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碧堂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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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尺牘
[编辑](萬曆二十八年庚子~三十年壬寅。33~35歲)
○黃平倩庶子
[编辑]弟以午節後掛帆,挾數老衲入匡廬,幽巒邃穀,無所不探,生平所見名山,此為最奇。伯修素有登臨癖,恨不見此,人生足力健時,何得輕易蹉過也!海內道侶,零若晨星,死者不可見,活者不可聚。弟此回亦欲入山,後會遂不可知。雖嚴親尊命,屢以出相迫,然懶癖已成,孝緒之絕宦,與太真之絕裾,心或有可忍不可忍也。玉泉奇勝,明歲結室,多在智者洞,一以便靜修,一以遲長兄歸道也。聞欲刻《阿彌疏鈔》,於襄本有疑,此不難辨,但檢玄奘譯及海東疏,若無此語義,為後人增益無疑。若弟斷然以為後人增益,非疏則訛也。
○顧升伯修撰
[编辑]別時卒卒,不及吐一語。因憶往昔踏月射堂,聽歌曲水,共約此後當覓稻田廠前後一片地,為看花待月之所,曾未幾時,而出處生死,有同夏雲,人生何事可算得也!弟世情覺冷,生平濃習,無過粉黛,亦稍輕減;即有時對清歌豔舞,亦如花鳥之寓目,自幸心中粗了,可以隱矣。六月內遍踏匡山,水石勝絕,自恨宿因不深,不得為此中淨侶。至真州遇三弟,備知兄近日行履。兄才識蓋世,閱事已久,若於此事稍稍勘破,人間佳惡情態,真不直兄一笑也。
○李湘洲編修
[编辑]弟不知兄已北發,前此曾馳書奉問。與兄兩年別耳,而光景苦樂,有同朝夢。眼前事除卻死,真無一可算者也。兄有才有識又有膽,獨道念未切,或為眼中粗惑所轉。弟往時亦有青娥之癖,近年以來,稍稍勘破此機,暢快無量。始知學人不能寂寞,決不得徹底受用也。回思往日孟浪之語最多,以寄為樂,不知寄之不可常。今已矣,縱幽崖絕壑,亦與清歌妙舞等也。願兄早自警發,他日意地清涼,得離聲色之樂,方信弟言不欺也。
○龔惟學先生
[编辑]某此回得請,甚快,今年粗了匡山,此外別無分毫想。兒孫,塊肉耳;田舍,郵也;身體手足,偶而已。皆不足安頓計較。客居柳浪館,曉起看水光綠疇,頓忘櫛沐。晨供後,率稚川諸閑人,杖而入村落。日晡,棹小舟以一橈劃水,多載不過三人。晚則讀書,盡一二刻,燈下聚諸衲擲十法界譜,斂負金放生。暇即拈韻賦題,率爾倡和,不拘聲律。閑中行徑如此,聊述之去牘,以當一夕佳話也。
○又
聞嵐地寒甚,而尊殊不以為苦。懸鞭徹棘,浩浩然如處花林醑國。此其地則寒,而民則暖,何怪尊之樂之也?然為嵐計,則願必世百年;為主人計,則願得一內擢,稍釋拮據之苦,優遊二三長者之間,課山水之奧,結當來之緣,種花賦詩,隨口即謳,此亦生人之至樂,而某與遁庵翁負弩先驅者也。夫尊豈戀戀一官者哉?雖然,白香山七十致政,自以為達;陶彭澤八十日為令,自以為苦。兩人者所遇不同,其趣未始不一也。
某近來始知損事之樂。所謂損事者,非獨人事,田宅子女皆是也。小窮則小樂,大窮則大樂。衣食僅充,餘則施之,是為損事要法。蓋有一分餘,則有一分興作圖度,小餘則造房治產,大餘則為孫子計,無所不至。宅則欲柏欲楠,田則欲膏欲沃,又或謀之不可知之枯骨,以幸其長且久,此無他,資有餘而心為之驅使顛倒也。宗少文云:「吾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始以為矯談,今乃信之。往曾與黃平倩言,但看長安街夜半時,古廟冷鋪中,乞兒丐僧,齁齁如雷吼;而白髭老貴人,擁綿下幃,乞一合眼而不可得,則宗少文之言驗矣。
○何客部本江
[编辑]作字時,又九之次日也。方杖而出,偕數衲往玉泉,收堆藍山色,飲仙人掌茶。此地兄宿經由,他日入沮漳,聞路人云,智者洞中有一老頭陀,鬚髮如敗葦,身若豎銅,飲嵐臥石,語人以目不以口者,是必我也。兄去旌節,屏侍史,蹤之或可得;不然,與鹿麝同駭而去。
○雷元亮郡丞
[编辑]往真州聚首時,高呼暢飲,大快也。已而萍跡東西,人從匡山道上來,輒問,問輒無有不怏怏數日者,不謂今者遂在照臨之下也。初意欲渡江,值先姑後事,東馳西走,耽延至今。抑野人制不入城府,亦迍之小節。又則部民分勢隔絕,某雖摳衣,臨之以老公祖,擁之以皂帽,恐之以白之佐史,能據若曩者之歡呼謔浪乎?此某所以未出門而先次且也。觀至此,得無捧腹而重笑其迂耶?一介之訊,聊復申意,伏維照察。
○黃平倩
[编辑]參山道中逢胡舍人,得兄手書,具悉近況。此山奇絕,其石則昆侖、玄圃,其宮室則祈年、未央,其樹則孔明廟前老柏也。匡山之勝,以澗以瀑,其他不當香爐一峰,五老差敵耳。未知我眉真能伯仲否也?學道之不利官久矣,當事者之意,將以解官難諸大夫,此猶縱魚於壑,而放鳥於山,其誰不快?然弟亦有此言,謂既持釋子戒,口斷葷血,身斷冶淫,心中斷卻了子孫田宅之想,諸皆可斷,而官獨不斷,何以自解於天下也?當事者此舉,未可謂非一番大爐冶也。家之不可學道,猶官也,官有友而不暇,家則暇而孤,唯遊可兼得之。弟意欲春秋入山谘訪,冬夏則閉門讀書而已。既已圖出世一大事,而其腸胃所貯,若依然只俗子家物,何若不談之愈哉?
古人學道貴密,不惟令人不覺其長,亦且不盡見己之是。即如布施一事,隨分周鄰里鄉黨則密,必名山大刹,通邑大都,則愚者駭智者笑矣。五度皆然,舉一可例。吾輩所謂持戒精進,得無有不覺不知,墮此區宇者耶?此飲藥而服忌,不若不飲之愈也。弟近來痛省此病,故言及此,所謂臘月扇子,恐南地寒暄不常耳。
○陶周望宮諭
[编辑]去年入匡山,今年入太和,天目、洞庭,直魁丘耳。兄真解官去,弟來春當之西湖,偕遊天台、雁蕩,便了卻武夷、普陀諸約。新其所常見,而證其所不至,亦快事也。會胡太六,知社中兄弟近益精進。弟謂諸兄純是人參甘草,藥中之至醇者。若弟直是巴豆大黃,腹中悶飽時,亦有些子功效也。家父迫弟出,而弟懶於世事,性僻而疏,大非經世料材。弟又生計減少,數椽殘茅,十畝秫田,已付之妻兒管理,身口自足,無庸勞心仕途。弟客寄村廬,四方道侶分餐而食,雖親戚朋友亦不責弟以常禮,及告以風水田宅,往來酬答之事,弟公然一方外人也。然弟尚以為苦。出門雖敝衣踉蹌,人必指曰某官人。數日一見妻子,或告曰,某籬落壞,兒子某廢學。黨中有不解事者至,言及鄉里間不平之事,未免動念。若一離家,並前數事亦無,眼中得不常見爛熟人,雖俗亦快也。
靜虛兄恐已歸,所云頓除漸修,大非弟指,不知以何為修?若云蔬食斷腥是修,則牛羊鹿豕亦蔬也。若云長夜不眠是修,則訓狐蝠鼠亦不眠也。若云一念不起是修,則無想諸外道亦不起也。若云騰騰任運不著不滯是修,則蛙鳴鳥語,亦騰騰任運也。《楞嚴經》云:「一迷為心,決定惑為色身之內。」凡六根可攝持,皆身也;可分疏悟入,皆身見也。所云漸修,不知當從何處著手?靜虛若未去,幸以此字示之。
○蕭允升庶子
[编辑]海內交遊,如兄丈之於不肖兄弟有幾?夫世有膚交,有骨交,有氣交。骨交則荊、聶之儔也。氣交者氣味相合,如水之於鹽,自非性命相期,胡以至此?若兄丈之於先伯修是已。憶壬辰之歲,弟初獲交於諸道友,先兄踞壇而坐,念方、則之丈論難疊出,足為千載一時。曾未幾何,而東零西散,念方既已下世,先兄繼之,射堂秋月,有若隔世,人生會合,何可常也!弟已絕意仕進,而家父意尚果,然未便驅弟出山。
庵居柳浪湖,長楊萬株,桕千本,湖百餘畝,荷葉田田,與荇藻相亂;樹下為團瓢,茶瓜蓮藕,取給有餘。弟又不常居鄉,才了匡山,便入太和。解夏後,入衡嶽,遇緣則住,不則去,亦足以樂而待死矣。知兄信我,漫一及之,不可為不知者道也。
○馮尚書座主
[编辑]方春卿之命下,凡在門下士,無不延頸舉踵,且慶且慰者。無何而東朝建,二十年廷臣所爭而不可得者,一旦遂定。此雖主上獨斷,抑亦吾師之將順者潛而速也。某殊慳緣,不獲一睹其盛。居常持鏡自照,此等骨相,豈堪入甘肥場?自分與吠蛤鳴蛙,一體歌詠太平,亦樂而甘之。唯師席日遠,萬萬不能忘情。海內如師之愛門生,忘其百漏,而取其一得者有幾?某豈木石,而不自知?夫以某之拙似傲,懶似慢,雖同輩或不可堪,而師愛之惜之,終始如一日,某獨何心,能不填胸刻腑也!自恨才力鈍劣,不能建一奇,當一官,百負師門。唯詩文一事欲稍自振拔,山水性命之餘,聊一發之,而質凡下,不合古轍,謹錄記文數首,山行詩數篇塵覽,比於詼談,得師破顏一笑足矣。惟師削而正之。然過此亦欲焚卻筆研,人生精力幾何,若為以有限之精神,事此無益之伎倆也!即此是名根未盡,山中人不破此障,亦何異紛華世味也。畢竟諸緣皆易斷,而此獨難舍,或亦文人之業習耶?
去年遊匡廬,今春登太和,皆奇奧之極。解夏後,復欲束裝入衡嶽。海內奇山水,計十年可盡。擇其地勝而人清者居之,俟師他日歸來,某方策杖過東海,窮覽鄒、魯之勝,坐日觀而扣雲來,與師評天下山水佳絕處,以當臥遊,此即某之所以上報知己者也。狂談可笑之甚,唯師恕之。
先兄恤典,會典具載,謹遣小價上疏,伏念先兄講讀四年,竟以此卒。生平修謹,無纖毫過,講明聖學,似亦朝賢之所許可,儻荷特恩,蔭恤贈諡,皆例所有,是在尊師主持耳,然亦未敢必疏之當上否也?唯尊師裁之。
○答王以明
[编辑]居士畏語言建立,為地獄業,火之是已,獨不畏《易解》亦語言建立乎?若一切論著皆去,而《易解》不去,是未曾抹卻語言也,此即犯妄語罪。若以論說為建立,《易解》為非建立,是自語相違也,此即犯兩舌罪。妄語兩舌,非泥犁業乎?居士何以自解?不解則無以曉喻迷人,解則復犯語言建立矣。豈惟居士,伏羲、文王便是招頭矣。故走謂居士,非真畏語言者也,不若留卻,且消遣閑日也。太和諸詩奉覽,幸即擲下。記尚未成,時方結夏,料理《楞嚴》宗旨,故未暇作文字業耳。走非畏文字者也,並此無畏奉施,居士納不?往曾藏得《易解》數本,今亡盡矣,有得意處,幸一見示。
○答陶周望
[编辑]藻來,具知真切矣。山居頗自在,舍弟近亦喜把筆。閑適之時,間亦唱和。柳浪湖上,水月被搜,無復遁處。往只以精猛為工課,今始知任運亦工課。精猛是熱鬧,任運是冷淡,人情走熱鬧則易,走冷淡則難,此道之所以愈求愈遠也。弟學問屢變,然畢竟初入門者,更不可易。其異同處,只矯枉過直耳,豈有別路可走耶?據兄所見,則從前盡不是,而今要求個是處,此事豈可一口盡耶?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才有重處,隨即剿絕。今日之剿,在明日又為重處矣。遊山若礙道,則吃飯著衣亦礙道矣。如此則兄真如陳同甫所云,雖咳嗽亦不可者。道實礙人之物,人亦何用求道耶?
○王則之宮諭
[编辑]別遽十年餘矣,亡兄奄忽二載。長安聚首之樂,不啻隔生。不忍言,不忍言!近日學問得剿絕不?陶周望是真實參禪人,雖未入手,然其進不可量也。黃平倩亦甚勇猛。數得長安書云,有趙少卿、王行人、左侍御、王刑部,皆卓然有大根力,參究此事,恨弟老懶,無意復出,不得一扣門牆谘決。尊兄往來南北,當有所遇,實證據處,幸一一示我。弟雖不敏,尚能削骨瀝血,乞半偈書,作將來淨因也。弟明春欲南行,了天台、雁蕩公案,若尚在南,亦一快事。弟頭髮已有數莖白者,如則之當滿頭矣。
○王百穀
[编辑]每逢吳僧來,輒首訊百穀。聞動履倍常,則大喜,謂風雅道衰,尚賴此老成人撐持也。明春入台、蕩,取道兩洞庭,百城煙水中,首扣大知識,想翁不作德雲麵孔,費不肖七日草鞋錢也。綿竹僧以緣事入吳,便致遠訊,惟有以開發之。不一。
○答徐見可太府
[编辑]東南之遊,極於五泄,將留台、蕩、普特,以為後約。仁公既期以來春,便當執策從事矣。近日移居山莊,去城一牛吼地,山中老松千本,修篁萬竿,頗足自快。干霄之榦,以障風露;枵中之木,以當庵廬;蒼髯之藤,蘚皮之石,以為友朋。此樂非仁公恐不復見賞。不然,未有不以為癖且癡者。《山行注》,一路程本子也,何足煩大筆,政復劉邕之嗜,明公或偶同焉。使夫鄉里之士,知癡而僻者,亦偶見賞於大人君子,此亦賤士之榮遭也。幹旄北矣,野人臥山南而送之,亦復近誕。然自以為知仁公之深,莫野人若也,故且略形體,以事君子。
○又
于鱗有遠體,元美有遠韻;然以摹擬損其骨,辟則王之學《華》。會稽徐文長稍自振脫,而體格位置,小似羊欣書,仁公何得遂奄有之?不佞下里稚語耳,尊敘獎藉過甚,將無蕉葛衷而古錦襲乎?夫尹夫人之望邢也,此猶以色卻也,今使夷光導而嫫母御,能免太冲之擲耶?
山居已兩月,去城百餘里;微來劄,亦不知板車之過谷也。山資之乏,輒爾饒足,自惟無夷門咫尺之義,而橫遭長者之施,顏甚矣。既不能長揖道旁,隨諸攀轅之後,又不敢以虛儀為將,唯有北望九頓而已。異日者或撰為俚言,以歌揚休明,是乃草茅之所以報耳。不具。
○與耿中丞叔台
[编辑]往過白下,辱翁台愛至渥。比歸山中,欲具箋道謝,而所謂致書郵者,非山人則緇客,其意皆有干於東諸侯者,故箋竟不致。不然,某非無心,豈兀兀不知感,感而不為一言以通也?某歸來無所事,登臨之暇,輒復吟哦,如夜蛙朝鵲,叫跳鳴躍,不能自止,其言皆花木蟲鳥,退之所云「窮年枉智思,掎摭糞壤間」者,要無足為翁道。但公退之暇,借以發笑,時亦有之,如排場嗑瓜,無益音節,大為發諢之資也。因舍親楊知事之便,附上求教,幸有以繩削之。
○王百穀
[编辑]楚中絕無江南士人,但時有白足赤髭耳。問王先生近況,亦復不曉。每思包山、天目之勝,屐齒輒躍,遂欲買舟,便道訪半偈主人,而堂上白頭往往見勒,明年尋一佳題目東下,當了此願也。王路鳩材僧入楚,不能得杞梓楩楠之一,不佞稍為區置,僅獲蒲柳下材數十株耳。其實湘中富室,不能敵吳之窶人。僧雲東洞庭有陶朱、猗頓焉,且與百穀為戚,願得百穀布施蠟花箋一幅,未識可否?山房數額,望老手一揮,便付去衲。
○袁無涯
[编辑]不肖詩文多信腕信口,自以為海內無復賞音者,兄丈為之梓行,此何異瘡痂之嗜。幸謹藏之奧,為不肖護醜,勿廣示人也。至囑,至囑。戊戌以後,稍有著述,去僧忙不及錄寄,附去《廣莊》及《瓶花集》詩各一冊,餘俟怡山還致之。明春當偕家弟南行,或得相從虎丘道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