澗松先生續集/卷二
疏
[编辑]辭恭陵參奉疏甲戌
[编辑]伏以臣今月初五日,伏覩前月初三日政目曁吏曹關,至本道監司知委移文,以臣除授恭陵參奉,令所居官知委起送。臣聞命駭懼,不自容於覆載之間也。臣是何等人,爵祿何等物事,而叨此分外難堪之命乎?臣庸賤一箇無用物耳。幼少闕學,蒙養不端,老大冥行,未免聾瞽。旣乏經術,又無技能,甘與草木同腐,不復有意於人世者數十年矣。徵辟加恩之數,出於千萬夢寐之外,只是殿下被誤於銓曹之注擬也。此臣之所大惑而未曉者也。
況臣早失怙恃,終鮮兄弟,齒暮無兒,未定後嗣,香火靡托。惟思勉及身前,永守丘墓,臣若羈宦,蘋藻之薦,丁寧曠廢,臣之情理,實爲悶迫。伏願亟收成命,許遞臣職,以遂區區追養之願,則自今至死之年,絲毫皆聖恩也。
臣情勢如右,雖不得出而供職,肅謝之禮,分義所急。而臣少多疾病,到老益甚,載病遠行,則恐有中路凍斃之虞,瀝血封疏,倩人叫閽,伏竢罪譴,惶悶罔措。
臣聞臣之事君,猶子事父,父子之間,寧有隱乎?芹曝之誠,敢獻於側席之下,伏願殿下留神焉。竊伏念天災時變,世道人心,到十分地頭,而島夷山戎,狺然旁伺,憂虞爻象,明若觀火,危急存亡之機,迫在朝夕,漆室嫠婦之憂,且不能自堪。況殿下之憂勤惕慮,想不得安寢於丙夜矣。
收拾人心,廣取賢能,在今日救急之先務,而要其本源田地,則亦不出殿下之一心。如使聖學緝煕,有日就月將之效,聖心公明,有鑑空衡平之妙,則萬化由出,百度由貞,已散之人心,庶可以慰悅也;已喪之世道,庶可以挽回也,彌天之災異,庶可以消弭也;在野之賢才,庶可以致用也,危可使安也、亡可使存也。
漢儒董仲舒告武帝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夫古之所謂「學」者,必以躬行心得爲本、必以明體適用爲要、必以酬酢萬變爲貴,而其爲做工夫節度,則又自戰兢臨履,懲窒遷改,戒懼愼獨中來,宋儒所謂「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謹獨」云者是也。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正矣。」又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與間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說之者曰:「政事之失、用人之非,智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非心存焉則事事而更之,後復有其事,將不勝其更矣。人人而改之,後復用其人,將不勝其改矣。」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則亦莫之能也。
臣愚繼之曰:「所謂大人者,孔孟、程朱之徒是也。而孔孟旣不能格魯、衛、齊、梁之君,程朱又不能格兩宋諸君之心,是孔孟、程朱,非無大人格君之德而然也。君臣相遇,自古爲難故也。」
執此論之則人君爲學,莫如自得。苟能自得則人物邪正,政事得失,在我度內,姸媸輕重,莫能逃遁於衡鑑之中,而用舍明決,擧措得宜,如人之耳聽目視,手執足履,惟吾所欲而無不如志矣。
當今國勢汲汲,如久病羸憊之人,元氣垂盡,麻木不仁。四肢百體,苶然痿痺,雖欲運用,漠然不我應矣。於此之時,雖有精忠妙算如諸葛武侯者當之,尚恐驅馳宣力之無其地矣。況下此等輩百千萬者哉?
漢儒之說曰:「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殿下及新政之初,慨然發憤,勵精圖治,修明先典,振擧綱維,革去弊政,一洗舊習,如善棋者之改着新局,則祈天永命,庶或可望也。而柰之何一向因循,牽補架漏,十年之間,無一政悅服人心,無一事聳動瞻聆,其政事用人之沓沓,與昏朝不相近者幾希。
越至于今,反復沈痼,如水益深、如火益熱,在廷諸臣,非無才智願忠之士,而已見其無着手處,全事姑息,苟保祿位,所急者利,所爭者私,冀延歲月於目前,不復爲長慮遠計。在廷之臣猶如此,況在草澤遐遠之地者乎?紀律蕩然,无緩急戰守之備;人和已失,無親上死長之心,脫有事變,土崩瓦解,則將何以支撑乎?言念及此,誠可慟哭。
臣田野小民,韋布賤士,其於國家休戚,生民利害,時政得失,猶懷犬馬之忠,夜觀晝察,仰屋長吁,欲言而難言者久矣。今於陳謝之章,敢開僭妄之喙,出位之罪,固知難免,而區區憂國之誠,亦出於秉彝之天也。伏願聖明不以人廢言。
請以下所陳者,爲殿下自謀之地,以上所陳者,察臣愚私悶之情,哀憐矜恕,幸寬逋慢之誅,則君民上下,各得分願而安其所矣。夫如是則不惟臣身免於狼狽,於朝家審擇用舍,重惜名器之道,亦爲合宜,微臣幸甚,國體幸甚。臣不勝瞻天望極,感恩畏義,祈懇切迫戰栗屛營之至,謹昧死以聞。
辭大君師傅疏
[编辑]伏以聖明不知臣之無似,甲戌年冬,始收臣於草澤之中,除授恭陵參奉。臣於其時,病未肅謝,以至過限,惶悶失措,寢食俱廢。呈病監司,而無意移文,倩人叫閽,而疏又未達,九重之內,何以燭千里外情實乎?方追舊愆,暴白無路,不意今者,又除爲大君師傅,感深益懼,無地自容也。
臣是何等人,十四年之間,除命再及,惶駭戰灼,罔知攸措。伏念恩批之謬及者,銓曹注擬之失實也。銓曹注擬之失實者,由臣欺世之罪也。盜竊斗筲虛名,下以欺朋友、上以欺朝廷,竟至於欺誤聖明,臣之罪狀,萬死無惜。
臣聞溫故而知新,可以爲人師矣。師道之難蓋如此。臣之魯質最在人下,年踰耳順而學全昧方,使爲衆人師且不敢,況敢爲大君師乎?
竊伏念大君年齡旣壯,學業已就,造詣必精,非臣淺學所能禆補其萬一也。無絲毫分寸之益,而尸位素餐,徒費廩粟,亦非臣之所願,而大有愧於初心也。今臣扶曳病骨,觸犯霜風,黽勉登程,期於必達者,非謂臣才識學術,足以當是任而冒進也。十年之前,曾負逋慢之罪,爲沒身難贖之恨,故發死心盡死力,寸寸前進,一以謝天恩、一以伸下情,歸而入地,永無餘憾,臣之志願,此外無他矣。
不幸離棲數日,舊證猝發,頭風眩暈,一時竝作,欲進一步不得,委頓呻痛於昌寧縣界。臣欲承命驅馳則身病如此,欲留臥調理則王程有限,顚倒狼狽,罔知所處。不獲已陳情草疏,付諸監司,轉聞于上,小贖聞命不趨之罪,伏惟聖上庶垂矜察焉。
臣犬馬之齒,六十有三歲矣。受氣甚薄,未老先衰,當在四五十時,精神氣力,已不逮七八十強健之人,至於今日,又加澌頓,耳不聽低聲、目不辨細字,前忘後失,問東答西。出入門庭,常憑杖力,暫失攝養則百疾交侵、小爲勞動則胸喘膝顫,呼吸不通,人事如此,而可能趨走於禁中哉?癃殘醜敗之形,有目者皆可見,而不學無識之實,疏辭中盡之。
伏願聖明哀憐病篤,曲察愚衷,亟收成命,許遞臣職,更令該曹擇取經明學博可任師表,年富力強可堪從仕之人而授之,則公私兩便,物論翕然,於朝家重惜名器之道,亦爲允合,微臣幸甚,國體幸甚。臣不勝瞻天望極,感恩畏義,祈懇切迫戰栗屛營之至,謹昧死以聞。
勉聖學疏己亥
[编辑]伏念,先王不知臣之無似,始收臣於草澤之中,申之以爵秩之命,一曰「恭陵參奉」,二曰「大君師傅」。寒賤孤蹤,榮幸莫比,非臣隕首所能上報。第緣平生痼疾,遇寒必劇,而再度除命,皆出於寒冷之節。或在家疾作,或中道委頓,不能趨拜闕下。一仰天日之光而洪恩未酬,弓劍遽遺,天崩之痛,尙忍言哉?
臣之不才駑劣,最在人下。幼少闕學,蒙養不端,老大冥行,未免聾瞽。雖或見用,決無涓埃之補。上之不能尊主而庇民,次之不能將順而匡救,下之不能扶顚而持危,徒費廩粟,亦臣所恥。故量能度分,不求聞達,忍飢丘壑,四十年矣。犬馬之齒,已七十有五歲,此古人致仕之年也。一朝入地則草木同腐,不自意遭遇聖朝,叨此分外恩命。臣欲聞命奔走,則氣力澌頓;欲自在養病,則憂悶不寧,矜惶罔措,進退失據焉。
昔者子路使高柴爲費宰,孔子聞之曰:「賊夫人之子。」及論孟公綽之爲人則曰:「不可以爲滕、薛大夫。」蓋高柴質美而未學、公綽寡慾而才短,故聖人皆不許仕。大聖人鑑識精明,而不枉人材,於此可見。
夫以高柴之美質,公綽之不慾,未學而才短,則聖人猶不許仕,況如臣之無一長可取者乎?孟子謂齊宣王曰:「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大賢人審擇用舍之謹且嚴如此。
今殿下不知臣爲人之實,而遽加恩命於不當加之庸氓者,只是被誤於銓曹之注擬也,銓曹注擬之失實,亦出於耳聞之訛舛也。臣之作人,性拙,不能爲惡,故人或取其長處;而性懶,不能爲善,故人必病其短處,況望見保於諸大夫國人乎?不識其人而用之,爲佗日國中之笑,則豈但罪在於微臣哉?
不但此也,年踰時制,百疾交侵,髀肉盡消,腰脚酸蹇,不能跨馬出入者有年。父母墳山,近在數里之地,而亦不得任意來往,或以肩轝寸寸前進。只待化去之日,豈復有望於千里驅馳乎?
臣聞「臣之事君,如子事父。」信斯言也,父子之間,寧有隱情乎?奄奄垂絶之喘,雖不得近於殿陛,區區芹曝之誠,敢不獻於側席之下,爲謝恩報恩之地乎哉?伏願殿下留神傾聽,採納蒭蕘焉。殿下用臣言,則臣雖在千里之外,常如昵侍輦轂之下,如其不然,雖日承三接,亦無益矣。
天災時變,到十分地頭;風俗人心,到十分地頭。而民力盡於事大,膏血分於交隣,赤子嗷嗷於塗炭之中。一歲失稔,則民食斷絶;民食斷絶,則民天亡矣;民天旣亡,則國何以爲國乎?《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不固本而寧邦,必無之事也。周宣王內修外攘,致中與之績。不修內而攘外,必敗之道也。
當此之時,廉風掃地,慾浪滔天,天地閉塞,正道晦冥,古聖賢仁義、道德之說,未嘗一日行於宇宙之內。人不知禮義之爲何物、廉恥之爲何事,所急者利,所爭者私,利與私外,無他物事。名分紊亂、紀綱頹弊、奢華無度、醉夢成風,此何等氣像、何等世道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幾何其不胥而爲夷也?使賈誼生於此時,不止流涕而痛哭也。憂虞爻象,明若觀火,危急存亡之幾,迫在朝夕。
漆室嫠婦之憂,尙不能自勝,況殿下當九五之位,臨億兆之上,安危利病,萃于一身?其憂勤惕厲之際,想不得安寢於丙夜矣。雖然妖不勝德,君相造命。嗚呼!殿下懋哉懋哉。收拾人心,廣取賢能,在今日救急之先務,而要其本原田地,則亦不出殿下之一心。
如使聖學緝煕,有日就月將之效;聖心公明,有鑑空衡平之妙,則萬化由出,百度惟貞。已散之人心,庶可以慰悅也;已喪之世道,庶可以挽回也;在野之賢能,庶可以致用也,危可使安也,亂可使治也,亡可使存也。《易》曰:「其亡其亡,繫于苞桑。」此正今日之所當爲戒也。
昔周太保召公奭告成王曰:「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嗚乎!曷其?柰何不敬?」漢儒董仲舒告武帝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召公所謂「敬」、仲舒所謂「強勉」,何莫非學之術也?
夫古人所謂「學」者,必以躬行心得爲本、必以明體適用爲要、必以酬酢萬變爲貴。而其爲做工夫節度,則又自戰兢臨履、懲窒遷改,戒懼愼獨中來。宋儒所謂「有天德,便可語王道,其要只在謹獨」云者是也。徒聽人說話,無益,專靠書冊上文字間者,亦末矣。執此論之,則人君爲學,莫如自得。
苟能自得,則人物邪正、政事得失,在我度內,姸媸輕重,莫能逃遁於衡鑑之中。而用舍明決、擧措得宜,如人之耳聽目視、手執足履,惟吾所欲,而無不如志矣。其或不能自得,而徒取資於講說而已,則心常楚、越,掣肘矛盾。雖使碩輔鴻儒,日侍經幄,嘉猷至論,盈滿前後,如扶醉漢,東倒西傾,尙何匡救之足賴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正。」又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與間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說之者曰:「政事之失、用人之非,智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非心存焉,則事事而更之,後復有其事,將不勝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後復用其人,將不勝其去矣。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則亦莫之能也。」
臣愚繼之曰:「所謂『大人』者,孔孟、程朱之徒是也。而孔孟旣不能格魯、衛、齊、梁之君,程朱又不能格兩宋諸君之心。是孔孟、程朱,非無大人格君之德而然也,君臣相遇,自古爲難故也。」本朝儒臣成守琛讀《孟子》此章曰:「有能以是說告吾君者乎?」宋儒朱文公嘗讀義理書而味之曰:「食芹而美,欲獻之吾君。」古之人樂善愛君之誠,至於如此。是皆惻怛悃愊中流出,初非苟然外假之辭也。伏願殿下惕然動念,而特加體驗焉。
大槪在廷諸臣,非無才智願忠之士,而已見國勢之無着手處,全事姑息,苟保祿位,冀延歲月於目前,不復爲長慮遠計。在廷之臣猶如此,況在嶺海遐遠之地者乎?紀律蕩然,無緩急戰守之備;人和已失,無親上死長之民。脫有事變,土崩瓦解,則將何以支撑乎?將來之事,雖未逆覩,旣往之跡,歷歷可考。言念及此,不覺氣塞。
臣田野小民、韋布賤士。其於國家休戚、生民利害、時政得失,似不當深念。而只緣食土之毛,重感徵召之恩,夜觀晝察,仰屋長吁,欲言而難言者久矣。今因陳謝之章,敢開僭妄之喙,出位之罪,固知難免,而一端憂國之忱,亦出於秉彝之天也。
伏願聖明不以人廢言,亦不以言取人。請以下所陳者,爲殿下自謀之地,勿視之尋常,而夙夜警省焉。以上所陳者,察臣愚私悶之情,哀憐矜恕,幸寬逋慢之誅焉,則不惟臣身免於狼狽,於朝家重惜名器之道,亦爲合宜,愚臣幸甚,國體幸甚。臣不勝瞻天望極,感恩畏義,祈懇切迫戰栗屛營之至,謹昧死以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