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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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王象藎赴京望少主 譚紹衣召見授兵權
[编辑]不說紹聞、希瑗在鼎興客寓與希僑闊敘一晚,次早回國子監。且說盛希僑不耐旅舍繁囂,早起即叫能乾家人另覓京城出賃房屋。這家人出街,看了柵欄牆頭「賃官居住,傢伙俱備」的報單,照著所寫衚衕覓去,找到繩匠衚衕嚴府花園南邊路東一所趙姓的宅子。院子寬敞,亭軒整齊,廚房馬廄俱備,月台照壁並新。講定月租價錢,回店說知。盛希僑即令搬移。叫了車子,裝了行李,其有不盡上車者,各家人肩荷手持,即日移入新居。
住定,包了一輛車子,拜客看戲。凡祖上同年後裔以及父親同寅子姪,向有書札往來今仕於京者,俱投帖拜見,各贈以先世遺刻數種,中州土儀若干。有接會者,有去部未回而失候者。嗣後答拜請宴,互為往來。街頭看見戲園報帖,某日某班早演,某日新出某班亮台,某日某班午座清談平話、雜耍、打十番,某日某樓吞刀吐火,對叉翻筋斗。嗣後設席請年誼兄弟、同鄉眾先生。又看了天壇、地壇、觀象台、金鼇玉煉、白塔寺,以及各古剎庵觀廟宇。凡有可以遊玩者,歷其大半。一日,偶游正覺寺,已經走進去,忽見尼僧來近,即便縮身而回。盛希僑學問大進矣。這譚紹聞、盛希瑗時而到寓,時而同游,時而歸監。
住了兩個月,忽動了倚閭之思,遂買了回家人情物事,差家人到監裡請的弟友到外城。紹聞寫了家書,也買了奉母物件,為簣初買了要緊書籍,煩希僑帶回。盛希僑又將京中用不著的家人,以及思家不願在京家人,順便帶回幾個。銀子除了路費,金子全然撇下。擇定歸期,僱了車輛。
至日,行李裝訖,弟友二人門外候乘。口中說的珍重,意中甚為悽慘。車行後,二人只管跟車相送,希僑在車中全然不知。家人說:「二位爺跟的遠了。」希僑急忙下的車來,站下,面東說:「回去罷。」三人不覺齊低下頭來。希僑沒法不上車,譚紹聞、盛希瑗也只得悵然而歸。過了兩三日,方才寬解漸釋。
希僑出了彰儀門,到良鄉縣住宿。店小二仍是誘客故套,被盛希僑一場叱呵,縮身而退。及到欒城、清風店、邯鄲、宜溝等處,店小二恒態如故,這家人們早吆喝退了。若是前十年時,上行下效,上明下暗,兩程以後,上下通明矣。
過了黃河,進了省城。到家候了母親安。那夫婦不合之端,別久漸忘,依然偕其伉儷。到了次日,分送京中帶來各親友家書物件。
希僑差寶劍送譚宅家書時,恰值王象藎送菜來城,得了少主人京中信息,心中甚喜。又怕遠來信息,說好不說歹,遂向小主人簣初道:「盛爺遠攜家音,相公不可不親往一謝。我也跟的去。」王氏道:任中說的很是。咱也該去盛宅走走,約他家大相公來吃一盅接風酒。」
簣初遂同王象藎到盛宅。見面為禮,簣初方欲道謝家音、安慰風塵,盛公子不待開言,便道:「婁公中了進士,點了兵部。報子到省,想已共知。舍弟平安,沒甚意思,不用說的。令尊臉兒吃的大胖,那些平日油氣村氣,一絲一毫也沒有了。讀哩滿肚子是書,下科定然有望。回家對老太太說,就說我說了,沒什麼一點兒縈記。你家也不用請我接風洗塵,我一兩天閒了,到你家,面見老太太,說一個一清二白。」簣初年少,見盛公子說個罄盡,沒的再說。王象藎從旁問道:「據大爺說,委的不用我家老太太縈心。但天下事,美中多有不足,未必恁的百般稱心。不知跟的人如何?」希僑道:「你不說我也想不起來。你家爺行常對我說,跟的人有些倔強。我說鄉里孩子,一進了京,沒一個不變的。每日見出京做官的長隨,身上穿綢帛,咱家燒火棒茶的孩子,也就想升上一級;見了閣部台省老爺往來,覺自己主人分兒小,強幾句是有的。我說他們可惡時,打他們幾鞭子就好了。你家爺是心慈面軟的人,情面下不來。只有這一點兒不好。卻也沒甚關緊。」王象藎道:「京裡豈沒人,再僱個何如。」盛希僑大笑道:「京裡人用的麼?早間李老爺,晚間王老爺,不如自己帶的小廝,還不怕席捲一空哩。」
少坐一刻,簣初作揖謝過,主僕相從而歸。到家,把話一一學與奶奶,王氏甚喜。但老來念子情切,終難釋然,說道:「我這心總放不下。小福兒自這麼一點點到現在,沒離開我這樣長時間。人家盛宅有個親哥哥上京走一趟,咱家並沒個親姊熱妹可去。你兩個去盛宅時,我盤算了這半天。
簣初年幼,世事經哩少,這路上我也擔心。想叫王中你走一趟,不知行的行不的。若是行的,目下就動身,好給他捎上夏天隨身衣裳。不知這路費可需多少?」王象藎略想了一想,道:「有何不行。我也素有此心,只是沒遇緣說起。盤費家裡不用預備。我把菜園的事酌度明白,三日後即便起身。家中捎什麼東西,相公寫什麼書稟,俱縫一個包封,後日黃昏來取。奶奶有什麼囑咐話兒,想好記清,後日取包封時一一對說。」事已忙迫,王象藎當下就回南園去。冰梅包了一個布包兒,說與全姑。王氏也與了小耍貨兒,說與小孩子玩耍。王象藎道:「他還不甚知玩耍哩。」接住拿的去了。
及至起身前一晚,王象藎來到。王氏遞與包封,簣初道:「書俱在內。」這主母、小主人說了些囑咐與路途保重的話,王氏與了些路上吃食,王象藎自回南園。又安插了鄰家老嫗與趙大兒母子做伴的事。
次晨,腳夫趕個大騾子早到。王象藎包好所餘井板底下銀子,搭上行李騎了,進南門出北門,循驛路而去。
卻說王象藎此行,偏偏路上受了幾個大驚。到了宜溝驛住宿,對門店裡半夜失了火。風大火猛,那火燄斜飛在半空裡,街上喊聲如沸。這店裡客人,各要奪門而走,店主人不依,總不開門,說:「客人行李要緊,萬一開了門,救火人趁著進店,搶了行李,火滅之後,就要說我店家有了轉遞,有了藏匿,現在火不順風,我們只得靜候。真正火到咱店裡,那時開開後門,咱大家逃命,行李付之一燼,這叫『天塌壓大家』,如今爺們只要把盤費收拾好,帶在身邊。」眾客也沒的別說。少時,風覺微息,驛丞官督率救火,人多水集,竟把灼天之燄撲滅下去,只燒對門店臨街草房三間,後邊瓦房不曾沾著。這邊店內住客,一夜何曾安枕。到了四鼓,王象藎隨眾人開發店錢,拉出騾子,搭上行李,出了店門,從水灘泥灰上走過;沒一個口中不是「阿彌陀佛」四個字。
一路北行,到了豐樂鎮住下。偏偏有個小偷,自牆上翻過來,磕的瓦響,店主人驚的走了。雖說分毫未動,卻又一夜不曾安寢。
又一日到了褡褳店,這南頭有座龍王廟。王象藎及四個同行的,歇在飯鋪裡。吃罷飯歇息閒話,只問道:「這是什麼廟?」那鋪中掌鍋老叟道:「額血龍王廟。」又問道:「怎叫的這樣稀奇?」老者笑道:「這龍王不治水,單管伺察人。凡人心裡有陰私,打廟門前大路經過,沒有不犯病的。說起來話長。這龍王原是個上京選官的武舉,那日晚上,住在我們邯鄲縣南關裡。店鄰有個潑婦,夜間凌辱婆婆,隔牆聽的明白,合店人無不旁忿。爭乃行路之人,事不乾己,只得由他。個個掩耳,不能安寢。到了次日午後,那位武舉到了我們這褡褳店,只見天上黑雲一大片,自南邊邯鄲縣而來。這位選官的老爺對家人說:『我若是一條龍,定然把昨晚那個不孝的媳婦撾了。』話未畢,家人只見主人騰空而起,鑽到黑雲裡邊去了。這黑雲又折回南行,家人只是倉皇無措。過了一個時辰,這選官的老爺,自空中落下,說:『痛快!痛快!我把那個潑婦一把撾了。』伸手時,五個人指頭,變成五個龍的爪。家人看主人面上,全是金鱗。忽一聲道:『肚子硬著疼。」家人道:『我與老爺揉一揉就好。』忙為解開胸前衣服,不料全身都成了金鱗。立時,坐化成一條龍,又騰空而去。廟後有衣冠墓,墓前有碑。客們看看廟內神像,是照老爺原像捏塑的。」說罷哈哈大笑。行路人好奇的多,都說看一看。有三個先行,王象藎第四。就有一個道:「你們去,我看行李罷。」四人進廟裡?」了頭。看那神像,怒容,環眼,戟須,猙獰可畏。一手直指座前,座前豎一牌,飛書四個大字:「你可來了!」兩邊雷公、風婆、雲童、霓母,惱的可怕,笑的更可畏。這四個看罷出廟,到飯鋪俟喂飽騾子,一齊上鞍。曉行夜宿,結伴北行。
走至內丘縣地方,天色將午,定然到南關打尖。誰知天氣漚熱的很,騾疲人汗,大家覺得難耐,急切歇處,還有十里竟不能到。忽聽雷聲殷殷,只見東北上黑雲遮了一角。那雲勢自遠而近,雷聲由小而大。田間力農人道:「東北抬的海來了!」少頃,日馭已遮,風陣直橫,排了一座黃山。眾人加鞭前奔。
說時遲,那時快,風吹的沙土滿天,電光如閃紅綾,雷聲無物可狀。眾人看內丘縣是萬不能趕到的,那農人荷著鋤,行人挑了擔,這五人加上鞭子,望道旁二里遠一所古廟趕來。將及兩箭遠近,大閃一亮,通天徹地俱紅,閃過去即是雷,震天動地一聲,雨點有茶杯大。風刮的騾子強曳前行,挑擔的竹簍斜飄。唯有荷鋤的渾身流水,已先進廟。這五人到山門下的鞍來。原來此廟已古,牆垣俱無,只有後邊五間大閣,瓦退椽折露著天,前邊三間山門東倒西歪,幾根杉木大柱撐著。牽進五頭騾子,這兩搭氈穗子已是淥淥的流水。又怕牲口驚懼碰著柱子,五人不敢在此避雨,只得鑽著水簾子上閣裡來。閣內已無神像,兩邊露雨如注,東邊略完好些,已有十七八個人先到了。這一半乾衣人,一半濕衣人,少不得同擠在一處。猛然一聲霹靂,也不知是降之於天,也不知是起之於地,論那九節虹霓大炮,只像一個爆竹而已。況虹霓炮之響,一點一響,再點再響,這個雷連聲大震,如塌天一般。閣以上龍吟直如馬鳴,閣以內硫磺氣撲面而來。只見那個在褡褳店不看額血龍王的人,只是就地匍匐,急往人腿下爬,嘶嘶喘喘喊道:「我改!我改!再不敢恁樣就是!再不敢恁樣就是!」鑽到王象藎腿下,抱住膝下足上之腓不放,汗流如注,混身抖顫。這大雷又打五六個,漸漸向西南而去。餘聲殷殷不散,正是唐句所云「樓外殘雷怒未平」也。
單說天光晴累,那荷鋤挑擔的,各自走散。這一行騎騾子客人,各踏住廟門口倒的石獅子上了牲口。惟有那個不看龍王的,再騎不上,看去像身子都是軟的。無奈兩個騾夫把他架上騾背,伏在鞍上。到內丘南關店裡,王象怠與同行三人打尖,那人倒坐椅上只是不吃。問他怎的了,那人道:「心內只想乾嘔。」過了幾日到良鄉,那人每日只喝幾口水,寸食未進。到了中夜,竟梁以「自亡」為文矣。他的同行,只得與他備棺木暫埋道旁。寫墓牌時,王象藎方知他原是個讀書秀才。
不說那個不看額血龍王的人死在良鄉。且說王象葛別了路遇廝跟,各奔前程。及至進京,問了河南同鄉,徑到江米巷中州會館停了行李。僱車進了國子監,見了主人及盛宅二公子,俱各叩頭請安。盛希僑兄弟相別未久,自無家信。王象藎遞了包封,紹聞秘拆,見王氏慈母所寄手中線,不免感傷。又見巫氏所寄文袋、扇囊,冰梅所寄文履一對,簣初所寄稟帖,轉悲為喜。內附道台手書京師應買書目一紙,自留心購求。王象藎自與兩家家人寒溫。家人們私備席面管待王象藎吃酒,比之譚紹聞犒賜,盛宅二公子賞飯,更為豐美,是不用說的。
這王象尊在監十餘日,不惟諸事中款,且識見明敏,並盛宅二公子也喜歡的了不的,誇道:「王中真僕儓中之至人,若為之作傳,則王子淵之便了,杜子美之阿段,舉為減色。異日他的子孫,萬不可以奴隸相視。若視為世僕,則我輩為無良。老弟當以我言為準。」紹聞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這人生有一男一女,小廝才會說話。他的女兒姻素貞靜,像一束青菜把兒。我心欲以為媳,這話我卻再說不出來,左思右想沒個法子。這女兒自幼與簣初一起兒玩耍,料簣初自無不願。家母也是肯依的,家母行常有不知便宜誰家做媳婦話頭,是探我的口氣。我母子兩人,俱是含意未發,總一個不曾說破。我心裡又想萬一成了,又怕人說良賤為婚姻,有乾律例。二哥以為該怎的處呢?」盛希瑗道:「如今這女孩在家麼?簣初賢姪也到了議婚之期,走動也不便宜。」紹聞道:「正是這樣說。王中現在南園住,家中原少他不得,極想叫他回來,只為這一宗事橫在心頭,所以心中想他回來,口中再不肯叫他回來。家母之意,是與我相照的。」盛希瑗道:「擇婦者擇其賢也。大家閨秀也有不賢的。大家姑娘要不賢起來,更是沒法可使。賢弟,咱今日是弟兄一般,不妨以家事相告,料你也素知。即如家嫂,是名門世族,他本族本家進士一大堆,他偏是異樣的難講。若非家兄篤於手足,早已分崩離析。」紹聞道:「小戶人家也有好的。」盛希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即如家表兄家兩位表哥,俱是續弦於蓬蓽。二表嫂是老實人,到家表兄家,如鄉里人入城,總是處處小心。三表嫂是聰明人,他把他家裡那種種可笑規矩,看成聖賢的金科玉律;看著家母舅所傳,直以不狂為狂,總是眼裡不撮。即是所生的那個表姪,如今也是丁酉舉人,將來原可以大成。總是外甥多像舅,他秉的他外祖那一宗種氣,斷斷乎克化不了。家表兄老而惜子,惟有付之無可如何而已。」紹聞道:「我如今還有一宗事對二哥說。道台大人那是我丹徒族兄,前日說與簣初議宗親事,那女娃就在衙門裡。也不知是丹徒的甥女,或者丹徒的表姪女,再不然是道大人的妻姪女,道台不肯說破。行輩必是極合的。這一宗親事好麼?」
盛希援道:「道台在府上篤於族情,合省城誰還不知哩。道台凡事謹慎,萬無妻姪女帶在衙門之理。道台雖未說破,賢弟何妨先為問明?如此說王中女兒只可作賢姪副室,賢弟怕人說良賤為婚姻有乾律例,此宗事也便於行。」紹聞道:「只怕王中斷斷不依。」盛希蛋道:「你意王中不肯叫女兒作妾?」紹聞道:「不是這麼說。這王中是奴僕中一個大理學,若以他之女為我作媳,他看他與先君便成了敵手親家,不是事兒不行,是他心裡不安。說到此處,我又不忍叫他心裡受難過。」盛希瑗笑道:「這話幸而不同著家兄說。若家兄聽得道台大人議婚的話,家兄必定吆喝你,說:『婚姻有問名之禮,到了你跟前連姓也不敢問,何況問名?六禮刪了一禮。道大人以你為弟,你以道大人為官;道大人情意篤摯是丹徒縣哩譚姓家譜,你唯唯諾諾是琉璃廠印的《緒紳全書》』你說王中心裡不安,我還有一怕:萬一說成了,王中發落女兒上轎,王中若是眼硬不流出淚來,這自然順順當當娶過來;若是王中流出惜別之淚,你定然說:『且下轎回去罷,令尊捨不得你,我不難為人。』」紹聞不覺哩的大笑,盛希瑗也大笑起來。
忽而盛希暖道:「說起道台大人,我忽然想起,賢弟可見昨日邱報麼?」紹聞道:「不曾見。」盛希援道:「我向東齋裡廣東蘇年兄處取來你看。」紹聞道:「不用取,啥事二哥說說罷。」盛希援道:「昨日邸報有皇上旨意:『調河南開歸驛鹽糧道譚紹衣星夜來京,陛見問話。欽此。」這兵部塘差,想早到河南。旨上有星夜二字,那快著哩。若說邸報,至少十五日才上鈔。道台大人進京,至遠不過五日。要之此時在京,也未可知。陛見另有旨意,也未可知。但不知是什麼緊事。」紹聞道:「怎的去尋著道台大人,見的一面,好問明這宗姻事。」
盛希瑗道:「鄉里話!道台大人奉旨來京,定然是朝廷有極大極緊的事。你說見了議簣初親事,是九天閶闔奏黃鍾大呂之樂而雜以蟻語。若少可相見,道台大人必差人來國子監叫賢弟。若事情大了,如今出京,也未可知。或事情機密,同鄉親族迴避,也未可知。賢弟只宜靜候,不可寸離。」
話猶未完,只見國子監衙役,引了一人來,說:「這就是譚老爺。」紹聞一看,乃是梅克仁。梅克仁說道:「道台大人在會館立等老爺說話,有車在門口,作速上車。交與事件,大人就要上兵部去。」盛希瑗道:「作速走,不必一齊二整。我送你出去。」送出彝倫堂大門,紹聞上車,梅克仁跨轅,說聲走時,轔轔之聲,早出大成坊,上前門外江南會館而來。有何商訂,下回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