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隱漫錄/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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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天民,字無懷,浙之仁和人。工六法,而尤擅長人物,羅兩峰再傳入室弟子也。曾畫《諸天花雨圖》,閱一年而後成,凡散花天女,幾八百餘人,霧鬢風鬟,雲裳水佩,無不描摹酷肖,刻畫盡致,眉目衣褶,纖於絲髮,而以顯微鏡窺之,栩栩欲活,悉現紙上,時姚君梅伯、任君渭長俱歎為神工鬼斧,得未曾有。

  以是聲名鵲起,一縑值兼金數笏。橐筆至四方,遨遊名公鉅卿間,所得阿堵,任意揮霍,載酒看花,殆無虛日。聞羅浮山水之奇,遂思一探其靈境,因航海至粵,半途猝遇颶風,舟覆。葛浮沈波浪中,自分必死。忽來一木,憑之得以達岸。遙望四圍皆山,峰巒重疊,樹木蔥蘢,附近絕無廬舍,乃一荒島也。顧自辰至午,無所得食,饑腸雷鳴。仰見松實累累,採而食之,甘香沁肺腑,頓覺果然。至晚,斜陽已下,新月將升,苦無棲宿處,心頗恓徨。

  久之,草際螢飛,樹根蟲叫,四顧茫然,益復淒惻。遙望見西南山麓隱隱有火光,意必有居人,思趨就之。逶迤前往,約三四里,於朦朧月影中,斜露茅屋數椽。喜極叩扉,良久,有老嫗出問。告以遠客遇難無歸,來求投宿意。嫗入,即復出,謂葛曰:「家中無男子,只一阿姑,不便留客。」葛哀媼:「但得一席地,不為虎狼所侵,足矣。即在簷下,固亦無妨,惟恐徒飽風露耳。」媼去旋來,導生入東偏一小室,湘簾几,筆牀硯匣,楚楚有致;案頭有書數十冊,皆鈔本,字跡娟秀異常,末署「香禪女史手錄」,知出自閨中筆墨,益復愛不忍釋。正翻閱際,一垂髫女婢入,曰:「阿姑請延入中堂相見。」即持紗燈前導。約經迴廊數轉,始入一廳,燈火輝煌,陳設雅麗。一女子年僅十七八,斜倚隱囊,支頤小坐,見生,即起為禮。微睨之,秀絕人寰。問生姓名里居,生具告之。知生工畫,甚喜,欲乞作數月勾留,盡傳其法。生欣然許之,但謙言畫手庸劣,殊不足為師耳。因處生於堂之西偏,衾褥華煥,供帳優渥。生日則寄興丹青,夜則娛情詩酒,或猜謎藏,或聯吟射覆,女亦靡曼風流,脫略自喜,閨中之樂事,固有甚於畫眉者,但不及於亂耳。謂生曰:「卿乃我閨閫良友也。」生時於醉後為述神仙婚媾之事,多所粉飾,妙緒泉湧。女聽之,但笑不言,曰:「他日君自有佳處。」生偶遇暇時,即出散步,鳥語花香,泉回峰轉,疑非塵境。

  一日,涉歷稍遠,漸迷來路。急尋故道,愈進愈非。耀靈西匿,皓魄東升,中心迫遽,行步益遲。憊甚,拂磐石小憩。忽聞樹後簌簌,似踏落葉聲,回顧,乃一女子珊珊而至,月下視之,明眸皓齒,神仙中人也。瞥睹生,訝而卻步,曰:「曠野無人,君何來此,其殆山魈木客之流亞歟?」生曰:「我非人,君殆鬼耶?不然,花妖狐魅夜出惑人也。」女曰:「君誠利口。妾非狐非鬼,非怪非仙,但與有緣者結緣,有情者締情,以償舊願,以了夙根。特不知五百年前姻緣簿上與君有瓜葛否?但今夕得一相見,亦非易事也。」

  因與生並坐石上,自言林姓,閩人,小字菱香。詰生前後事,生歷歷言之,不少諱。女曰:「君真誠實君子也。容谷荒岩,非可止宿地,盍暫往吾家盤桓一夕歟?」指謂生曰:「蓬舍匪遙,渡橋即是。」爰攜生手偕行。女雖弓鞋纖窄,而步履如飛。略僅容一人,生心為悸,而女行尤捷,正如凌波仙子輕躡長虹也。

  既達彼岸,望籬落間燈影參差,犬聲遠近,覺別有一世界。女方欲款門,即有兩婢出迓曰:「菱姑歸來何晏也?」女曰:「因待葛郎,以此行遲。八娘、九娘俱已來否?日間命煮熊蹯,曾熟否?今夕好教郎君嘗異味也。」登堂,即有二婦出見,年並三十許,而丰韻殊綽約也。見生,皆襝衽作禮。生並答以長揖。女即命團坐一席。須臾,羅酒漿,陳簋,水陸俱列,珍錯畢備,味美適口,多不能名。女與生拇戰屢北,罄無算爵。乃遣婢取碧筒杯來,滿注醇醪,以決勝負。生視之,上以翡翠玉作荷葉,甚淺,下承一管若荷梗,則僅寸許,置之案間,絕不欹側,度其中注酒,當不盈一杯,及生北取飲之,久不能竭,勉強盡,不覺酩酊。女飲亦酣,叩燭而歌曰:

  團團皓月,耿耿明河,

  隔千里兮不見,我思之勞兮如何!

  今夕何夕,見此傾城;

  即非傾城與傾國兮,余亦何能忘情!

  肆筵設席兮永今夕,余懷渺渺兮,憂從中來不可說。

  盡此一夕之緣兮,共鑒余意之拳拳。

  安得天長與地久兮常醉倒乎花前。

  歌既闋,二婦亦曼聲和之,操琵琶為《鸞鳳和鳴曲》,遂送生與女入房,健扉而去。晨光射窗,同夢正酣,忽兩婢款門甚急,謂:「天符已下,此間不可久留,宜速同行。」著衣並起,則車已候於門外。生與女偕登,風聲遽起於馬足下,如乘雲霧,如履波濤。不數刻,車聲轆,知在平地,從窗中窺之,樹木廬舍,過尚如瞥。頃之,行稍遲,則覺廛市喧闐,人煙湊集,蓋已抵通衢矣。車亦頓止。即有寓中邀客者紛至。生女甫出車外,車已馳去。乃僦逆旅,為暫居計。詢之人,乃福州城外南台也。

  女出履上所綴明珠一,命生易諸  ,已得數百金,翌日復貨其雙條脫,獲千金。爰卜居深巷,蓄臧獲,居然素封家矣。生不棄舊藝,賣畫自給。女曰:「君抑何不憚煩?」生笑曰:「聊以自遣,否則筋骨疏懶,興趣無所寄耳。」由是生日夕對解語花,調脂研粉,為千百美人寫照,圖成題曰《瑤池春宴》,懸之畫肆,觀者麇集,俱嘖嘖贊美,幾於戶限為穿。

  有任翁者,閩中鉅富也,偶見生畫,譽不容口,延生寫合家歡。其女國色也,豔姿媚態,遍南台中無與儷者。是日裝束出見,生驟睹之,不覺愕然,蓋即仙島中香禪也。女見生,若不相識。生竟對女凝思,不能下一筆,託故辭出。歸告菱香,女曰:「君欲娶之否?可以計賺也。特不知伉儷和諧時,何以酬我耳,--恐紈扇之捐,不待秋風以後,而白頭之吟,終為茂陵女子也。」生矢日以自明。

  女於是備車馬,具行李,啟篋,以兩扇授生曰:「此坤靈開闔扇也,持之可以蔽形。」命生即往寫圖,「伺間以扇授女障面,徐行而出,旁人並不之見也。登車疾馳,可相會於城南十里外垂楊樹下。」生從其言,授扇時,女嫣然一笑,若早已默喻其意者。馳抵女所,日猶未晡也。香禪見女,笑拍其肩曰:「阿菱即欲從男子私逃,胡再不謀,乃施此狡獪神通耶?」菱香曰:「子今亦竊漢來矣。」兩涉嘲笑,生並不解。二女因商曰:「不如泛海還西湖。」遂擲帶水中,化為巨舶,生偕二女並登,穩若家居,但兩耳聞風濤聲不絕。

  既暮,仰視星月皎潔,須臾,隱聞雞犬聲,聽岸上鄉音甚熟,則已在湧金門外矣。生後結廬西湖之畔,隱居不出,與二女終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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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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