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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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好家人潛心奉主
[编辑]話說貧賤皆人命中注定,一絲一毫強求不得。有許多人不知,每每費盡心機,營謀算計。命裡無時,何曾得了一點。那命裡有的,不要費一點心機。還有人幫襯做事,掌大大的家門,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僕之中,也有歪的,卻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計家主的錢財,貪謀家主的妻妾,到了終身的時節,依然是個家奴。算計得錢財去,依然是個窮漢;貪圖得妻妾到手,依然是個單身。卻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腸,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將老家主所置的田園房屋,租的租,稅的稅,耕的耕,種的種,等待家主長成,一絲不毫,清清白白,交還家主掌管,並無絲毫染指。或是家主貧的,他便終日奔波,勞其筋骨,挑柴負米,奉養家主,還要費心經營,左商右議,替家主崢嶸一個大大的家私,到後來他也有一個好結果。
閒話休題,卻說田義,那日急早起來,梳洗已完,因說道:「我田義,自往宣撫衙門遞了領解的呈子,蒙宣撫老爺一面題疏,一面給批,著我解餉赴邊,給散軍士。且喜銀子俱已上鞘,夫馬俱已點齊,已曾告退主人,把一應帳目文券,交與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貲,已過百萬,也富到極處了,還要錢財何用?我們做紀綱的,只該與他施恩,不可替他結怨,只該與他積福,不可替他生災。我昨日查點帳目,見有許多文券,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沒得還,要討沒處討的,留在家中,都是斂怨生災的,具不如做那馮諼市義的故事,瞞了主人,盡行燒燬,留一個稟帖在家,待我去後,報與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來,與他商議便了。」
不一時,田義的兄弟,名喚田信,走出來。口裡說道:「兄作遠行人,弟攝家臣位,勉力代蕭何,一概遵前例。」見了田義,作揖說道:「哥哥今日遠行,愚弟備了一杯水酒,與哥哥餞行。」田義道:「這□不消。賢弟,你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帳目,盡行交付與你,你須要用心掌管,不可負主人之托,凡在佃戶、債戶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一來替主人積德,二來當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斷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總是不改成規悉遵舊例就是。」
田義遂取出經管的物件,交與兄弟道:「這是租簿,這是文券,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樣,並沒有第二副法碼。」
田信一一收下,道:「請問大哥,那一卷是甚麼文書,為甚麼不交與兄弟?」田義道:「你且聽我道來。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災的符水;為善的,就是天官賜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關係,全靠著這件東西。」田信拿來,打開一看,道:「原來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債的人償還不起,大哥要燒燬的意思麼?」田義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極是,但要告過主人才好。」田義道:「若是告過,就燒燬不成了。我有個稟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後,遞與主人說明就是。」田信道:「萬一主人不信,倒說你侵匿起來,卻怎麼處?」
田義搖頭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虧,行權市義何妨礙?怕甚麼蹤跡,使人疑惑。」遂把火將那些借券,盡行燒燬了。說道:「合將殘券火中焚。我真心愛主,毫髮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膽忠心,能有幾個?不過是懷慚抱怨聽呼使而已。誰像你田義,晝夜奔波,勞神費力,與人補虧缺。我怕你助邊焚券般般好,與那節用生財的事事違。」
說話未完,只見那些人夫一擁而來,說道:「我們抬鞘的都到了,請起身罷。」田義道:「待我裝束起來。」只見田義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項,一齊佩帶起來,儼然一員差官。騎上了馬,對田信道:「賢弟在家,須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須要謹慎提防,待兄弟遠送一程。」
田義道:「不消。就在此分別罷。」兄弟兩相分別。只見田義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
金錢滿萬通神力,財帛盈千動鬼疑。
邊軍盼到無饑色,多少窮兵癢肚皮。
田義將助邊的餉鞘,押解去了,不必敘說。
卻說何小姐,自從進門之時,見了北平的嘴臉醜陋,思量脫身不得,借勸酒之勢,吃個爛醉,任憑北平蹂躪。
及到第三日清早起來,梳洗已畢,自說道:「奴家何氏,不幸遇了好謀,失身非偶。進門的時節,看見那副鬼魁形骸,急欲求死,怎奈丫環侍婢羅列滿前,無從下手。又兼他裝威使勢,鞭撻丫環,不由不心驚膽懾。只得借他酒杯,消我儡塊,醉中理亂不聞。賴有中山千日酒,醒後驪珠已失,空餘白壁一身瑕。仔細想來,好不令人切齒。想我前生作孽已重,實難輕赦。因此上罰來,今生伴這猿猴,就把猿猴比他,這也還形容不盡。豈不聞古語有云『沐猿而冠』。那沐猴,兀自解風流,預知湔洗毛中垢。誰似這猴兒不沐,要傍著溫柔,把腥臊引得人兒嘔。當初許他的時節,並不曾查訪根由,只說他是頭婚正娶,及至嫁過門來,聽見有木魚鐘磐之聲,細問丫環,才曉得娶過一房,是鄒家小姐,只為嫌他醜陋,過了一月,就往靜室參禪,不肯過來同宿。所以設一詭計,又來騙我。我如今思想起來,難道那所書房,別人住得,我就住不得的。少不得也想個法子出來,過去依傍他便了。假若我明對他說,就過去不成了。須要想個妙法,騙得脫身才好。避秦翻恐被秦收,那焚坑內,法網難輕漏。」
說話之間,只聽咳嗽之聲,又聽得吩咐丫環取茶。「那個厭物來了,待我裝個歡喜的模樣,才好騙他。」只見北平走進房來,說道:「娘子,我和你成親兩夜,辜了多少風流。今日是三朝,那些賀客紛紛纏個不了,一連作上許多揖,不覺有些腰疼起來。快替我槌他幾拳,捏他幾下。」何小姐笑道:「你原來這等不濟。」遂替他槌腰,捏背一會。北平道:「為你疼痛仗你揉,這叫做妻肥能使郎君瘦。腰到不曾槌得好,被你這筍尖樣的指頭,一連捏了幾下,又捏上火來了。沒有人在這裡,和你做他一齣句。」
向前去摟何小姐,被何小姐推開,說道:「現在要成癆病了,還要來沒正經。」北平道:「便做道癆乎其病,我還要風而且流。」又去抱何小姐親嘴。何小姐聞見臭氣,遂嘔唾起來。北平道:「你那裡嘔乎其吐,我這裡涎而尚流。哎,可惜可惜。還不曾解帶寬衣,我這褲襠裡面,又早已春風一度了。這叫做,花心未點春先透。」
何小姐道:「請坐了,我對你說話。」北平道:「有何話說,請見而教之。」「我聞得丫環們說,你當初曾娶過一房,叫做甚麼鄒小姐,現在靜室裡面看經念佛。可是真的麼?」北平道:「是真的。你問他作甚麼?」何小姐道:「此人可謂無情之極。古語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和你只得兩夜夫妻,何等恩愛?聞得他成親一月,也可謂恩深義重了,就捨得拋棄你過去。這樣不賢之婦,為甚麼不休掉了他。」北平道:「他既不情,我也不義。一世不與他見面。棄了幾碗閒飯他吃,只當喂豬喂狗罷了。」何小姐道:「我替你氣憤不過,幾時走將過去,譏誚他一番才好。」北平道:「妙妙妙!若肯如此,我感激不盡。」何小姐道:「虧了你的度量寬宏,能受他這般譏誚,把我如此設身處地,委實難留。」北平道:「不曾娶你的時節,我對他誇過了人口,說定要娶個絕世的佳人,如今應了口了。你若肯過去,他看你這副尊容,也就要慚愧死了。如花嬌的面貌,他一見自羞,再加你如刀樣的狠話,聽了更悶。」何小姐道:「是便是了。我聞得那邊有一尊佛像,須要備些香燭,先去禮拜了,然後與他講話才好。」北平道:「這也是少不得的。我明日親自送你過去。」
田北平那裡曉得何小姐心中之事?被何小姐一番詐偽之言,說得他天花亂墜,滿心歡喜。有詩為證:
從來新婦到三朝,苦盡甜來興始高。
今日對君開笑口,只愁樂盡變號陶。
卻說鄒小姐,自從拒絕了田北平,與宜春二人在靜室裡念佛看經,不理外事。一日在靜室內歎道:「奴家鄒氏,自從那日逃禪之後,且喜俗子另覓婚姻,不來纏擾,終朝打坐參禪,漸覺六根清靜。聞得他聘了一位何小姐,也是宦家之女。未曾過門的時節,我替那女子十分擔憂,又與這村郎再三害怕,不知進門的時節,可曾吵鬧,須要設出什麼法子調停,方才能夠上牀就寢,故此吩咐幾個丫環,就像擺塘報的一般,輪流探聽,誰想所見所聞,甚是奇怪。頭一報來說,新人的面貌標緻異常,比我更強一倍。第二報來說,新婦合巹的時節,豪呼暢飲,不但不懊惱,且沒有一毫羞澀之容。第三報更奇,竟說新人吃得爛醉,歡歡喜喜地上牀安眠,穩睡直到天明,並不見一毫響動。你說這樁事,奇也不奇?種種新聞,都迥出奴心意料之外。恣容此人甚美,因甚的性格這等溫存,襟懷如此寬宏?還虧他一副肚腸皮,善藏臭氣。」自己歎未完,只見宜春一面走一面說道:「
舊客出走迎新客,新親進來訪舊親。
你個欲知山下路,須要問我過來人。」
只見宜春走到鄒小姐面前,說道:「大娘,方才大爺吩咐,叫一面去料理香燭,一面去打掃神堂,要送新人來拜佛。」鄒小姐道:「如此甚好。等他過來,看是怎麼樣一個人兒,就有這般的度量。」你說那田北平不知何小姐的就裡,叫了丫環捧了香燭,他自己攜著何小姐的手,搖搖擺擺,興興頭頭,走過西廊,癡心想:「那鄒小姐曾學微生之直,有意乞憐醯。他即使要同歸,我也不收一盆之水。」二人走到靜室,便吩咐宜春道:「點起香燭來,等這位簇簇新新的大娘拜佛。」又對鄒小姐說道:「請你睜開眼來,把這新人看一看,這副尊容,可比你強幾倍麼?」
鄒小姐背面暗道:「果然好一位新人,怪不的他誇嘴。」何小姐向前參拜大士,說道:「阿彌陀佛,弟子今日懺悔,伏乞把前生孽障消滅。」拜完了菩薩,遂對宜春問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麼?」宜春道:「正是。」何小姐道:「師父在上,弟子稽首。」鄒小姐道:「如今我雖在田家,已是遜位的閒人了,與你並無統屬,不消行禮。」何小姐定然要拜,遂拜下去了。鄒小姐扯他不住,遂一同拜了幾拜。何小姐道:「我今莫把俗緣來說起,願師父大發洪慈,受我來皈依。」
北平大發怒道:「好沒志氣,他只因沒福做家婆,所以叫我另娶。你如今是一家之主,為甚麼拜起他來?」何小姐道:「老實對你說,今日這番大禮,是徒弟拜師,不是做小的拜大,你不要錯認了。」對鄒小姐說道:「師父在上,弟子只因前世不修,墮了奸人之詐,嫁了個魑魅魍魎。料想不能出頭,情願皈依座下,做個傳經聽法之人。從今以後,朝夕不離。若有人來纏我,」隨厲聲道:「我就拚了這條性命結識他!」
北平聽了,便癡呆了半晌,說道:「怎麼好好的一個婦人,走到這邊就變過了。這也好蹊蹺,為甚的菩薩平空豎了眉,我勸你的聲音休大厲,難道等閒發一怒,就攝得往時威。你昨日在我的面前,還數著他許多的不是,勸我休了他,如今見了面,倒要做起徒弟來了。」對鄒小姐說道:「他那張嘴是翻來覆去,沒有定准的。你切不要聽他。」又向鄒小姐作揖道:「還仗你勸他轉去,若還項缺無新吏,就是你這卸事的官兒,也離不得櫻」
鄒小姐笑道:「我笑你難爭氣,潑天大話繞離嘴,就要來求仗我,我替你慚愧,替你好生慚愧。」遂對何小姐說道:「奴家只因生有善願,故此立意修行,況且又與田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他相得甚歡,正是新婚宴爾的時節,為何出此不祥之語?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耳根清淨。若還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快快不要如此,還是轉去的是。」
何小姐道:「弟子的念頭已立定了,不是言語勸得回,威勢逼得轉的,不勞師父勸誨。」北平道:「這等說起來,你當真不肯轉去麼?」
何小姐道:「不是當真,難道是當假?」北平背面暗道:「他是怕凶的,待我發起性來,他自然會轉去。」回轉臉來罵道:「你這個潑婦,欺負我沒有拳頭麼?」遂挪拳插掌,對鄒小姐說道:「你們不要來拉勸,待我一頓毛拳打去,斷送了這個潑婦。」鄒小姐大笑,相勸道:「休要提起打字,料你這有限的毛拳,只好向空處去打。」何小姐道:「師父不要來勸,弟子不敢求生,只望速死,等他打就是了。」鄒小姐道:「話雖說得是,當不得我見了猶可憐,怎忍得教你受這般摧折?」
北平道:「也罷。看在他拉勸的面上,且把拳頭收了轉來。如今沒得講,快快同轉去。」何小姐道:「若要我同回,不是你脫胎變做潘安美,就是我換骨翻成嫫姆媸。若還是各受原形,只恐怕今生斷難成對。」北平道:「我且權避一避,待你好去勸他。若還勸他不轉,依舊要扯你過去,問你怕不怕。」正是:
男子漢心腸易測,婦人家詭譎難防。
有繩索繫他不住,這兩次走去一雙。
鄒小姐道:「新娘你這逃禪的意思,決為不決,可明白對我講來。」何小姐道:「師父是過來人,何須問得弟子?師父若耐得過,當初定不過來。弟子若耐不過,如今也定不肯轉去了。」鄒小姐道:「講便講得是,只怕日子長久,你熬不過這般寂寞。」何小姐道:「這個中之情,你知我知,又何須說出口來?論甚麼是非惡姻緣,悔恨已今遲了。這個迷途怎肯久滯,徒然伴孤燈,偕單影,閉長門,捱永日,也甘心受。況且有明師高道,可以倚靠,少不得蓮台獅象共坐同騎。」鄒小姐道:「這等說來,你是立意不去的了。我在此間,正少一個侶伴,得你同伴,彼此都不寂寞。只是一件,我們參禪原是虛名,避秦乃是實意。這師弟之稱,也可以不必,竟是姊妹相呼便了。」
何小姐道:「謹依遵命。」鄒小姐道:「我和你,照淒涼有這禪燈。少不得話相投了,也變愁成喜伴孤單。有這禪牀,少不得夢相同了,也當魚有水。強過似,對村郎,偕俗偶,嗅奇腥,觀惡狀,把得命來催。到今夜權收苦淚,且舒皺眉,把香肌熨貼,較瘦論肥。我和你把這門兒緊閉,須防中夜有人推。從今後,就聽見了他的聲音,也叫人皺眉。宜春你把門窗仍舊緊緊的閉鎖,不要使那村郎又來纏。」
話分兩頭,卻說唐子才,得了京報,收拾行囊赴任,把家中事務,一概付與唐夫人管理。想那唐夫人心事,不在家務上計較,一心總是兩個姬妾身上做工夫,立意要尋兩個受主,打發他兩個出去。也曾把這段心事,吩咐了家中一個老院子。
一日,院子歎道:「婦人諸病可治,只有妒字難醫。人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自家唐老爺府中一個院子便是。我方才為何說這幾句話?只因我家老爺,是個風流才子,娶著一位夫人,十分醜陋,心上氣憤不過,只得另娶兩位細君。一來遣情懷,二來圖子嗣。娶來不上半年,就出門赴任去了。誰想夫人心懷妒忌,要乘老爺不在家中,遣他這兩位愛姬。叫我遍諭媒婆,快尋兩分人家打發他出門,完了這樁心事。唉,夫人哪,夫人。你的心事到完了,日後老爺知道,叫我這助紂為虐的人,如何受得罪起。」
說話之間,只聽得內堂喚道:「院公在那裡?」院子道:「在這邊。有甚麼話講。」內堂道:「夫人問你說,前日吩咐的話,為何不見音回信。若再過三日,沒有人來說親,就要和你算賬哩。」院子道:「知道了。替我回覆一聲說,再過幾日,自有分曉。唉,夫人夫人,我聞得這兩個女子,娶便娶將來,不過是鏡裡的鮮花,水中的明月,你又不曾有實在便宜,被他占去。就留在家中,做兩匹□(看)馬也好,為甚麼定要遣他出去。我笑你假人情也不放些兒空,卻好似畫餅也將來把饑充。鏡內花,因何不相容。水中明月尋人送。直待把巫山,賣到十三峰,才好使襄王斷絕遊仙夢。我思,如今從了夫人,就要得罪家主。為了家主,又怕得罪夫人。叫我怎麼處?左思右想,好叫我躊躕莫定。」又想了半晌,方才道:「說不得了,俗話講得好,火燒眉毛,且顧眼前。得罪老爺,將來還有可原之罪,得罪主母,眼前就有不赦之條。況且夫人的性子,是老爺知道的。就是老爺在家,他要打發,也只得由他打發,料想不敢強留。這蹈尾批鱗之事,做丈夫的尚且不能行於妻子,叫我做奴僕的,怎麼好行於主人。竟去吩咐媒婆便了。我想那兩個姨娘,他的虛名空有鸞鳳,卻真似參商,夜夜不相逢。倒不如早分開,省得眼波濃。須知道,零星積癢,也能成痛。夫人,你如今遣了出去,不知緊要。明日老爺回來,豈不切齒。就做官的人,要惜體面,不好怎麼樣。只怕你比往常恩愛,也要略減幾分。便做道:顧綱常,不致奪封誥。只怕你掛虛銜,也人略減些兒俸。到那時悔之晚矣。」正是:
背夫遣妾理難容,叛主尋媒罰與同。
若使原情都可恕,只將罷軟罪家翁。
卻說田北平自從那日攜何小姐的手,同到靜室,只望何小姐去爭口氣,不想何小姐一去又不肯回來同宿,於是氣上添氣。
說道:「洞房花燭,處處起風波。命犯孤鸞,卻怎奈何。年紀二十多,依然沒老婆。叫我這雙手,如何權當得過。我田北平,取了一雙新人,弄出兩番把戲。一個方才滿月,一個只得三朝,都生出法來騙走了。如今合起來一算,共做了三十三天新郎。在我看起來,我竟做了三十三天的活神仙。在他兩個說起來,墮了一十八重的苦地獄。你說這樣煞風景的話,叫我如何受得起。他們在靜室之中,好不綢繆繾綣。兩個沒有卵的,倒做了一對好夫妻。叫我這有卵的,反替他們守寡。你說從古及今,何曾有這般詫事。難道我一個萬貫財主,為這兩個婦人不服,就絕了後代不成,少不得還要另娶。俗語說得好,三道為定。料想這等狡而且惡的婦人,世間也沒有第三個了。只是一件,當初娶這兩房,原是我自家不是。這等的一副嘴臉,只該尋個將就些的,過過日子,也就罷了,為甚麼定要有才有貌。都是才出來的煩惱,貌出來的災殃。如今須要悔過自新,再不可心高志大,娶一個老老實實的,只求他當家生子,連尋歡取樂四個字,也不敢說起了。已曾叫人去喚媒婆,為甚麼還不見來?」
不一時,張一媽自言自語,走得來田家。你說他講些甚麼,他說道:「媒人主顧不須多,但願夫妻兩不和。舊人換了案,新人往後挪。讓出房來作成了我。來此已是,不免進去。你看大爺正在中堂坐著。大爺萬福,聞得你與第二位新人,又不十分相睦,今日喚我,還是要勸解他,還是要出脫他,還是要我另訪佳人?」北平道:「他們主意立定了,料想勸解不來。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賣老婆的道理,被你第三句到說著了,我還要另娶一房。」一媽道:「這等不難,現有兩個湊口的饅頭在那裡,任憑你吃那一個。我羨你良緣忒多,未曾思娶,早有嬌娥。只是一件,怕你不中意。」北平道:「那一件?」一媽道:「這兩位佳人,都不是原來頭了,雖然是白壁微經玷,還喜得蠅頭跡少易消磨。」北平道:「我這個新郎,也做過兩次了,就是再醮的也不妨。但不知可肯嫁我?」一媽道:「說那裡話來。這樣才郎,也嫁得過。」北平道:「是那一分人家,為甚麼就有兩個?你且講來。」
一媽道:「經略唐老爺的偏房,一個是姓周,一個是姓吳,成親不上幾日,唐老爺就上任去了。大夫人慈悲好善,見他是好人家兒女,不忍留做姬妾,所以都要打發出門。」北平道:「相貌何如,可會當家理事麼?」一媽道:「周氏的才貌雖然不濟些,卻有治家之才。唐老爺的家事,都是他管。那一位姓吳的,竟有滿肚文才,又標緻不過。不是我得罪講你,以前那兩位夫人,就拿來傾做一錠,還沒有他的成色哩。」北平道:「罷罷罷,我被『才』『貌』兩件,弄得七顛八倒,如今聽見這兩個字,也頭疼起來。既然如此,那吳氏不必提起,單說了周氏罷。我年來活活受磨,都只為才生風波,貌起干戈。到如今只求免遭這風流的禍。情願與嫫姆來結絲羅。講便這等講,我還要親自相一相,才肯做親。不為別,還怕他忒標緻了,娶將過來,又要生災起禍。休怪我這病鳥傷弓顧忌多。」一媽道:「另有一位遊客,是西川的解元,約定明日去相吳氏,你既要相也就是明日罷了。」北平道:「這等極好,是便是了。你為我一家親事,做了三次媒人,也可謂有勞之極了。正是:我求婚屢次相勞,你耳邊莫怪嘈。」一媽道:「田大爺怎好說這等話來。正是:你既是定門主客,我何妨下顧十遭。」
田北平既與張一媽約定了,親自去相親,不知這周氏成與不成,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