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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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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樂論
作者:王安石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臨川文鈔/09卷》和《王臨川集/卷066

氣之所稟命者,心也。視之能必見,聽之能必聞,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誠之所至也。不聽而聰,不視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盡心盡誠者之所至也。故誠之所以能不測者,性也。賢者,盡誠以立性者也;聖人,盡性以至誠者也;神生於性,性生於誠,誠生於心,心生於氣,氣生於形。形者,有生之本。故養生在於保形,充形在於育氣,養氣在於寧心,寧心在於致誠,養誠在於盡性,不盡性不足以養生。能盡性者,至誠者也;能至誠者,寧心者也;能寧心者,養氣者也;能養氣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養生者也。不養生不足以盡性也。生與性之相因循,志之與氣相為表裏也。生渾則蔽性,性渾則蔽生,猶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也。

先王知其然,是故體天下之性而為之禮,和天下之性而為之樂。禮者,天下之中經;樂者,天下之中和。禮樂者,先王所以養人之神,正人氣而歸正性也。是故大禮之極,簡而無文;大樂之極,易而希聲。簡易者,先王建禮樂之本意也。

世之所重,聖人之所輕;世之所樂,聖人之所悲。非聖人之情與世人相反,聖人內求,世人外求,內求者樂得其性,外求者樂得其欲,欲易發而性難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養人之形氣,禮樂所以養人之性也。禮反其所自始,樂反其所自生,吾於禮樂見聖人所貴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養生非君子之事」,是未知先王建禮樂之意也。

養生以為仁,保氣以為義,去情卻欲以盡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趨聖人之域。聖人之言,莫大顏淵之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則仁之道,亦不遠也。耳非取人而後聰,目非取人而後視,口非取諸人而後言也,身非取諸人而後動也。其守至約,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顏子且猶病之,何也?蓋人之道莫大於此。非禮勿聽,非謂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聰也;非禮勿視,非謂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亂吾之明也;非禮勿言,非謂止口而無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辭也;非禮勿動,非謂止其躬而不動,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氣也。天下之物,豈特形骸自為哉?其所由來蓋微矣。不聽之時,有先聰焉;不視之時,有先明焉;不言之時,有先言焉;不動之時,有先動焉。聖人之門,惟顏子可以當斯語矣。

是故,非耳以為聰,而不知所以聰者,不足以盡天下之聽;非目以為明,而不知所以明者,不足以盡天下之視。聰明者,耳目之所能為;而所以聰明者,非耳目之所能為也。是故,待鍾鼓而後樂者,非深於樂者也;待玉帛而後恭者,非深於禮者也。蕢桴土鼓,而樂之道備矣;燔黍捭豚,汙尊抔飲,禮即備矣。然大裘無文,大輅無飾,聖人獨以其事之所貴者,何也?所以明禮樂之本也。故曰,禮之近人情,非其至者也。

曾子謂孟敬子:「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觀此言也,曾子而不知道也則可,使曾子而為知道,則道不違乎言貌辭氣之間,何待於外哉?是故古之人目擊而道已存,不言而意已傳,不賞而人自勸,不罰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是故先王之道可以傳諸言、效諸行者,皆其法度刑政,而非神明之用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去情卻欲,而神明生矣,修神致明,而物自成矣,是故君子之道鮮矣。齊明其心,清明其德,則天地之間所有之物,皆自至矣。君子之守至約,而其至也廣;其取至近,而其應也遠。《易》曰:「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變化之應,天人之極致也。是以《書》言天人之道,莫大於《洪範》,《洪範》之言天人之道,莫大於貌、言、視、聽、思。大哉,聖人獨見之理,傳心之言乎,儲精晦息而通神明!

君子之所不至者三: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不失足於人。不失色者,容貌精也;不失口者,語默精也;不失足者,行止精也。君子之道也,語其大則天地不足容也,語其小則不見秋毫之末,語其強則天下莫能敵也,語其約則不能致傳記。聖人之遺言曰「大禮與天地同節,大樂與天地同和」,蓋言性也。大禮性之中,大樂性之和。中和之情,通乎神明。故聖人儲精九重而儀鳳凰,修五事而關陰陽,是天地位而三光明,四時行而萬物和。《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故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充塞乎天地之間。」揚子曰:「貌、言、視、聽、思,性所有,潛天而天潛地而地也。」

嗚呼,禮樂之意不傳久矣!天下之言養生修性者,歸於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說行,而天下為禮樂者,獨以順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驅禮樂之文以順流俗為事,欲成治其國家者,此梁、晉之君所以取敗之禍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禮樂之意大而難知,老子之言近而易曉。聖人之道,得諸己,從容人事之間,而不離其類焉;浮屠直空虛窮苦,絕山林之間,然後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觀之,聖人之於釋老,其遠近、難易可知也。是故賞與古人同而勸不同,罰與古人同而威不同,仁與古人同而愛不同,智與古人同而識不同,言與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昔宓子賤為單父宰,而單父之人化焉。今王公大人,有堯、舜、伊尹之勢,而無子賤一邑之功者,得非學術素淺而道未明歟?夫天下之人,非不勇為聖人之道,為聖人之道者,時務速售諸人以為進取之階。今夫進取之道,譬諸鉤索物耳,幸而多得其數,則行為王公大人;若不幸而少得其數,則裂逢掖之衣為商賈矣。由是觀之,王公大人同商賈之得志者也,此之謂學術淺而道不明。由此觀之,得志而居人之上,復治聖人之道而不舍焉,幾人矣。內而好愛之容蠱其欲,外而便嬖之諛驕其志,向之所能者日已忘矣,今之所好者日已進矣。

孔子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又曰:「吾見其進,未見其止也。」夫顏子之所學者,非世人之所學。不遷怒者,求諸己;不貳過者,見不善之端而止之也。世之人所謂退,顏子之所謂進也;人之所謂益,顏子之所謂損也。《易》曰「損,先難而後獲」,顏子之謂也。耳損於聲,目損於色,口損於言,身損於動,非先難歟?及其至也,耳無不聞,目無不見,言無不信,動無不服,非後得歟?是故君子之學,始如愚人焉,如童蒙焉。及其至也,天地不足大,人物不足多,鬼神不足為隱,諸子之支離不足惑也。是故天至高也,日月、星辰、陰陽之氣,可端策而數也;地至大也,山川、丘陵、萬物之形、人之常產,可指籍而定也。是故星曆之數、天地之法、人物之所,皆前世致精好學聖人者之所建也,後世之人,守其成法,而安能知其始焉?傳曰「百工之事,皆聖人作」,此之謂也。

故古之人言道者莫先於天地,言天地者莫先乎身,言身者莫先乎性,言性者莫先乎精。精者,天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厚,聖人所以配之。故御,人莫不盡能,而造父獨得之,非車馬不同,造父精之也。射,人莫不盡能,而羿獨得之,非弓矢之不同,羿精之也。今之人與古之人一也,然而用之則二也。造父用之以為御,羿用之以為射,盜蹠用之以為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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