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之海天鴻爪
朱舜水之海天鴻爪 作者:李大釗 1913年 |
1913年4月1日 |
筑聲劍影樓紀叢
舜水先生名之瑜,字魯璵,餘姚諸生,從朱永祐、張肯堂、吳鍾巒學。崇禎十七年,特徵不就;弘光十一年,復徵不就;授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部職方清司郎中、監國安軍,復不拜。被劾,避於舟山。永歷五年,滿兵屠城,肯堂等死之。先生知事既去,豫避日本,移交趾,復還舟山。尋將之越南,而風不利,再至日本,又還舟山。其恉欲乞外援以圖光復,乃三至日本,而援兵竟不可得,於是復至越南。十二年,鄭成功將大舉,招至廈門,先生見其將吏寓紳,皆佻達屏禮,知大事難成,居其營中,舳艫日接,避不相見。事后,寄書規之,書中憤惜金陵之役,責備延平,詞志甚為悲峻。當是時,滿清入主中原,先生義不媚清,四至日本,遂終身焉。永歷十三年也,先生愴懷故國,痛哭天涯,血淚餘痕,有足紀者,惟拾零存軼,雜次無紀,序而規之,以俟史者。
魯王嘗欲召還先生。監國九年三月,敕諭璽書,永歷十一年一月,始達越南。書曰: “爾矯矯不折,遠避忘家,陽武之椎,尚堪再試,終軍之請,豈竟忘情,予夢寐求賢,延佇以俟,恢復事業,當資爾節義文章。”先生謝表曰:“臣雖無節義文章,足副主上夢寐延佇之求,至於犬馬戀主之誠,回天衡命之志,未嘗一刻少弛也。靜候夏間,前去日本,復從日本,方達思明。所以紆回其道者,臣之苦衷,不便明言。”則先生之志可知矣!
先生寄鄭成功書曰:六月七八日,入南京,兵圍瓜州,十七晨克城。賊兵斷脛折股,賊馬截傷驚馳,浮尸積野蔽江,束手就縛,遠近歡躍,聲震天地,賊兵扼江而守,列炮如星,馬玉擐甲直沖,一鼓登陴。賊騎所稱獷犴驍雄者,殲夷殆盡,犬賊管效忠,最為桀黠,喙息鼠竄,惟恐不前。二十三日,鎮江內降,市肆不易,然而紀律時有未嚴,上情不能下究,有識蚤已憂之。從陸無救焚之策,侯風有師老之虞。藩台似謂賊在目中,徒使英雄頓足耳。七月八九日至南京,其下驕而不戢,渙而不萃,中有一二要人,剛愎貪忌,狃於小勝,不用上命,舍其瑕,攻其堅,不離之使分,反慢而使合,徒效姚萇之覆羌羯,不念苻堅之潰合肥,遂而一敗至此,雖死何足贖罪!上游則豫章、江、黃,迤北則淮陽、廬、鳳、蒿目以待王師,拔於水火,輸糧運米,會同有繹,送印內款,懼於后期,民心思漢之誠,於茲大驗,一旦辜負之,真可大慟!今退守舟山、閩、浙,意在重來,若能自怨自艾,深思前過,則轉敗為功,直唾手間耳。幸總督忠靖伯陳燦,老成持重,鎮定周詳;提督馬玉,雄豪激烈,吐氣吞胡;況復謙雅和衷,剛柔相濟,分陝猶興,文武同心,豈不足以復高皇哉!
先生與鄉人招其孫書曰:“英俊有恥者為上,性淳潔者次之,循循雅飭者又次之。”其作人設教之意若此。
先生為人,謹嚴而抗爽。乎居論學,是非程、朱、陸、王而不失其衡,專貴有作用。當時儒流,動輒高談性命,爭論太極、無極。先生乃曰:“夫子至聖,不言天道,子貢名賢,言天道不可得聞,今貴國諸儒,賢於古人,而宋儒過於夫子、子貢也。”其尚友古人,尤推重諸葛亮、陸贄。先生自持頗高,對於日本,終以異國視之。故其上長崎官吏書云:“貴國甚重我國之珍品藥餌等,不惜以重價賈之,然賢人君子,國之至寶,而冷遇之,本末輕重失矣!”又云:“容我一身,一以全孤臣之節,一以增貴國之光。”寄人籬下,抗不自卑,日人以是益欽重之。輓近日人,頗以是自詡其國優待國事犯之義風,自先生始。
先生居日時,德川光國公欲為起其第,先生固辭曰:“吾借公眷顧,藏孤蹤於外邦,養志守節,以保明室衣冠,感恩浴德莫大焉。且吾祖宗墳墓喬木秀美,想必為虜發掘翦除,每念及此,五內慘烈,奈何獨豐屋安居乎!”
先生遁居日本,仍著明衣冠,其遺像尚存水戶。故義公弔先生文有云:“流離轉蓬,經幾年所,衣冠慕古,未嘗變夷。”
先生嘗致書省庵,祝其子康健。書中有云:“倘中原有復然之勢,不佞歸途或得一見,不然不佞老令郎小,恐終無刮目之期矣。無限懷思,非筆端可繪,徒付之浩嘆而已!”悲憤淒愴,不忍卒讀。
先生致省庵書,有七十通。中有云:“日本兵至大明,自然全勝,所謂義兵也。貴國有此意否?”愈見先生居日,無時不以光復中原為念。
先生生平最心服日本筑城術。嘗以是問於田鹿素行。素行固當代名流,薦加賀之有田氏某於先生,某乃為先生記筑城術以贈之。后有田氏沒,其稿本尚流傳於加賀州藩,迄今存否,未可知也。
先生善貯蓄,儲有三千金。嘗嘆曰:“吾老矣,金多奈何?然移用中國,則事濟矣!”臨卒,盡內於水戶庫。蓋先生八十頹齡,壯心未已,其欲伺虜廷之隙,航海歸來,以圖再舉之雄懷,直至死而后已也。
經略直浙兵部左侍郎王翌,最與先生善。及討賊戰死,實八月十五日,先生聞之大傷,為文祭之。自是每歲中秋,必杜門廢節。觀其答田犀書曰:“中秋為知友王侍郎完節之日,慘逾柴市,烈倍文山,僕至其時,備懷傷感,終身遂廢此令節。”其篤念殉國之友若此。
神州淪陷后,自日本正保四年迄萬治二年,此十三年間,先生凡五至日本。日人安積澹泊嘗曰:“先生所以屢至日本者,蓋欲乞援圖光復也。”可謂深知先生者。其后復至日本,遂以終焉。則以明社既屋,滿人入主中原,轉徙波濤,蹈跡東海,以全大節,先生之心,可昭日月矣!
先生初留長崎,安東省庵師事之。以其祿之半養先生,古今傳為美談,如是者六載餘。后始應水戶之聘之江戶。居長崎之六年,為先生最困難時代。蓋先生轉徙流離,孤身隻影,竄於海外,貧苦不能自給,省庵之祿,名為二百石,實不過八十石,又兼供二處之用,愈益艱窘。厥後長崎慘遭回祿,先生身外之物,悉化灰燼,乃寄寓於皓臺寺中,風雨蕭條,造次顛沛,省庵聞之,乃趨就而往,為援拯。先生雖在患難之中,興復故國,固未嘗一日忘。故先生行述有云:“先生雖客寓於茲,日向鄉關泣血,無時不北望切齒,唯以國仇未雪為憾。”蓋指此也。
先生嘗謂學者有二派,即賢士與學士。博學多識,謂之學士;節義識見,謂之賢士。先生殆以賢士自況。
先生既往江戶,為水戶之賓師,不苟言動,慎避悲憤之言,以自掩其形跡。故讀其行述文集者,往往誤認先生為道學。然先生固黃冠草履,不忍見神州陸沈之痛者,彼邦人士,輒以先生為歸化者,厚誣先生甚矣!
先生與省庵自評之言曰:“吾之為人,以心為上,德次之,行次之,文學書法又其次者。”此亦足見其抱負。
先生曾為楠公贊像,其文有三,載《舜水文集》。
日本水戶彰考館,存先生遺物頗多。
先生長於詩,惟至日本時,未嘗有所吟詠。
先生至日本,攜孔子像二:一贈安東省庵,現存省庵家中;一則展轉傳於日本今上之手。琴二,流離顛沛間,尚有彈琴餘興,其風雅如是。
先生與陽明先生同鄉,山水有靈,鐘於二子,地靈人杰之說,或其然歟!
東京第一高等學校,為先生僑居故址。數百載後,尚為文教之區,亦奇緣也。
先生強記精敏,雖老疾手不釋卷。博而約,達而醇。嘗曰:“學問之道如治裘,遴其粹然者取之,若曰某氏學某氏學,則非所謂博學審問之謂也。”又曰:“所貴乎儒者,修身之謂也。身既修矣,必博學以實之。學既博矣,必作文以明之。不讀書,則不能作文,不能作文,雖學富五車,忠如比干,孝如奇伯、曾參,亦冥冥沒沒而已,故作文為第二義。至於做詩,今詩不比古詩,無根之華藻,無益於民風世教,而人汲汲為之,不過取名干譽而已。”其論文曰:“大凡作文,須根本六經,佐以子史,而潤澤之以古文,內既充溢,則下筆自然湊泊,不期文而自文。若有意為文,便非文章之至也。”故自作文古雅,逸宕成章。
先生有自製大成殿模型,存彰考館。日本湯島大成殿,即仿此而作。此殿為日本政學革新之一大紀念物。
大成殿模型與弘道館記碑,共輝耀於水戶。水戶黨爭,彈雨橫飛之餘,曾不少傷,天其或欲留此紀念物,冥冥中有所嘉護歟!
先生久客他邦,鄉音阻絕。德川光國氏諭寄書故國,問其家信,且招一孫侍養焉。先生之在鄉也,有二子一女。女幼字同邑何氏,其舅為清官,忿懣構疾,未嫁而亡。子大成有二子,曰毓德、毓仁,孤貧養於外祖姚泰家。先生所寄書達姚家,家人相與驚嘆,始知其尚在天壤間。日本延寶六年,其孫毓仁往長崎候問,而礙法禁不能東,先生亦老疾不能西,惟以書通情而已。先生離家四十餘年,始得審問祖宗墳墓、舊友存歿,悲喜交至,且戒之曰:“國亡家破,宜農圃漁樵,自食其力,百工技藝亦不妨,惟清官決不可為也!”先生患咳血二十餘年,至老疾稍漸,德川公使醫診之,先生謝曰:“犬馬之齒,既過耄耋,而欲用藥石延旦夕之命,未為知命者也。”先生作客久,善操日語,及病革,復操鄉語,侍人不能解。年八十三,日本天和二年四月十七日歿。臨終藏魯王敕諭,以儒禮葬於瑞龍山麓。德川公親臨其葬,作文哭之,私謚文恭,又錄遺集二十八卷,使門人今井弘濟安積覺撰其行述行世。
先生歿前十一年,時年七十二,曾以檜木自作棺槨。謂門人曰:“我既老於異邦,自誓非中原恢復不能歸。一旦老疾不起,則骸骨無所歸,將葬於茲土。然汝曹不知製棺之法,數年后必枯殘。后來逆虜倘有敗亡日,我子若孫其有血氣者,或欲歸葬我故土,而墓木未拱,棺槨朽敝,則非徒二三子之羞,抑亦日域之玷也。”嗚呼!“死去元知萬事空,唯恨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放翁臨終之詩,其深於種族之痛,蓋與先生今古一轍也。方今漢土光復,神州士夫,宜未忘先生製棺時之遺言,而亟謀迎骸骨以歸,勿令英魂烈魄,終古淹淪於櫻花三島。先生有靈,亦當含笑於九京矣!
先生生平最愛櫻花,故義公為先生建祠植櫻花數株,以志遺愛。近以碑碣建成,東邦志士有慨捐櫻花二百株者。將來櫻花燦爛,與短碣相掩映,益增吊古者之流連,亦盛跡也。去歲六月二號,日本志士,在東京第一高等學校倫理學講室,舉行朱舜水先生二百五十年祭大典,且建碑碣,題曰“朱舜水終焉之地”。蓋自先生居日本迄今恰二百有五十年矣。是日彼邦當代名流,及當時與先生有關系者之後裔,若德川氏焉,悉集焉。先生十一世孫名輔基者(浙江紹興人)航美留學,迂道日本,亦得與於此祭。噫!“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光復之年,而有此祭,先生有靈,其可以瞑目矣!
此次祭典中,並附有舜水先生關系品展覽會,所陳要品,記如左:
一《華夷辨》原稿;
一張斐詩六首;
一棺蓋圖說;
一張名振筆(舜水文集,日人安藤子約所藏,中有其全文原本);
一監國魯王敕書(魯王太祖之九世孫,燕都淪陷,南京不守,魯王入浙江,以監國名義,下恢復令。此敕即監國九年所發,歷三星霜,始得展轉入於先生之手者。現藏德川國順侯家);
一小李將軍畫卷(據先生跋云:“明代小李將軍畫卷,傳者有三,一為太倉王元善家物,一為仇英所臨者,其他即此也。”先生流離間關之際,尚刻不離此。現藏德川國順侯家);
一安南供役記事(先生數次往來安南,亦有乞兵之意。此書即記其在安南時之始末。在安南時之寓主,為一日本人。魯王敕書,亦由一日本船交付先生,亦奇矣。現藏德川國順侯家);
一楠公訣子圖(先生曾親為題贊。此贊成於日本寬文十三年。元祿中,義公建楠公碑於湊川時,鐫此贊於碑陰,但與原文頗有倒置處。現藏前田利為侯爵家);
一漢五杰像(先生贊蕭何、諸葛亮。現藏前田利為侯爵家);
一白交趾將相諸大臣節文;
一與安東省庵書;
(以上二者乃先生居長崎時,寄贈省庵者。二人締交,即以此為介紹。現藏安東守男家)
一張名振與朱舜水書(張名振者,與舜水奉魯王共圖恢復之主將也。此書即將舟山若何失陷之情形,報於先生者。書中有稱國姓公云云者,殆指鄭成功。現藏安東守男家);
一省庵遺愛七弦琴(此琴乃彭城素軒贈省庵者,銘文署萬歷己卯,殆明代盛時之遺物也。現藏安東守男家);
一孔子像(先生攜孔子像二,一傳安東氏家,一存日本今上);
一鄭成功書(現藏德川國順侯爵家)。
孔子像、白交趾將相諸大臣節文、與安東省庵書、及錄杜詩一幅,余曾見其用銅版拓者,書法蒼老奇絕,可想見其為人。
1913年4月1日
《言治》月刊第1年第1期
署名:李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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