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國論事集/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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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士謝狀
[编辑]臣絳等今日伏蒙聖恩召對,特賜延納,過有獎諭。又奉宣聖旨:「卿守職盡忠,常如今日,朕何憂天下不理?」又復見襄陽進奉,出付所司,安國寺鑄聖容處又罷臨幸者。親奉德音,旋蒙宣諭,目睹盛事,心感皇明,喜戴交並,抃舞失次。伏以陛下憂勤庶政,推以至公,容納直言,事惟求當;臣等恭守職分,自合罄竭愚衷。豈望天眷綢繆,特加獎諭,感恩激切,倍百常情。至於慎守德音,出外方之獻,嚴重清蹕,罷近寺之遊,此皆發自宸衷,卓然光大,足以動四方之聽,感萬國之心。臣等職在禁闈,時逢昌運,以欣以忭,意不能宣。
論柳公綽事
[编辑]御史中丞柳公綽與宰臣不協,為所陰中。憲宗因對學士李絳,忽云:「柳公綽逐突臺中,公事不理。我與一遠郡刺史,以勵後人,何如?」絳遂奏曰:「自柳公綽為中丞,公議皆云稱職。性素強直,不依附於人。眾傳掌權之人有忌者,輒欲去之。望聖意審詳根繇。」
上大悅曰:「誠如此,且任之。如有闕敗,去之如何?」
論裴武事
[编辑]京兆少尹裴武,銜命使鎮州,令諭王承宗割德、棣兩州歸朝廷,武飛表上言,一如朝廷意旨。遂除承宗所署德州刺史薛昌朝為德棣節度,令中使賫旌節授之。而魏博田季安得飛報,先知之,遽報承宗,言昌朝與朝廷通,遂星夜追昌朝德棣州節度。及旌節至魏州,又為季安留連,得為宴樂,停七八日,而昌朝尋已追到鎮州,朝命遂不行。比及武使回,事宜與先上表參差,並有人譖傷武,云使回宿宰相裴洎宅,遲明方見。
憲宗大怒,乃召學士李絳,因顧問,奏對畢,上顏色甚震怒,曰:「裴武罔我,茍求脫於賊中,上言不實,令我制除薛昌朝,今果不受,又使回未見,先宿裴洎宅。須左除嶺南遠處。」絳因奏言:
裴武甚諳練時事,往陷在河中李懷光賊中,事跡可稱,今所銜命,不合絕有乖錯。大抵賊多變詐,難得實情。以臣愚慮思度,王承宗恐國家必有征討,請割德、棣兩州,且得安全,尚有四州之地,亦足保其富貴,求安之計,必是此心。然鄰道魏博、東平、范陽,與王承宗勢同事等,恐他時亦為朝廷所割。必是為鄰國所構,兼以利害鼓動之,不得守其初心,此必然之理也。伏望且尋訪之。裴武所上表,只得上承宗初時意,便且奏來,後又恐鄰境脅制誘動,遂有後變,計裴武不敢不盡其心。陛下擇裴武使兇逆悖亂之邦,一不如意,便有貶責,臣恐今後奉使賊中,無復得誠實。其後奉使者皆以武為誡,依阿可否之間,必曰:「其言及表章則如此,其深心則臣不可保,不可顯言是非,陳列事狀。」若朝廷不得實狀,別處置,或有乖錯,非國家所利也。若受賊中財賂,言說不實,則須重責,以懲奸欺。又言先於裴洎宅宿,裴武久為朝官,諳制度,裴洎身為宰相,特授恩私,若其未見而便宿宰相家,固無此理,昧劣如此,兩人猶不敢至是,況皆是詳陳時事之人。計必無此事,必有構傷裴洎、裴武,陛下不可不察。
上良久曰:「誠有此理,事合從寬,更不用問。」武得守其位。
論鄭絪事
[编辑]上御浴堂北廊,召學士李絳對。顧問畢,上曰:「有一事甚異,朕比來未能言之。鄭絪身為宰相,事朕不盡心。朕與宰相商量,欲詔盧從史卻歸潞府,續追入朝。鄭絪輒漏泄我意,先報從史,令其陳奏潞府無糧,三軍且請山東就糧。為人臣,豈合有此事耶?故事合如何處置?」絳對曰:「若實有此事,雖以誅族,於陛下未足塞責。」復曰:「陛下從何得之?計鄭絪必不自泄,從史不自言,陛下先知,何以得之?」
上曰:「吉甫密奏。」絳對曰:「臣與鄭絪先後懸殊,不相往來。臣約其事體,必無此理。鄭絪甚讀書,頗識事體,時稱佳士,素有美名。雖不知其才術如何,至於君臣大義,不合不知去就。若身居宰輔,參陛下密謀,何敢泄之於奸臣?雖術同犬彘,性如梟獍,亦不合至此,況絪頗知古今,洞識名節。事出萬端,情有難測,莫是同列有不便之勢,專權有忌前之心,造為此辭,冀其去位?若不過陳危事,安得激怒上心?伏望陛下深思熟詳,無令人言陛下惑於讒佞也。」
上良久曰:「亦應如此,朕幾誤為處分。」至是遂已。
論白居易事
[编辑]上召學士於三殿對奏,論政事。拾遺白居易言事抗直,曰「陛下錯。」上色莊而罷,令翰林使密宣承旨李絳對。上曰:「白居易小臣不遜,須令出院。」絳因切論曰:「臣聞主聖臣直,宥過莫大。自陛下開納諫諍,容受善言,小臣然後敢極論得失。從而怒之,則是緘其口。若從順陛下,則安敢發言論?況居易所言,誌在裨益,言雖太直,事涉不私。伏恐眾議以為陛下惡聞直諫,斥出正人,非所以發揚聖德,納諫諍也。」
上悅曰:「依卿所奏。」遂待之如初。
論國學疏
[编辑]學士李絳上言:
自三代哲王已降,奄有天下者,未嘗不崇建太學,尊重名儒,習干戚羽龠之容,盛樽俎揖讓之禮,以興教化,以致太平。天子親入視學,皇太子行齒胄之禮,斯所以化成天下也。故《記》曰:「如欲化民成俗,必由學乎!」當征討之急,則先武事;丁理平之運,則尚文德。二柄相須,百王不易。故漢光武於兵革之中,投戈講藝;魏太祖於擾攘之際,崇立學校。歷代之於儒道,如此急也。後漢儒學之盛,太學至有三萬人,諷先聖之言,酌當代之務,鴻名碩德,康國濟時,未有不遊於太學,以躋顯位也。國家自高祖初平關中,便修太學,並為功臣、宗室子弟別立小學,建黌舍,大引儒訓,增置生徒,各立博贍。鴻儒碩學,盛於朝列,質疑應問,酌古辨今,鹹征經據典,得傳師法。故朝廷無不根之論,蕃夷有慕義之名,風教大行,禮樂鹹備,貞觀之理,謂之太平。至於開元中,亦弘國學之制,復睹儒道之盛。故太學廢於衰亂之代,非所以俾風俗趨本業而務實,蓋繇國學廢講論之禮,儒者靡師資之訓。自是以降,不本經義,不識君臣父子之道,不知禮樂制度之方,和氣不流,悖亂遂作。其師氏之廢,如是之害也。
今天下遭逢聖明,蕩滌瑕穢,前代所不能舉而陛下舉之,百王所不能行而陛下行之,萬方傾耳,兆人企踵,思陶聖化,希承德風。而德盛道隆,闕弦歌之雅詠;政流化洽,鮮儒學之高風。頃自胡寇亂華,乘輿避狄,中夏雕耗,生人流離,儒碩解散,國學毀廢,生徒無鼓篋之士,博士有倚席之譏,馬廄園蔬,殆恐及此。伏惟陛下挺超代之姿,發振俗之令,復崇太學,重延儒碩,精選生徒,獎寵博士,備征天下名德專門之士,增飾學中屋室廚饌之制,殿最講習之優劣,彰明義訓之得失,明立科品,使有懲勸,拔萃出群者靡之以祿,廢業怠惰者置之以刑,自然儒雅日興,經典日重,先王之道日盛,太學之訓日崇。陛下垂拱明廷,受厘清禁,使師氏教德,不獨美於周時,橋門觀禮,豈復謝於漢日?伏希天造,特覽愚言,起茲廢墮,引於教化,冀裨聖政,少助皇風。
上於是宣付中書門下,令修起國學。執事者以為虛文,不能將明主上之意,遂因循而已。
論諫諍事
[编辑]學士李絳浴堂論事畢,上曰:「近日聞諫官諫事,頗有不實,言事朋黨,動多ゥ,須遠貶三兩人甚者,以勵其余。」絳因對曰:
陛下此言,似非聖意,恐有邪佞之人,以誤天心。且自古聖王,未嘗不納諫則昌,拒諫則亡。故夏禹拜昌言,漢武延直諫,所以光於史策也。史傳備載歷代帝王置敢諫之鼓,立司過之史,木鐸徇路,以采風謠之詞,商旅謗市,以詳得失之政。故成湯聖德格於皇天,而稱改過不吝,顏回希聖四科之首,而美不貳過,則知雖至聖賢,不免有過,所貴能改,不至順非。若無諍諫,何以知過?故《書》云「汝無面從」,又曰「從諫如流」。昔太宗以聖武削平天下,奄宅萬國,而懼臣下不諫,誘之使言,至於李大亮、孫伏伽之儔,皆以上疏諫事,並蒙褒賞,魏征、王珪,事無大小皆獻直言,諍諫切直,用裨聖德,故太宗振英聲於萬古,王、魏流芳名於千載。未聞堯、舜、禹、湯、文、武之君,洎我太宗,窒諫路以自擁蔽,不聞其過。唯失道之君,惡聞己過,夏桀、殷紂、周幽、秦皇,以拒諫飾非,反道敗德,直言者謂之誹謗,正諫者謂之妖邪,忠臣結舌,端士斂跡,故不知己過,遂至亡國。向者四君招諫使言,聞過輒改,易覆車之轍,啟忠臣之心,則當政化益光,宗社永固,殷湯、周武安得有鳴條、牧野之戰,戎人、漢祖安得有驪山、軹道之師?且今補闕、拾遺,天後所置,使在左右,司察得失,昔施之於女主,今黜之於聖時,《國史》之中,何以示後?微臣竊為陛下惜之。
夫臣下貢言,於至尊如天,臣卑如地,加以日月之照,雷霆之威,小臣晝度夜思,將有上諫,本欲陳諫十事,至時已除五六,逮於緘封上進,又削其半,其得上達者,十無二三。何哉?啟忤意之言,幹不測之禍,顧身無利,相時避禍者也。自非聖主知直言有益於己,正諫有裨於時,溫言容納,獎勵勸道,忠臣抱義,不顧其身,懷忠不避其禍,茍有致君濟時之益,不識觸忌冒諱之誅。何哉?盡節之臣,竭忠之士,顧食君之祿,推事君之道而致然也。其君上納忠如是之急也,臣下上諫如是之難也,所以明主須宥其過,恂恂納諫,切言者賞之使必進,極諫者褒之使必行,然後聖德光明,大化宣暢。今黜責諫臣,使直士杜口,非社稷之利,朝廷之福也。陛下詢於微臣,不敢不陳愚款。
上曰:「非卿此言,我安知諫諍之益也!」
奏事上怒旋激賞事
[编辑]學士李絳於浴堂北廊奏對,指切時弊,有忤上者。及論中官縱橫,方鎮進獻事宜,上怒甚,頭面俱赤,厲聲曰:「卿所論事,何太過耶!」絳奏論不已,曰:「所奏陳事理,豈臣身之利?是陛下之利。陛下不以臣愚昧,使處腹心之地,豈可見事虧聖德,致損清時,而惜身不言,仰屋竊嘆?是臣負陛下也。若不顧禍患,盡誠奏論,傍忤倖臣,上犯聖旨,以此獲罪,是陛下負臣也。且臣之與承璀,素不相識,又無嫌隙,只是威福太盛,虧損聖明,故不敢不言也。使臣緘默,非社稷之福也。」上見絳誠切不回,怒色卻散,乃慰諭曰:「卿盡節竭誠於國,人所不敢言,卿悉言之。朕聞所不聞,知所不知。真忠正誠節之臣也。疾風知勁草,卿之謂矣。他日南面,亦須如今。」絳遂拜謝而退。上遽令與改官,遂特命中書舍人,依前翰林學士。異哉,論事過則怒,正理當則悅,不遷於事,唯在於公。息雷霆之威,布陽和之德,非憲宗至聖,孰能是哉?
論中尉不當統兵出征疏
[编辑]元和四年,上令左軍中尉吐突承璀統神策軍討王承宗,節制諸道兵馬。翰林中縷陳從古無令中人統各鎮師徒,諸道受其節制者,師出不律,軍必無功,前後諫論一十八度。後宰相論,亦不允,遂依上旨,仍令學士李絳撰白麻。其日,絳又進狀,稱事實不可。適有進旨,召翰林梁守謙。上手執一紙文書,云:「宰相悉言可任承璀,而學士不肯,如何?」遂令中書出敕。夫以人主之威,承璀之寵,兵戎之重事,學士之微品,天威下臨,遣其草制,復有何難。而因循道理,愛惜事體,至於手執相府狀,令中書出敕,不怒學士所守,能察盡忠之誠,雖古先哲王何以及此。逾歲,承璀果無功旋師,更寵受開府儀同三司,依前中尉。絳謂諸學士:「絳繆蒙恩獎,超越諸公,嘗思報恩,不顧獲罪。今吐突啟用兵之端,無擒敵之功,傷人費財,貽國大恥,虧損聖德,汙辱史策。此事須上論,不敢回避。履危之際,絳自上疏,不敢有累諸公。」遂上疏極諫,其略曰:
承璀擾改師徒,陷沒將校,眾情群議,方謂陛下正其刑典,懲之後來。今反極寵榮,重加崇秩。已後更有敗軍失律之將,蹈利幹賞之夫,則何以處之?若誅之,則罪同而罰異,王法之不一也;若舍之,則保身而玩敵,國典之不行也。伏望聖心割不忍之恩,舉不刊之典,責無功之罪,追不次之榮,使備邊之將有所懲勸,當危之士無復顧望,實天下幸甚。
疏既入,絳謂諸學士曰:「此疏事合分陳,豈得顧念禍患,少當貶責,使從此辭。」遂於本閣取前後所上章及稿草,悉皆爇毀,俟命而已。隔兩月,承璀遂罷左軍中尉,以散伍就院。然後相賀,抃舞聖明。憲皇割恩務理,從諫納忠如是,天下仰觀日月,謂之中興,太宗、玄宗之盛,無以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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