幾盡。嘗試監生試「砥柱勒銘賦」,此銘今具在,乃唐太宗銘禹功,而掌公誤記爲太宗自銘其功。宋渙中第一,其賦悉是太宗自銘。韓玉汝時爲御史,因章劾之。有無名子作一闋嘲之云:「砥柱勒銘賦,本贊禹功勳。試官親處分,贊唐文。」「秀才冥上子裏,鑾駕幸并汾。恰似鄭州去,出曹門。」冥子裏,俗謂昏也。

世傳朱全忠作四鎮時,一日與賓佐出游,全忠忽指一方地曰:「此可建一神祠。」試召一視地工驗之,而召工久不至。全忠怒甚,見於辭色,左右皆恐。良久,工至,全忠指地視之,工再拜,賀曰:「此所謂乾上龍尾地,建廟固宜,然非大貴人不見此地。」全忠喜,薄賜而遣之。工出,賓僚或戲之曰:「爾若非乾上龍尾,當坎下驢頭矣。」東北人謂斫伐爲坎。

世傳謝仙火字,云謝仙是雷部中神名,主行火。此乃木栰上各私記其主姓名耳,火猶甲也,乃謝仙火中木也。今栰商皆刻木記主名,不惟謝仙也。意或偶合《道藏》所載乎?未可知也。

《莊子》論萬物出入于機,有程生馬,馬生人。而沈存中《筆談》乃謂行關中,聞人云「此中有程」,遂以爲生馬之程。而不知秦聲謂蟲爲程,蟲卽虎也,豈《莊子》之謂歟?生馬生人之論,古今未見通者,未可遽解也。

王黃州詩云:「刺史好詩兼好酒,山民名醉又名吟。」而黃州呼醉爲沮,呼吟爲垠,逆斤切。不知呼醉吟竟是何名也。黃州厮役多無名,止以第行爲稱,而便稱爲名。余自罷守宣城,至今且二年,所過州府數十,而有佳酒者不過三四處。髙郵酒最佳,幾似內法,問之,其匠故內庫匠也。其次陳州瓊液酒,陳輔郡之雄,自宜有佳匠。其次乃黃州酒,可亞瓊液而差薄。此謫官中一幸也。平生飲徒,大抵止能飲五升以上,未有至斗者。惟劉仲平學士、楊器之朝奉能大盃滿釂,然不過六七升醉矣。晁無咎與余酒量正敵,毎相遇,兩人對飲,輒盡一斗,纔微醺耳。

范丞相、司馬太師俱以閑官居洛中,余時待次洛下。一日春寒中謁之,先見溫公,時寒甚,天欲雪,溫公命至一小書室中坐。對談久之,爐不設火。語移時,主人設粟湯一杯而退。後至留司御史臺見范公,纔見主人,便言天寒遠來不易,趣命溫酒,大盃滿釂,三盃而去。此事可見二公之趣也。

士人有雙漸者,性滑稽。嘗爲縣令,因入村治事,夏暑,憩一僧寺中。方入門,主僧半酣矣。因前曰:「長官可同飲三盃否?」漸怒其容易,叱去。而此僧猶不已,曰:「偶有少佳酒,同飲三盃如何?」漸發怒,令拽出去。俄以屬吏,漸亦就憩。至晩,吏呈案,漸乃判云:「談何容易,邀下官同飲三盃;禮讓往來,請上座獨喫八棒。」竟笞遣之。

蘇舜元字才翁,舜欽字子美,兄弟也。舜欽名藉甚,才翁人少稱之。然才翁書字清勁老健,實過子美。至爲詩有嘉句,子美亦不逮也。才翁有《宿僧院》詩,一聯云:「斷香浮缺月,古像守昏燈。」可謂嘉絶。

髙郵崔伯易龍圖性信鬼神,屢典郡,所至必繕祠廟,其居家亦常祭享,甚專精也。嘗爲余言,任兵部員外郎時,一日下直出省,其直舍有火爐,盡去火,以大鐵罩覆之。明早入省,去鐵罩,則灰上有一名字。舍中不得人,崔已怪之,遂復罩爐,乃祝之曰:「若果有所告,來日當別有字。」來早,去罩視之,有一「表」字,崔了不解。其後不數日,遷禮部郎中。初視事,吏持一印來曰:「此名表,郎印也。」蓋禮部掌撰賀慰諸表,表後署所撰郎官名,故有此印。伯易以謂神告。

楊大年奉詔修《冊府元龜》,毎數卷成,輒奏之。比再降出,真宗常有簽貼,有少差誤必見,至有數十簽。大年雖服上之精鑒,而心頗自愧;竊惴上萬幾少暇,不應能如此。稍訪問之,乃毎進本到,輒降付陳彭年。彭年博洽,不可欺毫髮,故謬誤處皆簽貼以進。大年乃盛薦彭年文字,請與同修。自是進本降出,不復簽矣。

黃州蓋楚東北之鄙,與蘄、鄂、江、沔、光、壽一大藪澤也。其地多陂澤丘阜,而無髙山。江流其中,故其民有魚稻之利;而深山溪澗往往可灌溉,故農惰而田事不修。其商賈之所聚,而田稍平坦,輒爲叢落,數州皆大聚落也。而黃之陋特甚,名爲州而無城郭,西以江爲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間爲藩籬,因堆阜攬草蔓而已。城中民居纔十二三,餘皆積水荒田,民耕漁其中。方盛夏時,草蔓蒙密,綿亘衢路。其俗褊迫儉陋而機巧,語音輕清類荊楚,而重濁類江左。雖瀕江,而大風雨、大寒暑輒無魚。其蟲多虵,號「白花」者,治風,本出蘄州,甚貴,其出黃州者,雖死兩目有光,治疾有驗,土人能捕之,歳貢王府。黃人言:此虵不釆食,蟠草中,遇物自至者而食之。其治疾亦不盡如《本草》所載。余嘗病疥癬,食盡三虵而無驗。黃之東三驛地,名岐亭,有山名拘羅,出蜈螉,俗傳其大者袤丈。土人捕得,以煙熏乾之,商賈歳歳販入北方,土人有致富者。

余謫官時,自宛丘赴黃,自陳逾蔡,由蔡道光,乃至。自蔡之新息東門,渡淮後遂入光境。皆大山峻嶺,險處更不通馬,徒歩而登。其著者曰驢笑門限、春風鮑家,皆嶺名也。自入光境,無麵食。市所售餅餌,色如土沙,磣不可咀。入黃境,先道麻城縣境,夾道皆松,甚茂,稍稍摧敗,不相屬矣。云麻城令有張君者,課民植之,後宰不能繼,故松稍衰。而余在黃,聞令呂者以課民種松獲罪矣。黃州牌稅最重。所謂牌者,皆大木版,毎四片爲一副,蓋一棺之用也。其販皆自湖南郴、連、辰、邵等州,其山多大木,山中人售版,直甚賤,又多以繒帛、魚鮓、牛肉等相易。而至真州貨之,獲厚利,故雖重征,商人不憚也。大者爲障板,所謂障者,編竹爲之,而周以木浮之牌,而毎至江流急處,則先放障,更自障綴索牌上,攬索而前,則牌行差安而無虞。小者爲櫓牌,兩隅搖櫓如舟。凡牌皆中立一柱,貫出牌下,所以候水深淺,謂之「將軍柱」云。湖南遠方,北人守官者代還,多乘牌,所至干官府求輕稅;或冒乘客牌,卽爲主之,亦一弊事。

蘄水縣有髙醫龐安時者,治疾無不愈。其處方用意幾似古人,自言心解,初不從人授也。蘄有富家子竊出游倡,鄰人有闘者排動屋壁,富人子方驚懼,疾走出,惶惑突入市。市方陳刑尸,富人子走仆尸上,因大驚。到家發狂,性理遂錯,醫巫百方不能已。龐爲劑藥,求得絞囚繩,燒爲灰以調藥,一劑而愈。龐得他人藥嘗之,入口卽知其何物及其多少,不差也。

紹聖戊寅歳,余在黃州見上元,沽酒人頭已簪麥穗,土人言常年不爾。

黃州江南流在州西,其上流乃謂之上津,其下水謂之下津。去治無百歩,有山入江,石崖頗峻峙,土人言此赤壁磯也。按,周瑜破曹公于赤壁,云「陳於江北」,而黃州江東西流,無江北,至漢陽,江南北流,復有赤壁山。疑漢陽是瑜戰處。南人謂山入水處爲磯,而黃人呼赤壁,訛爲赤鼻。

蘇侍郎由黃門謫知汝州,因游天慶觀。見殿上壁畫甚精,問之,乃呉道子筆也。而殿稍不完,因施己俸新之。工畢[11],於殿脊上火珠中見有書字,蓋記建殿年月,後有書曰:「某年月日有姓蘇人重修。」校其時,正黃門修時也。然則人之行止,豈偶然哉!

黃州有小虵,首尾相類,因謂兩頭虵。余視之,其尾端蓋類首而非也。土人言此虵老蚯蚓所化,無甚大者,其大不過如大蚓,行不類蛇,宛轉甚鈍,又謂之山蚓。

楊國寶學士,滎陽人,頗以文行著稱。元祐中任開封府推官,一家大小十餘口,死幾盡,國寶最後亦卒。先是,國寶有妹孀,依其兄以居。妹有庖婢,一日忽如病心狂,語終日不休,語頗㐫怪。或取土爲丘墳狀,守之而哭。人以爲不祥,勸楊逐之,楊不聽。時某與楊同館供職,時楊方喪一女。一日謂余曰:「余夜夢一虵,首有冠。」余素聞虵身而冠,謂之喪門,大不祥。心知楊之禍未已也,不欲言之,已而果然。

田京待制,將取幞頭戴之,有虵出幞頭下。或言虵戴幞頭,喪門也。不數日,京死。

京師有富家子,少孤,專財,羣無賴百方誘導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戯,毎弄至斬關羽,輒爲之泣下,囑弄者且緩之。一日,弄者曰:「雲長古猛將,今斬之,其鬼或能祟。請旣斬而祭之。」此子聞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費,此子出銀器數十。至日斬罷,大陳飲食如祭者,羣無賴聚享之,乃白此子:「請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於是共分焉。舊聞此事不信,近見事有類是事,聊記之,以發異日之笑。

黃州雨後,泥中有蟲如細蚓,長尺餘,土人謂之蠱。言或人踐之,至其所踐處皆坼裂。又有一蟲亦謂之蠱,頭如劃,身長尺許,稍縈之卽斷不倫。而北方凡屋角陰處,有蟲善躍而長,眉目有班,竈間亦有,南人謂之錢駝兒,疑《詩》所謂伊威。黃州窗壁間有大蜘蛛,足長三寸[12],而腹極小,行甚駃,腹無絲,不能爲網。

蘄州一日有赦書至,乃紹聖五年五月朔受傳國寶赦也。郡官未知赦因,請問太守。其守妄人也,曰:「此赦以近修大慶殿成耳。」乃是赦文中有一句云「告成大慶」。記唐人有得友人書云「改年多感,卽宣」,傳云「近改多感元年」,正類此事。

王荊公知制誥,因讀張公安道舊制詞,見其作《曹佾建節制》,其一聯云:「世載其德,有狐趙之舊勳;文定厥祥,實姜任之髙姓。」大歎伏其着題而語妙。此事某見蔡卞説。

某舅氏李君武者,少才勇,以武舉中第。常押兵之夔州,行峽路,暮投一山驛,驛吏曰:「從前此驛不宿客,相傳堂中夜有怪物。」君武少年氣豪健,不顧,遂宿堂中。至半夜,忽有物自天窗中下,類大飛鳥,左右擊搏。君武捫常所弄鐵鞭揮擊,俄中之,遂墮地,乃取盆覆之。至天明,發盆視之,乃一大水鳥如雛鶴,細視之,乃有四目,因斃之。自後驛無怪。

世傳王魏公當國時,玉清宮初成,丁崖相令大具酒食,列幕次以飲食游者。後游者多詣丁,訴玉清飲食官視不謹,多薄惡不可食。丁至中書言於魏公,公不答。丁三四言,終無所云。丁色變,問相公何以不答,公曰:「此地不是與人理會饅頭夾子處。」

前輩談經,重變先儒舊説,雖時有不同,不敢容易,非如近時學者,欲變則變,斷自胷臆,不復參考。見蘇侍郎説,李迪與賈邊過省時同落第,以「當仁不讓於師」爲論題,而賈解師爲眾,與傳注異。時李落韻,有司遂奏禀焉。詔落賈而取李,重變舊説也。

近世傳沈存中《筆談》所載,殊有佳處,然其言語體勢,絶似魏朴、王子韶,蓋括善二人故也。沈存中爲客話越州鰻井事,曰:「括親見上井時,如常鰻鱺耳,俄頃稍大,已而緣柱而上,大與柱等。」客曰:「啟內翰好麄鰻。」世謂無理誑人爲麄謾。余亦數問人説鰻井,亦信神異。

邵雍,字堯夫,洛陽人也,不應舉,布衣窮居。一時賢者皆與之交游,爲人豈弟,和易可親,而喜以其學教人。其學得諸《易》數,謂今五行之外,復有先天五行。其説皆有條理,而雍用之,可以逆知來事,其言屢驗。某在史院時,曾得其著書號《皇極經世論》者數十卷,讀之不甚可曉。其書中所論,有配律曆及平上去入四聲處,莫可攷也。又有《周易》卦圖,未曾見之。或言雍此學無所從授,而心自得也;或言雍父得江鄰幾學士家婢而生雍,婢携江氏家書數編來邵氏,雍取而讀之,乃得此學,未知信否。

韓魏公帥太原,以多病求鄕郡,遂建相州之節。知相州,到郡,疾亦未安。一夕,有大星殞寢堂之後,家人大驚,以謂不祥。久之,魏公方行而仆於地,家人尤惡之。而久之疾遂平,了無一事。而一日邸報至,王貽永卒。貽永亦建相州節,星殞於相,爲貽永也。貽永庸人,方在位時,言官百方撼之不能損,豈知天上有物主之歟?貽永所謂沒興王駙馬者。此事見魏公姪正彥説。

衞朴,楚州人,病瞽,居北神鎮一神祠中。與人語,雖若髙闊,而間有深處,類有道者,莫能測。雖病瞽,而説書。遣人讀而聽之,便達其義,無復遺忘。毎筭曆,布筭滿案,以手略撫之。人有竊取一筭,再撫之卽覺。其市物,擇其良苦,雖毫釐不可欺。有取其已棄者與之,朴卽怒曰:「是已嘗棄矣!」由是人無能欺,亦莫知何以能若此也。頗言人未來休咎,亦屢中。曾布令海州沭陽,來楚,見監司求舉狀,不遂,因試問朴以休咎。朴曰:「公何憂?自些三年,當爲翰林學士矣。」已而信然。朴年七十餘卒。或言朴能養性導氣,仙去不死也。朴嘗令人聽其腦中有聲,常若滴水云。

仁宗時,有大豪焦隱者,嘗詣三司投狀,乞買撲解州鹽池,歳納淨利。時王君貺主計,曰:「買撲無不可者,但當先自舉一地界乃可[13]。」焦詞屈,乃出,嘆曰:「措大家也有長處。」

張文定以端明殿學士尹成都日,値藥市,其門醫李生因市藥遇一老人,相與問訊,老人曰:「張公已再鎮蜀矣。」文定實一至,老人似言其前身事也。又曰:「今有藥二粒,君爲我達於公。或公不信,未肯餌,則以一粒烹水銀,俟汞成金,可無疑也。」李生以藥獻公,公素好道,聞之甚喜,乃於府第小亭躬取水銀,搆火投藥一粒烹之。旣烹,有聲如粥沸,有紅光自鼎中起。俄頃,光罩一亭,而鼎中聲亦屢變。火滅,視鼎中,爛然餅金矣。公取餘一粒卽服之。公壽八十五歳,康寧終身,無疾,坐而逝。殯後,柩有大聲,豈其尸解矣?不然,神丹在腹,豈與常人同腐也!某見公子恕説,藥金一兩許,公令作四指環,其一公以奉其父,其一與其夫人,其一長子,其一以自服。父、夫人、長子皆前沒,金亦隨葬,獨公者猶在。恕言此時,公尚無恙,意今亦葬之矣。某嘗問恕以公居常導養之方,恕亦不盡知其深妙處。恕但言公自中年後卽清居,獨居一堂,毎旦起卽徐歩,周環約五里所。日以是爲常,不見別有施爲也。少時服朱砂,又服天門冬,旣老亦罷之。公年八十餘時,某猶見之,視其頤頰,白膩如少年。然公少年喜飲酒,飲量絶人,晩年病目,亦其毒也。公頗得彭、老御內之術,屢以試用,公言唯一次實覺精氣上遡至腦耳,他時不覺也。

世言:「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老饕。」此言老人饕餮嗜飲食,最年老之相也。此語未必然。某見數老人皆飲食至少,其説亦有理。內侍張茂則毎食不過麄飯一醆許,濃膩之物絶不向口,老而安寧,年八十餘卒。茂則毎勸人,必曰:「且少食,無大飽。」王皙龍圖造食物,必至精細,食不盡一器,食包子不過一二枚耳,年八十卒,臨老尤康強,精神不衰。王爲余言:「食取補氣,不饑卽已,飽生眾疾,至用藥物消化,尤傷和也。」劉几秘監食物尤薄,僅飽卽止,亦年八十而卒。劉監尤喜飲酒,毎飲酒,更不食物,啖少菓實而已。循州蘇侍郎毎見某,卽勸令節食,言食少卽藏氣流通而少疾。蘇公貶瘴鄕累年,近六十,而傳聞亦康健無疾,蓋得此力也。蘇公飲酒而不飲藥,毎與客食,未飽已捨匕筯。

世傳唐張又新在李紳席上作詩贈樂妓云:「雲雨分飛二十年,當時求夢不曾眠。」此詩固佳,然誤矣。夫求夢須眠,不眠安得有夢?

黃州倉有大蛇,其尾之圍猶如人股。倉連州宅園,虵時時往來,人或見之。

有奉議郎丁綖者,某同年進士也。嘗言其祖好道,多延方士。常任荊南監兵,有一道人禮之頗厚。丁罷官,道人相送,臨行,出一小木偶人,如手指大,謂丁曰:「或酒盡時,以此投缾中。」丁離荊南數程,野次逢故舊,相與飲酒。俄而壺竭,丁試取木偶投缾中,以紙蓋缾口。頃之,聞木人觸缾紙有聲,亟開視之,芳酎溢缾矣。不知後如何。

余平生所見方士道人,惟見陳州有王江者,真有道之士。嗜酒佯狂,形短而肥,丫髻簪花,語言不常,有中理處。王侍讀陶守陳,頗禮之,數問房中之方,江無所答。王問:「有強兵戰勝之術,如何?」江曰:「百戰百勝,不如不戰。」其言大抵類此。余外祖李少卿居陳,以年德爲一鄕所服,常延禮江,而江竟無所教。李一旦謂江曰 :「與君相知有年矣,竟鎖胷臆不我教乎?」江曰:「君示鑰匙,余不憚開也。」江止無常處,或神祠佛寺,下里貧舍,遇便宿。惟持藁一束,時時題所止壁作詩句。又有近性宗處,喜與小兒輩戯,或終日。小兒以狗蠅、巴豆盈掬與之,江隨便啖食而了無他。因衝部使者導從,使者怒,執送州杖之,出曰:「好打好打。」人窺其杖處,初無損也。後有客自北門來,云嘗遇夜風雨,寄宿道傍一小舍,舍中惟一老翁,至曉別去,老人曰:「到陳州,爲傳語任江。」客到陳城北草市,王江遇之,曰:「何不道傳語?」乃知必任江,王姓非真也。自爾江稍往來他處,或至京師,今不復見矣。

鷄能司晨,見於經傳,以爲至信,而未必然也。某任河南壽安尉,因驗尸往旁縣,夜宿一村寺中。以明日程尚遠,余謂從者曰:「鷄鳴時上道。」從者曰:「今天寒鷄懶,俟其鳴向明矣,不若見星而行也。」余未之信。明日,將旦而行,鷄竟未鳴。在黃州時,或夜月出,四鄰鷄悉鳴。大抵有情之物,自不能有常,而或變也。

先君舊説,嘗隨侍祖父官閩。有一官人家子弟,秀穎,美風表,善作詩,詩格似李長吉。有一聯云:「細草行藤路,垂楊席帽風。」然夭卒。又嘗見張去華説一道人能詩,一聯云:「窗風枯硯滴,山雨慢琴絃。」亦頗幽奇。

元祐中祫享,詔南京張安道陪祠。安道因蘇子由託某撰辭免,及謝得請表,余撰去。後見張公表到,悉用余文,不改一字,獨表內有一句云「邪正昭明」,改之云「民物阜安」,意不欲斥人爲邪也。張公髙簡自居,而慎如此。

嘉祐中,韓魏公當國,遣使出諸道,以寬恤民力爲名。使旣行,魏公大悔之。毎見外來賓客,必問:「寬恤使者不擾郡縣否?」意恐詔使搔擾,民重不安也。無幾,皆罷之。王荊公行新法,毎遣使,其大者曰察訪,小至於興水利、種稻田,皆遣使,使者項背相望於道。荊公嘗言:「讀《大》、《小雅》,言周文、武故事。而《小雅》第二篇便言『皇皇者華』,君遣使臣。故遣使爲先務。」二公所見如是。

千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凡人小小通塞,亦先有符兆,不可誣也。某應舉時,已獲薦赴南省,僦居省前汴上散屋中。初入屋,懸寢帳,忽見余帳後有一黃草新繩子垂下,草甚勁緊,自相糾繞成一「及」字,余曰:「此乃佳兆。」蓋聞人謂登科爲「及」也。省試罷歸,省牓將出,復至京師,寓相國一鄕僧院中。晨起嗽口,噴水門上,覺水濕處隱然有字,因洗視之,乃四字云「榮登在卽 」也。是歳余叨忝。

凡觀人之術無他,但作事神氣足者,不富貴卽壽考。但人作十事,若一一中理無可議者,也自難得,況終身作事中理邪?其次莫若觀其所受,此最切要。升不受斗,不覆卽毀,物理之不可移者。

元豐七年正旦元會,駕旣坐,輅屋忽崩,玉輅遂碎,守輅士壓死者數人,輿尸而出。明年,永裕晏駕,此近不祥也。

器寬易動,意形於色,得少爲足,與好妄語者,皆夭折貧賤之相,余驗之非一。

某元祐中記,一日因朝罷,復追班宣麻,乃是楊王改封徐王制。時鄭宏中學士在班中,謂某曰:「穆舊爲楊府官僚,將往賀之,但以賀者與王名正同音,故不欲也。」意甚不足,某曰:「王名顥,不名賀也。」鄭曰:「字雖不同,音正類耳。」蓋閩人顥、賀同音耳。此事古人亦時有之,韓退之作《方橋》詩云:「可居兼可過,後乃云方橋。」如此,做是讀做「作」、「佐」也。

國初時,天下縣令多是資髙選人,年各已老,故所臨多貪闒,幾與民爲等列。然多曉田里間事,又旣不自尊大,則民間情僞利病得以上達,故下亦頗安之,稱得人者亦十四五。然當時議者靳笑而病之久矣。自范文正公始建請舉縣令佐,有出身三考,無出身四考,有舉主始得作令。自此舊弊盡革,爲令多新進士。不然,則人家子弟所臨,漸漸曉文法,皆潔己求進,吏民畏仰之矣,人皆以爲便。某在洛中時,見一二老成,所論異於此。其説以謂舊令雖無峻整治狀,而與民意親,上下相安,往往蒙利;今令徒文具可以爲美觀耳,於民無甚益。往時雖有求於民,而民樂輸,不以爲費,比之事鞭箠以急稅賦,擾田里以督期會,則大異矣。自舉令以來,民不敢仰視,令矣何有哉?此説亦有理。

王文恪以風節文詞著稱,而性好吏事,以察爲明。留守西京日,長水縣申請買木錢數百千,王視其狀,便亟呼吏作教下縣,令追買木一行人吏,九十餘人皆械送府。旣至,皆以屬吏,吏莫知所以致罪。久之不得情,乃請其故。王曰:「凡公文皆先書押,而後用印,故印在書上。今此狀乃先印後書,字在印上,必有姦也。」於是鞠之,果重疊冒請盜印爲之者。洛人皆服其精明[14]。某平生見人多矣,惟見蘇循州不曾忙,范丞相不曾疑。蘇公雖事變紛紜至前,而舉止安徐若素,有處置。范公見事,便洞達情實,各有部分,未嘗疑惑。此皆過人者。

呂子進説,其父正獻公平生清淡無嗜好,學問至老不衰。博習本朝典故,而不治其瑣細有司之事,嘗曰:「賢者當志其大者。」

嘉祐中,嘗欲除張堯佐節度,陳秀公作中丞,與全臺上殿爭之。仁宗初盛怒,作色待之,旣進見,迎謂之曰:「豈欲論張堯佐不當授節度使耶?節度使本麄官,何用甚爭?」時唐質肅公作御史裏行,最在眾人後,越次而前曰:「節度使,太祖、太宗總曾作來,恐非麄官。」上竦然,而堯佐此命竟罷。

范蜀公不信佛説。大蘇公嘗與公論佛法其所以不信之説,范公云:「鎮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嘗信。」蘇公曰:「公亦安能然哉?設公有疾,令醫切脉,醫曰寒則服熱藥,曰熱則餌寒藥,公何嘗見脉,而信之如此?何獨至於佛而必待見耶?」

劉几字伯壽,洛陽人,自言唐文靜之後,登進士髙科,後換武官,數守邊,號知兵。某尉河南壽安時遇几,時年已七十餘,精神不衰,體幹輕健。猶劇飲,無日不飲酒,聽其論事,有過人者。余素聞其善養生,又見其年老不衰,因問諮之。几挈余手曰:「我有術,欲授子以是房中補導之術。」余應之曰:「方困小官,家惟一婦,何地施此。」遂不復授。然見几飲酒,毎一飲酒,輒一嗽口,雖醉不忘也,曰:「此可以無齒疾。」晡後,食少許物便已。一夕與余飲,各大醉就寢。五更余覺,覺饑甚,呼人作粥,几亦起曰:「幸留粥待我。」粥成,几曰:「待我略遣宿酒。」余起觀之,見几以被自覆,漸起兩足,久之乃興,進粥,談笑至旦,略無少苦。几最曉音,數爲余言之。余亦未嘗學鍾律,不能盡記其説,猶記其一説,頗有理。几言有士人陳昭素者,頗以知音自許,欲自言朝廷,願定大樂。几問其説,昭素講之已備。几謂之曰:「此不足恃也。定樂之要,在心通而耳曉,今樂發黃鍾之鍾,用銅若干,今具以三若干銅,火齊金汁無少異者,鑄爲三黃鍾,舉而扣之,爲三聲耶?一聲也。」昭素曰:「金火雖均,聲不能無變。 」几曰:「此須子心與耳知黃鍾而後可,法不足恃也。」此語有理。後數年,几遇余於陳,几病矣,無幾何而卒。几有子壻陳令者,佳士也。頗知其婦翁之術,曰暖外腎而已,其法以兩手掬而暖之,默坐調息至千息,兩腎融液如泥瀹入腰間。此術至妙。几有弟忱,所言亦如此。

右史張公凡三至黃,詩文載諸郡志多矣,及觀《明道雜志》,其間紀黃事尤詳。因刻板道院,亦以補郡志之闕。慶元庚申三月旣望,郡守東嘉陳升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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