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論 (蘇軾)
愚讀《史記·商君列傳》,觀其改法易令,變更秦國之風俗,誅秦民之議令者以數千人,黥太子之師,殺太子之傅,而後法令大行,蓋未嘗不壯其勇而有決也。曰:「嗟夫,世俗之人,不可以慮始而可樂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陳其所知而守其所學,以議天子之事,則事將有格而不得成者。
然及觀三代之書,至其將有以矯拂世俗之際,則其所以告諭天下者常丁寧激切,亹而不倦,務使天下盡知其君之心,而又從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以為如此而後從事。其言回曲宛轉,譬如平人自相議論而詰其是非。愚始讀而疑之,以為近於濡滯迂遠而無決,然其使天下樂從而無黽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發而無紛紜異同之論,此則王者之意也。故常以為當堯舜之時,其君臣相得之心,歡然樂而無間,相與籲俞嗟歎唯諾於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親。雖其有所相是非論辯以求曲直之際,當亦無足怪者。
及至湯武征伐之際,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曉天下,此又其勢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勢闊遠而不同,天下有所欲為,而其匹夫匹婦私有異論於天下,以齟齬其上之畫策,令之而不肯聽。當此之時,刑驅而勢脅之,天下夫誰敢不聽從。而上之人,優遊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後從。此非王者之心,誰能處而待之而不倦歟?
蓋盤庚之遷,天下皆谘嗟而不悅,盤庚為之稱其先王盛德明聖,而猶五遷以至於今,今不承於古,恐天之斷棄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從也,則又曰,汝罔暨餘同心,我先後將降爾罪,暨乃祖,先父亦將告我高後曰,作大戮於朕孫。蓋其所以開其不悟之心,而諭之以其所以當然者,如此其詳也。
若夫商君則不然,以為要使汝獲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為,故無所求於眾人之論,而亦無以告諭天下。然其事亦終於有成。是以後世之論,以為三代之治柔懦不決。然此乃王霸之所以為異也。
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議及於百姓,以觀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聽也,則又反覆而諭之,以窮極其說,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親而愛之。嗚呼,此王霸之所為不同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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