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70回本)/第05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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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燒瓦官寺
作者:施耐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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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批 :吾前言,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婦房中銷金帳里以間隔之,固也;然惟恐兩回書接連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間隔之,此雖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則何所不可之有?

  前一回在丛林,後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後二回都在丛林,何妨中間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兩回書不欲接連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避之法也。若兩回書接連都在丛林,而中間反又加倍寫一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後世以犯之之法也。雖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畢竟獨歸耐庵也。

  吾讀瓦官一篇,不勝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猶是矣。耐庵忽然而寫瓦官,千載之人讀之,莫不盡見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寫瓦官被燒,千載之人讀之又莫不盡見瓦官被燒也。然而一卷之書,不盈十紙,瓦官何因而起,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須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書于几上,人凭几而讀,其間面与書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間,又蕩然其虛空,何據而忽然謂有瓦官,何據而忽然又謂燒盡,顛倒畢竟虛空,山河不又如夢耶?呜呼!以大雄氏之書,而与凡夫讀之,則謂香風萎花之句,可入詩料。

  以北《西厢》之語而与聖人讀之,則謂“臨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賢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則如耐庵之書,亦顧其讀之之人何如矣。夫耐庵則又安辯其是稗官,安辯其是菩萨現稗官耶?

  一部《水滸傳》,悉依此批讀。

  通篇只是鲁达紀程图也。乃忽然飞來史進,忽然飞去史進者,非此鲁达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為前者渭州酒樓三人分手,直至于今,都無下落,昨在桃花山上雖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其輕相去則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討得着實。而大郎猶自落在天涯,然則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過此以往,一到東京,便有豹子頭林冲之一事,作者此時即通身筆舌,猶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閑心閑筆來照到大郎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過去。呜呼!誰謂作史為易事耶!

  真長老云:便打壞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罷休。善哉大德!真可謂通达罪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長老則云:侵損菜園,得他壓伏。嗟乎!以菜園為莊產,以眾生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領眾,俨然称師,殊可怪也。夫三世佛之与菜園,則有間矣。三世佛猶罷休,則無所不罷休可知也;菜園猶不罷休,然而如清長老者,又可損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台,以清占東京,意盖謂一是清凉法師,一是鬧熱光棍也。

  此篇處處定要寫到急殺處,然後生出路來,又一奇觀。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從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進去,和尚吃了一驚,急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睁着眼,在一边夾道:“你說!你說!”于是遂將“聽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說”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來,見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來得聲勢,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二也。林子中史進聽得聲音,要問姓甚名誰,此是一句也,卻因智深斗到性发,不睬其問,于是“姓甚”已問,“名誰”未說,三也。凡三句不完,卻又是三样文情,而總之只為描寫智深性急,此雖史迁,未有此妙矣。】

  话說鲁智深走過数个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頭看時,【一个看時。】卻見一所败落寺院,【离了一个丛林,要到一个丛林,未到那个丛林,先到这个丛林。又兩頭兩个丛林,极其兴旺,中間一个丛林,极其败落。寫得筆墨淋漓,兴亡满目。○前篇吾言出一丛林,入一丛林,便令兩回書接連都在丛林中,故特特幻想出一个新婦房中、銷金帳子,以間隔也。乃作者忽又自念丛林接連,正复何妨,亦顧我之才调何如耳。我诚出其珠玉锦绣之心,回旋结撰,則雖三丛林接連,正自横峰侧岭,岂有兩丛林接連,便成棘手耶?是以遂有此篇也。○又為新打禅杖未曾出色一寫,故有此篇,讀者又应留眼。】被風吹得铃铎响;【七字补出抬頭之故,謂之倒句。】 看那山门時,【兩个看時。】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只用三个字,寫废寺入神,抵無数墙塌壁倒語,又是他人极力寫不出,想不來者。】寫著“瓦官之寺。”【鲁达本不识字,今忽叙出四字,乃眼有四字之形,非口出四字之文也。】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桥,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是五台僧人。○看他节节次次。】只見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無。智深寻思道:“这个大 寺如何败落得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三个看時。○节节次次。】只見满地都是 燕子粪,【下五台是二月天气,恐讀者忘卻,特用燕子粪隐隐约约点出之。】门上 一把锁锁著,锁上盡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禅杖。】叫道:“過往僧人來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時【四个看時,○节节次次。】锅也没了,灶頭都塌了。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鲁达主意是寻饭吃,故特將全副行李,坐住在监斋使者身上,妙绝。】提了禅杖,到處寻去;【禅杖一。】寻到厨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聲道:“ 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聲!”【奇文。】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 肚,那里討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乱請洒家吃半碗。”【遂至于此。○此一物料定鲁达生平未尝,寫英雄失路可叹。○粥字渐引而出,不欲作突然之筆也。】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眾走散,并無一粒 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說!这等一个大去處,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 :“我这里是个非细去處;【于文殊相国又何如?前映後带,兴亡在目,诵之心伤。】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尚引著一个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壞了。他兩个無所不為,把眾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過,因此没饭吃。”智深道 :“胡說!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 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个去處安身。”智深道:“这兩个唤做甚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兩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于老和尚口中述二贼也,卻偏似直骂鲁达者,奇绝妙绝。】

  智深正問間,猛闻得一阵香來。【瞥然截住,转出奇文。】智深提了禅杖,【禅杖三。】踅過後面打一看時,【五个看時。】見一个土灶,盖著一个草盖 ,气腾腾透將進來。智深揭起看時,【六个看時。】煮著锅粟米粥。【土灶土字,草盖草字,粟米粥粟米字,皆寫荒凉。】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說 三日没饭吃,如今見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說谎?”【是受戒過人語。○出家人何故饮酒?出家人何故吃狗吃蒜?出家人何故毁像壞寺?出家人何故打人?出家人何故入婦女房中,坐婦女床上?出家人何故破人婚姻?出家人何故偷人酒器?出家人何故後山逃走?】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來;只得叫苦,把碗、碟、钵頭、杓子、水桶,都抢過了。 【夾 批:妙绝。○饿极矣,寻出粥來,已是绝處逢生,卻又抢過碗碟勺子,遂令生處又绝,行文 险仄,令我心驚。○碗碟勺子,是吃粥家伙,抢過可也,至于水桶,亦都抢過,作者险仄之 情,何其奇妙乎!至于水桶都抢過,而人急计生,生出春台來,則岂一時所能料哉!】【眉批: 此一回文中,看仓寻出粥,又抢去碗;背後脚步响,又不敢回頭;拖杖便走,又赶斗几合;避卻兩个,又撞着一个;問姓名不肯答,又斗十四五合,皆务要逼到极险极仄處,自显筆力,讀者不可不知。】智深肚饥,【句。】没奈何;【句。】見了粥,【句。】要吃;【句。】没做道理處,【句。○行文至此,绝矣,更無路矣。】只見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奇绝,何关吃粥哉!】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禅杖四。】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奇绝。】双手把锅掇起來,【奇绝。】把粥望替台只一倾。【奇绝,文情如火如锦。】那几个老和尚都來抢粥吃,【看手。】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 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如火如锦。】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卻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智 深吃了五七口,聽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實是智深不喜吃粥,非哀老和尚数言也。】只聽得外面有人嘲歌。【陡然接過,真正奇文。】智深洗了手,【细。】提了禅杖,【禅杖五。】出來看時;破壁子里望見一个道人,【從厨房後闻歌聲,方奔出來,故奔不及也,奔不及而又要望見,則趁勢在废寺上,借一句破壁子张着,此行文巧妙之诀。】頭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著一担儿,一頭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是望見語。】并荷叶托著 些肉;一頭担著一瓶酒,也是荷叶盖著。--口里嘲歌著,唱道:

  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閑可,你無夫時好孤凄!【并不說掳掠婦女,卻反說出為他一片至情,如近日有谐語云:有人行路見幼婦者,抱持而呜咂之。婦怒,人則谢曰:我复何必,诚恐卿欲此耳。是一样說话。○猶閑可三字,說得好笑。】

  那几个老和尚赶出來,摇著手,悄悄地指与智深,【画。】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禅杖,【禅杖六。】随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去,只顧走入方丈後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入去。】看時,【七个看時。】見绿槐树下放著一条桌子,铺著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八字异样色泽。】当中坐著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褡注:月字旁 答。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边厢坐著一个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來,也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寫突如其來,只用二筆,兩边聲勢都有。】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著禅杖道:【禅杖七。】“你这个 如何把寺來废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其語未畢。】智深睁著眼道:“你說!你說!”【四字气岔如見。】“...說..在先敝寺【說字与上聽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夾着你說你說耳。章法奇绝,從古未有。】十分好个去處,田莊又广,僧眾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將钱养女,【三个盏子,一个婦人,偏偏說出此八字來,而鲁达亦复信之,所以為鲁达也。】長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废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都 卖了。小僧卻和这个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新來住持四字妙。前云在先敝寺,後云在先檀越,此卻云新來住持,明是情慌無本之辞也。】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 道:“这婦人是誰?卻在这里吃酒!”【佛。只問兩句,使前八字齐倒。】那和尚道 :“師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王有金,奇名。】在先他的父 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間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几个老畜生說!”智深聽 了他这篇话,又見他如此小心,【此句要。】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 了禅杖,【禅杖八。】再回香积厨來。【出來。】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正在那里下,还有如何若何许多光景,卻被鲁达忿忿出來,都吓住了。用筆至此,岂但文中有画,竟謂此四字虛歇處,突然有鲁达跳出可也。】看見智深忿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这几个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師兄休聽他說,見今养一个婦女在那里。【只須一句破的。】著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禅杖,他無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時,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已足。】恰才还只怕師兄吃了。”【又补此一句,妙。】智深道:“說得也是。”倒提了禅杖,【禅杖九。】 再往方丈後來,【又進去。】見那角门卻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 面看時,【八个看時。】只見那生铁佛崔道成仗著一条朴刀,從里面赶到槐树下來 抢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轮起手中禅杖,【禅杖十。】來斗崔道成。兩个斗 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卻待要走。这邱道人見他当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斗間,忽聽得背後脚步响,【急殺。○奇文。】卻又不敢回頭看他,【急殺。○奇文。】不時見一个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寫得毛寒骨抖,真是急殺。○真正奇文。】叫一聲:“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寫鲁达应变之才,如火如锦。】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見。【急殺。○奇文。】崔道成和邱道人兩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里無食,【此回主意。】二來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 不得他兩个生力;【此句便伏史進。○此三句与後得過且了史進,吃得饱了一段,遥对作章法。】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禅杖十一。○寫禅杖,不必寫到定是赢,卻早已十分出色,是耐庵方有此筆。】兩个捻著朴刀直殺出山门來。【又出來。】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禅杖十二。】便走。【凡寫兩句便走,筆力掘搊之极。○亦有此日,此後怎了?】兩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來赶。【索性赶過桥來,图个死并,便完事矣,卻不過來,偏坐在桥上便住,行文奇绝,讀者遭闪不小。】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 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如此說,定应转达去。】待要回去,又敌他不過。──“他兩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如此說,定不应转去也。】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見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此一段另是一样筆法。一路只管丢开去,竟似無後半截文者,令人心驚气绝。】鲁 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树影里一个人探頭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前文正未得完,反于此處别生出一个由頭來,令人心驚气绝。】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間等买卖,見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 利市,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那厮卻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處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筆力左攀右掣,真是绝世奇事。】提了禅杖,【禅杖十三。】迳抢到松林边,喝一聲“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來!”

  那汉子在林子聽得,大笑道:“我晦气,他倒來惹我!”【绝世奇文。】就從林 子里,拿著朴刀,背翻身跳出來,【背翻身三字妙,言非劈面相迎也。】喝一聲:“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來寻你!”智深道:“教你认得洒家!”【认得二字,七玲八珑,前与李忠战時,亦用此法作照耀也。】轮起禅杖,【禅杖十四。】抢那汉。那 汉捻著朴刀來斗和尚,恰待向前,【每用此一筆作勢。】肚里寻思道:“这和尚聲音好熟。”【見是史進心醉之人。○此一段与前李忠文同,是极大章法。】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少名誰二字者,那汉正問到此,卻被智深性发,抢出下句來,遂不得畢其辞,故止問得姓甚二字也。看他又斗十四五合後,畢竟又完全問一句姓甚名誰,以表前文之奇妙,真正如花似锦。】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卻說姓名 !”【是着恼後語。】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來迎禅杖。兩个斗到十数合後,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十四五合也,卻分十合在前,四五合在後,中間用一顿,筆法妙绝。】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說。”【寫史進眼中出群。】兩个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汉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与前姓甚二字,映耀出妙筆來。○前聲音在姓名前,此聲音在姓名後,此書雖极不经意處,必换转文法,不肯苟且如此。讀者细细求之,自今不更說也。】智深說姓名畢,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与前李忠一样章法。】說道:“认得史進么?”【讀此一句,分外眼明。○山门外石桥边事,令讀者忧得好苦,忽讀此句,將军從天而降也。】智深笑 道:“原來是史大郎!”兩个再翦拂了,【前是一个獨拜,今是兩个同拜,何等手法。】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後,你一向在何處?”【先問。○好汉口中,出此苦語,然而千古苦語,定出好汉口中也。】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与 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進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亦补前文所無,正与李忠符同。】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師父王進。 直到延州,又寻不著。【八字藏過几回好書。○此八字结煞王進,永远已畢。○回向天下万世,自此八字已後,王進二字更不見于此書也。】【眉批:王進到底不見。】回到北京住了几時,盘缠使盡,以此來在这里寻些盘缠。【名曰寻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次問。○李中性無問次叙,此先叙次問,俱用换转法。】智深把前面過的话從頭說了一遍。【省。】

  史進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燒饼在此。”便取出來教智深吃。【并不以五召為意,所以為史進也。】史進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討去。若还不肯時 ,何不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進吃得饱了,【一回主意。○肚中饥時雖以鲁达之勇,亦不能斗,此岂作者寓言边事耶?】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來。 【筆之既去如龙入海,筆之复來如虎下山。如龙入海,非网缆之可牵;如虎下山,非藩篱之可隔。讀之真是骇绝常情,拓开文胆。】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若不还在桥上,則回到寺去,必然先殺那几个老和尚矣。一者不武,二者于正傳無謂,故只用一句兀自坐地,便省卻一段閑文字,非是虛寫二人吃力光景也。】智深大喝一聲道:“你这厮们,來!來!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 败將,如何再敢厮并!”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禅杖十五。】奔過桥來;铁佛生嗔,仗著朴刀,殺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來。【与前一者肚中無食,二者走路方乏,三者兩个生力句遥对,看他章法。】兩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見了和尚输了,便仗 著朴刀來协助。这边史進見了,便從树林里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此句不是寫史進一時性发,盖為前文林子中斗至十四五合,其在史進,固為鲁达出家,不好厮认;若在鲁达,則即使气忿性急,亦何至不认史大郎耶?讀者颇有此难。殊不知作者胸中自隐然有个毡笠盖着大郎,而于前文中,偏故意不說出。直到此處,方輕輕放得一句掀起笠子,彼真不顧世眼也。】挺著朴刀,來战邱小乙。──四个人兩对厮殺。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只一禅杖,【禅杖十六。○至此方寫得禅杖饱满快活。】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見 倒了和尚,無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進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後心一朴刀,扑地一聲响,道人倒在一边。史進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顧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後一禅杖。【禅杖十七。○更饱满,更快活。】可怜兩个强徒,化作南柯一夢。

  智深史進把这邱小乙,崔道成,兩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兩个再赶入寺里來, 【再入來。】香积厨下拿了包裹。【俗本此句误在後。】那几个老和尚因見智深 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來殺他,自己都吊死了。【此處若非此句,則將聽其仍旧苟延残喘,抑將為之鼎新常住?故知此句之省手也。】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時,【九个看時。】那个掳來的婦人投井而死;【此處若非此句,則將聽其宛转废寺,抑將為之送去前村,故适知此句之省手也。】直寻到里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并無一人,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寻到厨房,見鱼及酒肉,兩个打水燒火,煮熟來,都吃饱了。【始得一饱。饱之為道,不亦难乎。】兩个各背包裹,【史進增一包裹。】灶前缚了兩个火把,拨 开火炉,火上点著,焰腾腾的,先燒著後面小屋;燒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來佛殿下後檐点著燒起來,凑巧風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來。【可謂净佛国土。○前後兩个丛林,中間又夾一个丛林,此行文特地构造出來,以為一時奇觀也。至此則一把火燒蕩盡净,依旧只得前後兩个丛林,中間并不夾着甚么丛林,随手而起者仍随手而倒,岂非翻江搅海之才乎!○耐庵說一座瓦官寺讀者亦便是一座瓦官寺,耐庵說燒了瓦官寺,讀者亦便是燒了瓦官寺,讀者亦便是無了瓦官寺。大雄先生之言曰:心如工画師,造种种五阴,一切世間中,無法而不造。聖叹為之续曰:心如大火聚,壞种种五阴,一切過去者,無法而不壞。今耐庵此篇之意則又双用,其意若曰文如工画師,亦如大火聚,随手而成造,亦复随手壞,如文心亦尔,見文当觀心,見文不見心,莫讀我此傳。○于修整金刚亭子山门亮槅之赵员外,其罪福又何如?】智深与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著行了一夜。【七个字寫出真好弟兄。○令人念此一夜,獨不得预也。】天色微明,兩个远远地見一簇人家,看來是个村镇。兩个投那村镇上來。獨木桥边 【桃花莊一条板桥,瓦官寺一座青石桥,此處又一条獨桥木,亦是閑中点缀联络,以為章法也。】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饭。兩个吃酒,诉說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 投那里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過几時,卻再理会。”【作者安放史進。】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進。【桃花山上何必不偷。瓦官寺前何必不分,有钱如此用,真使人要钱也。○前日若留与李周,非也。今日若不与史進,非也。○以桃花山上赃,与少华山上贼,绝倒。】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過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鲁达語,亦是法師語。】洒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鲁达語,亦是法師語。】你到华州,須從这条路去。他日卻得 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來往。”【千古情种,历历落落。】史進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通篇皆叙鲁达也,史進忽然來,史進忽然去,其文猶如生龙活虎,令人捉察不定。】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街坊熱鬧,人物喧哗;來到城中,陪个小心,問人道:“大相国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第四桥。】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径投知客寮内去。【鲁达着實会。】道人撞見,报与知客。【八字中藏下一吓。】無移時,知 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铁禅杖,跨著戒刀。

  背著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問讯。智深說道:“洒家五台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著俺來投上刹清大 師長老處討个职事僧做。”知客道:“即是真大師長老有書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 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里。【只如此。】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說!”【反责之,妙绝。】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處。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与他披,绝倒。】教 他先铺坐具。【先铺。绝倒。】

  少刻,只見智清禅師出來。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從五台山來,有真禅師書在此。”清長老道:“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快來礼拜長老。”只見智深卻把那炷香没放處。【没放處。绝倒。】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与他插,绝倒。】拜到三拜,知客叫住,【不然,九拜矣。○俗本盡落。】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拆开看時,中間备细說著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二句皆极不堪,便有前三回書在内,清公当亦一吓。】“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 推故。此僧久後必当证果。...”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远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好物事。】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扯了,绝倒。】提了 包裹,拏了禅杖 、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唤集兩班许多职事僧人,盡到方丈,乃云:【每讀禅宗語录,見一往一來後,忽接乃云二字,不觉欲呕。耐庵想亦丑之、恶之、悲之、笑之,故特用此二字于此。】“汝等眾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禅師好没分晓!这个來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為打 死了人,落发為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难著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卻推來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無如此许多算计,便住持五台山;有如此许多算计,便占坐東京。作者借此特特寫出牝牡骊黄,使後世善男信女,要扳依善知识者,自去拣择也。】知客道:“便是弟子 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來,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時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來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長 老道:“都寺說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罷饭,便將他唤來。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荐將來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 员,我这敝寺【敝寺谦得好笑,我这敝寺占得可笑,寫東京法師,便真是東京法師。○四字崔道成口中曾有之,今人于佛法中,每争我宗他宗,亦此类也。此四字如何插放入來,真是绝世妙筆。】有个大菜園在酸枣门外岳庙間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領,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洒家投大刹討个职事僧做,卻不教僧做个都寺 、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園?”

  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 園也是个大职事人员。”【首座尚然說谎,况其下乎?寫清公门庭如狗。】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園;殺也都寺,监寺!”【何至于殺,以一殺博都寺监寺,鲁达為東京人現身說法耳。】知客又道:【眉批: 一段历落参差,另作一篇小文讀。】“你聽我說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頭项。且如 小僧【章法错落。】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來客官 、僧眾。至如维那、侍者、書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饭的饭頭,管茶的茶頭,管東厕的净頭与这管菜園的菜頭;【首座云菜頭是大职事,知客卻直数至未等之末,寫出清公会下,嘈杂可笑。】这个都是頭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師兄,【且如小僧,假如師兄,章法错落。】你管了一年菜園,【句。】好,【句。】便升你做个塔頭,又管了一年,【句。】好,【句。】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句。】好,【句。】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调侃不小。】洒家明日便去。”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二老一样方丈里,一样留智深,而一个平等慈悲,一个机心周密,其賢其不肖,相去真不可算,嗟乎!佛法岂可以门庭冷熱為低昂哉!】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辞了長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兩个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枣门外廨宇里來住持。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園内盗菜蔬,靠著养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說:【告示亦在泼皮眼中看出。】“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鲁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并不许閑杂人等入園搅扰。”那几 个泼皮看了,便去与眾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 ,甚么鲁智深【五字奇文,為後來一笑。】來管菜園。我们趁他新來,寻一场鬧, 一顿打下頭來,教那厮服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鬧?等他來時,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顛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泼皮有泼皮聲口。】眾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鲁智深來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來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盡行交割。那兩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盡回寺去。【细。○了。】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这二三十个泼皮拿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師父新來住時,我们邻舍街坊都來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來。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來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來顛智深。只教智深:

  脚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

  方圆一片閑園圃,目下排成小战场。

  那伙泼皮怎的來顛智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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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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