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終身大事(遊戲的喜劇)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游戲的喜劇終身大事
作者:胡適
1919年3月15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

前幾天有幾位美國留學的朋友來說,北京的美國大學同學會不久要開一個宴會。中國的會員想在那天晚上演一齣短戲。他們限我於一天之內編成一個英文短戲,預備給他們排演。我勉强答應了,明天寫成這齣獨折戲,交與他們。後來他們因爲尋不到女角色,不能排演此戲。不料我的朋友卜思先生見了此戲,就拿去給《北京導報》主筆刁德仁先生看,刁先生一定要把這戲登出來,我只得由他。後來因爲有一個女學堂要排演這戲,所以我又把他翻成中文。

這一類的戲,西文敎做Farce,譯出來就是游戲的喜劇。

這是我第一次弄這一類的玩意兒,列位朋友莫要見笑。

戲中人物

田太太

田先生

田亞梅女士

算命先生(瞎子)

田宅的女僕李媽

布景

田宅的會客室。右邊有門,通大門。左邊有門,通飯廳。背面有一張莎法榻。兩旁有兩張靠椅。中央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花瓶。桌邊有兩張坐椅。左邊靠壁有一張小寫字檯。

墻上掛的是中國字畫,夾着兩塊西洋荷蘭派的風景畫。這種中西合璧的陳設,狠可表示這家人半新半舊的風氣。


開幕時,幕慢慢的上去,台下的人還可聽見台上算命先生彈的絃子將完的聲音。田太太坐在一張靠椅上。算命先生坐在桌邊椅子上。

田太太   你說的話我不大聽得懂。你看這門親事可對得嗎?

算命先生  田太太,我是據命直言的。我們算命的都是據命直言的。你知道——

田太太   據命直言是怎樣呢?

算命先生  這門親事是做不得的。要是你家這位姑娘嫁了這男人,將來一定沒有好結果。

田太太   爲什麽呢?

算命先生  你知道,我不過是據命直言。這男命是寅年亥日生的,女命是巳年申時生的。正合着命書上說的「蛇配虎,男尅女。猪配猴,不到頭」。這是合婚最忌的八字。屬蛇的和屬虎的已是相尅的了。再加上亥日申時,猪猴相尅,這是兩重大忌的命。這兩口兒要是成了夫婦,一定不能團圓到老。仔細看起來,男命强得多,是一個夫尅妻之命,應該女人早年短命。田太太,我不過是據命直言,你不要見怪。

田太太   不怪,不怪。我是最喜歡人直說的。你這話一定不會錯。昨天觀音娘娘也是這樣說。

算命先生  哦!觀音菩薩也這樣說嗎?

田太太   是的,觀音娘娘籤詩上說——讓我尋出來念給你聽。(走到寫字檯邊,翻開抽屜,拿出一條黃紙,念道)這是七十八籤,下下。 籤詩說,「夫妻前生定,因緣莫强求。逆天終有禍,婚姻不到頭」。

算命先生  「婚姻不到頭」?這句詩和我剛才說的一個字都不錯。

田太太   觀音娘娘的話自然不會錯的。不過這件事是我家姑娘的終身大事,我們做爺娘的總得二十四分小心的辦去。所以我昨兒求了籤詩,總還有點不放心。今天請你先生來看看這兩個八字裏可有什麽合得攏的地方。

算命先生  沒有。沒有。

田太太   娘娘的籤詩只有幾句話,不容易懂得。如今你算起命來,又合籤詩一樣。這個自然不用再說了。(取錢付算命先生)難爲你。這是你對八字的錢。

算命先生  (伸手接錢)不用得,不用得。多謝,多謝。想不到觀音娘娘的籤詩居然和我的話一樣!(立起身來)

田太太   (喊道)李媽!(李媽從左邊門進來)你領他出去。(李媽領算命先生從右邊門出去)

田太太   (把桌上的紅紙庚帖收起,折好了,放在寫字檯的抽屜裏。又把黃紙籤詩也放進去。口裏說道)可惜!可惜這兩口兒竟配不成!

田亞梅女士 (從右邊門進來。他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子,穿着出門的大衣,臉上現出有心事的神氣。進門後,一面脫下大衣,一面說道)媽,你怎麽又算起命來了?我在門口碰着一個算命的走出去。你忘了爸爸不准算命的進門嗎?

田太太   我的孩子,就只這一次,我下次再不幹了。

田女    但是你答應了爸爸以後不再算命了。

田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這一囘我不能不請敎算命的。我叫他來把你和那陳先生的八字排排看。

田女    哦!哦!

田太太   你要知道,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我又只生了你一個女兒,我不能胡裏胡塗的讓你嫁一個合不來的人。

田女    誰說我們合不來?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一定狠合得來。

田太太   一定合不來。算命的說你們合不來。

田女    他懂得什麽?

田太太   不單是算命的這樣說,觀音菩薩也這樣說。

田女    什麽?你還去問過觀音菩薩嗎?爸爸知道了更要說話了。

田太太   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同我反對,無論我做什麽事,他總同我反對。但是你想,我們老年人怎麽敢决斷你們的婚姻大事。我們無論怎樣小心,保不住沒有錯。但是菩薩總不會騙人。况且菩薩說的話,和算命的說的,竟是一樣,這就更可相信了。(立起來,走到寫字檯邊,翻開抽屜)你自己看菩薩的籤詩。

田女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田太太   (不得已把抽屜蓋了)我的孩子,你不要這樣固執。那位陳先生我是狠喜歡他的。我看他是一個狠可靠的人。你在東洋認得他好幾年了,你說你狠知道他的爲人。但是你年紀還輕,又沒有閱歷,你的眼力也許會錯的。就是我們活了五六十歲的人,也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因爲我不敢相信自己,所以我去問觀音菩薩又去問算命的。菩薩說對不得,算命的也說對不得,這還會錯嗎?算命的說,你們的八字正是命書最忌的八字,叫做什麽「猪配猴,不到頭」,因爲你是巳年申時生的,他是——

田女    你不要說了,媽,我不要聽這些話。(雙手遮着臉,帶着哭聲)我不愛昕這些話!我知道爸爸不會同你一樣主意。他一定不會。

田太太   我不管他打什麽主意。我的女兒嫁人,總得我肯。(走到他女兒身邊,用手巾替他揩眼淚)不要掉眼淚。我走開去,讓你仔細想想。我們都是替你打算,總想你好。我去看午飯好了沒有。你爸爸就要囘來了。不要哭了,好孩子。(田太太從飯廳的門進去了)

田女    (揩着眼淚,抬起頭來,看見李媽從外面進來,他用手招呼他走近些,低聲說)李媽,我要你幫我的忙。我媽不準我嫁陳先生——

李媽    可惜,可惜!陳先生是一個狠懂禮的君子人。今兒早晨,我在路上碰着他,他還點頭招呼我咧。

田女    是的,他看見你帶了算命先生來家,他怕我們的事有什麽變卦,所以他立刻打電話到學堂去告訴我。我囘來時,他在他的汽車裏遠遠的跟在後面。這時候恐怕他還在這條街的口子上等候我的信息。你去告訴他,說我媽不許我們結婚。但是爸爸就囘來了,他自然會幫我們。你叫他把汽車動到後面街上去等我的囘信。你就去罷。(李媽轉身將出去)囘來!(李媽囘轉身來)你告訴他——你叫他——你叫他不要着急!(李媽微笑出去)

田女    (走到寫字檯邊,翻開抽屜,偷看抽屜裏的東西,伸出手表看道)爸爸應該囘來了,快十二點了。

(田先生約摸五十歲的樣子,從外面進來)

田女    (忙把抽屜蓋了,站起來接他父親)爸爸,你囘來了!媽說,……媽有要緊話同你商量,——有狠要緊的話。

田先生   什麽要緊話?你先告訴我。

田女    媽會告訴你的。(走到飯廳邊,喊道)媽,媽,爸爸囘來了。

田先生   不知道你們又弄什麽鬼了。(坐在一張靠椅上。田太太從飯廳那邊過來。)亞梅說你有要緊話,——狠要緊的話,要同我商量。

田太太   是的,狠要緊的話。(坐在左邊椅子上)我說的是陳家這門親事。

田先生   不錯,我這幾天心裏也在盤算這件事。

田太太   狠好,我們都該盤算這件事了。這是亞梅的終身大事,我一想起這事如何重大,我就發愁,連飯都吃不下了,覺也睡不着了。那位陳先生我們雖然見過好幾次,我心裏總有點不放心。從前人家看女壻總不過偷看一面就完了。現在我們見面越多了,找們的責任更不容易擔了。他家是狠有錢的,但是有錢人家的子弟總是壞的多,好的少。他是一個外國留學生,但是許多留學生囘來不久就把他們原配的妻子休了。

田先生   你講了這一大篇,究竟是什麽主意?

田太太   我的主意是,我們替女兒辦這件大事,不能相信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敢相信我自己。所以我昨兒到觀音菴去問菩薩。

田先生   什麽?你不是答應我不再去燒香拜佛了嗎?

田太太   我是爲了女兒的事去的。

田先生   哼!哼!算了罷。你說罷。

田太太   我去菴裏求了一籤。籤詩上說,這門親事是做不得的。我把籤詩給你看。(要去開抽屜)

田先生   呸!呸!我不要看。我不相信這些東西!你說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你不敢相信自己,難道那泥塑木雕的菩薩就可相信嗎?

田女    (高興起來)我說爸爸是不信這些事的。(走近他父親身邊)謝謝你。我們該應相信自己的主意,可不是嗎?

田太太   不單是菩薩這樣說。

田先生   哦!還有誰呢?

田太太   我求了籤詩,心裏還不狠放心,總還有點疑惑。所以我叫人去請城裏頂有名的算命先生張瞎子來排八字。

田先生   哼!哼!你又忘記你答應我的話了。

田太太   我也知道。但是我爲了女兒的大事,心裏疑惑不定,沒有主張,不得不去找他來决斷决斷。

田先生   誰叫你先去找菩薩惹起這點疑惑呢?你先就不該去問菩薩,——你該先來問我。

田太太   罪過,罪過,阿彌陀佛,——那算命的說的話同菩薩說的一個樣兒。這不是一樁奇事嗎?

田先生   算了罷!算了罷!不要再胡說亂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請敎那沒有眼睛的瞎子,這不是笑話嗎?

田女    爸爸,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早就知道你是幫助我們的。

田太太   (怒向他女兒)虧你說得出,「幫助我們的」,誰是「你們」?「你們」是誰?你也不害羞!(用手巾蒙面哭了)你們一齊通同起來反對我!我女兒的終身大事,我做娘的管不得嗎?

田先生   正因爲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所以我們做父母的該應格外小心,格外愼重,什麽泥菩薩哪,什麽算命合婚哪,都是騙人的,都不可相信。亞梅,你說是不是?

田女    正是,正是。我早知道你决不會相信這些東西。

田先生   現在不許再講那些迷信的話了。泥菩薩,瞎算命,一齊丟去!我們要正正經經的討論這件事。(對田太太)不要哭了。(對田女士)你也坐下。(田女在莎法榻上坐下)

田先生   亞梅,我不願意你同那姓陳的結婚。

田女    (驚慌)爸爸,你是同我開頑笑,還是當眞?

田先生   當眞。這門親事一定做不得的。我說這話,心裏狠難過,但是我不能不說。

田女    你莫非看出他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田先生   沒有。我狠歡喜他。揀女壻揀中了他,再好也沒有了,因此我心裏更不好過。

田女    (摸不着頭腦)你又不相信菩薩和算命?

田先生   决不,决不。

田太太與田女   (同時間)那麽究竟爲了什麽呢?

田先生   好孩子,你出洋長久了,竟把中國的風俗規矩全都忘了。你連祖宗定下的祠規都不記得了。

田女    我同陳家結婚,犯了那一條祠規?

田先生   我拿給你看。(站起來從飯廳邊進去)

田太太   我意想不出什麽。阿彌陀佛,這樣也好,只要他不肯許就是了。

田女    (低頭細想,忽然抬頭顯出决心的神氣)我知道怎麽辦了。

田先生   (捧着一大部族譜進來)你礁,這是我們的族譜。(翻開書頁,亂堆在桌上)你瞧,我們田家兩千五百年的祖宗,可有一個姓田和姓陳的結親?

田女    爲什麽姓田的不能和姓陳的結婚呢?

田先生   因爲中國的風俗不准同姓的結婚。

田女    我們並不同姓。他家姓陳,我家姓田。

田先生   我們是同姓的。中國古時的人把陳字和田字讀成一樣的音。我們的姓有時寫作田字,有時寫作陳字,其實是一樣的。你小時候讀過《論語》嗎?

田女    讀過的,不大記得了。

田先生   《論語》上有個陳成子,旁的書上都寫作田成子,便是這個道理。兩千五百年前,姓陳的和姓田只是一家。後來年代久了,那寫做田字的便認定姓田,寫做陳字的便認定姓陳,外面看起來,好像是兩姓,其實是一家。所以兩姓祠堂裏都不準通婚。

田女    難道兩千五百年前同姓的男女也不能通婚嗎?

田先生   不能。

田女    爸爸,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一定不認這種沒有道理的祠規。

田先生   我不認他也無用。社會承認他。那班老先生們承認他。你叫我怎麽樣呢?還不單是姓田的和姓陳的呢?我們衙門裏有一位高先生告訴我,說他們那邊姓高的祖上本是元朝末年明朝初年陳友諒的子孫,後來改姓高。他們因爲六百年前姓陳,所以不同姓陳的結親;又因爲二千五百年前姓陳的本又姓田,所以又不同姓田的結親。

田女    這更沒有道理了!

田先生   管他有理無理,這是祠堂裏的規矩,我們犯了祠規就要革出祠堂。前幾十年有一家姓田的在南邊做生意,就把一個女兒嫁給姓陳的。後來那女的死了,陳家祠堂裏的族長不准他進祠堂。他家花了多少錢,捐到祠堂裏做罰款,還把「田」字當中那一直拉長了,上下都出了頭,改成了「申」字,纔許他進祠堂。

田女    那是狠容易的事。我情願把我的姓當中一直也拉長了改作「申」字。

田先生   說得好容易!你情願,我不情願咧!我不肯爲了你的事連累我受那班老先生們的笑駡。

田女    (氣得哭了)但是我們並不同姓!

田先生   我們族譜上說是同姓,那班老先生們也都說是同姓。我已經問過許多老先生了,他們都是這樣說。你要知道,我們做爹娘的,辦兒女的終身大事,雖然不該聽泥菩薩瞎算命的話,但是那班老先生們的話是不能不聽的。

田女    (作哀告的樣子)爸爸!——

田先生   你聽我說完了。還有一層難處。要是你這位姓陳的朋友是沒有錢的,到也罷了,不幸他又是狠有錢的人家。我要把你嫁了他,那班老先生們必定說我貪圖他家有錢,所以連祖宗都不顧,就把女兒賣給他了。

田女    (絕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風俗,到底還打不破迷信的祠規!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

田先生   你惱我嗎?這也難怪。你心裏自然總有點不快活。你這種氣頭上的話,我决不怪你,——决不怪你。

李媽    (從左邊門出來)午飯擺好了。

田先生   來,來,來。我們吃了飯再談罷。我肚裏餓得狠了。(先走進飯廳去)

田太太   (走近他女兒)不要哭了。你要自己明白。我們都是想你好。忍住。我們吃飯去。

田女    我不要吃飯。

田太太   不要這樣固執。我先去,你定一定心就來。我們等你咧。(也進飯廳去了。李媽把門隨手關上,自己站着不動)

田女    (抬起頭來,看見李媽)陳先生還在汽車裏等着嗎?

李媽    是的。這是他給你的信,用鉛筆寫的。(摸出一張紙,遞與田女)

田女    (讀信)「此事只關係我們兩人與別人無關你該自己决斷!」(重念末句)「你該自己决斷!」是的,我該自己决斷!(對李媽說)你進去告訴我爸爸和媽,叫他們先吃飯,不用等我。我要停一會再吃。(李媽點頭自進去。田女士站起來,穿上大衣,在寫字檯上匆匆寫了一張字條,壓在桌上花瓶底下。他囘頭一望,匆匆從右邊門出去了。略停一會)

田太太   (戲台裏的聲音)亞梅,你快來吃飯,菜要冰冷了。(門裏出來)你那裏去了?亞梅。

田先生   (戲台裏)隨他罷。他生了氣了,讓他平平氣就會好了。(門裏出來)他出去了?

田太太   他穿了大衣出去了。怕是囘學堂去了。

田先生   (看見花瓶底下的字條)這是什麽?(取字條念道)「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應該自己决斷。孩兒現在坐了陳先生的汽車去了。暫時告辭了。」

(田太太聽了,身子往後一仰,坐倒在靠椅上。田先生衝向右邊的門,到了門邊,又囘頭一望,眼睜睜的顯出遲疑不决的神氣。幕下來)


這齣戲本是因爲幾個女學生要排演,我纔把他譯成中文的。後來因爲這戲裏的田女士跟人跑了,這幾位女學生竟沒有人敢扮演田女士。况且女學堂似乎不便演這種不狠道德的戲!所以這稿子又囘來了。我想這一層狠是我這齣戲的大缺點。我們常說要提倡寫實主義。如今我這齣戲竟沒有人敢演,可見得一定不是寫實的了。這種不合寫實主義的戲,本來沒有什麽價值,只好送給我的朋友高一涵去填《新青年》的空白罷。


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62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6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兩岸四地、馬來西亞),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包括新加坡、加拿大、韓國、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

Public domainPublic domainfals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