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閑日記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在廣州
三日,晴,星期五(十月二十九日)。
午前九時,又有許多青年學生來訪。郭君汝炳于十時前來,贈我《西泠詞萃》四冊和他自己的詩《晚霞》一冊。
和他出去到照相館照相。離情別緒,一時都集到了我的身上。因為照相者是一個上海人,他說上海話的時候,使我憶起了別離未久的上海,憶起了流落的時候每在那裡死守著的上海,並且想起了此番的又不得不仍舊和往日一樣,失了業,落了魄,蕭蕭歸去的上海。
照相後,去西關午膳,膳後坐了小艇,上荔枝灣去。天晴雲薄,江水不波,西北望白雲山,只見一座紫金堆,橫躺在陽光裡,是江南晚秋的煙景,在這裡卻將交入殘冬了。一路上聽風看水,搖出白鵝潭,橫斜叉到了荔枝灣裡,到荔香園上岸,看了凋零的殘景,衰敗的亭台,頗動著張翰秋風之念。忽而在一條小路上,遇見了留學日本時候的一位舊同學,在學校裡此番被辭退的溫君。兩三個都是不得意的閒人,從殘枝掩覆著的小道走出荔香園來,對了西方的斜日,各作了些傷懷之感。
在西關十八甫的街上,和郭君別了,走上茶樓去和溫君喝了半天茶。午後四五點鐘,仍到學校裡去了一趟,又找不到負責的委員們,薪金又不能領出,懊喪之至。
晚上又有許多年輕的學生及慕我者,設餞筵於市上,席間遇見了許多生人,一位是江蘇的姓曾的女士,已經嫁了,她的男人也一道在吃飯;一位是石蘅青的老弟,態度豪邁,不愧為他哥哥的弟弟。白薇女士也在座。我一人喝酒獨多,醉了。十點多鐘,和石君洪君白薇女士及陳震君又上電影館去看《三劍客》,到十二點散戲出來,酒還未醒。路上起了危險的幻想,因為時候太遲了,所以送白薇到門口的一段路上,緊張到了萬分,是決定一出大悲喜劇的楔子,總算還好,送她到家,只在門口遲疑了一會,終於揚聲別去。
這時候天又開始在微雨,回學校終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車上陳塘的妓窟裡去。午前一點多鐘到了陳塘,穿來穿去走了許多狹斜的巷陌,下等的妓館,都已閉門睡了。各處酒樓上,弦歌和打麻將聲爭喧,真是好個銷金的不夜之城。我隔雨望紅樓,話既不通,錢又沒有,只得在熱鬧的這一角腐頹空氣裡,閑跑瞎走,走了半個多鐘頭,覺得象這樣的雨中飄泊,終究捱不到天明,所以就摸出了一條小巷,坐洋車奔上東堤的船上去。
夜已經深了,路上只有些未曾賣去的私娼和白天不露面的同胞在走著。到了東堤岸上,向一家小艇借了宿,和兩個年輕的蜑婦,隔著一重門同睡。她們要我叫一個老舉來伴宿,我這時候精神已經被耗蝕盡了,只是搖頭不應。
在江上的第一次寄生,心裡終究是怕的,一邊念著周美成的“少年游”: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感舊》)
一邊只在對了橫陳著的兩蜑婦發抖,一點一滴的數著鐘聲,吸了幾支煙捲,打死了幾個蚊子,在黑黝黝的洋燈底下,在朱紅漆的畫艇中間,在微雨的江上,在車聲腳步聲都已死寂了的岸頭,我只好長籲短歎,歎我半生戀愛的不成,歎我年來事業的空虛,歎我父母生我的時日的不辰,歎著,怨著,偷眼把蜑婦的睡態看著,不知不覺,也於午前五點多鐘的時候入睡了。
七日,星期二(十一月初三日),陰,多風。
午前在家悶坐,無聊之極,寫了一首“風流事”,今晚上仿吾他們要為我祝三十歲的生辰,我想拿出來作一個提議:
小丑又登場,
大家起,為我舉離觴。
想此夕清樽,千金難買,
他年回憶,未免神傷。
最好是,題詩各一首,寫字兩三行。
踏雪鴻蹤,印成指爪,
落花水面,留住文章。
明朝三十一,
數從前事業,羞煞潘郎。
只幾篇小說,兩鬢青霜。
諒今後生涯,也長碌碌,
老奴故態,不改佯狂。
君等若來勸酒,醉死無妨。
午後三時後,到會場去,男女的集攏來為我做三十生辰的,共有二十多人,總算是一時的盛會,酒又喝醉了。晚上在粵東酒樓宿,一晚睡不著,想身世的悲涼,一個人泣到天明。
十四日,星期二(十一月初十日),雨,悶,熱。
午前赴公票局問船,要明日才得上去。這一次因為自家想偷懶,所以又上了人家的當,以後當一意孤行,獨行我素。
與同鄉華君在清一色吃飯,約他于明天早晨來為我搬行李。午後在創造社分部,為船票事鬧了半天,終無結果。決定明日上船,不管它開不開,總須於明早上船去。
昨日接浩兄信,今日接曼兄信,他們倆都不能瞭解我,都望我做官發財,真真是使我難為好人。
晚上請獨清及另外的兩位少年吃夜飯,醉到八分。此番上上海後,當戒去煙酒,努力奮鬥一番,事之成敗,當看我今後立志之堅不堅。我不屑與俗人爭,我尤不屑與今之所謂政治家爭,百年之後,容有知我者,今後當努力創作耳。
自明日上船後,當不暇書日記,《病閑日記》之在廣州作者,盡於今宵。行矣廣州,不再來了。這一種齷齪腐敗的地方,不再來了。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當肅清廣州,肅清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