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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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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化的愿望
作者:田家英
1942年4月15日
本作品收錄於《解放日报
发表于《解放日报》1942年4月23日第四版

法兰西灭亡以后,我们曾读到 I·爱伦堡的几篇通讯。去年《文摘》译载过《法国怎样灭亡的》,其中有一段记述着战后法国文化统制的情形: 国际作家协会会刊《和平与自由》被禁止了;龚古尔文学奖金,法兰西学院奖金由于作品缺乏而停止审评;报章文艺副刊均明令取消;书店多停了业,剩下的只能出几册《历史》之类的东西;“法国统治者正在努力把喧嚣化为喑哑,把文化的原野化为沙漠……”。

这末后两句,真说着了历来统治者在文化上的“能”“干”。圣君之治“非以明民,将以愚民”的信条,看来中外的英雄都是恪守着的了。最适于被牵着鼻子,任人指定谁是他的友敌,导引该走去的方向,是必须使下民们存在在愚顽无知、浑浑沌沌之中,而这也就必须消灭一切新的声音,统制,文化上的沙漠化。

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几年来努力实现着的“沙漠化”的愿望,也已经有了它的政绩。今年一月八号的《新蜀报》,记载着重庆书业的情形:

“……新书店除了二三家仍保持着原来的形象之外,其余的都改变了面目,原是充满了有关于抗战的读物的书架,而今却都是《家》,《春》,《恋爱三部曲》,《胡适文存》等战前的文学作品,除此以外,次多的要数侦探小说、恐怖小说了,明显地含着抗战意义的刊物或成本的书籍,则寥寥无几……” “至于旧书店……主要的生意是在租书,出租的旧书……百分之九十是《天雨花》,《施公案》,《七侠五义》等等旧小说……”(志渊:《文化的堕落性》)


陪都如此,其他地方可以想见的了。荒凉,冷落,这说明大后方的文化界还剩了些什么。

不过,中国的官家比之法国,却也有些不同,不那样直率,讲方式,多奇谋,所以同样是沙漠化的愿望,同一是焚图书,禁刊物,封书店,逼作者,但我们这里就还有许多排场,言行也极其堂皇而且公正。去年叫过“建设文化”,宣布要改善作家生活。虽然提高了稿费,而被圈定的作者的文字,则根本没有写处;加给小学教员几元津贴,偏要说得和人类文化前进如何有关。拆穿看来,这终于不免是一场笑话。

也还有移尸诈骗的方法。对于文化荒凉,我们还不时能够听到一点“愤愤不平”的声音。譬如去年《中央日报副刊》上,就有一位青年出来,据说:“国家养‘士',而‘士'何曾对得住国家?……战前作家们叫过‘国防文学',民族战争,抗战后那里去了……唉,哀莫大于心死!”这真令人拍案叫绝的。仇头落地而手套不污,绞杀了文化,还做稳扶持文化的正人君子。而那些被迫放下笔杆的文人,则在一顿奚落、几声感叹里,注定成了“心死”的候补者。

但奚落的对象,仍然是有畛域的,被嘲者只是虫沙的小人,一般如猿鹤的君子,还做定可以飞也可以走的高士。到今天我们就还有不少指定必读的刊物,还出现了一大批新文化人的名字。这些人之成为名流,并非有文,大多是因为开会。文协有他,文化界动员大会有他,一切文化活动莫不有他。人们也就不能不公认此文人也,实则多是挂了招牌,并无货色,不过出卖人头的探子而已。当然也有几个能文的贵人,更有些成名作家,也不时发一点匡时之论。这是一种偷进花园和小姐相会的,化为小生的丑脚,往往令人看不清楚,但明明咬人,偏装接吻,看久了,不过使人连真接吻也厌恶罢了。此外,那些说今天是“战国时代”,写着艺术崇高的“永生作品的雅士”们,也都还是自由的,因为他们的作品是谈“梦的现象”,既不包藏政治阴谋,也无关于世道人心。偏左偏右,也有不偏不倚,都是穿起袈裟,俨然救主,其实是连毛孔里都满藏毒箭,正在向凌迟之际而尚未气绝的人放射过去。

自然不易射死,于是还需要哗啦一番。种种专事造谣的小报期刊,去年出得不少,或曰“崇苏”;或曰奴化;或算死人鲁迅陈年老帐;或骂今人逃避群集香港。其中最坦白的,要推去年八月《文化新闻》的一篇《周末闲谈》。作者说:“提起那些自命为‘前进'的文人,就使我们咬定牙根。”从这些中间真使我们听到了切齿的声音。

然而,咬牙并非解决问题。“自命为‘前进'的文人”还拥有大量读者,压迫到不能用笔,也还是留着一张空白,所以用更多的文章,以代被禁止的刊物,这是最急迫的事情。去年十月十六日的《商务日报》上就发表过《筹设中国文化银行计划书》,说是要“放款”了,只要来是不愁丰衣足食的,但以后就不再听到了下落。这是很自然的,箪食壶浆弗得即死,而“嗟来”与之犹且不受,何况恩威并济,盛气凌人,去领受的倒多是希求不劳而获的寒士。证据是:去年“文化奖助金”据称已经发了,但我们至今没有读到受奖者的文字。

更糟糕的是猎犬的狺狺,并不为看客欢迎。书刊已经不少,指定派订也已经用尽方法。有教授作文,党部推销,照理可以风行天下了吧,但事实并不如此。人语是被抑杀了,而魍魍的嗥嚎也不见得就能够传播开去。

一方面没有了,一方面填不上,文坛的凋萎这就成了必然。有骨气的出版家多停了业,存在的则无书可出,大多是一再翻印战前的作品。官办的书店挂出招牌要“建立三民主义文学体系”,但就连这一类作品也没有写出来。这使得一种以介绍新书为主的《读书通讯》,到今年就不能不变为谈英语、论诗词的刊物。因为文坛干净到几乎一本新书都没有了,无从评起。

这真是沉重的沙……

但却绝不是打平了天下。不幸的是,愚民政策虽然造成了沙漠,却绝难征服民心。去年《民意》上就有人以秦始皇自居,然而即使始皇再世又有什么办法呢?坑不尽焚不绝的是大众的愿望。曾经被“战国”派教授们赞赏过的“下之所以刺上”的“诗”,不就是“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可以焚毁士大夫之作,人民的创造却无法格杀,这是连秦始皇也头痛的事,何况以之自居的人。至今,中国就还有用结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出抗战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为大量青年所爱戴,这些作品在迫禁下面,从吞吐含蓄中间传达着中国人民正如何受难、如何挣扎又如何成长——这就是反沙漠化的愿望。

尽管迫害,尽管凌虐,新文化仍在走向远大的去路。我们还有热爱,则热爱就付予反沙漠化的愿望的实现,而疾视屠杀文化的政策,以及躲藏在屠伯刀斧之下,啃着人骨的明枪暗箭的奴子。

四月十五日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以及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但1942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8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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