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齋類集/卷十七
卷十七·說書類
[编辑]- 三教聖人,門庭各異,本領是同。所謂學禪而後知儒,非虛語也。先輩謂儒門澹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故今之高明有志向者,腐朽吾魯、鄒之書,而以諸宗語錄為珍奇,率終身濡首其中,而不知返。不知彼之所有,森然具吾牘中,特吾儒渾含不泄盡耳,真所謂淡而不厭者也。閑來與諸弟及數友講論,稍稍借禪以詮儒,始欣然舍竺典,而尋求本業之妙義。予謂之曰:「此我所行同事攝也。」既知此理之同,則其毫髮之異,久之自明矣。若夫拾其涕唾以入帖括,則甚不可,宜急戒之。勿以性命進取,溷為一塗可也。
讀大學
[编辑]明德,考亭釋為虛靈不昧,甚妙。即伯安先生所拈良知者是矣。德即是明,不可以明更求於明,擬欲明他,是鏡欲自照,而眼欲自見也,胡可得哉!然何以曰「明明德」也?蓋不欲人直下識取云爾,故後麵釋曰「皆自明」也。第玩「自」字便見,不落情量,全體顯現,非假一毫功力也。
夫善何以曰至也?住於惡固非善,住於善亦非至善。善惡兩邊俱不依是何境,所謂至善也。但起心動念,便不是止。起心動念,不屬善邊,便屬惡邊,便不是至善。息機忘見,便是止於至善也。又須知天下皆息機忘見者,盡天下無一人起心動念者,所恨不知耳。故下文遂有知止之說,知字最吃緊。大人明明德於天下,下手工夫,隻在格物以致知。故一知止,自臻誠正及治平之效,而大人之能事畢矣。知止便是格物致知,定靜安便是誠意,正心修身而能慮,便是齊治平雲。
心猶水也,意猶冰也。水體常流,而一結為冰,則失其常流之性矣。心體本正,而一發為意,則失其本正之體矣。然全冰是水,不舍冰而覓水。全意是心,豈斷意以正心。故欲復水體,惟在融其冰;欲復心體,惟在誠其意。意誠則雖曰已發,不離未發;雖第二機,即第一機也。今夫驟見孺子而怵惕,驟聞呼蹴而不受,此不涉安排,不立能所,所謂誠也。不涉安排,不立能所,則不妨發見,而未嘗有所遷,不妨變化,而未嘗有所動。不動不遷,所謂正也。後釋引「好好色,惡惡臭」為喻,夫不涉安排能所者,信莫有過於此二者矣。即在凡愚,可以自省。
正心固先誠意,然稍擬誠意,便涉安排立能所,早已徹底不誠了也。當知吾人各具有良知,虛靈寂照,亙古亙今,包羅宇宙,要在當人設方便致之。若還致得自然,神感神應,安排不待遣而自遣,能所不待亡而自亡矣。蓋此知本誠,不必別用功求誠也。故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後麵釋誠意曰:「君子必慎其獨。」此也。獨字最奧,如《中庸》所謂「不睹不聞」、「無聲無臭」、「天命之性」、「未發之中」等是也。正是良知,又謂明德,非格物之君子,安能識渠麵孔乎哉!
良知二字,伯安自謂從萬死得來,而或者謂其借路蔥嶺。夫謂其借路,固非識伯安者。然理一而已,見到徹處,固未嘗有異也。余觀《宗鏡》所引圭峰語,謂達磨指示慧可壁觀之後,復問渠:「莫成斷滅否?」答:「雖絕諸念,亦不斷滅。」問:「以何征驗?」答:「了了常知,言不可及。」師即印曰:「即此是自性清淨心,更勿疑也。」若所答不契,即但遮諸非,更令觀察,畢竟不與他先言知字。直待他自悟,方驗真實,是親證其體,然後印之,令絕餘疑。故曰默傳心印。所言默者,唯默知字非,總不言傳。至荷澤時,他宗競起,欲求默契,不遇機緣。恐宗旨遂滅,遂言「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伯安所揭良知,正所謂「了了常知」之知,「真心自體」之知,非屬能知所知也。或曰:伯安以知善知惡為良知,將無與真心自體之知異乎?余曰:知善知惡,彼為中下根人權說耳。王汝中所悟無善無惡之知,則伯安本意也。汝中發伯安之奧也,其猶荷澤發達磨之秘乎!
情念不孤起,必緣物而起,故名情念為物也。初入道人,如何用功,須是窮自己情念起處。窮之又窮,至於窮不得處,自然靈知顯現,迥然朗然,貫通今古,包羅宇宙,則知致矣。故曰致知在格物,此是初學下手吃緊工夫,千聖入門之的訣也。
昔張子韶至徑山,與馮給事諸公議格物。妙喜曰:「公隻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子韶茫然,妙喜大笑。子韶曰:「師能開諭乎?」妙喜曰:「不見小說載唐人有從安祿山者,其人先為閬守,有畫像在焉。明皇幸蜀見之,怒令侍臣以劍擊其首。時閬守居陝西,首忽墮地。」子韶聞之,遂大悟,題不動軒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識一貫,兩個五百。」余去年默坐正心軒下,偶一同參舉此,余豁然有省。時有友問余,此義如何。余曰:「犀因玩月紋生角,象被雷驚花入牙。」友人不契,將知妙喜所示,子韶所悟,所謂金剛圈,粟棘蓬。即辨如莊叟,難究微言;博似張華,豈窮玄趣。而奈何欲置孤燈於太陽之下,搖輕箑於飄風之間者乎,多見其不知量已。此正格物要指。前所解者,聊為初學方便耳。
有所恐懼,等是執有,心不在焉是落空。要之,有所不在,俱是迷妄耳。此廣大心,寧謂之有,謂之無乎?妄謂之有者,如目翳而為空有真花;妄謂之無者,如病狂而為己頭忽失。翳消花滅,花元非有,不可言滅。狂歇頭在,頭元非失,不可言在。消歇存乎一念,寧假功力,那涉途程。乃知此心虛明,離有無相,有無見,立處正地而若邪,有無見消,非昔邪而今正,所謂轉名不轉體也。故以無正為真正心,無修為真修身。
讀論語
[编辑]凡作意用工夫時,真妄交爭,理欲相乘,有照管有克治,有打點有考究等,俱費力生硬,不相諳習,厭苦不暇,何悅之有?時習者,十二時中語默動靜,相安相忘,不知不覺,妥妥貼貼,即此是悅。此個境界,非實用功力,那得到此,到此則無功力矣。故老子曰「絕學無憂」,考亭謂「子路好勇」,蓋有強其所不知以為知,亦未必然。第觀其問事鬼神,問死,則是欲強知其不可知者。故孔子誨之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蓋理有可知者,亦有即知是病者。何則?吾人良知,本無不知;不可以知更求於知。譬如握手作拳,則名為拳,不名為手。將知求知,則名為妄,不名為知。故手不作拳,固居然手矣;知不自知,固居然知矣。人知知之,知而不知,不知之知也。昔人「知之一字,眾妙之門」,而又有謂「知之一字,眾禍之門」者。通此二說,始得夫子論知之義。
天地在虛空中,人在天地中,而虛空入在道中。虛空之在道中,若一泡之在大海耳,則天地與人又可知矣。然人又能包羅虛空,而位育天地。此非人之能,乃道者能耳。故夫不明大道,縱極人之識量,建掀揭之業於天地間,特一泡出生之微塵小泡耳。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藉令管仲能從源頭上清徹一番,即無九合一匡之績,其器何嘗不大。孟子曰:「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昔人又謂堯、舜事業,如一點浮雲過太虛。由斯以譚,雖唐、虞定民之極功,毫不足為堯、舜性天之加損也,而況麼麼伯業者乎!
此性亙古亙今,不動不變,本自無生,又寧有死。生死有無,係乎一念迷悟間耳。譬如夢人,遍曆種種城邑,其身安眠床第,實無此事。睡足覺來,決不自念我今此身先去今來。聞道之人亦然,決不自念我今此心先迷今悟。迷破情破,況復肯留生死餘惑耶!故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夫聖人者,豈不知本無生死,隨順迷人情見,權說為死耳。又豈不知古今始終不移,當念展縮在我,延促俱妄;亦隨順迷人情見,權說為朝夕耳。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夫既曰不亡矣,又何言死也耶?頗有合於吾夫子夕死之意。
仁義禮智,性之德也。聖門單提一字,即全該性體。如復禮之禮,不違仁之仁,義之與比之義是矣。夫何以曰義之與比耶?無適無莫,就是他比義處。非於無適莫外,又尋一個義去比也。蓋此性體虛而靈,寂而照,於中覓善惡是非,可否得失,同異諸相,本不可得。世人起心動念,取舍情生,分別意立,與此性體相違遠矣。聖人雖熾然取舍,而實無取舍;熾然分別,而實無分別。亦無無分別之見,是以繁興大用,都合當體,故曰義之與比。比字最親,然說出便疏。才說合,便離了也。乃謝氏謂聖人有道以主之,若有能主之道,所主之心,去義千里萬里矣。
已涉唇吻,即落第二頭;況云一貫,猶存一也,豈是聲前一路。惟孔子實不於一中蹲坐,而曾子亦不向一處垛根。得之聲前,契之言外,不落陰界。故孔子將千斤擔子付他,他便能荷得,一氣直走一千里耳。是以古人詩曰:「彩雲影裏仙人現,手把紅羅扇遮麵。急須著眼看仙人,莫認仙人手中扇。」今之依語生解者,所謂認扇者也。
明眼人撮金成土,撮土成金,拈來便用,豈存勝劣。故知曾子所指之忠恕,較孔子所拈之一貫,一合相不可得。但曾子撩起便行,諸弟子未免貪粟失糧耳。
怒與過,皆情念之所必有者。情念結而為人矣,安能免怒與過。第常人縱情念而不知有真,學者又欲滅情念以存真。任之者妄,而欲滅之者亦妄也。顏子克己復禮者,故不動己,而全轉為禮。未嘗遣怒,而怒時未嘗離常止之體。常止,故曰不遷。未嘗袪過,而過處未嘗違常一之體。常一,故曰不二。此千古之學髓,而洙、泗之心印,非諸賢之所可幾者。孔子安得不三致歎於斯人。
程子言:「三月,天道小變之節。」言其久也。又曰:「過此則聖人矣。」將謂顏子過此又違仁了。夫舉世固未有一人違仁者,縱顛倒之極,而仁固居然在。譬如迷人,認東方為西方,而方實未嘗轉也。是以此仁也,迷之若違,悟者不違。顏子悟之,而三月不違矣,豈有復迷之理哉!如礦既成金,不重為礦。悟而復迷,是金復為礦也,吾不信也。孔子蓋謂天道業已小變,而回之仁不變,直美其無違仁時耳。其餘則乍明乍暗,所以曰「日月至」。
莊子曰:「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人不堪其憂,固不愉也。顏子之樂,得無不恬乎?蓋因人之憂,乃見顏子之樂,顏子實不自知樂也。譬如因攖病之苦,乃覺強健之安,而強健者不自知安。緣長途之苦,乃羨居家之逸,而居家者不自知逸。其不自知安逸也者,乃其所謂真安且逸者乎?若彼人常常檢點曰:「我安且逸。」若是,則心不閑曠甚矣。故無樂之樂,是謂真樂。
或問:七情人所必有,顏子豈得無憂時耶?曰:顏子之憂亦樂也,怒亦樂也,哀亦樂也。迷人結冰成水,即樂成憂。達者了冰是水,即憂成樂。憂樂之機,係一念迷悟間耳。
人之生也直,此直字與質直、好直等直字稍異,即性體也。性體無善惡,無向背,無取舍。離彼離此,而卓爾獨存;非中非邊,而巍然孤立。故曰:直如千仞峭壁,非心意識之所能攀躋者。瞥生情念,便紆曲了也。情念既生,而欲袪除之,亦紆曲了也。擬趨向他,便紆曲了也。擬不趨向他,亦紆曲了也。紆曲便是罔矣,罔之易蹈如此哉!然直何以曰生理也?蓋有鏡然後現影像,有直性然後出生形骸情識。無鏡,安得有像乎?無直安得有生乎?
夫知好樂,吾且勿論。所謂之者何物耶?讀至此者,安得直恁鹵莽而已。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上,不可以語上也。然則聖人豈揀中人以上者而密室傳授乎哉?非也。坦途非限夫行者,行者自差;日光非薄夫朦人,朦人自障。聖人無時無處不昭揭以示人,人之聞者,其心所得各異耳。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張子韶詩曰:「向也於公隔一重,尋思常在夢魂中。如今已是心相識,你自西行我自東。」此妙語契聖人神髓矣。子韶與杲公遊,透悟禪宗,其發明吾孔子奧言甚多,不能悉記耳。張商英曰:「吾學佛,然後知儒。」餘於子韶亦云。
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非憤而後樂,樂而復憤也。蓋孔子才十五歲,便知天壤間止有此一事,奈何未得入手。半生勤苦,雖定力所持到不惑田地,然尚未知本命元辰下落,安得不拚命向前。故十五以後,五十以前,蓋其發憤忘食之日也。至於知命以往,耳順從心,頭頭是矩,此中纖毫不掛,心境蕩然,其樂可知矣,更有何事發憤乎哉?若如注所云,以是二者俯焉,日有孳孳。則是孔子一生累憤累樂,而道可以零碎學,零碎得矣,有是理哉?此考亭補格物,所以見疑於後學也。
「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此語是孔門塗毒鼓,讀者且莫草草。且如何是孔子行處?著衣吃飯是孔子行處,早起夜眠是孔子行處,默坐談論是孔子行處。這俱是孔子行處,有何奇特。若云有奇特處,一切人豈不解著衣吃飯,早起夜眠,默坐談論也。若云無奇特處,孔子又何必與二三子,二三子又何必孔子與也。且如何是孔子與處,不可止說動靜語默無非道。又如何是二三子見孔子與處,不可止說一言一動,無不存心省察,若如此注解去,於吾夫子微言,又何交涉。在當人自會,難以言詮也。
民決不可使知之耶?是聖凡有二性也。民可使知,而聖人不使之耶?是聖人私也。不見古人道,具足聖人法,凡夫不知;具足凡夫法,聖人不會。且道凡夫不知與聖人不會,是同是別?
利者,聖人不肯言;命與仁,聖人不能言。豈故罕言哉?人言佛老極談性命,然柱下才開口,只道得個「道可道,非常道」,是柱下竟未嘗道也。迦文自云「始從鹿野苑,終至跋提河,於其二中間,未嘗說一字」,是迦文竟未嘗說也。雖有五千言,一大藏教,俱是第二門頭說話,何嘗言命與仁哉!吾夫子隨機指示,如《論語》所紀,非無論仁處,要皆示月之指,是指非月也。其最親者則莫若「予欲無言」一語,學者試觀此言,果言仁乎,言命乎?
《南華經》曰:「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遠而無所至極耶?」蓋世未有見真天者,見其狀若蒼蒼耳;世亦未有見真堯者,見其功業文章巍然煥然耳。故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唐堯一片本地風光,豈惟世人莫能見,即聖如孔子亦不能見。豈惟夫子不能見,堯亦復不能自見也。不見之見,是謂真見。得此真見者,山河大地,牆壁瓦礫,皆是見堯也。故曰:見堯於羹牆。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吾輩依放作工夫者多矣。譬如靈龜曳尾,拂跡成痕,轉添意必,重增固我耳。殊不知過去之心已往,見在之心不住,未來之心未來。本無意必,本無固我,人人日用,可以反觀。然則此四者,不特聖人無之,即凡民亦未嘗有耳。聖人悟之,故有若無;愚人迷之,故無而為有。蓋聖凡之辨微矣。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聖人之無知,夫豈謙言者。一塵翳天,一芥覆地,虛明之中,豈容一毫妄知也耶!孔子蓋真無知耳,惟全體無成全體有。小扣小應,大扣大應。譬如風不自觸,故遇物而於喁不斷;鍾不自鳴,故隨扣而清韻常生。聖人若自知,焉能扣兩端而竭耶?《易》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即此之謂也。
方寸裏一副能思量解會的力量,所謂才也,直使得人七顛八倒,彌高彌堅,在前在後,眼見虛花。孔子沒奈何,難以本分教他,且教去博文約禮,漸漸消煞他才力。果然苦極憊極,欲休不得,湊泊到針劄不入處,一副力量都消磨盡了,然後自己本來一片田地,壁立萬仞的,瞥爾現前。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非親證人,不解作此語也。譬如賊入室宅,鼠入牛角,無限偷心,驀地盡絕矣。
「未知生,焉知死」,此理難解,非言可詮。余讀《妙喜語錄》,至謂鄭昂曰:「你今年六十四。六十四年前,這能聽能說一段,曆曆孤明底,未生之前,畢竟在甚麼處?」曰:「不知。」妙喜曰:「你若不知,便是生大。今生且限百歲,百歲後你待飛出世界外去,須是與他入棺材始得。當爾之時,四大五蘊,一時解散。有耳不聞聲,有眼不見物。有個肉團心,分別不行。有個身,火燒刀斫,卻不覺痛。這裏曆曆孤明底,卻向甚麼處去?」曰:「昂也不知。」妙喜曰:「你既不知,便是死大,故曰生死事大。」又讀《中峰語錄》,有曰:「學者未有不言為生死事大者,逮叩其何為生死,例是茫然。或者強謂生不知來處,死不知去處,是謂生死。斯謂狂言。縱使知來知去,即其所知,宛是生死。以生死脫生死,無是理也。須知生死元無體性,因迷自心,妄逐輪轉,宛然成有。譬如積寒,結水成冰;寒氣忽消,冰復成水。積迷於心,妄結生死。所迷既悟,心體湛然。欲覓生死,如睡覺人求夢中事,安有復得之理。當知生死本空,由悟方覺;涅槃本有,以迷罔知。或不能洞悟自心,而欲決了生死,是猶不除薪火而欲鼎之不沸,理豈然哉!」此二論逗機深淺,原無勝劣。要知妙喜所示,即子路所疑,而中峰所明,實吾夫子「未知生,焉知死」之注疏也。
亙古亙今,當人腳跟下一段本來田地,強名為仁。本無名相,安可言說。弟子於無問處伸問,好肉剜瘡;聖人向無答處顯答,虛空著彩。讀者直下識取,已涉廉纖,況復佇思,崖州萬里矣。當知此仁,悟得不加分毫,迷時亦不欠分毫。夫子各就當人現成身分,直指他曰:「你此個便是仁而已。」如顏子不遷怒,不貳過,故夫子直以其所能克己復禮,指示曰:「此便是仁。」仲弓寬洪簡重:寬洪則能恕,簡重則能敬。故夫子直以他所能敬恕,指示之曰:「此便是仁。」司馬牛多憂多懼人也。多憂懼人,定不敢輕言以取禍。故夫子直以他所能訒言,指示曰:「隻此便是仁而已。」所謂隨機應物,雖終日言而未嘗言者也。
克己之己,與為仁由己之己同,即所謂我也。己者何?則耳目心知,能視聽言動者是矣。禮即是仁,仁即是禮,以其為天然之則,故曰禮。己禮非一非二,迷之則己,悟之則禮。己如結水成冰,禮如釋冰成水。己如析金為瓶盤釵釧,禮如熔瓶盤釵釧為金。故釋冰即是水,不別求水;熔瓶盤釵釧即是金,不別求金;克己即是禮,不別求禮。下文勿視聽言動,便是克己工夫。但拂非禮,豈絕視聽言動。可見己與禮,非一非二也。
朱子訓「天下歸仁」,歸字為與,讀者俱作上聲,不如作去聲讀,如「與祭」之與稍妥耳。蓋孔子意謂有己作礙,即不能歸天下為一己。今既克己復禮,則盡乾坤渾然是一個禮。故以一性入一切性而無欠,以一切性入一性而無餘。所謂燈影交光,相在相入,而塵塵合妙;網珠接影,互融互攝,而處處分形。又如古人云:「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殆妙得歸仁之極趣也。
既曰克己,何以又曰為仁由己?蓋仙家舍七情無還丹,禪家舍無明無佛性。所以道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若更於視聽言動之外,日貿貿焉覓所謂禮者而復之,是棄冰覓水,棄瓶盤釵釧覓金也。故曰為仁由己,非由人也。若舍此他覓,便是從人覓矣。
顏淵天資高邁,一聞克己復禮之訓,即領得己與禮原是一個,就是當人日用,更不是別的;故不更絮叨,直問其名目,以證所得耳。夫子知之,故但曰:「己即是視聽言動,克己不教汝除卻視聽言動,但非禮勿視聽言動耳。」非禮即己當知眼有天,則視不以眼。顏淵至此,遂豁然大悟矣。此正是孔子與第一高弟傳心密語,壁立萬仞,如此喃喃,不直一笑。
仁道至大,離心緣,絕能所。怯弱之人不堪負荷,聰明之士反增機障。庶幾者,其剛毅木訥人乎?剛毅者,牢籠不住,呼喚不回,畢力一生,永無退轉。木訥者,不會穿鑿,不亂度量,精神易翕,情緣稍輕,故夫子謂其近仁。然而不學,則亦徒抱美質焉耳矣。
今夫盈河皆冰也,而取湯澆之,豈惟不能遍及,且恐所澆之湯隨化為冰矣。人心多欲也,而擬用心禁之,豈惟不能盡禁,即恐所用之心復增為欲矣。故太陽一出,則堅冰潛消;本地瞥見,則眾欲退聽。所謂不離情欲,而證天理,正聖門為仁之真脈也。原思求仁,要使克伐怨欲不行,政如以湯銷冰者。故孔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難者,謂此事難行耳,非許之也。
今之用心於學者,多在靜處做工夫,閉目默坐,念起即擬放下。少得片時念不生,便以為快,不知正是昏沉耳。無異擔雪填井,運石壓草,正所謂二乘除糞之道也。吾數年前,被邪師指示,幾誤一生。今之學此者,亦不少也,曷自反曰:「是誰克伐?是誰怨欲?」則覓克伐怨欲了不可得,更欲教誰不行耶?
子路嘗沾沾自喜其勇,如曰:「君子尚勇乎?」「子行三軍則誰與?」至是又問成人。其意殆自謂:如吾之勇,可稱成人耳。孔子遂連舉幾個一節之行的,如臧武仲等,若曰:「一身兼數行,尚未可與成人,須是文之以禮樂,況止如卞莊之勇者乎?」禮樂是天則,不是文具。張子韶詩曰:「四者相資體亦成,體成須要得兼明。當知禮樂非文具,乃是其間造化名。」此妙得禮樂之義矣。下節或謂是子路語,亦通。
古之學者為己,己一也。曰克己,又曰為己,一取一舍,不相違耶?余觀釋典,初說苦空無我,後說常樂我淨。前無我即克己之己也,後我即為己之己也。無我乃是真我,克己乃能為己。
子貢,穎慧人也。夫子一日忽向他歎云:「莫我知也夫!」此語直是險峻。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大非孔子本意。夫子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蓋當時談道術者,未嘗不貴上達,而索之高遠,求之苟難,以其未嘗知天耳。孔子隨緣任運,也不怨天,也不尤人。世謂此尋常下學耳,不知除卻此更無上達也。此義愈淺愈深,誰知之者,其惟天乎?夫天何心乎,何言乎?此其知豈在情量解會間耶?蓋世有知天者,然後信天之知孔子。世有信天之知孔子者,然後信上達在下學內,且在信己躬內時時上達。世界內人人上達,特習矣而不察耳。程子亦云:「下學人事,便是上達天理。然習而不察,則亦不能以上達。」卻甚分曉。考亭曰「循序漸進」,似非聖人一貫之學矣。
有心造出的,固是小慧;假饒無心造出的,亦不離小慧。何者?有心即落掉舉,無心便屬昏沉,都墮情識,故名小慧。情識之視良知,真不翅壘塊之在大澤也,安得不謂之小?然除卻有心無心,畢竟誰是大慧,試擇焉。
「君子義以為質。」質,幹也。有幹,然後枝葉附焉。又質,素也。有素,然後彩色加焉。若不明此個,而務為禮遜與信,是小禮也。足恭也,小信也,即作得周備,亦祇是一個硜硜小人,豈曰君子!義字便是義之與比之義,所謂性體也。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稱字宜作去聲讀,此語蓋謂實不稱名者發也。一生享大名,而考其實,不足以副,可惡孰甚焉。若作稱譽之稱,徒使啖名客藉口耳。《伯夷傳》亦引用此句,如注意,然史遷亦何足深據也。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無益似當連上句讀,蓋思無益之事,如名物技藝之類,故不如學也。若能反求,是有益之思。有益之思即是學,更於何處覓學耶?學者覺也,覺匪心外。
「見不善如探湯。」或解曰:如以手探湯,始猶懼其熱,而漸入之久,則無傷矣。甚善。夫見善索然,安於不及矣;見惡油然,與之相諳矣。是委靡不振之人,此豈夫子所願聞且見者,故致歎焉。異時又曰:「吾未見剛者。」
「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何以不得為君子耶?曰:正謂其偏有所見耳。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剛,夫非學歟?何以曰不好學也?曰:謂其偏有所好耳。有所見則有所不見矣,有所好則有所不好矣。擔板非道,揀擇非學,故不能與於道而免於蔽。然則如之何而後可?曰:忘其見則道集矣,刳其好則學全矣。所謂一翳在眼,空花亂墜。
子曰:「予欲無言。」夫孔子生平自言及答問,俱是逗學者機應所知,量所謂舌頭談而不談者,豈至此然後欲無言哉?可奈子貢依然祇是莫知本意,故孔子又引天為證。此意亦淵邃,學者須委悉吾夫子不開口處,吃緊為人,方是真脈。昔靈山拈筆,賴有迦葉,豈其聖門翻無針芥?顏子沒矣,豈曾子當時不在側耶?
世人欲向四時行百物生處,見天之心。諸弟子欲向動靜語默處,見孔子之心。殆全見全不見也。窺月於千溪萬派,見春於萬紫千紅,謂非月非春不可,謂即月即春亦不可。
「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約理而論,則豈惟聖人為然。百姓日用間,著衣吃飯,行住坐臥,何嘗不舉始該卒乎?蓋理外無事,事外無理,處處皆顯真實義。塵塵盡是本來人也。所以程子曰:「灑掃應對,與精義入神,貫通隻一理。」雖灑掃應對,隻看所以然如何。學者誠知灑掃應對之所以然,則下學上達一以貫之之指,亦思過半矣。
聖如孔子,始與凡民無別。譬則通途平地,而子貢乃擬之於不可升之天也。孔子綏來動和之效,收之當念,而子貢以為有待於邦家也,烏在知足以知聖人乎?然孔子為魯司寇,攝相事,其初尚來彌裘之誇,則又安在其斯立斯行也哉?學者於此,當不能一笑釋然者,是尚未夢見子貢在,況能望見吾孔子影相也耶?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此命字即「天命之謂性」之命。學者所學何事,而不知天命;雖行誼極其完,樹建極其偉,亦祇是日用不知之百姓耳。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故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昔孔子自謂五十而知天命,蓋君子之難成也如此。
禮即是克己復禮之禮,不知禮即渾是人欲之私,其身頹然屈於萬物之下,而顛且仆矣。故曰「不知禮,無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