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陳序經先生
陈序经先生这篇文字是前天收到的。那天晚上我就见着他,——我们通信多年,这回还是第一次见面。我们畅谈这个问题,似乎意见不很相远。我当日提议用“充分世界化”来替代“全盘西化”,正是因为“充分”“尽量”等字稍有伸缩力,而“全盘”一字太呆板了,反容易引起无谓的纷争。如今陈序经先生说:“在所谓百分之九十九或九十五的情形之下,还可以叫做全盘。”那就是他也承认“全盘”一字可作活用,也可以稍有伸缩余地了。但我的愚见以为“全盘”是个硬性字,还是让它保存本来的硬性为妙;如要把它弹性化,不如改用“充分”“全力”等字。至于有人滥用“充分”“尽量”等字,来遮盖他们的复古倾向,那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尽可以不必介意。
其次,我不信“理智”的作用是像陈序经先生说的那么眇【渺?】小的。在各种文化接触的时期,有许多部分的抗拒与接受确然是不合理性的。最明显的例子是今日的新式结婚仪节中的许多盲目的模仿,如新妇披面纱,如新郎穿大礼服;如来宾在行礼之前用色纸片,色纸条,碎米等等掷击新郎新妇,把他们的盛装都毁坏了;有时候,我看见新郎进门手拿一个铜盘遮住面部,以防碎米细砂抛入眼睛里去!在这些方面,理智的作用似乎很少。正如女人剪发和烫发的形式,女人袖子的长短,嘴唇上胭脂的深浅,这都不是理智所能为力的。
但文化上的大趋势,大运动,都是理智倡导的结果,这是毫无可疑的。如文学革命的运动,如女子解放的运动,都是理智倡导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然后引起热烈的情感,然后大成功的。最明白的例子是苏俄这十七年的大试验,无论在经济方面,思想方面,宗教方面,政治方面,教育方面,都是由“理智”来计划倡导,严格的用理智来制服一切迷恋残骸的情感,严格的用理智来制服一切躲懒畏难苟且的习惯。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在文化改革的大事业上,理智是最重要的工具,是最重要的动力。
我们不可滥用理智来规定女人袖子的长短或鞋底的高低,但我们必须充分用理智来倡导那几个根本大方向,大趋势,大原则。凡文化上的惰性都是情感的成分居绝大部分,其中很少理智的分析与了解。今日倡导复古的人们都是不能充分运用理智来征服他们自夸或苟安的情感。
我们理想中的“充分世界化”,是用理智来认清我们的大方向,用理智来教人信仰我们认清的大方向,用全力来战胜一切守旧恋古的情感,用全力来领导全国朝着那几个大方向走,——如此而已。至于一两个私人在他们的私生活上爱读仁在堂的八股文,或爱做李义山的无题诗,或爱吃蛇肉,或爱听《二进宫》,那才是我们的理智“无所施其技”的。
廿四,七,九
(原载1935年7月21日《独立评论》第16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