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答萬季埜詩問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答萬季埜詩問
作者:吳喬 

昨東海諸英俊問:“出韻詩,唐人多有之,而王麟洲極以為非,何也?”答曰:“出韻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聲字,出韻何傷?蓋起句不在韻數中,故一絕止言二韻,一律止言四韻。如《滕王閣詩》,本是六韻,而序云:‘四韻俱成。’以‘渚’、‘悠’不在韻數中故也。”

又問:“和詩必步韻乎?”答曰:“和詩之體不一:意如答問而不同韻者,謂之和詩﹔同其韻而不同其字者,謂之和韻﹔用其韻而次第不同者,謂之用韻﹔依其次第者,謂之步韻。步韻最困人,如相毆而自縶手足也。蓋心思為韻所束,于命意布局,最難照顧。今人不及古人,大半以此。嚴滄浪已深斥之。而施愚山侍讀嘗曰:‘今人只解作韻,誰會作詩?’此言可畏。出韻必當嚴戒,而或謂步韻思路易行,則陷溺其心者然也。此體元、白不多,皮、陸多矣,至明人而極。”

又問:“初、盛、中、晚之界云何?”答曰:“三唐與宋、元易辨,而盛唐與明人難辨。讀唐人詩集,知其性情,知其學問,知其立志。明人以聲音笑貌學唐人,論其本力,尚未及許渾、薛能,而皆自以為李、杜、高、岑。故讀其詩集,千人一體,雖紅紫雜陳,絲竹競響,唐人能事渺然,一望黃茅白葦而已。唐、明之辨,深求于命意布局寄托,則知有金矢之別﹔若唯論聲色,則必為所惑。夫唐無二盛,盛唐亦無多人﹔而明自弘、嘉以來,千人萬人,孰非盛唐?則鼎之真贗可知矣。晚唐雖不及盛唐、中唐,而命意布局寄托固在。宋人多是實話,失《三百篇》之六義。元詩猶在深入處。明詩唯堪應酬之用,何足言詩?”

又曰:“下手處如何?”答曰:“姑言其淺處。如少陵《黑鷹》、曹唐《病馬》,其中有人﹔袁凱《白燕》詩,膾炙人口,其中無人,誰不可作?畫也,非詩也。空同云:‘此詩最著最下。’蓋嫌其唯有丰致,全無氣骨耳。安知詩中無人,則氣骨丰致,同是皮毛耶?”又問:“唐人詩,盡如《黑鷹》、《病馬》否?”答曰:“不能。崔鴛鴦、鄭鷓鴣,皆以一詩得名,詩中絕無二人,有志者取法乎上耳。”

諸君因以拙作相質。答曰:“眼見易遠,下足處必近,后人何敢與古人同日語耶?”諸君相逼不已。答曰:“拙草名托物,非詠物也。如《蜂詩》云:‘利劍行空猶俠客,細腰成病似詩人。’《燈花》云:‘脂浮初夜根無托,灺落三更子不成。’《落花》云:‘來歲東皇別造蕊,不曾容汝復青枝。’其中有不佞在。無手病,有賢子,不處革運者,不得作此語也。”諸君又曰:“同朋發矢,方知中的與否,煩君亦作《白燕》詩見示。”偶爾妄言,撞此禍事,袁公必大笑于前,吾兄必大笑于今矣。

問云:“今人忽尚宋詩如何?”答曰:“為此說者,其人極負重名,而實是清秀李于鱗,無得于唐。唐詩如父母然,豈有能識父母更認他人者乎?宋之最著者蘇、黃,全失唐人一唱三嘆之致,況陸放翁輩乎?但有偶然撞著者,如明道云:‘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忠厚和平,不滅義山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矣。唐人大率如此,宋詩鮮也。唐人作詩,自述己意,不必求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說好﹔宋人皆欲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說好,故不相入。然宋詩亦非一種,如梅聖俞卻有古詩意,陳去非得少陵實落處。不知今世學宋詩者,尊尚誰人也?子瞻、魯直、放翁,一瀉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詩矣。”

又問:“詩與文之辨?”答曰:“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啖飯則飽,可以養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詩其可已于世乎?”

又問云:“人謂作詩須合于《三百篇》,其說如何? ”答曰:“未卵而求時夜,耳食者之言也。尚未識唐人命意遣辭之體,而輕言《三百篇》,可乎?且《三百篇風》與《雅》、《頌》異,變與正異,宋注與漢注異,仆實寡學,不敢妄說。如少陵《玄元廟詩》,誰人做得?尚只是變雅耳。卑之無甚高論,嚴絕宋、元、明,而取法乎唐,亦足自立矣。如楊妃事,唐人云:‘薛王沉醉壽王醒。’宋人云:‘奉獻君王一玉環。’豈直金矢之界而已哉?使其作《凱風》《小弁》,必大詬父母矣。余所見《三百篇》僅此,餘實不能測也。《苕溪漁隱》曰:‘彼時薛王之死已久。’史學善矣,不必如是責酒以飽也。宋人長于文,而詩不及唐,三體不能辨。”

又問:“宋、明之界云何?”答曰:“宋人不可輕也。宋詩如三家村叟,布袍草履,是一個人。明詩土偶蒙金。昨日已言之矣。唐人死話亦活,實話亦虛,明人反是。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六宮處處如秋水,不獨長門玉漏長’,未見有几篇也。”

又問:“丈丈何故舍盛唐而為晚唐?”答曰:“二十歲以前,鼻息拂云,何屑作中晚耶?二十歲以后,稍知唐、明之真偽,見盛唐體被明人弄壞,二李已不堪,學二李以為盛唐者,更自畏人,深愧前非,故舍之耳。世人誰敢夸大步?士庶不敢作卿大夫事,卿大夫不敢作公侯事。自分稷、咼自許,愛君憂國之心,未是少陵,無其心而強為其說,縱得遣辭逼肖,亦是優孟冠裳,與土偶蒙金者何異?無過奴才而已。寒士衣食不充,居室同于露處,可謂至貧且賤矣,而此身不屬于人。刁家奴侯服玉食,交游卿相,然無奈其為人奴也。二李、刁家奴,學二李者又重儓矣。”又問:“學晚唐者,寧無此過?”答曰:“人于詩文,寧無乳母?脫得攜抱,便成一人。二李與其徒,一生在乳母懷抱間,腳不立地,故足賤也。誰人少時無乳母耶?”

又問:“唐詩亦有直遂者,何以獨咎宋人?”答曰:“世間龍蛇混雜,誠是淆訛公案也。七律自沈宋以至溫李,皆在起承轉合規矩之中。唯少陵一氣直下,如古風然,乃是別調。白傳得其直遂,而失其氣。昭諫益甚。宋自永叔而后,竟以為詩道當然,謬引少陵以為據﹔而不知少陵婉折者甚多,不可屈古人以遂非也。且唐人直遂者亦不止少陵,皆少分如是,非詩道優柔敦厚之旨亦然,唯一嘆耳!”

又問:“少陵七律異于諸家處,幸示之。”答曰:“如‘劍外忽傳收薊北’等詩,全非起承轉合之體,論者往往失之。于‘吹笛關山’篇,則曰次聯應前首‘風’字‘月’字,三聯嘆美,有何關涉?不知此前六句皆興,末二句方是賦,意只在‘故園愁’三字耳。論者謂‘蓬萊宮闕’篇,首句刺土木,次句刺禱祠,次聯應首句,三聯應次句。有何關涉?不知此詩全篇皆賦,前六句追述昔日之繁華,末二句悲嘆今日之流落耳。更有異體如‘童稚情親’篇,只須前半首,詩意已完,后四句以興足之。去后四句,于義不缺﹔然不可以其無意而竟去之者,如畫之有空紙,不可以其無樹石人物而竟去之也。義山‘人生何處不離群’篇,前有后無,錢似此篇,故題曰:《杜工部蜀中離席》,乃擬此篇而作也。義山初時亦學少陵,如《有感》五言二長韻可見矣,到后來力能自立,乃別走《楚辭》一路,如《重感》七律,亦為‘甘露之變’而作,而體格迥殊也。介甫謂義山深有得于少陵,而止贊‘雪嶺未歸’一聯,是見其煉句,而未見其煉局也。又唐人七言絕句,大抵由于起承轉合之法,唯李、杜不然,亦如古風浩然長往,不可捉摸。此體最難,宋、明人學之,則如急流小棹,一瞬而過,無意味也”

又問:“嚴滄浪之說詩,耑貴妙悟,如何?”答曰:“作詩者于唐人無所悟入,終落宋、明死句。貴悟之言是也,但不言六義,從何處下手而得悟入?彼實無見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語耳。且道理之深微難明者,以事之粗淺易見者譬而顯之。禪深微,詩粗淺,嚴氏以深微者譬粗淺,既已顛倒﹔而所引臨濟、曹、洞等語,全無本據,亦何為哉?”又告之曰:“唐人精于詩,而詩話則少﹔宋人詩離于唐,而詩話乃多。今人拘于宋人之說詩,而不問其與唐人違合,莫不稱王稱伯,狐魅后學,使尊奉己說﹔學之者亦尊奉一先生之言,如聖經王律,愚何人而敢為此?諸君皆智慧絕人,當自取法乎上。唐人數百家,各有能事,非鄙朽一人所能盡測也。已前所說,不過我心所見者云爾,非唐人止于此也。諸君當屏絕宋以后議論,細讀唐人之詩,自必深有所得﹔不獨王、李、鐘、譚以己意判唐人者不足道,即鄙朽以唐人論唐人者,亦不足道。且人之學問,莫非以楔出楔﹔前去者是楔,后入者獨非楔乎?唐人多有不合于漢、魏者,何況《三百篇》?‘功德天黑暗,女寸步不離’,堅守唐人之詩,猶是金屑在眼,后人之說,亦何為哉?至于羔雁應酬之用,則明人自有炬矱,可稱當行作家,‘刺繡文不如倚市門’也。”

諸君又曰:“《三百篇》之意渺矣,請更詳言之。”答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發乎情,止乎禮義。所謂性情也。興、賦、比、風、雅、頌,其體格也。優柔敦厚,其立言之法也。于六義中,姑置風、雅、頌而言興、賦、比,此三義者,今之村歌俚曲,無不暗合,矯語稱詩者自失之耳。如‘月子灣灣照九州’,興也。‘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賦也。‘南山頂上一盆油’,比也。行之而不著之者也。明人多賦,興、比則少,故論唐詩亦不中竅。如薛能云:‘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見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興也。升庵誤以為賦,謂其譏薄武侯。義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況神仙?托漢事以刺憲、武,比也。于鱗以為宮怨,評曰:‘望幸之思悵然。’呂望何等人物?胡曾詩云:‘當時未入非熊夢,几向斜陽嘆白頭。’非泳古人,乃自況耳。讀唐詩須識活句,莫墮死句也。”

又問:“命意如何?”答曰:“詩不同于文章,皆有一定之意,顯然可見。蓋意從境生,熟讀《新舊唐書》、《通鑒》、稗史,知其時事,知其處境,乃知其意所從生。如少陵《麗人行》,不知五楊所為,則‘丞相嗔’之意沒矣。‘落日留王母’之刺太真女道士亦然。馬嵬事,鄭畋云:‘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與少陵‘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正同。此命意之可法者也。”

又問:“布局如何?”答曰:“古詩如古文,其布局千變萬化。七律頗似八比:首聯如起講、起頭,次聯如中比,三聯如后比,末聯如束題。但八比前中后一定,詩可以錯綜出之,為不同耳。七絕,偏師也,或斗山上,或斗地下,非必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者也。五律氣脈須從五古中來,初盛皆然,中唐鮮矣。明人多以七律餘材成之,是以悉不足觀。五絕最易成篇,卻難得好。五古須通篇無偶句,漢、魏則然,晉、宋漸有偶句,履霜堅冰,至唐人遂成律。明之選唐詩者,‘中原還逐鹿’、‘秋氣集南澗’皆置古詩中,盲矣。”

問曰:“丈丈于唐詩,皆如義山《無題》之見作者意乎?”答曰:“是何言歟?安可淺視唐人也?茅塞之心,有見者,有不見者,有疑者。其見者,如韓偓《落花》云:‘眼尋片片隨流去’,言昭宗之出幸也。‘恨滿枝枝被雨侵’,言諸王之被殺也。‘縱得苔遮猶慰意’,望李克用、王師范之勤王也。‘若教泥汙更傷心’,恨韓建之為賊臣弱帝室也。‘臨階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悲朱溫之將篡弒也。明人云:不讀大歷以后一字。其所自作,未有命意如晚唐此詩之深遠者也,可易言初盛哉?疑者不可枚舉,止就致堯言之。如‘動天金鼓逼神州’一律,觀其起句及‘杜郵’、‘鳳池’,酷似李茂貞兵犯京師,天子賜宰相杜讓能死,代其姬人之作,而題又絕不相近。白傳挽元微之云:‘銘旌官重威儀盛,騎吹聲繁鹵簿長。后魏帝孫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陽。’此詩有似具文見意。‘具文見意’,乃杜元凱《左傳序》之言,謂但紀其事,不著議論而意自見。周伯弓以王建‘五色云中駕六龍’后二首卻哀惜當之。此所不同者,極其褒美,無哀惜之義,即似譏刺,然與平生交情不合故也。”

又問﹔“‘小犬隔花空吠影’,意何所指?”答曰:“太祖破陳友諒,貯其姬妾于別室,李善長子弟有窺覘者,故詩云然。李、高之得禍,皆以此也。”

又問:“施愚山所謂今人只解作韻者若何?”答曰:“每得一題,守住五字,于《韻府群玉》、《五車韻瑞》上,覓得現成韻腳子,以句輳韻,以意輳句,扭捻一上,自心自身,俱不照管,非做韻而何?陷溺之甚者,遂至本是倡作,亦覓古人詩之韻而步之,烏得不為愚山所鄙哉?古詩不對偶,不論粘,不拘長短,韻法又寬。唐律悉反之,已是束縛事。若又步韻,陶、謝、李、杜,無以措手。”

又問:“金聖嘆謂唐詩必在第五句轉,信乎?”答曰:“不盡然也。如曹鄴‘荻花蘆葉滿汀洲,一簇笙歌在水樓。金管曲長人盡醉,玉簪恩重獨生愁。’于第二聯流水對中轉去。杜少陵律詩如古詩,難論轉處,而‘童稚情親’篇竟無后半首,何以曰第五句轉乎?起承轉合,唐詩之大凡耳,不可固也。”

又問曰:“丈丈極輕二李,與牧齋之論同乎?”答曰:“渠論于鱗者盡之矣,空同猶有屈處。于鱗才本薄弱,而又學問淺,見識卑﹔空同唯是心粗氣浮,橫戴少陵于額上,輕蔑一世,是可厭賤。若其匠心而出,如‘臥病一春違報主,啼鶯千里伴還鄉’,上句敘坐獄,得昌黎‘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造語之法﹔下句言人情涼薄,從《楚辭》‘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而來,豈餘人所及?以此詩情事,用不著少陵,只得匠心而出,所以優柔敦厚,深入唐人之室。若平生盡然,豈右涯量也?謝茂秦于明人中最不落節,而全集中無此深入處。觀其所以教王、李諸公學唐人者,不過聲色邊事,見處可知。仲默才最秀,亦以見處不深,用于摹擬,入目燦然,吟泳即如嚼蠟。鳳洲日出萬言,不暇用心,何以能佳?中郎欲翻王、李,而力有不逮。至于鐘、譚,直是兒童之見,何足言詩?”

又曰:“請將風、雅、頌,再詳細言之。”答曰:“《離騷》出于變風、變雅。唐人大抵宗之,不可具述。如‘明堂聖天子,月朔朝諸侯’、‘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仁。青山數行淚,白首一窮鱗’、‘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盛唐人《早朝》諸篇,不可謂非《二雅》之遣音也。少陵《玄元廟詩》,極似《頌》體,而《頌》乃稱道老君功德于宗廟中,此詩多諷刺,體似《頌》而意非也。今世用于宗廟中者,皆是元曲宮調,難以詩言,此義置之可也。”

又問:“《尚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則詩乃樂之根本也。樂既變而為元曲,則詩全不關樂事﹔不關樂事,何以為詩?”答曰:“古今之變難言,夫子云:‘《雅》、《頌》各得其所。’則《三百篇》莫不入于歌喉。漢人窮經,聲歌、意義,分為二途。太常主聲歌,經學之士主意義,即失夫子《雅頌》正樂之意。而唐人《陽關三疊》,猶未離于詩也。迨后變為小詞,又變為元曲,則聲歌與詩,絕不相關矣,尚可以《尚書》之意求之乎?詩在今日,但可為文人遣興寫懷之作而已。漢人五言古詩,平淡高遠,而樂府則濃譎吞吐﹔意者樂府入歌喉,而古詩已是遣興寫懷之作也。古今事變不能窮究矣。”

問:“《焦仲卿妻》在樂府中,又與餘篇不同,何也?”答曰:“意者此篇如董解元《西廂》、今之數落《山坡羊》,乃一人彈唱之詞,無可考矣。”

問:“詩唯情景,其用處何如?”答曰:“《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敘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詩,敘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有清空如話之說,而少陵如‘暫往北鄉去’等,卻又全不敘景。在今卑之無甚高論,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寄情于景,如嚴維之‘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哀樂之意宛然,斯盡善矣。明人于此,大不留心,所以無味。”

問:“三唐變而愈弱,其病安在?”答曰:“須在此處識得唐人好處,方脫二李陋習。《左傳》一人之筆,而前則典重,后則流麗,所托者然也,豈必前高于后乎?三唐人各自作詩,各自用心,寧使體格稍落,而不肯為前人奴隸,是其好處,豈可不知,而唯舉其病?楊、劉學義山而不能流動,竟成死句。歐、蘇學少陵,只成一家之體,尚能自立。至于空同,唯以高聲大氣為少陵﹔于鱗,唯以皮毛鮮潤為盛唐,其義本欲振起中晚,而不知全無自己,以病為樂也。然在今日,遂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關系功名富貴者,人肯用心。唐世功名富貴在詩,故唐世人用心而有變,一不自做,蹈襲前人,便為士林中滯貨也。明代功名富貴在時文,全段精神,俱在時文用盡,詩其暮氣為之耳。此間有二種人:一則得意者不免應酬,誤以二李之作為唐詩,便于應酬之用﹔一則失意者不免代筆,亦唯二李最便故耳。”

問:“六朝詩,多有本非詩人,偶然出句即絕佳者。唐人不然,何也?”答曰:“六朝體寬無粘,韻得葉用,粘綴但情真意切,得句即佳。故‘城上草’一篇,止十三字,而意味無窮。唐詩法嚴,非老于此工能之至者不佳也。此實唐詩難于古詩處,耳食者是古非唐耳。”

問:“古詩如何?”答曰:“以文譬之,脫盡時文,方可入古文門庭。鄙人未嘗于此有苦心,焉敢妄對?”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