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西流的信
西流兄左右:日前寄上一函,內附超麟兄來信,想已達覽,七月廿一日手示並守一兄的信已讀悉,因病不能早復兄信,今猶如此(此函陸續寫了廿餘日才寫好,精神不佳可想)。望勿多疑!
來函謂:「他對民主的瞭解,和對於世界的局勢過於樂觀,我覺得還不免一些稚氣」,我們所爭論的中心點,正是這兩種問題:(一)大戰失敗國有無革命。(二)應當保護民主。你既然認為他稚氣(其實是反動),又說他沒有錯,即你自己也感覺得有點自相矛盾罷!
關於第一個問題,我只能答覆一個否字,尤其在英、法,在此點,資深和希之[註:資深,即何資深,又名何之瑜。希之,即吳季嚴,陳獨秀的外甥。]比我尤堅決的否定英、法會有革命的局勢,其理由是:(一)各國的革命力量,已為史大林派摧除乾淨;(二)各國的資產階級有了一八七一和一九一七的經驗,戰敗後寧肯把武裝全交給國外的敵人,免為國內的敵人所利用;(三)此時德國的武器和戰術及統治征服地的方法,均非一八七一和一九一七可比,英、法政府軍失敗後,民間一時決不能蒼頭特起;(四)德國尚未獲得世界霸權,一敗戰事即可了結,納粹失敗後,繼之者不會仍為法西斯政權,(此情勢恰與英、法相反)屆時社民黨及其他自由派會抬頭,然此只能說有利於革命運動之開始,很難說希特勒失敗德國馬上便會起革命,以無革命政黨故,基於上述原因,以前我們相信的「帝國主義大戰後失敗國將引起革命」這一公式,完全被排翻了,只有迷信公式對歷史事變發展閉起眼睛的人們,才會做一九一七的夢,才會說此次大戰是上次大戰的重演。英、法革命既無望,在英法取失敗主義,除了幫助希特勒勝利之外,還有甚麼?歷史不會重演,人為的錯誤是會重演的,以前認為白朗寧內閣和希特勒是一樣的,因此幫助納粹得了政權;現在又認為納粹的德國和民主的英、法是一樣的,又幫助希特勒征服了有民主傳統的法蘭西,我還可進一步推論,如果人們仍舊輕視民主崇拜獨裁像守一所說:「人類不管好壞,總只得抉擇於法西斯與社會主義這兩種獨裁之間。」換句話說只能抉擇於德、俄兩種政制之間;那麼,即使英、法失敗引起了革命,也只有使世界更加黑暗墮落和希特勒勝利一樣,一個格柏烏的蘇俄己足夠使人們窒息了,再加上幾個格別烏的蘇法、蘇英,你老兄能受得了麼?如此,則必須詳細討論第二個問題,即誠如守一所說:「我們中間主要的不同意見,還是在於民主問題。」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根據蘇俄二十年來的經驗,沉思熟慮了六七年,始決定了今天的意見。(一)我認為:非大眾政權固然不能實現大眾民主,如果不實現大眾民主,則所謂大眾政權或無級獨裁,必然流為史大林式的極少數人的格柏烏政制,這是事勢所必然,並非史大林個人的心術特別壞些。(二)我認為:以大眾民主代替資產階級的民主是進步的,以德、俄的獨裁代替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直接或間接有意或無意的助成這一退步的人們,都是反動的,不管他口中說得如何左。(三)我認為:民主不僅僅是一個抽象名詞,有它的具體內容,資產階級的民主和無產階級的民主,其內容大致相同,只是實施的範圍有廣狹而已(見前函及後表)。(四)我認為:民主之內容固然包含議會制度,而議會制度並不等於民主之全內容,許多年來,許多人,把民主和議會制度當做一件東西,排斥議會制度,同時便排斥民主,這正是蘇俄墮落之最大原因,議會制度會成為過去,會成為歷史殘影,民主則不然也,蘇維埃制若沒有民主內容,仍舊是一種形式民主的代議制,甚至像俄國的蘇維埃,比資產階級的形式民主議會還不如。(五)民主是自從古代希臘、羅馬以至今天、明天、後天,每個時代被壓迫的大眾反抗少數特權階層的旗幟,並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歷史現象,並非僅僅是過了時的一定時代中資產階級統治形式,如果說民主主義已經過了時,一去不復回了,同時便可以說政治及國家也已過了時即已經死亡了。如果說民主只是資產階級的統治形式,無產階級的政權形式只有獨裁,不應該民主,則史大林所做一切罪惡都是應該的了,列寧所謂「民主是對於官僚制的抗毒素」,乃成了一句廢話,LT主張為恢復甦維埃、工會及黨的民主而鬥爭,也是等於叫昨天回來,等於叫老百姓為歷史的殘影流血。如果說無級民主與資級民主不同,那便是完全不瞭解民主之基本內容(法院外無捕人殺人權,政府反對黨派公開存在,思想、出版、罷工、選舉之自由權利等。)無級和資級是一樣的。如果說史大林的罪惡與無產階級獨裁製無關,即是說史大林的罪惡非由於十月以來蘇聯制度之違反了民主制之基本內容(這些違反民主的制度,都非創自史大林)。而是由於史大林的個人心術特別壞,這完全是唯心派的見解。史大林的一切罪惡,乃是無級獨裁製之邏輯的發達,試問史大林一切罪惡,那一樣不是憑藉著蘇聯自十月以來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權,黨外無黨,黨內無派,不容許思想、出版、罷工、選舉之自由,這一大串反民主的獨裁製而發生的呢?若不恢復這些民主制,繼史大林而起的,誰也不免是一個「專制魔王」,所以把蘇聯的一切壞事,都歸罪於史大林,而不推源於蘇聯獨裁製之不良,彷彿只要去掉史大林,蘇聯樣樣都是好的,這種迷信個人輕視制度的偏見,公平的政治家是不應該有的。蘇聯二十年的經驗,尤其是後十年的苦經驗,應該便我們反省。我們若不從制度上尋出缺點,得到教訓,只是閉起眼睛反對史大林,將永遠沒有覺悟,一個史大林倒了,會有無數史大林在俄國及別國產生出來。在十月後的蘇俄,明明是獨裁製產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史大林才產生獨裁製,如果認為資產階級民主制已至其社會動力已經耗竭之時,不必為民主鬥爭,即等於說無產階級政權不需要民主,這一觀點將誤盡天下後世!(六)近代民主制的內容,比希臘、羅馬要豐富得多,實施的範圍也廣大得多,因為近代是資產階級當權時代,我們便稱之為資產階級的民主制,其實此制不盡為資產階級所歡迎,而是幾千萬民眾流血鬥爭了五六百年才實現的。科學,近代民主制,社會主義,乃是近代人類社會三大天才的發明,至可寶貴,不幸十月以來輕率的把民主制和資產階級統治一同推翻,以獨裁代替了民主,民主的基本內容被推翻,所謂「無產階級民主」「大眾民主」只是一些無實際內容的空洞名詞,一種抵制資產階級民主的門面語而已。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後,有國有大工業、軍隊、警察、法院、蘇維埃選舉法,這些利器在手,足夠鎮壓資產階級的反革命,用不著拿獨裁來代替民主,獨裁製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殺別人,明天便會用之殺自己。列寧當時也曾經警覺到「民主是對於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認真採用民主制,如取消秘密政治警察,容許反對黨派公開存在,思想、出版、罷工、選舉自由等,LT直至獨裁這把利刃傷害到他自己,才想到黨、工會,和各級蘇維埃要民主,要選舉自由,然而太晚了!其餘一班無知的布爾什維克黨人,更加把獨裁製抬到天上,把民主罵得比狗屎不如,這種荒謬的觀點,隨著十月革命的權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個採用這個觀點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個便是希特勒,首倡獨裁製本土——蘇聯,更是變本加厲,無惡不為,從此崇拜獨〔裁〕的徒子徒孫普遍了全世界,特別是歐洲,五大強國就有三個是獨裁。(所以東方需要民主,西方不需要民主,這種說法是不對的。)第一個是莫斯科,第二個是柏林,第三個是羅馬,這三個反動堡壘,把現代變成了新的中世紀,他們企圖把有思想的人類變成無思想的機器牛馬,隨著獨裁者的鞭子轉動,人類若無力推翻這三大反動堡壘,只有變成機器牛馬的命運。所以目前全世界的一切鬥爭,必須與推翻這三大反動堡壘連繫起來,才有意義,否則任何好聽的名詞,如無產階級革命,民族革命,都會無意的在客觀上幫助這三大反動堡壘鞏固及擴大勢力。如果我們認為目前推翻這二大反動堡壘為首要鬥爭,第一必須承認即英、法、美不徹底的民主制也有保護的價值;第二必須取消劉仁靜破產的通論,即:任何時期,任何事件,無產階級都不能與別的階級共同行動;這一理論,顯然在北伐戰爭中,在抗日戰爭中,都不能採用,在目前國際戰爭中也同樣不能採用,若採用這一理論,都只有反動作用。昌兄說:「在戰爭進行中之現在,民主與法西斯之顯然限界己歸消失,或將歸消失」。這句話真莫名其妙!(一)在政制本身上,民主與法西斯絕對不同的限界永遠不會消失;(二)若說其限界消失是指英、法、美等民主國日漸法西斯化,即令真是如此,也絕對不能據此以為我們應該歡迎獨裁反對民主的理由;(三)英、法、美將來法西斯化,是要靠第三國際第四國際幫助希特勒完全勝利,希特勒軍隊打到甚麼地方,當然法西斯化到什麼地方,否則英、法、美的民主傳統不是輕易可以推翻的,如果把戰時的內閣權力加強當做是法西斯化,這便不懂得法西斯究竟是甚麼;(四)若認為現在的民主國和法西斯之顯然限界已歸消失,請睜開眼睛看看左列對照表:
(甲)英、美及戰敗前法國的民主制 | (乙)俄、德、意的法西斯制(蘇俄的政制是德、意的老師,故可為一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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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議會選舉由各黨(政府反對黨也在內)壟斷其選舉區,而各黨仍須發布布競選的政綱及演說,以迎合選民要求,因選民畢竟最後還有投票權。開會時有相當的討論爭辯。 | (一)蘇維埃或國會選舉均由政府黨指定。開會時只有舉手,沒有爭辯。 |
(二)無法院命令不能捕人殺人。 | (二)秘密政治警察可以任意捕人殺人。 |
(三)政府的反對黨派甚至共產黨公開存在。 | (三)一國一黨不容許別黨存在。 |
(四)思想、言論、出版相當自由。 | (四)思想、言論、出版絕對不自由。 |
(五)罷工本身非犯罪行為。 | (五)絕對不許罷工,罷工即是犯罪。 |
據這張表,二者的限界,在英、美是幾時消失的呢?在法國是因何消失的呢?每個康民尼斯特看了這張表,還有臉咒罵資產階級的民主嗎?宗教式的迷信時代應當早點過去,大家醒醒罷!今後的革命若仍舊認為「民主已經過時,無級政權只有獨裁,沒有民主」,那只有聽任格柏烏蹂躪全人類,並且即這種革命(?)亦無可能在英、法失敗後發生,你們主張在英、法取失敗主義的口號,到底是為了誰呢?史大林派很巧妙的第一步以反帝國主義戰爭的口號,代替了反法西斯的口號;第二步便對英、法、美放冷箭以掩護法西斯;你們和他們取了同樣的步驟,你們的第二步驟,在破曉及守一與我函中充分表現出來了!守一等對大戰的見解,是由於估計蘇聯性質及對民主態度出發的,我皆與之相反,而彼此卻都是一貫的,惟有你老兄對大戰態度同意於守一等,對蘇聯與民主似乎還是和我接近,此真不可解。此函請抄給老趙及守一等。原函及前各函,均望寄還我,因為打算將來印出來。昌兄信附上,此祝健康!
弟 仲白 (一九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