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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子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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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子德書
作者:顧炎武 
本作品收錄於《顧亭林文集/4

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於世者,多後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於是乎有改經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書》,而後人往往效之,然猶曰「舊為某,今改為某」,則其本文猶在也。至於近日鋟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不復言其舊為某,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開元十三年敕曰:「朕聽政之暇,乙夜觀書,每讀《尚書·洪範》,至『無偏無頗,遵王之義』,三復茲句,常有所疑,據其下文並皆協韻,惟頗一字實則不倫;又《周易·泰卦》中『無平不陂』,《釋文》云:『陂字亦有頗音。』陂之與頗,訓詁無別,其《尚書·洪範》『無偏無頗』字宜改為陂。」蓋不知古人之讀義為我,而頗之未嘗誤也。《易·象傳》:「鼎耳革,失其義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禮記·表記》:「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義也。」是義之讀為我,而其見於他書者,遽數之不能終也。王應麟曰:「宣和六年詔:《洪範》復舊文為頗。」然監本猶仍其故,而《史記·宋世家》之述此書,則曰「毋偏毋頗」,《呂氏春秋》之引此書,則曰「無偏無頗」,其本之傳於今者,則亦未嘗改也。《易·漸》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範諤昌改陸為逵,朱子謂以韻讀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讀儀為俄,不與逵為韻也。《小過》上六:「弗遇過之,飛鳥離之。」朱子存其二說,謂仍當作「弗過遇之」,而不知古讀離為羅,正與過為韻也。《雜卦傳》:「《晉》晝也,《明夷》誅也。」孫奕改誅為昧,而不知古人讀晝為注,正與誅為韻也。《楚辭·天問》:「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詒女何嘉。」後人改嘉為喜,而不知古人讀宜為牛何反,正與嘉為韻也。《招魂》:「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五臣《文選》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知古人讀久為幾,正與止為韻也。《老子》:「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誇。」楊慎改為盜竽,謂本之《韓非子》,而不知古人讀誇為刳,正與除為韻也。《淮南子·原道訓》:「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騶。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誌舒節,以馳大區。」後人改騶為御(據吳才老《韻補》引此作騶),而不知古人讀騶為邾,正與輿為韻也。《史記·龜策傳》:「雷電將之,風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後人改迎為送,而不知古人讀迎為昂,正與將為韻也。太史公《自序》:「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舍。」今《漢書·司馬遷傳》亦正作舍。而後人改為合,不知古人讀舍為恕。正與度為韻也。《柏梁台詩》上林令曰:「去狗逐兔張罝罘。」今本改為罘罝,又改為罘罳,而不知古人讀罘為扶之反,正與時為韻也。揚雄《後將軍趙充國頌》:「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後。」五臣《文選》本改後為緒,而不知古人讀後為戶,正與武為韻也。繁欽《定情詩》:「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後人改於為投,而不知古人讀頭為徒,正與於為韻也。陸雲《答兄平原詩》:「巍巍先基,重規累構。赫赫重光,遐風激騖。」今本改騖為鷲,而不知古人讀構為故,正與騖為韻也。齊武帝《估客樂》:「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冶。深懷悵往事,意滿辭不敘。」今本改冶為渚,不知《宋書·百官志》: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讀冶為墅,正與敘為韻也。《隋書》載梁沈約《歌赤帝辭》:「齊醍在堂,笙鏞在下,匪惟七百,無絕終古。」今本改古為始,不知「長無絕兮終古」,乃《九歌》之辭,而古人讀下為戶,正與古為韻也。《詩》曰:「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惟我儀,之死矢靡他。」則古人讀儀為俄之證也。《易·離》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則古人讀離為羅之證也。張衡《西京賦》:「徼道外周,千廬內附。衛尉八屯,巡夜警晝。」則古人讀晝為注之證也。《詩》曰:「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則古人讀宜為牛何反之證也。又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則古人讀久為幾之證也。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誇。長幹延屬,飛甍舛互。」則古人讀誇為刳之證也。《漢書·敘傳》:「舞陽鼓刀,滕公廄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攀龍附鳳,並乘天衢。」則古人讀騶為邾之證也。《莊子》:「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又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則古人讀迎為昂之證也。《曲禮》:「將適舍,求無固。」《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則古人讀舍為恕之證也。秦始皇《東觀刻石文》:「常職既定,後嗣循業,長承聖治。群臣嘉德,祗誦聖烈,請刻之罘。」則古人讀罘為扶之反之證也。《詩》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則古人讀後為戶之證也。《史記·龜策傳》:「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元繡之衣而乘輜車。」則古人讀頭為徒之證也。《荀子》:「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作、束並去聲,則古人讀構為故之證也。馬融《廣成頌》:「然後緩節舒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罩。川衡、澤虞,矢魚陳罟。茲飛、宿沙,田開、古冶。翬終葵,揚關斧。刊重冰,撥蟄戶。測潛鱗,踵介旅。」則古人讀冶為墅之證也。《詩》曰:「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屍之,有齊季女。」則古人讀下為戶之證也。凡若此者,遽數之不能終也。

其為古人之本音而非葉韻,則陳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鋟本,又有甚焉。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台。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為回,不知《廣韻》十六咍部元有能字,姚寬證之以《後漢書·黃琬傳》:「欲得不能,光祿茂才。」以為不必是鱉矣。張說《隴右節度大使郭知運神道碑銘》:「河曲回兵,臨洮舊防。手握金節,魂沈玉帳。千里送喪,三軍淒愴。」《唐文粹》本改防為址,以葉上文喜、祉諸字,不知《廣韻》四十一樣部元有防字,而「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已見於左思之《蜀都賦》矣。(盧照鄰《奉使益州詩》:「峻岨埒長城,高標吞巨防。」正用《蜀都賦》語。今本《盧詩》改防為舫。)李白《日夕山中有懷詩》:「久臥名山雲,遂為名山客。山深雲更好,賞弄終日夕。月銜樓間峰,泉漱階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今本改借為惜,(杜甫《鄭典設自施州歸》詩同。)不知《廣韻》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而「傷美物之遂化,怨浮齡之如借」,已見於謝靈運之《山居賦》矣。凡若此者,亦遽數之不能終也(其詳並見《唐韻正》本字下)

嗟夫!學者讀聖人之經與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謂之大惑乎?昔者漢西平四年,議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經文字,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後儒晚學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隸三字石經。自是以來,古文之經不絕於代。傳寫之不同於古者,猶有所疑而考焉。天寶初,詔集賢學士衛包改為今文,而古文之傳遂泯,此經之一變也。漢人之於經,如先、後鄭之釋三《禮》,或改其音而未嘗變其字。《子貢問樂》一章,錯簡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注之於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專,古人之師傳,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學》《係辭》,徑以其所自定者為本文,而以錯簡之說注於其下,已大破拘攣之習。後人效之,《周禮》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紛紜;《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經之又一變也。聞之先人,自嘉靖以前,書之鋟本雖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處,注之曰疑;今之鋟本加精,而疑者不復注,且徑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徑改之文,無怪乎舊本之日微,而新說之愈鑿也。

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為《唐韻正》一書,而於《詩》《易》二經各為之音,曰《詩本音》,曰《易音》。以其經也,故列於《唐韻正》之前,而學者讀之,則必先《唐韻正》而次及《詩》《易》二書,明乎其所以變,而後三百五篇與卦、爻、彖、象之文可讀也。其書之條理最為精密,竊計後之人必有患其不便於尋討,而更竄並入之者,而不得不豫為之說以告也。夫子有言:「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今之《廣韻》,固宋時人所謂菟園之冊,家傳而戶習者也。自劉淵韻行,而此書幾於不存。今使學者睹是書,而曰:自齊、梁以來,周顒、沈約諸人相傳之韻固如是也,則俗韻不攻而自絀。所謂「一變而至魯」也。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而知秦漢以下至於齊梁歷代遷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詩,可弦而歌之矣,所謂「一變而至道」也。故吾之書,一循《廣韻》之次第而不敢輒更,亦猶古人之意,且使下學者易得其門而入,非托之足下,其誰傳之?今鈔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後,日知所無,不能無所增益,則此之書猶未得為完本也。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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