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襦
淮陰章楸，業賈，設酒肆於城北之大道旁，供行客瓢飲。肆中設幾案，頗修潔，兼賣鹽豉、來其之屬，亦有雋味，然資太短，利亦微，僅供饘粥，求小康，良不易。肆後三椽屋安妻孥，肆中覓夥代操作。其妻范氏三娘頗風致，間當壚，有文君風，而楸尤好客，凡文人學士飲其家，杖頭費稍缺，嘗不過計較。門前臨青草灘，多叢葬，屋後環大溪，植榆柳，綠蔭叢叢焉。時正夏五，值夭中節，卓午矣，各家皆扃其扉，而彼肆獨敞。楸命肆夥守門，己則廚下烹飪魚肉，將賞節。忽有臬司役押赭囚五皆盜魁，鋃鐺過門，遽哄入，坐壚側，索飲甚急。夥辭以酒甕罄，即拍案擲幾大罵，勢甚洶洶，夥懼，縮頭不敢出。楸偕范氏三娘走睨之，遽作笑顏慰之曰：「君等行路亦饑渴甚矣，豔星良辰，何可虛負，若不足較，我家已為君等具盤飧，大好開懷。」言已呼夥出，溫酒設匕箸，三娘詣內，盡以廚中所有者蒸騰捧出，味極鮮美，蒸餺、飪、餅、餌供啖嚼，曰：「君等北人耶，恐粥飯不足以果腹，故以麵食進，然倉卒主人，味不甘旨，乞恕。」眾囚曰：「善，賢東道哉。」飲啖均有兼人量，杯盤狼藉。食已進以香茗，旋以大木盤貯溫湯為眾囚浴。囚均鼓舞，大歡喜，惟不言謝，但默詢主人名氏，牢記而去。
門前牧豎鹹非笑之，楸亦自笑，與妻滌器、掃肴核、安幾案而已。是年秋，忽有褐衣三人至，問曰：「誰是肆主人章楸耶？」楸應曰：「某是也。」鏘然一鳴，黑索已在頸上，一家大驚，妻子號泣。遽牽至山陽署，始投牘云：「有盜魁供楸是窩藏家，應拘而對質。」宰出，加縶維，置木籠中，遣兵役衛之去。妻子來送行，哭聲震動。楸哭曰：「此去，生死存亡未可定也，汝等曷收酒肆聽消息。」潛命長子攜旅費，徒步掩淚送登程。
比到姑蘇，時梁憲已赴金陵，權投狴犴。是夕，即與盜囚系一處。燈燼昏黑，蟲聲啾啾，心怖怯，疑有鬼物來搏。夜午，聽鈴柝收聲，忽耳際有呼章楸者，聲之老稚不一，音之南北又不一，似審熟而不敢應。忽又低喚曰：「章君忘我輩耶？故人耳。」乃悄應曰：「某誠章楸，公等何人？」曰：「天中節，叨擾杯酌之弟兄也。」遂悲訴曰：「不圖於此處邂逅，但某犯何罪，諸君或知其詳與？」聞嗤嗤笑曰：「我輩邀來耳。昨臬司庭訊，五刑用盡，某等堅不承，尾云章某乃我輩窩盜主，若拘至，即伏，而君遂輕忽陷囹圄矣。」楸云：「僕向與君等無仇怨，何傾陷？」曰：「豈但無仇怨，天中醉飽，至今不忘，且欲酬子之大德，某等為首，若林黑兒，郯城人。其次囮〈（音又）〉奴，會稽人。其三張豹，海陵人。其四王子禽，沐陽人。其五小佽飛，大樑人。某等皆劇盜，便捷如飛，屢拒捕，獲斷頭罪。顧飛出棘牆誠不難，惟自知數到，行就死耳。君出獄時，即我輩就刑日也。乞君牢記我等姓名，歲時以一陌紙錢、一杯濁酒、一盂麥飯，呼而祭之，感深泉壤矣。」楸是時始恍然悟曰：「僕幾驚破膽，然公等義士也，當勉如君志。」
少頃夭明，晨曦透入，始辨面目，相視悲笑，蓋似曾相識，舊雨重逢。明夕聞鼓吹呵導，輿馬沸騰，知梁憲回署，林黑兒急脫衷服之布襦一襲與楸，更著囮奴、張豹各以布半背，與楸耳語曰：「此中有物，毋擲毋泄，泄則不為君有矣。君家對門叢葬處有枯白楊一株，上營鵲巢二，其下有古墓，石板覆大甕二，有寶物，可深夜掘取，謹記勿忘。」言已，慷慨泣下，楸亦泣。旋聞吏卒呵叱，臬司升堂皇，果有虎役牽五人出。旋有呼己名者，亦牽之出庭訊，戰慄不已，哭失聲。林黑兒大笑且罵曰：「狗彘奴，吾豈忘哉？天中節若能以酒肉啖我，何得至此？」因供曰：「章某誠無罪，然某日我等起贓，由淮陰過彼家，索伊酒肉不得，且以榴花枝撻我首，仇牽之來，非真窩藏家也。至我輩死罪，量無生機，乞供押完案。」臬司乃慰楸曰：「子良民，無罪被累也，然亦拒客之小懲。」脫械縱之。楸叩首出署，覓長子於旅館，果聞五人均於是日棄市。命子潛市槥具，收五人屍，買地厚葬之。
歸後拆布襦一、半臂二，視之燦燦者皆金葉，瑟瑟者皆珍珠，值萬余金。深夜攜鋤尋白楊樹下掘之，果得甕蓋窖藏也，得十萬余金。由是成巨富，移家姑蘇，俾子孫就近展墓田，祭祀不衰。另作商賈，不復設酒肆。至今淮陰猶有豔其事者。
懊儂氏曰：一飯之德，至死不忘，且報以厚貺。彼世之誦詩讀書，往往身受人恩而動以反噬報之，林黑兒當啞然大笑於泉台下也，嘻，奇矣！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