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羣衆心理/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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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羣衆心理
第二篇 羣衆之意見及信仰
第三篇

第二篇 羣衆之意見及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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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羣衆之意見及信仰之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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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論 羣衆信仰之預備要素 羣衆信仰之起源爲根底甚深之進化之結果 此等信仰之要素之硏究
第一節 民族
由民族異同所生之重大影響 民族代表祖先傳來之暗示
第二節 遺襲
遺襲爲民族精神之綜合 遺襲對於社會之重要 遺襲何以先爲必要而後爲有害 羣衆爲保持遺襲思想之最頑固者
第三節 歲月
歲月爲信仰之助成者又爲遂其崩壞者 由混亂而屆秩序亦藉歲月之助力
第四節 政治及社會上之制度
世人對此二者之謬想 二者之勢力甚微 二者乃結果而非原因 民族不能自擇最良之制度 制度乃以實質迥異之物置之同一名稱之下之標章 制度如何而成立 某種制度自學理上言之則惡然對於或種民族則有功如中央集權等制度是也
第五節 學校及教育
教育足以影響羣衆之謬見 統計上之示例 拉丁教育制度之惡影響 教育所生之效果 諸民族間之實例

上章旣述羣衆心意之構造。而熟審其威動思索推理等種種之方式矣。今試進而觀其意見與信仰。果如何而發起。又如何而確立焉。

夫羣衆之意見與信仰。所以決定之之要素有二。一爲其遠因。一爲其近因。所謂遠因者。卽使一羣之人能抱定某種之信仰。且絕對排斥他種信仰之要素是也。此類要素。乃於羣衆之心意中。預爲地步。使某種之新思想。得以潛滋暗長。而其外表儼若自然發生。然其勢力之偉大。結果之重要。輒使人驚愕不置。且此新思想苟一旦暴發而施諸事實。有時如飄風驟雨之突至。不可測其所自來焉者。然此特其外表耳。其實莫不經長時期之醞釀而始演成之也。

所謂近因者。其發現也每爲經年累代之遠因之先驅。無近因則遠因無由施諸事實。故近因者乃爲直接誘羣衆而使之演成某種行動之樞機也。換言之。則所謂近因者。乃使其思想演成一種之形式。而其所蘊之果。藉以一一表現者也。夫羣衆之蹶然奮起。相率而趨於一事。其決心實基於近因。如暴動之起源。同盟罷工之決定。又如大多數人民以顚覆政府之事。授其權於一人。此皆最著之例也。

總之凡史乘中所載之一切大事。莫非由近因遠因之兩要素遞演而成。此乃斑斑可攷不可或誣者也。夫法蘭西之革命。爲史冊中可驚之大事。溯其遠因。不遑枚舉。如哲學家之著述。貴族之誅求無饜。科學思想之日新月異。莫非爲其遠因。此時芸芸者之心意。已經如此之陶冶訓練。一旦受近因之鼓動。遂沛然奮起。莫之能禦。如演說家之鼓吹。瑣屑改革之舉。偶爲政府所拒絕。皆可爲其近因也。

夫遠因之種類亦甚多矣。今姑述其凡屬民衆之所普有。而爲其信仰與意見之所基者。如民族、遺襲、時間、制度、教育、諸種種。下節當一一論列之。

第一節 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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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民族之爲物。較其他要素尤爲重要。故不可不首先及之。其詳前章已屢屢言之矣。可無贅言。歷史的民族究作何解乎。民族之性一旦構成。爲力絕巨。凡民族中所有之信仰、制度、藝術、以及凡文明之一切要點。均不過爲民族眞精神之發現於表面者而已。凡此諸說。前章亦均言之矣。故知民族之力。其根底甚深。苟以一民族之品性移植於他一民族。非大變其形質而使之適合。則其事決不可行。『此言立論甚新穎。然非此則不能了解歷史。吾前著「民族進化之心理律」(The Psychological Law of the Evolution of Peoples)一書。有四章專論此義。其言雖怪誕。然讀者可知凡屬一國之語言宗教藝術以及種種文明之要點。苟不經若干變易。決不能由一民族而移植於他民族也。(原註)』

夫四周之狀況。當時之境遇。以及一切大事件。其勢力雖未嘗不巨。苟與其祖若宗所遺傳之性格枘鑿不相入。則其影響之力。亦祗限於一時。旋起旋滅已耳。

本書各章於民族勢力之說。將一再論列及之。且民族爲力。殊爲偉大。凡一民族所具之特性。莫不受其支配而成。故曰凡屬異國之羣衆。卽有其各各不同之信仰與行爲。且其受外界所感化。亦決不能同類而齊等也。

第二節 遺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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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襲云者。凡過去之思想、感情、需要、各端。均足以代表之。可謂民族精神之所綜合。而常挾一絕大之勢力。以臨於吾人之上者也。自胚胎學闡明以來。始知凡生物之進化。均受過去之事之影響。而屬於生物學之各科。不得不稍稍變易其面目。且此種觀念。苟能漸漸普及。則關於歷史之各科學。或竟緣此而別開一新生面。然在今日。其說尚未盛行。而多數之政治家仍囿於十八世紀之舊思想。以爲社會者可與過去之歷史絕緣而獨立。苟能依據理論。卽可將其根本改造。其說之遠於事實。彰彰明矣。

今夫民者。由過去之經歷所構而成之有機體也。惟日積月累之遺襲儲力。方能變之易之。與一切之有機物體。曾無少異。蓋社會之遺襲。卽爲人人之先導。此其功用。於羣衆中愈爲顯著。今有對於其所遺襲而能輕率以變更之者。其所變更者。亦惟其名稱耳。外表耳。此說吾蓋屢屢言之矣。

雖然。此說亦決非可悲之事。何則。苟無遺襲。則國民之精神。與世界之文明。均無由而生。是故吾人有生以來。其最大之職務有二。一則創設參伍錯縱之遺襲以傳其後。一則當其遺襲之功用消失之際。卽隨時謀所以破壞之是也。蓋無遺襲。則無文明。無破壞。則無進步。二者固不可偏廢。所難者在於孰宜固定。孰宜變動之間。能應其適宜。而保其平衡否耳。苟有一民族。使其固有之習尚。成爲牢不可破時。則於改進頗非易易。華人其一例也。雖有激烈之革命。亦無所用之。極其結果。不過一任此已絕之鏈斷而復續。而過去之形形色色。仍復其舊。否則亦惟一任此零星破碎者。散漫無稽。而混亂之後。勢必土崩瓦解之象踵至而已。

然則一國之民所當懷抱之思想。果何如乎。曰、對於過去之制度習尚。宜知所愛護而保存之。苟有所變易。亦當出之以漸進。行之於不覺耳。雖然。言之非艱。行之惟艱。古今來能實行此說者。於古爲羅馬。於今爲英國。其他實未之見也。

夫民羣之於遺襲之思想。每守之極堅。苟有所變易。輒遭頑强之抗拒。此類現象。於階級制度中之民衆尤易見之。吾嘗恆有言曰。羣衆之精神。每偏於保守方面。卽有最激烈之革命暴動。其結果所得。亦惟其名稱之變易。而未可與語根本之改革焉。徵諸十八世紀之末葉法人之往事。其寺院則摧毀矣。僧侶則戮逐矣。於此之時。幾疑宗教之思想。必至一蹶而不能復振。乃曾不數年。而昔日所棄之公衆禮拜制度。竟隨一般人之要求。而漸漸復活矣。故曰凡爲古昔之遺襲。雖偶遭一時之塗抹。其終無有不復其原位者也。『前國民公會議員某氏之報告。曾道破個中消息。而大史家台恩氏亦引用之。其言曰。試觀各地法民。對於安息日之遵守。禮拜堂之麕集。可見法人之大多數。皆希望復其舊習。若抵抗此自然之傾向。轉非識時務者所宜爲。又曰。吾人之大多數。旣感宗教之必需。禮拜與僧侶之不可無矣。而近世之哲學家每信宗教偏見必能毀棄之說。余當時亦爲此說所朦。不知此實大誤也。蓋人生當困苦不幸之時。每藉宗教爲惟一慰藉之道。故曰彼芸芸者之必需禮拜僧侶祭壇等物。亦惟有聽之而已。(原註)』

如上所述。則遺襲之於羣衆心理。其力之强彰彰明矣。彼尊嚴之偶像。不能永留於殿廷。專制之君主。不能常保其祿位。是二物者。均可於一瞬息間破壞而傾覆之者也。至於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之遺襲。則君臨於吾人方寸之地。雖有抗者。莫能損其毫末。苟非經幾百年之星霜。以徐待其自消自滅。吾人對此遺襲。將奈之何哉。

第三節 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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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之爲用大矣哉。無論社會學生物學諸問題。歲月二字均爲其有力之要素。事物之惟一創造者惟歲月。而其惟一之毀滅者亦惟歲月。高山者積恒河沙數之沙礫而構成者也。人類者由地質時代之細胞遞演而進化者也。所以致此之原因。曰、無非歲月而已。故曰、世界萬象。苟能假以久長之歲月。無有不能變易其外表者。今夫螻蟻。至微之蟲也。說者嘗謂苟使之得有適當之歲月。或能夷高山爲平地。此言雖怪。實非虛誕。宗教家每稱上帝萬能。吾獨以爲世間萬有具有不可思議之力量者。惟此歲月。苟一切聽其驅策。任其消磨。則其力之萬能。眞可與上帝比長絜短。無可疑也。

此節所述。祗就歲月之影響於羣衆意見者爲言。其爲力之鉅。已莫與倫比。夫民族之異同。影響羣衆。爲力極巨。然其所以致此者惟歲月是賴。苟曰無之。則民族之力亦不能免矣。至於種種信仰之所以生也長也衰也滅也。時而得勢。時而失勢者。亦必假手於歲月之助力。然則歲月之爲力。可以見矣。

今夫羣衆之意見與信仰。何由而構成耶。曰惟賴此歲月而已。非然者。亦藉此歲月之力。先期培養此人心中之土壤。令其意見與信仰由此萌芽耳。故某種之觀念盛行於一時代。而於他時代則否。顧一時代中所發生之觀念。決非猝然偶然而致。必有無量數之所思與所信者漸積而成。其托根又必甚久。迨時機已熟。然後能枝幹長成。著花結果。吾人苟欲作探本窮源之觀察。則不可不溯之於旣往。蓋現代所有之思想與觀念。一方面爲過去之子。一方面又爲未來之母。其實無非爲歲月所支配而已。

由此觀之。歲月也者。實不啻以全副之權威。主宰吾人。其變化萬物之能。一任其自由行動。初不必借助夫他力。其在今日。吾人觀於一般民衆之雄心勃勃。且預想其因緣而至之大破壞大騷動。輒不勝其凜凜危懼之念。雖然。苟能假以歲月。必有不需他助。恢復其平衡之一日。可無疑也。藍別士氏(M. Lavisse)有言曰。凡一政體之建立。必非一朝一夕之功。而社會上政治上之種種組織。必經數百年之推移醞釀。始能有成。若封建制度。其先必歷數世紀之混亂狀態。而後乃有所謂法制之發生。又若君主專制政治。亦必歷百年或數紀。然後成爲有秩序之政治規模。方其在準備時期之中。未有不沉淪於擾攘紛亂之旋渦之中。而無由驟脫者也云云。其言可謂深切著明矣。

第四節 政治及社會之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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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恆言曰。一切制度之力。足以補救社會之缺陷。又曰、政治與制度之改良。其結果卽能使國民進步。又曰、一切詔勅之權威力。足以促社會之變化。是數說者。今仍爲一般人所承認而不疑。法國之革命。實由此類思潮醞釀而成。卽現代社會主義之理想。亦莫非根據於是數說而起也。

其說之謬誤。雖經歷世之經驗。仍未足以破之。今之哲學家歷史學家非不欲力證其謬誤。而無如其不能也。故曰、制度之爲物。乃由思想感情風俗習尚所鎔鑄而成。決不得謂爲苟改良法典。卽可以改善思想感情風俗習尚。其理彰彰甚明。夫一國之不能憑己意以擇定其制度。猶之一人之不能憑己意以擇定其眼珠與髮之顏色也。故曰、制度者。非能創造時代。而實爲時代所創造者也。夫一時不定之方針。必不足以治其民。必也從國民性格之所趨。而隨在與之適合。始可以推行而無阻。且無論何種政治。何種制度。其構成也。必經數百年之歲月。其變更也。亦復如之。而制度與政治之爲物。曾無固有之價值。換言之。卽制度與政治之自身。無所謂善。亦無所謂不善。故一制度一政治。常有對於某時期某民族而爲善良者。及移而之於他時期他民族。則往往利未見而弊先著者。此固理勢之常。決非讆言也。

且夫國民自身。其實未嘗有變更制度之能力。此固無容疑者。其有以激烈之革命爲代價而得之者。亦不過變更其制度之名稱而止。其實質固依然存在。夫名稱乃一絕無效用之標記耳。歷史家欲作探本窮源之論。名稱之如何。固不值其一盼。彼英吉利者。非存在於君主政體名稱之下者乎。而夷攷其實。乃世界民權最高之國。美國某雜誌有云。雖在攻擊貴族政體之最熱心者。亦不得不認彼英吉利實爲今日世界之第一民主國。彼於個人權利。非常尊重。而各個人所享之自由。亦非常充分。反之而觀南美西班牙族之各共和國。雖俱有共和國之憲法。其實乃爲極端之專制國。此二者卽名實不副。或且背道而馳之左證。則知民族運命之決定。由於其性格。而非由於其政體也明矣。

由此觀之。可知世之斤斤焉專務製憲事業者。其結果實有類夫兒戲之舉動耳。咬文嚼字者虛擲其力於無用之鄕耳。一國之憲法。必有其「需要」與「時」之二要素存焉。苟國民之智足以任此二要素自相推移醞釀。獨任製憲之勞。則必有適合國情之良憲法產生。盎格魯撒遜民族所採之方針卽爲此旨。大史家麥谷蘭氏(Macaulay)關於此點論之至精。斯誠拉丁民族之政治家所宜服膺弗失者也。麥氏嘗述盎格魯撒遜諸國之法律。若衡之以理論。則矛盾百出。然其所得之效果。往往良好。麥氏又以拉丁民族諸國以干戈擾攘而得之憲法。與英國之憲法相較。則知英國之憲法。決非空談空理之產物。彼直迫於直接之必要。而徐徐改進。然後達於今日之域者也。

麥谷蘭氏曰、英倫之製憲也。其體裁之整齊與否。可置勿問。其所孳孳硏究者惟其利便之如何耳。迨其旣成爲變則。決不因其變則而削除之。非至流弊發見。決不輕議更張。且其所更張者。其程度亦僅至於除弊而止。故其所有提案。無不根於特殊之事情。且又限於其事情之必要範圍以內。蓋有約翰時代以迄維多利亞女皇之御宇。其間二百五十次之國會。其所議事。悉秉此方針而出者也。

凡民族所有之法律制度。必爲一民族需要之表示。而萬不能急激以變更之者。然其需要果如何乎。則非取各民族之法律制度。逐一尋繹之不爲功。譬如中央集權之制。固可以哲學之觀察而論其利弊。第放眼觀之。凡一國國民而由各別之民族所構成者。不知經千百年之經營。始有中央集權制之出現。苟其國一旦忽有革命發生。則凡古昔之遺制。俱爲其摧毀之目的。惟於中央集權之制。非特不能摧毀之。且不得不重視之增益之者何也。吾人於此。乃不能不承認此制度必爲其國生存所必需。彼思想幼稚之政治家。每輕議有所廢除。乃至可憐也。無論彼輩之目的不易卽達。卽達矣。然其所謂成功者。亦卽爲內國戰爭之徵兆。其結果不過以集權制之新者。以代其舊者。而壓迫之程度。或更倍蓗而未有已。徵諸法國往事。其殷鑒也。法國當十七世紀中葉。黨派之爭衡。教徒之仇視。社會之軋轢。種種危機。一見於大革命之時。再見於普法戰爭之際。其間全國民族分崩離析之情形。無可掩飾。及其結果。卒斷行强有力之中央集權。且鑒於從前地方制之流弊。爲謀所以統一之策。以此目的。乃有所謂行政區域之創設。此不可不謂最適時之功績也。使今日淺識者流所冥心孤想之地方分權制。早行於大革命之秋。則流血之慘劇。正不知何所底止。此則讀史者所不容忽視者也。

綜合上述觀之。則凡化民成俗之道。決非可求之制度之中明矣。夫同一民主制度也。北美合衆國由之而治隆俗敦。方興未艾。而其隣邦如南美西班牙族諸共和國。則由之而日處擾攘騷亂之中。可知治亂興衰之道。與其所行之制度。有若風馬牛之不相及者。蓋治民之道。苟非順其性格之所趨。而爲之設立適宜之制度。則必如假借之冠服。其勢可暫而不可以久。然世固有篤信所建之制度具有不可思議之能力。足以創造幸福。如佞佛者之崇仰佛骨然。每至流血革命而不悔。不亦傎乎。論者恆以制度之流弊。每足以釀亂。遂謂制度之爲物。未必不足以左右人心。其言實似是而非。蓋一制度之施行也。或則成功。或則失敗。其結果雖有不同。然制度之本身。實無價值可言。大凡物之足以左右人心者。乃其物之幻想耳。言辭耳。而言辭之感化人心。其奇妙之功能尤甚於幻想。其說當於下章詳之。若謂制度足以左右人心。非碻論也。

第五節 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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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近思潮中有最佔勢力之一說。卽所謂教育者有變化人物之効力。常能使之改善。使之平等均一之觀念是也。是說也。徒以提倡者之熱心鼓吹。積之日久。遂成爲民主主義中最爲武斷之一說。是說在今日之中於人心。武斷而牢不可破。殆與昔日之宗教家言無異。

自實際上按之。則凡所謂民主主義之思想。每與心理學及實際經驗之所示大相逕庭。彼教育之効力。果能使人進德乎。多福乎。矯其本能。革其遺癖乎。曰不能。不特此也。使用之而不得其宜。往往無益而有損。自斯賓塞氏以曁其他之哲學名家。所言大都如是。吾又無得而難之也。假云不然。則試觀各種統計。其犯罪人數之增加。每與教育之普及同其比例。卽不然。必與其當時之教育普及同其比例。凡社會之大敵如無政府黨中人。實後先踵起於各學校之優等生中。此其證也。葛洛氏(M. Adolphe Guillot)者。有名之能吏也。近著犯罪統計一書。其中不學之犯罪者。假定爲千人。則曾受教育者之犯罪。乃三倍其數。再以近今五十年間之犯罪人數觀之。其數之增。竟至百分之一百三十三人。卽十萬人中昔僅有二百二十七人者。今則增至五百五十二人矣。葛洛氏又云。法國犯罪人數之增加。尤以青年爲居多。蓋彼輩今日所受之教育。爲免費强迫之學制。非復曩日之學徒制矣。

雖然。使教育之施設。苟指導得宜。縱民德未必卽能加進。若謂其職業之能力。而亦無所進步。則無人敢作此讆言。特我拉丁民族爲教育制度所誤者。旣深且久。而尤以近今二十五年中爲尤著。憂時之士未嘗不極言其害。吾近著一書。嘗謂法國之學制。能使莘莘學子化成社會之公敵。其結果直不啻爲社會主義供給多數黨徒而已。

右述學制。(世稱之謂拉丁制)其唯一之流弊。乃基於心理學上根本之謬誤。卽謂吾人之智力。可由記誦課本而發達之是也。循是說也。勢必使一國之司教育者。日以紙上之智識注入於其所教者。以生吞活剝多多益善爲能事。而青年學子由蒙學以至大學。除記誦外無他事。凡個人之判斷。自動之能力。俱無所用之。何則。教育者旣僅以默識與服從爲唯一之主旨。則判斷自動之力。又安所用哉。

前教育總長西門鳩爾(M. Jules Simon)之言曰。苟學問之道惟規規於强記默誦。而其所務者。惟在篤信其教師之所授。以爲百無一失。誠可謂可笑之教育。其結果亦惟有自暴自棄而已。

夫法國今日之小學校。其惟一之課業。非曰某朝某王之血統嗣續。卽爲某國與某國之仇殺戰爭。以及條分縷析之動植物學而已。至於明體達用之學。反漠不經心。然使此等學制之流弊。祗限於學非所用而止。遺禍社會。尚不爲劇。則吾儕旁觀者亦祇有爲此不幸之兒童一鳴其憐惜之感而已。然無奈其流弊必不止於此也。蓋薰陶於此類教育之中者。輒覺所處之境。隨在足增其厭惡。必謀所以逃而去之。工則不願以勞力終。農則不肯以耒耜老。蓬戶甕牖之子且欲使其子弟爲卿。何則。蓋法人之學校教育。其目的不在授以謀生之資。但令爲干祿之計。備入官之路則能事畢矣。夫自營與創造之官能。爲人生所必需。而與登庸之道固無所涉也。故此類學制之結果。則芸芸庶民常抱一抑鬱不平之感。而時思蠢動矣。其上也者則時而狐疑。時而輕信。且篤信國家爲萬能。奉若天帝。一有不遂。則怨謗興也。舉凡一己之過失。悉引爲政府之罪尤。其依賴之極者。苟不藉官力。則一事不能爲。一步不能行矣。

苟率由此制而不變。使懷挾文憑之徒。車載斗量。而能得國家之任用者。不過少數人耳。此外之大多數則終不免於抱失業向隅之感。夫厚此而薄彼。則敵視之心以起。總社會各階級之間。自書記以至教師知事之職。彼懷挾文憑之流。咸趨之如市。而商肆之主人欲求一經營殖民地商業之代理人。則反苦無人肯就。卽以色因(Seine)一郡而論。凡小學教師之賦閒失職者。男女合計。將近二萬餘人。彼輩悉薄視田野工場而不爲。惟仰給於國家之俸金。夫懸缺有限。而求之者無限。所求不遂。則懷抱憤憤者因之日多。故一聞革命之說。卽不問其首領爲誰氏。宗旨爲何若。輒投袂奮臂。相率風從。嗚呼、以無所用之學爲教。安知不卽爲造亂之不二法門耶。「此類現象不獨拉民族爲然。卽東方之中國亦同此流弊。蓋中國之政治。恆操諸官吏之手。其得官必出於競爭試驗。所謂試驗又純取夫記誦之學。但能尋章摘句。强記不遺。則官職必唾手可得。卒至有教育無職業者徧布國中。此誠中國今日之大患也。推而至於印度。亦莫不然。英人爲印度設學。非如其本國之以教化薰陶爲目的。但使其土民得稍受智識足矣。所謂巴布(Baboos)族者。乃由曾受新教育之人成一特殊階級。一旦失業。則爲反對英政府之强敵。且無論其失業與否。由巴布族全體觀之。則其教育之第一結果。卽爲道德程度日趨卑下。此種事實。余曩著「印度之文明」一書。論之綦詳。且當世著作家凡曾身歷其地者。亦莫不同抱此觀感也。(原註)」

夫社會現象旣已至此。徒咎旣往。亦已晚矣。雖然、吾人之經驗。今後必有以詔我。蓋經驗者。吾人惟一之良師也。苟能假以時日。由此經驗。必能詳示吾人。必須將可鄙之課本。可歎之攷試。一一廢棄不用。對於今後青年。別授以職業之教育。加以誘導之方。使之復從事於田疇工場之業務。或致力於殖民地之企圖。夫此類之事業。固爲今日之青年所千方百計以避之者也。

今之有識之士所主張之職業教育。曩者吾人之祖若宗固嘗習受之矣。今日之列强。凡能以其强固之意志。創造之能力。企業之精神。以左右世界者。大抵仍流行此學制。大思想家台恩氏嘗詳述法國往日之學制。與現今英美所通行者畧同。並於拉丁系撒克遜系兩制度之間。一一指示其結果。就中立論之要端。吾於下節引之。可資參證焉。

或謂法人舊式之教育。窮其流弊。或徒足以孕育社會不平之人。或使之不適於現代之生活。或於所學徒襲皮毛。是固然矣。然若而人者。苟能於羣書典籍。博聞强記。或於其智力之增進。不無稗益。嗚呼、徒藉博聞强記。固足以增進其智力乎。曰、是必不然。原夫人生成功之要件。曰判斷力。曰創作力。曰經驗。曰人格。凡此數事。固非可從書籍中得之者。書籍之爲物。不過如字典之類。以之爲參攷之資則可。若徒以其大部分庋藏於腦海方寸之間。竊未知其果能收若何之效果否也。

職業教育之增進之智力。其効果遠在舊式教育之上。台恩氏於此問題。述之甚詳。其言如左。

吾人思想之形成。乃由於自然之環境。其助之長者。乃爲青年時代日常所受之印象。詳言之。或於工場。或於鑛山。或於法庭。或於書齋。或於醫院。或於建築場。或目擊器具材料工作之如何運用。或主顧工人之如何應付。乃至其業務之若者爲巧妙。若者爲拙劣。若者本重。若者利厚。固將盡吾人眼耳手足之用。以獲得諸般之感覺。乃至嗅覺。亦復能如是。積之於無意之中。悟之於默喻之間。使學者方寸之中。漸有成竹。久而久之。凡分合之道。經濟之理。改良發明之功。有啓發而不自知者矣。然而吾法青年之教育。則異乎是。方當青年有爲之時。卽禁之不令與世接。夫接物之道。爲人生所不可少。乃亦擯而不興。致使弱冠時代七八年間。徒囚拘於學校之內。凡個人直接之經驗。對於人物事理。由之可生精確之觀感。且知所以處理之道者。自始卽無由獲得。不亦大可惜耶。

夫青年爲人生最寶貴之光陰。亦卽一生窮通否泰之所由判。通此數年之間。俱消磨於廢時耗力之生涯者。其人至少約佔法國青年十分之九。其與於此列者。首爲攷試被黜之人。約佔求試者之半數或三分之二焉。卽彼攷試及第之人。亦必又有半數或三分之二。爲用力過度。漸成衰弱者焉。其故乃試者之於被試者。常爲過分之要求。於特定之一日中。使之正襟危坐。伏案沉吟。繼續一二時間。於若干門類之科學中。必責之爲人類智識之倉庫。按諸實際。彼等於一二時間。居然亦有能當之而無愧者。然使再閱一匝月後。則又腹笥空空。依然故我。於斯之時。若令之再受攷試。試問尚能及第與否。殆無論如何。有不能自信者矣。蓋彼等以過多之智識。於至短之時間。强納於腦。積而久之。遂以漸滲漏。無由充補。因之其心力則日以萎靡。其豐富之生長力。則日以枯竭。其人乃常爲一消耗已竭之人。終不能充分發育。迨其就職矣。結婚矣。局於一隅。終身不易。對於其所委身之職業。雖亦足以稱職。然除此之外。他無望矣。此乃吾法青年之恆軌。試爲設想。終覺所得者不償所耗。若求之於英美。則其所採學制。全然相反。與一七八九年之法國相同。以今比昔。則其效果之優劣。眞不可以同年語矣。

當世著名之心理學家更進而爲兩制之比較。則法國學制每設無數特殊之學校。而盎格洛撒遜之學制則無之。其爲教也。不在於書籍之蒐求。而在於實物之觀察。譬如技師之訓練。於工場不在教室。由此道也。人人各依其天賦之材能。惟日孜孜。以造乎其極。使其人之天分祗適於職工或工頭而止。不能再進。則爲職工或工頭可也。使進而有技師之才能。則技師之亦可也。此類循序而進之學制。深合乎民主主義。且於社會亦多裨益。較諸以個人畢生之事業。徒決之於弱冠時代數小時之攷試。其優劣之判。不旣彰彰明耶。

英美少年受學之地。或於醫院。或於礦山。或於工場。或於工程師法律家之事務所。於童子時代已開其端。當其實習期內。循序漸進。毫不覺苦。蓋彼輩於實習之前。旣嘗受若干之普通教育。以植其基。其所得之日常聞見。自能由之而日積月累。或於閒暇之時。嘗修習若干門之專科。故其日常獲得之經驗。常能融會貫通。而學者實際上之能力。皆能各隨其天分之淺深。而日有進步。凡將來可爲之事。適當之業。莫不自然而成。而無南轅北轍之慮。是故英美青年之能力。所以能盡量發展。迨屆二十五歲前後。不第能善其事而已。方將從事於自由經營也。不僅爲機械動作之一部。同時又爲機械之原動力也。而法國則不然。所行學制。與前述者適得其反。數世以來。且與中國之學制。漸相伯仲。國民能力耗費之鉅。不亦大可驚耶。

台恩氏於拉丁學制。與實際生活之要求日相背馳之點。其結論如左。

通教育上幼少壯之三時期。日疲憊於伏案咿唔之中。時間旣苦其久長。科目又失諸繁重。日日縈繞於其腦海之中者。無非所謂攷試文憑證書學位等事。而施諸其人者。又無非惡劣之教法。或反常悖時之設置。或過長之實習。或機械的訓練。又以臨攷時之勤奮。與過度之用力。遂致不暇觀察將來。以及其本身成年後之事業矣。今夫處世接物之方。青年之所必講者也。且吾人之行動。旣與社會不可須臾離。則必先知所以應付之道。而生存競爭又爲人類所不能或免。苟欲自立於不敗之地。則必知所以準備演習鍛鍊之方。是數端者。乃青年所不可缺之準備。又如重要之素養。尋常之智識意志。爲教者學者所必需。然而法國之學制。則視之若不甚措意。從未以之供給於青年者。不亦大可怪耶。吾故曰、是乃非教之。乃適以賊之也。窮其流弊。徒使此輩青年。一度插足於社會活動之途。大都蹉跎失敗。遂令意氣銷沉。精神沮喪。且負一生不振之重創。其人之智識道德諸方面。又因之有岌岌動搖之象。至有翻然改業。甘陷於吐棄一切。不思復振之危境。蓋其人之迷也太深。其悟也太驟。而其失望也又太劇。此前述狀態之所以數數覩也。

(原註)以上節引台恩氏於一八九四年所著之(Le Régime Moderne)之中語。是書乃氏之最後所著者。皆久經閱歷之言也。然以其所言一叩諸未出國門之大學教師。大都茫然不解。夫教育者乃吾人可以潛移民族心理之惟一利器。今法人中能知現行教法乃與法人衰退之原因有重大之關係者。乃寥寥無幾。不亦大可悲耶。
今更就台恩氏之言。以與潘盤其氏(M. Paul Bourget)所著書中關於美國教育之觀察而比較之。潘氏亦有言曰。法國之教育。於一方旣造成偏狹因循之中流士民。於他方又造成無數之無政府黨。前者失之平凡。後者又畸於破壞。其爲狀雖不同。而爲文明社會之危險分子則一也。潘氏又取法國公立學校與美國學校相比較。前者爲退化之製造場。後者乃供給適應生活之場所。故其說尤足以供攷慮。由此觀之。乃知眞正民主主義之民族與夫名是實非者。其間實有大相逕庭之點也。

由上所述。頗似逸出本書主題(羣衆心理)之範圍。其實不然。吾人誠欲知民衆間今日所萌芽他日所發育之思想與信仰。其性質如何。勢非先窮其由來不爲功。蓋一國未來之趨勢。一以其國中青年所受教育之本質如何而定。觀現行教育而發未來之悲觀者。其說決非無病之呻吟。蓋羣衆之精神。無論爲高尚爲墮落。其一部分之原因。端在教育。故現行制度之感化。其精神至於何種程度。而此無所可否之羣衆。何以漸呈不滿不平之象。一經善言者暗示轍迹。輒如響斯應。又果何因而至。凡此皆至要而不可忽視者也。今日所發見之社會主義與夫無政府主義之徒。其製造場均在於學校。而驅使拉丁民族令日卽於衰退之途者。其由來亦於學校中發見。然則教育之不良。其咎安得諉哉。

第二章 羣衆意見之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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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假相 言辭 成句
言辭及成句之玄力 言辭之力藉事物之假相而見與其本來之意義不涉 假相因時代與民族而異 言辭因時久而有消磨 言辭意義變化之實例 指示事物之言辭爲衆所不樂聞之時但改其辭句不改其實質恆能收效政治上頗利用之 言辭之意義因民族而異 「民主主義」一語在歐美各國間異其意義
第二節 迷想
迷想之重要 各種文明之根底中每發見迷想 迷想對於社會之必要 羣衆常舍眞理而就迷想
第三節 經驗
惟經驗能以必要的眞理移植於羣衆之心中而摧毀其危險之迷想 復演多次經驗乃成 經驗使羣衆共喻必需代價
第四節 理論
理論無感化羣衆之功能 羣衆但爲不知不覺之感情所影響 歷史上所見之論理 意外事件所伏之原因

由前所述。則知羣衆之心意中。實備具特殊之受容性。使或種之感情與思想生長發達於其中。而所以使之有受容性者。卽所謂遠因是也。復次所欲硏究者。卽羣衆行動之由來。而直接受其影響者。所謂近因是也。此近因者。必如何運用之始能奏充分之効果乎。請論列於後。

本書第一篇所硏究者。乃羣衆集合時之感情思想以及其推理法是也。本書硏究所得。凡所以貽印象於羣意之手段。卽不難演繹而得之。至於羣衆之想像力。以何刺戟而起。與夫暗示力與傳染性之如何。讀者已知之矣。雖然。暗示之來源旣多且雜。故影響羣衆心意之原因。亦彼此不同。以其不同。卽爲之分別硏究。亦決非無用之事也。試以羣衆與往古傳說中之斯芬克斯相較。其形態殆逼肖。斯芬克斯者。希臘神話中之怪物。高踞路旁。標示謎語。以難旅客。有不得其解者。則絞而殺之。今羣衆之心理。已揭櫫爲問題。則其勢不可不爲之解決。苟非然者。彼民衆者甘人肉骨。吾輩惟有徒膏其饞吻而已。

第一節 假相 言辭 成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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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羣衆之思想。常易爲事物假相所生之印象所乘。此類假相。雖非日常縈繞於吾人之左右。然不難以巧妙之言辭。與適宜之成句以誘起之。苟能神化而妙用之。則爲力實不可思議。與善演魔術者無二致。是故言辭成句之中於羣意也。能變無爲有。變有爲無。忽起忽滅。極波譎雲詭之奇觀。嗟夫、古今民衆之以言辭與成句而犧牲其軀命者。何啻如恆河沙數。苟能集其纍纍之白骨。以作巨塔。直將較埃及之大金字塔而尤高。可斷言也。

言辭與其所誘起之假相。往往混爲一體。至其本來之眞意義。則又別爲一物。凡言辭含義之最廣泛者。其勢力轉最强。如所謂民主主義也。社會主義也。自由也。平等也。其意義之窅渺浩茫。雖積萬卷鉅册而言之不能盡者。乃卽此三數名詞。實附有不可思議魔力。世之論者每爲其說苟一旦實行。直不難將世上所有之問題而悉爲解決之。嗚呼、是殆無意識之信仰與期望二者綜合。而蔽其明耳。

言辭與成句。又非窮理明辨之力所能打破者也。彼其標一辭。建一義。妮妮於羣衆之前。聞之者輒不禁肅然動容。正襟低首。且有比諸帝力。莫敢或違者。實則是二者之中於人心。悉爲模糊影響之假想而已。惟以其模糊影響。故其所具之玄妙神祕之力乃益大。而羣衆對之必將如善男信女之瞻禮神明。膜拜股慄。莫敢仰視者矣。

言辭所誘起之假相。旣與其本來之眞意別爲一物。故隨時隨地。皆生變化。而成句則始終同一不變。然一時之假相。類多附於言辭而起。猶電鈴之於按紐。手按於此而聲卽發於彼也。

雖然。一切之言辭與成句。未必俱有誘起假相之力也。且有施之於先而效。行之於後而不效者。遂至對於人心。不生影響。夫言辭與成句之主要功用。卽吾人苟童而習之。可終其身不假思索。望文卽能生義。迨其一旦於人心不生影響。則其效用頓失。徒爲空虛之聲音而已矣。

吾人若硏究一國之國語。則知言辭之爲物。隨時變化。其所誘起之假相。與其所含之意義。亦因之變化無極。不佞於他著中。嘗謂苟欲譯述一國之語文。一字不苟。實爲全然難能之事。蓋有鑒於此而言也。吾人苟取拉丁語希臘語及梵語譯爲法蘭西語。或將二三百年前之古文譯爲今文。是果何爲乎。曰、是不過取吾人理智中所有之假相與觀念。以代全異於今之古人所知之假相與觀念而已。苟能如是。則能事畢矣。當夫法國大革命之時。人人心目中不嘗自命爲能模倣希臘羅馬人耶。烏知彼之所爲。乃除於古文辭中。强納一昔人所夢想不到之新意義外。無他事耶。就令剽竊成文。以飾今義。其中何嘗有類似之點耶。夫昔之所謂共和國者。蓋不過若干小邦。合組而成。其所君臨者。不過大羣奴隸。使之處於極端服從之地位而已。質言之。實爲貴族制度之一種。且此類集合而成之貴族政治。實基於奴隸制度。非是、則無由存在。今乃美其名曰共和國。烏知其名實背馳。不可以道里計乎。

更就「自由」二字徵之。當夫古代思想自由尚未夢見。苟有詆神謗法。論列當地之習慣者。輒目之爲大逆不道。其「自由」之解釋。果有一二點與吾人今日之釋「自由」相類者乎。又如「祖國」之一名詞。夫希臘者。乃若干城鎭之總稱。此若干城鎭者。乃日尋干戈。互相敵視者也。使「祖國」之稱謂。非雅典之市民對於雅典。斯巴達之市民對於斯巴達而言。乃謂對於希臘全體而發。則有何意味乎。又如古代之哥爾(Gauls)人。各部落各種族間。言語異。宗教異。互相軋轢爭鬬不止。使羅馬大將得以遠交近攻。以漸兼倂。如以「祖國」二字徵諸彼族。則將作何解。苟求其解。則使哥爾族成爲一國。而與以政治宗教之統一者。必曰羅馬是已。今不必遠稽往古。卽去今二百年前。試問法蘭西諸小侯。乞援異國。倒戈以攻故主。其關於「祖國」之觀念。果與吾人今日同其見解否乎。又試問當法國革命戰亂之際。亡命國外之勤王黨。其所懷「祖國」二字之觀念。亦與近代無異否乎。蓋此等勤王之黨。固以爲向法宣戰。實爲恪遵典範之行爲。何則、蓋封建制之典範。與其謂爲以國土爲重。毋寧謂爲以君主爲尊。故其君主之所在。卽爲其「祖國」之所在也。

言辭以時代之推移而變其意義者。殆不勝枚舉。欲闡明其古義。其事實非常煩瑣。說者謂吾人先代習用之所謂「王」與「王室」等名稱。不過寥寥數字。然欲窮其意味。則非悉心硏究不爲功。此可謂至言矣。夫此類習見之言辭。其費解已若此。矧其較爲複雜者又尚多乎。

誠如前說。則言辭也者。每由於時代。由於國民。而變化不已。若欲假言辭之力。以感化夫民衆。則有一必要之條件在。卽在此一剎那之間。此羣衆對於吾之言辭。究作何解。至於古今之異其意。智愚之歧其說。均可不問也。

自古政治之革命。信仰之遷移。則羣衆對於某種之言辭。每存一嫌棄之情。故政治家之第一能事。卽在順應此心理。而變易其言辭耳。顧所謂變易云者。仍不過外形而止。夷考其實。則與其初意未嘗少異。此又不待言而明者。蓋事物之實質。於社會之組織中。確隨歷代遺傳之根性而來。雖欲革之易之。而其勢有所不能。法國政治家托克威爾氏(Tocqueville)有言。法國革命後之剛塞爾(Consulate)政治。或帝政事業。在乎以新名詞粉飾舊制度。凡舊言辭之爲世詬病者。務必屏絕不用。而代之以新名詞。如地稅則謂之泰耳。(Taille或Tallage)鹽稅則謂之蓋培耳。(Gabelle)間接之捐助。則謂之愛茲。(Aids)公司行號所納者。則謂之營業稅是也。

然則政治家之能事。其第一要義。卽將事物之爲世詬病者。飾之以新奇悅衆之名詞。於其取憎於人之點。則掩飾之使不復現。務使不至因此而生惡感。然究其爲術。則無非仍託之言辭而己。言辭之爲力。可謂大矣。事本舊也。飾之可新。物本腐也。化之可奇。彼羣衆者第見夫所飾所化者之已新已奇。則遂欣然許之矣。台恩氏嘗曰。法國革命時代之激烈派甲古斑(Jacobins)黨員。對於殖民地。嘗採用專制政治。開設宗教裁判。使古代墨西哥之大殺戮再見於當年。彼輩何嘗不挾當時通行之自由平等諸言辭。以文其專斷。故曰、統治者之技術。實與律師之言辭。同其巧妙。均系於言辭之如何運用。而不在於其言辭之本義如何。雖然。同一社會。同一言辭。於階級相異之間。其意義卽互生差別。蓋社會各階級中。其外觀雖用同一之言辭。自其意味察之。決不可視爲操同一之語言也。

觀上述諸例。其能變化言辭之意義。而爲其主動之要素者。卽時之爲用是也。若再加以民族之互殊。則每見有同一之言辭。用之於同一之時代。且文明程度相等之國民間。徒以民族不同之故。其所引起之觀念。卽不免大相逕庭。此其故殆又非多年之遊歷家不能知也。大凡一國國民之異其種族者。其言辭意義之歧出。實以羣衆所習用之者爲最。例如民主主義社會主義云云。今已數見不鮮。苟一深究夫各方所含之意義。則足以證吾說之非誣矣。

試更將前述之民主主義一語。徵諸事實。則在拉丁與盎格洛撒遜二民族之間。其觀念適極端背馳。蓋拉丁民族之所謂民主主義。在於以個人之意志與發動。一一聽命於代表社會之國家。如政令之發布。權力之集中。以及專賣業製造業。皆漸漸擴其範圍。而均爲國家之任務。而所謂急進黨社會黨帝制黨。以及無論何種黨派。舉不能不倚賴國家。而始存在。反之以觀夫盎格洛撒遜民族。其尤著者。爲美國人。則其所謂民主主義者。乃以個人意志之充分發展。爲其眞諦。而其國家轉退處於從屬之地位。除警察軍政外交等數大端爲例外外。事無大小。皆不容國家過問。甚至對於公共教育亦然。由此觀之。同一民主主義。一方則以國家爲主。個人爲從。個人之意志與發動力。一一聽命於國家。國家之權大莫與京。而他一方則以個人爲主。國家爲從。凡個人之意志與發動力。須逾分發展。而國家則反拱手聽其命也。則吾言益非無稽矣。

第二節 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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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文明開創以來。芸芸之徒。每爲迷想之勢力所支配。而創造此迷想者。又每爲羣衆所築壇範像。拜祀惟虔。其他之往哲先賢。均不克與之齊等。且夫迷想之勢力果何如乎。無論爲往昔宗教上之迷想。抑爲現代哲學上社會上之迷想。莫不具有絕大之權威。而爲大地文明之先河。職是之故。上古之神社。中世紀之教堂。遂巍然出現於世。而距今一世紀前。遂演成震撼歐陸之大變亂。故曰、吾人之政治社會藝術上之思想與觀念。均不能脫離迷想之支配也。雖然、世固有經絕大之變亂。而迷想得暫時爲所摧毀。顧不久又回復其舊。一若有不能不恢復之勢者。此何故哉。蓋人類無迷想。則不能脫棄其原始野蠻之舊習。卽脫棄矣。亦祗能旋離復合而已。故迷想之爲物。雖無形聲可指。然古今萬國之民族。其所由以放藝術之光輝。而樹文明之偉績者。究不能不歸功於是也。

今有人焉。昂然闖入博物院圖書館教堂之中。而取其關係於宗教之圖籍著述。與夫美術之紀念品。悉舉而摧毀之。棄擲之。則人世之所貽留者。復有幾何。然則希望與迷想。乃爲吾人生存所不可少之要素。而所謂神明也、英雄也、詩人也。固能以希望與迷想給人。而神明英雄詩人之所以存在於世也。晚近五十年來。科學昌明。駸駸有代迷想而興之勢。無如科學之爲物。誠確而非虛誕。在彼好奇多思之人心中。欲與迷想爭衡。蓋戛戛乎其難矣。

吾人之若祖若宗。生活於宗教政治社會上種種迷想之中者。不知其幾千百年矣。而十八世紀之哲學家。乃不惜絞腦汁嘔心血以破除之。不知迷想一經破除。吾人希望與安慰之源泉。亦因之而涸。欲於此外求一感動羣衆之道。亦幾爲之束手矣。

現代哲學雖日見進步。然欲得一足以鼓舞之力。使之傾心以從。尚非旦暮間事。而民衆者又不得不有所迷想。雖經無量之犧牲。亦不之顧。苟有善言能辯之人。倡一迷想。適如所期。則民衆之趨赴。必如飛蛾之撲光。若由於其性使然者。是故人羣進化之要素。乃謬想而非眞理。今日社會主義之佔優勢。亦以其能構成活潑而有生氣之迷想故耳。夫科學肇興以後。其指斥社會主義之謬誤者。不可謂不力。而結果乃適以大張其焰。要其勢力之所起。則全在提倡此主義者。敢揭其未來之幸福。以誇許於人羣。至於事理之究爲何如。槪可勿顧。此卽其長處也。且社會主義之迷想。在今日方有震鑠往昔。左右將來之趨勢。而民衆之對眞理。本不如飢渴之在心。大抵所欲不存。則雖眞勿顧。投其所好。則雖誕亦甘。惟能供其迷想者。斯能爲其首領。而破壞其迷想者。則所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矣。

第三節 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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眞理之所以能厚植於人心。與夫迷想之危險所以能革除者。其惟一有效之方。厥惟經驗乎。然欲達此目的。則又不可不廣證累試而得之。往往有先代之經驗。其影響不克逮於後人。此歷史往迹之所以雖徵而每不見信也。夫史乘之所以可貴。乃在證明經驗之爲物。須經積世累代。覆轍相尋。於人心始生影響。而篤信不渝之謬見。乃漸漸爲所震撼也。

古今最奇異之實驗時代。一爲十八世紀。一爲現世紀。(十九世紀)此二時代中之事物。乃最足以縈繞於後世史家之筆端者。以其實驗之多。爲前古之所未嘗有也。今試舉其事之最重大者。則莫如法國大革命。犧牲生靈。至數百萬。遺禍全歐。幾二十年。然後始知專憑純理之指導。萬不能將社會澈底改造。又於五十年間。飽經二回之苦痛。然後始知國民之崇拜非常人物。委以政權。實爲自貽伊戚。此類事理。雖覺彰彰可覩。而無如當時之執迷難悟也。其初次之經驗。則殺戮之多。幾至三百萬人。幷以引起外軍之侵伐。其二次之經驗。則領土大蹙。其結果遂不得不置設常備軍隊。至於第三次之經驗。則危機曾動。幸而暫息。然後顧茫茫。必有復作之一日。可斷言也。彼德意志之師旅。決非同於法國之衛國軍。不懷侵畧野心。如三十年前所料者然。故曰、未來之血戰。恐終不可免。(譯者按觀於一九一四年曠古未有之大戰其言驗矣)又如保護貿易主義之貽害其國。論者多矣。然欲使世界列國。悟而知改。至少非經過二十年病國害民之經驗不可。凡此諸說。殆更僕不能盡。可慨也夫。

第四節 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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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物之足以感化人心者。亦多端矣。而推理之論。實不與焉。苟非欲反證其不足以影響人心。則理論一端。竟可置之不論。以羣衆祇能領會粗淺之聯想。而非可語以理論。此說前已屢屢述之矣。然則欲得其心。固別有術在。故世之雄辯家。惟注意於聽者之感情。而必不喋喋於理論。誠以論理學之規範。於羣衆心意之中。初不生何等之作用故也。

(原註)試徵諸普魯士軍圍攻巴黎之時。其時法政府議事於巴黎之某殿。余嘗步行過其前。見有洶洶之衆。大數某元帥以要塞地圖通敵之罪。爭欲撲而殺之。有演說者至。乃政府中人而爲某元帥辯護者也。其時余意此演說者之措辭。必先述某元帥昔嘗參與此要塞之建築。且必說明此圖早已爲坊間賣品。不得以之罪某元帥云云。不謂彼之演辭。乃與余之預料。全然相左。蓋此時余年尚少。聞之乃大驚愕。演說者之開場一語。卽大呼曰。非依正義而行不可。更目視某元帥而言曰。非盡法懲治不可。容國防政府嚴究汝罪。目前姑將該犯收監待質云云。於是羣衆見政府已表面讓步。怒氣頓解。人亦漸漸散去。十五分鐘後。某元帥遂從容返家矣。假令此人誠如余逆億所及。齗齗然與羣衆爭理辯難。則某元帥者。恐非爲衆寸磔不止也。

故欲使羣衆確信我說。其最要者乃在於羣衆感情之所以鼓舞之一點。得充分之了解。自身且佯表同情。使之深信不疑。再依其粗淺聯想之途徑。而提起其槪念。俾其感情隱受變化。最要者。乃在令己言所誘起之感情。凜乎若神明之不可侵犯。故言者於隨時注意之下。往往隨瞬息所生之效果。而改易其辭。以求適應。雖有預定用意。或苦思熟慮之辯論。轉無效力。蓋此類之演說者。常依其自己思想之線路而行。而不顧聽者之心理。以爲取舍。僅此一端。其言之無效。可斷言已。

嘗見富於理論頭腦之人。連續推理。已成習慣。雖在羣衆之前。亦不免用其故智。卒之誨者諄諄。聽者藐藐。彼自顧之下。當亦訝其術之不靈也。論理學者嘗謂三段論法。必爲眞理。換言之。卽相類物之連絡是也。是說也。本爲確論。然惜乎羣衆之不能領會。正與無機物體之團集相等。果有人焉。以推理之方法。施之於野人蠻族。或無知識之稚子。則其效果之如何薄弱。不煩言而可知矣。

苟以推理與感情爭衡。則推理之效力。幾等於消失。欲明此理。正不必下稽諸原始之人物。吾人試觀宗教之迷信。衡諸最膚淺之理論。無一可通。而反能歷數千百年之久。牢不可拔者。此何故耶。茫茫二千年來。其間最傑出之人物 亦莫不俯首聽命。莫敢或違。洎乎文化進步。入於近世。始稍稍有非難之者。而在中世紀及文藝復興之時代。人才之盛。振古所希。固無一人焉能由推理而悟其迷信之謬者。亦無一人對於惡魔之非行。巫術之惑人。而昌言以救正之者也。

吾人觀於羣衆之不可以理喻。其將引爲悲觀乎。曰非也。夫人類之進於文明之境也。與其導之以理論。不如促之以迷想。其勇進堅忍之度。亦迷想之功。勝於理論。此固毋庸疑者。故曰、迷想者乃一種之潛力。吾人日日由之而不自覺。且不可或缺者也。大凡各民族之心理組織之中。常含有其運命所關之律令。爲所驅使。其力絕巨。雖衡之以理。實不可通。不顧也。夫橡實之成爲婆娑大樹。彗星之遵其軌道而運行。淺識者流。每以爲是必有不可思議之大力使之然者。而民族之爲其潛力所支配。亦猶是也。

吾人對於隱導民族之潛力。而欲窺知其底蘊。則當求之於民族進化之一般途徑。若夫一二孤立事實。雖進化由之而表現。然卽欲據之以定此潛力之所在。則斷乎不能。如徒據一二不相關聯之事實以爲斷。則所謂歷史者。不過爲若干偶然之事蹟而已。如曰、猶太額立里湖(Galilean)畔之一木工。偶然二千年來。羣奉之爲萬能之神聖。卒由其名。以建樹世界最重要之文明。又如曰、亞拉伯沙漠之中。偶然崛起若干部落。而征服古希臘羅馬之大部分。而建設一大帝國。所有版圖。竟視亞力山大帝當時爲尤大。又如曰、當歐洲發達全盛之時。偶然有一無名之炮兵中尉。突然崛起。而君臨億兆。而稱霸羣侯。凡此諸說。於理當乎。

審是、則理論之說。祗可付諸哲學家之硏究。不必以之强涉於治人之道。今夫吾人所具之名譽犧牲愛國虛榮等心。與夫宗教上之信仰。凡此情感。並非自理論中得來。且有悖乎理者。然此類情感。實爲文明之中樞。而不可或缺者。由此觀之。理論之無當於羣衆。可以見矣。

第三章 羣衆之指導者及其游說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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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羣衆之指導者
成羣之生物皆以服從指導者之命令爲本能的必要 羣衆指導者之心理 惟指導者能給信仰與其羣且能組之使成合體 指導者必爲專制者 指導者之類別 其意志所生之影響
第二節 指導者行動之要術
斷言復言及傳染 以上三者所及之範圍 社會中之傳染由下級波及上級之途逕 迎合人意之意見易成爲一般輿論
第三節 威嚴
威嚴之定義及其類別 後天的威嚴與先天的威嚴 威嚴之各種實例 破壞威嚴之道

羣衆之心理組織。吾人旣熟聞之矣。且感化羣衆之諸種動機。亦旣略知之矣。顧此種動機。又必如何乃可使之發動乎。抑必有如何之人。乃可善用之而使成實際之事乎。本章卽本此旨而爲硏究者也。

第一節 羣衆之指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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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若干之生物。集而成團。無論爲禽爲獸。抑爲人類。恆惟聽命於一首領。而願爲所驅使。抑若其本能使之然者。至於人羣之首領。其初不過一主倡之人。或煽動之人。然其作爲。殊爲重要。其人之意志。每爲中心。羣意卽依之爲典型。由之而統一。苟羣衆之分子駁雜不純。則其首領之關係。尤爲重要。一面爲其組織者。一面又爲其指導者。要之羣衆者。乃富於服從性之集合體。苟無人焉爲之統率。爲之主持。則將一籌不能展。一事不能舉矣。

羣衆之指導者。卽出於被指導者之中。其初先受某種思想所感化。爲之心醉。遂進而傳宣其說。且其人苟一度迷眩於此思想之中。則拳拳服膺。其他均不之措意。遇有相反之說。則直斥之爲謬誤。爲迷信。例如法國革命時之羅柏斯比爾(Robespierre)傾心於盧梭(Rousseau)之哲學思想。乃不憚採用宗教裁判之虐政。以達其宣傳之目的是也。

大抵今茲所述之指導者。與其謂爲思想家。無寧謂爲實行家。彼輩本非具有深思遠慮。抑且雖欲具之。而有所不能。何以故。凡屬深思遠慮之徒。動輒懷疑。而陷於不活潑之狀態故也。且彼輩在平時。大抵神經過敏。而又益之以性情之躁急。精神之錯亂。故其所主張之思想。雖極荒誕。所蘄求之目的。雖極謬妄。皆可置之不問。惟對於其所確信者。一意孤行。當此之時。推理功能。全失效力。卽使加以輕侮。施以凌虐。終不得而動之。有時反激其氣而揚其波。蓋彼輩於一身之利害。家族之安危。一切皆可犧牲。且舉人類所具之自衞自保之本能。全然隱而不見。惟知殉其主義。樂爲之死。彼輩之信仰。旣如是之强烈。故其言辭。因之亦具有絕大之暗示力。每見一羣之中。苟有意志絕强之人。芸芸之衆。每甘心爲其傀儡。蓋人類苟一旦置身於羣。其個人之意志。每不覺完全消失。故一遇意志絕强之人。恒不覺從風而靡也。

夫民族必有指導之人固矣。至謂指導人之興起。必由於其信仰之感化。而其所信仰者。又必有宣傳之價值。實非確論。世之所謂指導之人。大都爲巧妙之遊說家。汲汲以一己之利益是務。所懷技倆。惟有迎合他人淺薄之心理而要結之。如是、雖其影響及羣。爲力絕巨。而爲時則甚暫。若夫抱熱烈之確信。以鼓舞其羣之精神。如十字軍之貧僧彼得氏(Peter the Hermit)之徒。宗教革命之中心路德氏(Luther)之徒。意大利之高僧沙福奈洛拉氏(Savonarola)之徒。乃至法國革命時代之大人物。其人必先醉心於某種之主義。然後世人亦從而心醉之耳。彼輩每能於其徒衆之靈魂中。喚起一物。爲力絕巨。其物曰信仰。信仰旣立。其人卽全爲其迷夢所奴隸矣。

信仰之起也。有屬於宗教者。有屬於政治者。有屬於社會者。又有對於一事一人一思想而生信仰者。而於羣意之中。喚起其信仰。實爲指導者之任務。彼輩勢力之偉大。亦實由斯而致。人類所具勢力之最强大者。厥惟信仰。聖經不云乎。「信仰之力。可以移動山岳。」非過言也。匹夫而附之以信仰。則其能力不啻增加十倍。歷史上之豐功偉烈。大都成於其盲從之信徒。而其唯一之武器。祗有熱烈之信仰而已。彼大宗教之支配世界人心。大帝國之橫亙兩半球。皆非藉學者之助力。哲學家之發明。可斷言也。

上所述者。皆爲絕類超羣之人。爲歷史中之不數數覩者。然所謂指導者。固不限於偉大之人物。卽如勞動家之首領。亦爲指導者之一種。彼輩日惟坐息於村肆之中。口銜烟斗。日惟以己所一知半解之口頭禪。吹送於其同伴之耳中。以爲其說苟得實現。其所懷之一切夢想。一切希望。均得收完滿之功矣。

總之社會上各級之人。無高下賢不肖之別。苟一度混合成羣。卽不免屈服於指導者勢力之下。且人羣之大多數。於己之專門職業以外。對於其他問題。恆覺不甚了了。或亦無所可否。故嚮導之任。惟集於指導者之一身。彼新聞雜誌之作。爲力雖微。每能爲讀者鼓吹言論。製造意見。而使之省却種種推理之煩。蓋亦立於指導者之地位者也。

且羣衆中之指導者。恆施用極專制之權力。此乃實際上駕駛多人之必要條件。蓋上不專制。則下不服從。嘗見有專制之指導者。縱其自身無所憑藉。每不難操縱夫蠢蠢欲動之勞働者。而使之聽命。定其勞働之時間。決其傭率之多寡。一旦宣言罷工。則始於何時。止於何時。均惟指導者之命是從。此實習見之事也。

至於今日。治人者之臧否。日容被治者之論列。而其威權亦因之日削。此類鼓動羣衆。指導社會之輩。駸駸有取而代之之勢。其結果。則羣之奉令承教於其新主人。較諸服從任何政府。益加恭順。然使一旦猝遭事變。至失其指導者之時。則此芸芸之衆。又將回復故態。依然爲一無團結無抵抗之烏合團體而已。觀於最近巴黎馬車御者同盟罷工之事。當道者捕其渠魁二人。餘衆遂紛紛獸散。由此觀之。則充溢於羣衆之精神中者。非爲自由。實爲服從。苟有稱雄於其衆者。衆卽奉之如主。莫敢或違。羣衆之易流於服從。一若天性然者。是可異矣。

此類主動之人。可截然別爲二類。其一、卽精力旺盛。具有强固之意志。然爲間歇而非永續者。其二、卽具有强固之意志。而始終不變者。然後者較前者。尤不多覯。屬於第一種之指導者。有强烈獷悍之氣魄。凡咄嗟間所決之暴舉。彼皆能厲行無難色。且能鼓舞羣衆。使之冒危難。共生死。昨日之懦夫。今日頓變爲勇士。屬於此類之人物。如拿破崙一世。帝政時代之納哀氏。(Ney)牟類氏。(Murat)及近時意大利之加里布的氏(Garibaldi)皆是。加里布的氏者。爲一富於勇而短於才之冒險家。手創奈泊耳國。(Naples)能以少數士卒。用之如節制之師。以禦外侮者也。

此類指導者之强毅不撓之能力。雖足爲其構成勢力之要素。然爲時實難以持久。迨一旦事過境遷。則其能力亦漸歸消失。故此等客氣所成之英雄。一旦返於平靜之日常生活。輒有可異之弱點。流露於外。彼輩於緩急之際。雖足以指導羣衆。然於平日。實少靜觀默察之心思。又不知所以自處之道。蓋彼輩非經繼續之激勵。或不得某種人物某種主義。爲之標準。或其行動之逕路。苟不經明瞭之指示。彼之任務。卽無由實行。此卽所謂第一種之指導者也。

第二種之指導者則不然。其人之意志。每堅强不撓。縱外觀不及前者之矗轟烈烈。然其勢力。則更爲偉大。凡創造宗教之教主。偉大事業之實行家。皆屬此類。如聖保羅、(St. Paul)謨漢默德、(Mahomet)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雷賽泊士(de Lesseps)等是也。彼輩或爲才智之士。或爲褊狹之徒。均無足重輕。茫茫世界。實爲彼輩所操縱。蓋堅忍不屈之意志。爲力之宏。罕與倫比。無論何物。均不能不爲所壓倒。雖有人功帝力。無如均非其敵也。

夫憑藉不屈不移之意志。遂成大事者。其例正多。如劃分寰宇使成兩半球者。其尤著者也。且其事又爲二干年來幾多赫赫有名之君主所屢作屢躓者。而彼何人斯。獨能告厥成功。(譯者按指開鑿蘇彝士運河)迨乎晚年。雖亦企圖同類之事業。不幸竟遭失敗。蓋當此之時。其人已老。年老則力衰。雖有堅强之意志。亦無能爲役矣。

古來成大事者。專賴意志之强固。固矣。然欲詳其說。則一部開鑿蘇彝士運河之困苦艱巨之歷史。不可不一述之。卡查里斯博士(Cazalis)者。目擊此巨工之人也。曾親聞其計畫於手成此不朽事業者之口述。寥寥數語。此全部巨工之歷史。不啻瞭如指掌矣。

其言曰、東首一鱗。西首一爪。日復一日。其言遂成一段運河工程之信史。如不可勝之障礙不可不戰而勝之也。難成之事必設法使之成也。遭遇反對必起而抗之也。乃至抑鬱沮喪也。災禍也。失敗也。均不爲所阻抑。爲所灰心。又如英國之如何與己爲敵。投間抵隙。迄無已時。埃及與法蘭西之如何躊躇莫決。當工事方興之時。法領事如何首先阻抗。飲料之途。亦被斷絕。工人解渴無術。遂至相率罷工而去。此外航務總長土木技師。均爲經驗學識俱備之負責任者。乃多挾敵意以相加。時時根據科學。怵以危辭。預料其失敗之時日。如日月蝕之預言家然。凡此事實。彼皆一一追懷而緬述焉。可謂極人世艱難之境矣。

總之此類偉大人物。歷史中實不多覯。然卽此寥寥數人。實與人類之文明史。有不可離之關係存焉。

第二節 指導者行動之要術 斷言 復言 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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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欲於霎時之間。鼓舞羣衆。而使之勇敢有爲。(例如掠奪宮禁死守城堡等事)則不可不以倉猝間之暗示。變易其心意。暗示之中。惟示以實例。最能收効。然欲達此目的。不可不使羣衆之心意上。先有所準備。而欲鼓動羣衆者。尤不可不具備一種性質。卽所謂威嚴是也。至於如何爲威嚴。當於後節詳之。

凡欲以某種之思想或信仰。(如近世關於社會主義之理想等均是)浸入於羣意。其指導者之取法。本有多方。然主要之方法有三。卽(一)斷言(二)復言(三)傳染是也。其作用雖似近於遲緩。然效果一生。頗能持久。

斷言之爲用。須純一簡明。不含一切推理引證於其中。此實爲以一種思想注入羣意之最效方法。斷言苟愈簡愈短。則其效力亦愈宏。彼宗教之經典。歷代法律之條文。皆採用簡短之斷言。此外如政治家之辯護其政畧。商人之以廣告擴充其銷路。均深知斷言之爲用者也。

雖然、斷言苟不以同一之言辭。反覆陳述。則其實效。仍不能見。拿破崙曾有言曰。「修辭家唯一之特色。在乎重言叮嚀而已。」故曰、事物旣經斷言。尚須經反覆重言之助。乃能漸次浸潤於羣意。迨其日久。遂相率認爲眞理。無有或疑者矣。

由此觀之。可知覆言之勢力。殊爲巨大。雖有智者。亦爲所影響。又可知凡事物之幾經覆言者。其力終能深入人心而不自覺。吾人行爲之動機。卽爲所陶冶。迨事過境遷。爲此言者之爲何如人。旣皆全不記憶。惟其所言。則中心藏之。永留不渝耳。彼廣告效力之所以可驚。亦卽此理。假如吾人習問某種糖果爲最上之品。聞之至數干百回。遂於不知不覺之中。幾疑類此芳譽。各地皆然。其終則確信之念於以立矣。又如習聞某肆之藥粉曾療治某顯者之痼疾。吾人偶感同病。遂不覺購而試服之矣。又如屢見某報所載某也善。某也惡。苟非有相反之說時時入目。則前報所載當然信爲事實矣。故欲對於斷言與復言而爲有力之反駁。亦惟以斷言與覆言出之斯可耳。

今有一種斷言。苟經反覆申言。始終一貫。所謂輿論。卽由之而成。而强有力之傳染作用。亦卽發生於其間。思想也、感情也、槪念也、信仰也。其在羣意之傳染力。殆視細菌爲尤劇。苟有多數動物。集於一地。此類現象。卽有發見。抑若莫知其然而然者。假令廐中有一馬嚙芻。則羣馬必從而效之。羊羣中有一羊驚起。則羣羊亦必隨之紛擾。至於人類。苟集而成羣。則種種情感均有極速之傳染性。如恐慌之念。倏而發生。倏而徧及。良以此耳。又如精神錯亂。瀕於癲狂。亦至易傳染者也。治療狂疾之專家。每自罹此疾。此乃習見之事也。

心意傳染力之波及。不必同時同地爲然。苟其感化之作用。能使人心趨向單一。雖距離窵遠。亦能及之。試舉其一例。一八四八年之革命運動。其始不過巴黎一市。揭竿而起。浸至波及歐陸之大部分。至使列國帝王。相繼搖落。孰非傳染作用有以致之者乎。

論者每謂社會現象之中。模倣一事。其力甚偉。實則模倣云者。亦不過傳染之一結果耳。傳染之勢力。前篇旣有所說明。今更引用不佞十五年前之所述。以餉讀者。

人類之性。有如動物。常自然趨於模倣之一途。苟所模倣者爲易行之事。則模倣之於吾人。抑若生活所必需然者。所謂流行云者。其力絕强。卽此故也。意見然。思想亦然。乃至文字之體裁。服裝之風尚。其能逆當世之所流行。而能獨往獨來者。有幾人乎。大抵羣衆之被指導。由於實例之力。而非議論之功。一時代之風氣。必先有少數之人。創其模範。而多數之人。乃於不覺中步其後塵。且此少數人之創造範疇。又必與一般人所承認之思想觀念。無大逕庭而後可。否則曲高和寡。影響必微。彼拔俗超羣之士所以不爲多數人所歡迎者。職是故耳。又如近世泰西已深受文明之實益。然欲以之感化泰東。則其效必微。蓋二者之懸隔太遠。當然有此結果耳。

吾人旣受過去之習慣。與相互之模倣。因之同國同時之人。其外觀恆相一致。卽有哲學文學博識之士。宜若可以不受此同化矣。然其思想體裁。常相齊一。故攷其特徵。卽可斷其所生之時代。歷歷不爽。又試與一人晉接。苟欲知其所操之業。所讀之書。並其行動之周圍狀況。但令片時接談。卽可以得之矣。

傳染力之强大。不特足以變動個人之意見。並得移易其感情。例如一書一文。其始大爲社會所輕蔑。至數年之後。而又於同一社會之中。由前次非難者之口中。竟博得莫大之佳評。如泰化瑟氏(Tannhäuser)所作之樂歌。忽見爲工。忽見爲拙。要亦傳染力之結果耳。

羣衆之意見與信仰。其流傳之廣。實由於傳染作用。而決非因於推理。今夫勞働者流所懷之種種觀念。其實均由斷言覆言傳染三種之力。自公共會集處所得來。且自古迄今。凡羣衆間所有之信仰。亦莫不皆然。曩者藍南氏(Renan)嘗於基督教之創造者之教旨。與夫勞働之徒。於公共市集處所。互相傳佈之教旨。而論其異同。福祿特爾氏(Voltaire)亦謂。前此百餘年間。所謂基督教者。祗有市井羣氓流傳之說耳。

於此有應注意者。卽傳染力之作用。每由下而上。卽今日社會主義之流行。漸爲上流社會所服膺。不知首爲社會主義之犧牲者。卽屬此輩。於此可見傳染力之强大。雖有爲己之觀念。一經鼓勵。亦漸爲所銷匿矣。

由此可見凡爲民衆所採用之觀念。縱明明於理未合。然有傳染作用運行其中。終可以浸潤乎上流之人心。夫羣衆思想之由下及上。實爲一奇異之現象。而羣衆所信奉之理論。其初必胚胎於一種之高尚思想。且當其遞嬗演進之際。其說實無勢力可言。苟一旦爲創業立說指導社會之人所服膺。則每曲解附會其說。而創爲別一宗派。此別一宗派又曲解之。附會之。而傳播於其羣。傳播愈廣。去眞愈遠。迨其一旦形成羣意。其說乃反本還原。而普及其影響於一國之上流人物。此傳染之次第歷歷可稽者也。故窮其本末。可見世運之所以造成。其事實操諸先覺。然其作用。每以間接出之。古來賢哲之士。闡明偉大思想以餉後人者。其骨之已朽。不知其幾何年矣。而其立說。則往往數百年後。然後徐徐實現。蓋自播種以迄收穫。其間不知幾經曲折。幾歷滄桑。乃始有實現之一日矣。

第三節 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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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思想之傳播。有賴於斷言復言傳染之三種作用固矣。然傳染之際。且必具有一不可思議之魔力。所謂威嚴者是也。

從來掌握世界之支配權者。無論爲思想。抑爲人物。常憑藉一種不可抗之威嚴。以伸張其權勢。夫威嚴之意義。盡人能解。然其定義。則又以其所適用之處。而有異同。或有感服的意味。或有畏怖的作用。夫感服與畏怖。雖有時爲威嚴之基礎。然無此二者。威嚴亦能存在。例如古人往矣。其骨已朽。吾人對之。必無何等畏怖之心可知。然而亞歷山大謨罕默德釋迦牟尼諸人之威嚴則如故也。又如假想所構之物像。吾人對之。又何有所謂感服之情。然使涉足於印度寺院之地下密室。見有無數猙獰之佛像。森列其中。則必毛髮悚然。一若具有無限之威嚴。觸目驚心者矣。

所謂威嚴者。卽爲一人一事或一思想之所及。而吾人之心意受其統治之謂也。心意苟一受其統治。吾人評判之機能卽因之痳痺。而精神上不覺發生驚異尊敬之心。此類情感。決非如一切感情之得以筆舌形容。吾爲擬之。殆如感受電氣者所受一種微妙不可思議之感覺而已。是故威嚴者。一切權威之中樞也。無論爲神明爲帝皇爲美人。苟非以威嚴之故。則決不足以攝服人心。可斷言也。

威嚴雖有多種。大綱可別爲二。(一)外來之威嚴。(二)屬己之威嚴。外來之威嚴。凡由地位財產名譽而生者皆是。反是則屬己之威嚴。爲各個人所專有。非由外鑠者也。屬己之威嚴。雖可與名譽光榮財產等俱備於一人。且又可藉此而光大之。然卽無此數者。而屬己之威嚴固可完全獨存者也。

外來之威嚴。亦曰人爲之威嚴。乃易見而最普通者也。人苟佔有地位。擁有財產。立有勳名。縱其本身之價值不見高貴。而威嚴已赫然附之矣。故雄冠佩劍之兵士。玄端深衣之法官。威嚴常隨其外表而起。派司夸爾氏(Pascal)嘗謂。正衣冠。尊容止。爲法官之先務。苟非然者。法官之尊嚴已祛其半。其言可謂道破此中肯綮矣。不特此也。卽在篤信社會主義之徒。瞥見侯王之貴。亦必不能無動於中。蓋高官顯爵。固爲致富之捷逕故也。

派司夸爾氏曰。夫名號勳章制服之足以傲世眩俗。無論何種國家。均習見之。雖以個人獨立精神最發達之國民。亦莫不如是。余近刊旅行日記。關於英國大人物之威嚴。有可異可稱之一節。述之以餉讀者。余嘗徧察周觀。以驗英國之民性矣。夫英人者。固夙以富於理解力自豪者也。然使一旦與其貴族晉接。則其欣然自誇之狀。有類中酒。苟有位尊多金。繼續勿替之人於此。則爲一般人所愛敬。有可以操券而得者。不見夫常人之與貴族交接乎。入云則入。坐云則坐。相距愈近。則貌愈恭。顏愈霽。使彼貴族者更假以辭色。則眉可使飛。色可使舞。其樂乃愈不可支。蓋彼輩崇拜貴族之心理。實通乎血管。動乎四體。以視西班牙人好舞蹈。德意志人好音樂。法蘭西人好革命。乃各成爲專有之癖嗜矣。或謂英人天性好馬。又好莎氏之劇曲。以吾觀之。殆皆不若其好貴族之甚也。至其記載貴族之書籍。每不脛而走域內。人手一編。幾欲與聖書相頡頏。嗟夫。世態趨炎。英人尚如此。而況他國乎哉。(原註)

上所述者。爲對於個人之威嚴。此外又有對於諸般意見上文學上美術上之威嚴。然皆不外乎重言申明習見飫聞之結果。如歷史中之文學美術。不外將若干同樣之判詞。重言以申明之而已。至其說之然否。無人敢萌異說。惟知一一從其學校中所得之師說。久而久之。其說益堅定不拔。莫之或搖。今人讀霍馬氏(Homer)之遺書。則嫌厭之情隨之而起。然敢出諸於口者誰乎。觀雅典之古寺。則今之所見者毫無興趣。祗有敗垣頹瓦。斷碑碎柱而已。然見者每興思古之幽情。不以現狀而忽之。何哉。曰、是惟具有威嚴之特徵。足使吾人之評判力失其效用。一若麻木者然。事物之眞相。莫由覷破。蓋羣衆與個人對於一般問題。常望示以已定之成說。至其說之能否投合人意。則又不係於其說之然否眞僞。而惟在乎威嚴之是否存在。此不可不辨者也。

本節所論屬己之威嚴。實與外表之威嚴性質大異。乃離於一切之爵位權勢而獨立存在之機能也。然備其此類機能之人。實不多覯。苟有得之。其人雖乏缺他種憑藉。而對於社會中地醜德齊之人。實能隨意驅策。使之如受魔力。如感電磁然者。易詞言之。卽一人旣具有此威嚴。卽可以强自己周圍之人使之容受己之思想。己之感情。其爲狀也。一如獸人之狎猛獸。猛獸苟欲搏噬其人。雖易如反掌。而反低首下心。一一隨其指揮。此卽屬己威嚴之特點也。

古來偉大人物。如釋迦基督謨罕默德拿破崙輩。其所具之威嚴。各達於最高程度。故能爲天下先。而指導後世。蓋英雄聖人之所以勝利。教旨之所以推行。皆由其內力之發皇故耳。雖然、威嚴者不容論討之物也。一涉懷疑。一經論列。則威嚴之效力頓歸烏有矣。

上述之偉大人物。雖當伏處之時。必已早具有此魔力。非然者。卽不能著名於世。試舉其例。若拿破崙聲名鼎盛之時。因有絕大之權力。遂積而爲不可測之威嚴。特其始基之時。雖手無寸柄。要亦未嘗無幾分之威嚴。彼本一無名之將校。旋以某長官之賞拔。乃使率師征意大利。其時前敵將士。多魯莽驃悍之徒。一聞新有少年元戎來此。羣方心懷敵意。側目視之。不意拿翁一至。口未發言。身未蒞座。彼先懷敵意者一瞻丰采。不禁意懾神移。羣相帖服。敵意遂消歸烏有。今取台恩氏之追懷錄讀之。當時會見之奇觀。尚躍然紙上也。

台恩氏之言曰。拿破崙起家微賤而致貴顯。入軍之始。將士多輕之。始至參謀部時。尤不洽於奧捷洛氏。(Augereau)奧氏者猛獰驃悍。軀幹雄偉。又侈然自負其智勇。某役嘗以巷戰得功。遂躋要職。故甚鄙夷拿翁。不屑與伍。某日奧氏至。拿翁始令久候。不卽延見。後遂雄冠岌岌。佩劍鏘然。突然蒞至。與之略談軍略。發令後揮之使退。奧氏竟噤不能作聲。肅然退出。有頃。其神志稍稍回復。然後舉行宣誓典禮。奧氏嘗語人云。此藐小之新將軍。曷爲而能使人畏怖若此。其魔力之大。殊不可思議云。

拿氏之威嚴旣隨其經歷而日增。由各方面之効忠於彼者觀之。殆不啻天神焉。將軍樊達摩者(Vandamme)粗魯獷悍。爲革命時軍人之代表。生性暴戾。殆較奧捷洛氏爲尤甚。一八一九年彼嘗與元帥阿那諾氏(Arnano)同登巴黎之某殿時。語阿氏曰。其人實爲一人魔。彼對於余。直浴以不可形容之大魔力。余素不畏神。亦不懼鬼。乃一至彼人之前。輒戰慄如小兒。彼殆能令余通過於針孔。又能使余投身於烈焰者也云云。觀此。則拿翁者實能以同樣之魔力。普及於與彼接觸之人者也。

拿氏自知己具充分之威嚴。而日思所以廣大之道。對於其周圍之名人。恆以厮養遇之。然受其待遇者。竟多屬於激烈派之國民會議議員。稽諸野史。頗多明證。如某日國務會議席上。拿氏竟大辱盤葛諾氏。(Beugnot)宛如處置一失儀之僕役。拿氏行近盤氏之前而呵之曰。騃奴。視汝首尚在否。雖以盤氏昂藏七尺之軀。卒不得不屈身至地。於是此短小之拿氏。昂首自若。且手執此巨人之耳。而盤氏不以爲侮。且謂此乃寵異之奇徵。爲主上所慣用者也。觀此實例。可知古今世變所釀成卑屈性。實起原於威權。又可知彼專橫君上之奴視其侍臣百寮。視之爲炮火之食料者。卽其威嚴之所以日增也夫。(原註)

達務斯(Davoust)嘗就自己與馬勒(Maret)平日效忠拿氏之程度比較而論之曰。先帝(指拿破崙)苟語吾儕以實行帝王之策略。有全滅巴黎市街不留一人之必要。余信馬勒必克守此祕密。然不能必其不私告其家族。若余則以恐此事有漏洩之虞。必將使余之妻孥留而勿去云。

當拿破崙由愛爾巴島潛歸故國。國中有勢力之諸階級。憔悴於其虐政之下已久。其不願再貽伊戚。可以知矣。然彼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卽能使全國民心。翕然歸向。此類事蹟。實可驚駭。於此益見其魔力之偉大。不可不注意及之。當時擔任搜補拿氏之人。亦曾設誓。必欲得之而後已。然一旦與之覿面。又不覺氣沮心震。幡然改圖。俯首屈伏於其下。此誠不可思議之甚者也。

英國何爾斯勒將軍(Wolseley)嘗論拿氏之再登帝位曰。由愛爾巴小島(Elba)登法蘭西陸地。拿氏只孑然一人。乃不出數週。兵不血刃。遂覆王室。以匹夫而襲取國權。自古迄今。有如此可驚者乎。此役雖爲拿氏最後之一戰。然自始至終百餘日間。其對抗歐洲之同盟軍。着着佔先。幾得勝利。其强力實遠在同盟軍之上云。其後拿翁雖逝。其餘威在人。猶凜凜有生氣。其侄拿破崙三世。以一無名之人。一躍而登帝位。實爲威嚴不滅之明證。今日者關於拿翁之傳說。幾乎婦孺皆知。且尤爲人之所樂道。此又其威嚴之入人深而歷世長之明證也。夫人苟具充分之威嚴。又有維持運用之才能。則雖於人有所虐待。甚者稱兵興戎。爭地侵城。屠人以百萬計。世人固有默許之者矣。

吾今所引證。者固爲關於威嚴之非常證據。然由此則知古來大宗教大主義大帝國之所以創始。苟非藉威嚴之感化力。深入於人心。則其所以成功之道。亦將無從索解矣。

雖然、威嚴之起源。非必限於個人之威力。武功之煊赫。與夫宗教之恐怖心而已。尚有起源平庸。而爲力絕强。本世紀中其例已非一端。其爲世界所共見共聞遺澤及於後世者。莫若改變坤輿之地勢。非歐二洲。因之分剖。列國之商業關係。因之改絃易轍。其人其事。可謂歷世常存。萬古不朽者矣。「指蘇彝士運河開鑿者勒色布司氏(Ferdinand de Lesseps)(譯者註)」彼之所以能成大事。雖由於其絕大之意志力。然亦非有一特具之魔力。以之默化其衆不爲功。彼欲勝其爲敵之人。但以身臨之。不必訴諸他道。寥寥數語。常能將其魔力挾以俱出。足使異己者漸漸化爲同儔。其始也。英人中之頑强反對者。接踵而起。洎乎勒氏親赴英倫。宣言於衆。贊同之徒。乃紛紛集合。期其成功。嗣後勒氏遊行沙山墩(Southampton)市上。市民至鳴鐘以迎之。今日者。英人方且倡議醵金爲之範像。此其魔力爲何如耶。

當此之時。舉凡人也物也沿澤也岩石也沙漠也。苟可以戰而勝者。彼皆一一戰而勝之。彼之心目中固不存有「障礙」二字矣。以此乃對於巴拿馬亦欲使之成爲蘇彝士第二。凡在蘇彝士所採之方法。至是亦盡施用之。使天假之年。則大功固不難就緒。惜乎英雄老去。力與心違。世謂信仰之力可以移山。然山苟過大。則力亦無如之何。而相逆之天時人事。遂引續而起。遂使暮年烈士。壯志消沉。偉烈豐功。莫由重覩。豈不哀哉。今讀其傳記。始歎威嚴之因果起滅。實予吾人以莫大之教訓。彼方與歷史中第一流豪傑爭古今不朽之名。而食肉之吏。乃不惜桎之梏之。使與囚人爲伍。今日者斯人往矣。旅櫬歸國之時。不聞有素車白馬欷噓而憑弔之者。獨使外邦君主聞名瞻仰。憑弔英靈。其不朽之聲名。固早已躋於歷史上第一流豪傑之林矣。魂而有知。復何恨哉。復何恨哉。

顧前所援引諸例。均爲威嚴之上上乘。而威嚴之於人心。其間之層次等級。俱可由此而一一推知。上自創教之主。開國之君。下至里巷之子。以勳章華服炫其鄰里。何莫非威嚴之功乎。

極高極低中間。威嚴之種類最多。如科學美術文學。以及凡爲構成文明之要素者。其所生之威嚴皆是。在此方面威嚴又爲覺世牖民之利器。無論爲人爲物爲思想。苟具備威嚴。卽可藉傳染之作用。於有意或無意之中。爲世所模倣。而使一時代之人。表情達意。不得不採用同一之方式。且其模倣又大都於不知不覺中得之。繪事然。其他文明之要素。又何獨不然。

由上所述。可知威嚴之所由生。爲道不一。最要者惟成功二字。故功成之士。公認之說。一涉疑問。其效卽失。試就事實觀之。凡所成之功一旦消滅。則威嚴亦必隨之而消滅。反之威嚴苟消滅。則其功亦終莫能成。故曰、成功者。威嚴之階梯也。英雄苟遭失敗。則昔日爲萬人所歡呼者。今必羣起而侮辱之矣。前日之威嚴愈大。則後日之反動亦愈强。蓋英雄一經失敗。則羣衆卽以儕輩視之。且念其向日爲所屈伏。而思所以報復之道矣。法國革命鉅子羅伯斯比氏(Robespierre)當其發號施令。誅鋤同僚之時。其威嚴固已不可一世。乃一旦以同意投票之轉移。權勢搖落。而威嚴因之頓失。至不能保其首領以終。當昔日羅氏戮人之時。羣衆必喧譁詬逐。以觀其上斷頭之台。今對於羅氏。亦以同樣之道施之矣。且夫毀滅神像佛寺。一若有怒不可遏者。又必爲昔日信神佞佛之徒。其前後好惡之所以顚倒若此。夫亦威嚴存否之故耳。

大抵威嚴之以事功之失敗而消失者。其變遷之速。眞剎那間事。亦又因年代久遠而徐徐澌滅者。且亦又因被人所懷疑討論而失其存在者。大抵威嚴之因懷疑討論而致消失者。爲期最迂緩。而結果亦最堅確。蓋威嚴苟經羣衆之懷疑討論。卽此一剎那間。威嚴之所以爲威嚴。已一失而不可復得矣。故無論爲神爲人。苟欲其威嚴之存在久遠。決不許他人對之懷疑。而加以討論。且欲羣衆對之生景仰之心。彼必自居於堂高簾遠之處。使之可望而不可卽。此殆「民可使由不可使知」之微意也乎。

第四章 羣衆之信仰與其意見變化之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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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確定之信仰
某種普通信仰之不變性 信仰形成文明之途徑 信仰顚覆之困難 不寬容之精神果於何點成爲一民族之美德耶 一種之信仰於哲學上縱爲悖理仍無妨其宣傳 
第二節 羣衆之易變的意見
意見之不發源於普通信仰者之易變性 思想及信仰在一世紀中外觀之變化 此等變化之實在範圍 感受此等變化之事項 緣於一般信仰之漸次消滅及新聞紙普及之結果今日之輿論易變性益著 羣衆意見何以對於種種問題漸呈冷淡之傾向 政府在今日不能具有往日指導羣意之力量 今日各種意見以極端分歧之故遂失其專斷之權能

第一節 確定之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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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生物解剖學上之特徵。與其心理學上之特徵。二者之間有一酷似之點。凡解剖學上每有某種特徵爲不可變化或不易變化 者。非俟至幾千幾萬年後。決不得以人力改造之。此乃一般人所公認者也。惟此不變之特徵以外。又有其易變者附之而存。彼畜牧家或園藝家固有隨意變種種巧術。其術之巧妙。苟不加以精澈之觀察。則幷其本來面目幾有不易認識者矣。

推之心理上之特徵。亦復如是。凡一民族之心理。其要素必有二類。一爲確定不變者。一爲隨時遷移者。吾人苟就其發表之意見與其崇奉之信仰而一加硏究。則確定不變之根據中。往往有易變易動之意見隨之發現。一若岩石之面。附有許多沙礫然者。故曰羣衆之意見與信仰。可別爲二大類也。

其一爲歷世永存之信仰。文明之構成。卽以是爲基礎。例如往代之封建制度。基督教之新舊教旨。近世之民族主義。與夫今日之民治思想社會思想皆是。其二爲因時而變之意見。卽一般觀念之迭興迭衰於一時一代間者。如文學美術上之各種體裁。時尚奇幻。時尚自然。時尚神祕。此一例也。又如服飾之風尚。日新月異。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此又一例也。然二類者又同時存在。譬之長江大河之水。亙古長流。而又有聚散不定之波浪。起伏興滅於水面。一變而一不變。固可並行而不相悖也。

由第一類言之。凡世界所崇奉之大信仰。有史以來。爲數不多。其物之興衰起滅。動足爲民族歷史中之大關鍵。而文明之骨幹。皆繫於是已。

由第二類言之。凡一時一地之意見。其感化人羣。固自易易。然欲垂之永久。成爲信仰。則又甚難。苟曰能之。則羣衆對之。已深淪肌浹髓之感。一旦欲拔而去之。則其難亦相等。且不可不經過大革命之犧牲。而大革命之作。又必在此信仰之威嚴已失其維繫人心効力之時。然後能成功。且革命之能事。亦不過將已失効力之信仰。掃蕩之摧除之而已。欲其完全廢除。則以習慣已久。一時亦有所不能。故曰革命發端之日。卽爲信仰終止之期可也。

欲知信仰之生命已否達乎終期。不必待至革命成功之日始知。卽當此信仰之價值一旦見疑於羣衆。其終期卽已判定。蓋古來之信仰。不過爲一種假定之心象。其所以能翹然存立於人間者。唯一之要點。卽其內容祕奧。不受人之硏究討論故也。

當夫某種之信仰其根本雖已動搖。而由之而成之制度。尚能保持其勢力。日朘月削。乃漸消失。迨至此類信仰全然消滅。其所附麗之事物。乃始分崩離析。瓦解無餘。故自古列國文明之要素。苟實際上無變更之必要。則於原有之信仰。固未有好爲無謂之紛更者。蓋原有之信仰一旦變更。而一國文明之要素。未有不隨之而改絃易轍者也。特變更之議旣創。則國民之於信仰。必致翻雲覆雨。多歷年所。非俟諸新信仰成立之後。必無止境。當其前後絕續之交。其狀況之淩亂無序。固其宜也。吾故曰國民公共之信仰。爲一代文明之支柱。不可或缺。民意於以定其趨向。忠信之念於以生其感化。責任之心於以兆其端倪者也。

且民之於公共信仰也。能知其爲用殊宏。且亦知信仰苟一旦消失。卽爲其民德墮落之朕兆。不見夫羅馬之人乎。其崇拜羅馬之狂熱。卽爲其民之公共信仰。羅馬之稱霸宇內。卽基於是。逮其信仰力弛。而羅馬之爲羅馬。亦隨之澌滅以盡。又證諸夫滅亡羅馬之蠻族。其族之由分而合。由亂而治。亦必先有公共之信仰。始克漸臻此境。此必然之勢也。

苟知其理。則國民之擁護其原有意見。每呈偏狹頑固不容異己之象。決非無故而然。雖由哲學家觀之。不免有不通悖理之譏。然由國民之生存問題論之。則不能不認爲民德之不可或缺者。在中世紀中。以擁護信仰之故。捐生命毀身家者。殆不知其幾千萬輩。至於創造之士。革新之徒。卽不至以身殉道。然絕望之餘。齎志以沒者。何可勝道。此世界現狀之所以常呈杌隉不安之象。而往古來今捐軀戰地之輩。所以前仆後繼。而爲數常以百萬計也。

是故一般信仰之創立。固爲艱苦卓絕之事。及其成立。則爲力之巨。莫之能抗。雖有哲學上所見爲極不合理之點。而世之矯矯者對之。猶不免目眩神奪。尊若神明。則普通之民。又何論焉。不觀乎一千五百年中歐陸各國之民乎。對於宗教中之諸般傳說。固以爲天經地義。無可非難。然試問此等傳說。以視馬洛區(Moloch)之傳說。其野蠻有何區別。例如宗教傳說中每稱有背乎神意者。神必以種種可怖之酷刑。加之其身。以示報復。其說之無理可噱。一至於此。然而經歷數世紀間。卒未聞有起而疑之者。卽有曠古睿智之士。如額里洛(Galileo)奈端(Newton)雷帛納智(Leibnitz)之流。其於前述諸說。亦均茫然無覩。不一硏究。由是觀之。可知信仰之爲物。宛若有魔力附之而行。而吾人智力所及之範圍。眞覺渺乎其小。於此益可見矣。

凡一種專斷之新教旨。苟一旦深印於人心。其始則歡忻鼓舞之情。由之而發動。其繼則制度文學藝術及種種生活方式。由之而確立。當此之時。教旨感化力之支配人心。每呈絕對專斷之觀。所謂實行家。卽實現此公認之信仰而已。所謂立法家。卽應用此公認之信仰而已。乃至哲學家美術家文學家。亦不過於種種方式之下。表現之發揮之而已。

在此根本信仰之中。又常有一時易變之思想。隨之而起。而在此一時之思想中。其所從來之痕迹。歷歷可覩。如古代之埃及、中世紀之歐洲、亞拉伯、回回部、其文明之由來。莫非導源於宗教中之若干信條。宗教者其種子。而種種之文明。則其枝葉與果實也。觀乎其文明。則其信條之痕迹。均隨時隨地斑斑可攷者也。

是故賴有一般信仰之功。各時代之人羣。乃得爲種種之遺襲、意見、風俗所網羅。而無由特異。故一時代之人羣。乃於不知不覺之中。必趨於同一之途徑。而吾人之品行作爲。大都爲信仰習尚所驅策指導。事無巨細。莫不皆然。雖有特立獨行之士。亦無由脫其羈絆。語曰。攻心爲上。攻城爲下。故專制之能使人於不知不覺中心悅誠服者。乃爲眞專制。以其無得而抗拒故也。古來帝皇如鐵盤里斯(Tiberius)成吉斯汗拿破崙輩。非世所稱爲炙手可熱之專制暴君者乎。然而摩西釋迦基督謨罕默德之徒。其人久往。其骨已朽。而其流風遺言。猶足以支配百代以下之人心。其專制勢力之雄偉。以視帝皇。眞敻乎遠矣。夫專制君主之權威。叛變一起。足以敗之。而確經成立之信仰。則破之屈之者誰歟。觀夫法蘭西之大革命。一意與羅馬教奮鬬。當時之羣意又左袒革命。而其所用之嚴法峻刑。亦不在宗教裁判之下。然其結果。則所謂羅馬教者依然如故。故曰、古人之遺念與幻想。乃吾人所有唯一之專制魔王。非虛語矣。

世之一般信仰。由哲學上觀之。往往病其不衷於理。然實無礙其成功。且信仰中苟不含有幾分不合理之點。則其宣傳之成功。轉有時而不效。今日流行之社會主義。其中弱點。誠無可諱。然民衆之傾向之者。率不聞因是而有所躊躇。惟其中究有不逮宗教之信仰者。則以宗教方面所提之幸福的理想。大都期之未來。其驗否非眼前所能立見。故雖有劣點。他人實無從指實之以與之爭辯。而社會主義所標示之幸福的理想。則皆以見於現世者爲限。苟一旦驗諸實行。而其效不見。則必致破綻立呈。而威權頓失矣。雖然、社會主義之勢力。苟非屆施諸實行之前。則必日增月盛。可無疑也。是故社會主義之具有大破壞力。其始本與各派宗教相類。卽謂爲一種新宗教。亦無不可。所獨缺乏者。卽與未來之創建。無能爲力。斯則其異同之點也。

第二節 羣衆之易變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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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夫信仰之確定不易者。前章旣述之矣。而此信仰之表面。必有旋生旋滅之意見觀念思想等附焉。其變易之速。有朝夕者也。有.歲月者也。久者亦不過一世而已。此類意見之變易。與其謂爲實際的。毋寧謂爲皮相的。大抵各以民族之本性如何而呈其異同。試徵諸法蘭西之政治制度。其政黨之中。非有所謂勤王黨極端黨帝制黨社會黨者乎。視其外表。則固迥然不同。然按之事實。則又莫不懷抱同一之理想。此類理想。乃實根於法蘭西人之心理組織而成。又證諸他民族中。往往有所標之名稱。與法人所標者相類。而其所懷之意見。乃有相背而馳者。可以見矣。故曰、民族意見之本質如何。與其所標之名稱。實無足重輕。且法國大革命中之人物。大都心醉於拉丁文學。羅馬共和國實爲彼輩惟一之目的。因之摹倣羅馬共和時代之法制風尚。無所不用其極。然苟謂革命時代之法蘭西人。爲眞類於共和時代之羅馬人。則無論何人。必不之信。何則。蓋彼等之意見。不過爲强有力之歷史暗示所支配。因之潛移默化而不自覺耳。故曰、哲學家之能事。乃於事物表面變革之下。而深察夫民族之古代信仰之所在。且於朝異夕變意見之中。而確斷其一般信仰與夫民族特性之同點而已。是故觀察事物。而無哲學上之判斷力。則必曰、凡政教之信仰。其所興革。可由羣衆之意見而任意左之右之者。不亦誣乎。稽諸歷史。無論爲政治爲宗教爲文學爲藝術。皆足徵吾言之不爽矣。

今有一例。可於法國史中之一極短時期中求之。卽自一七九〇年至一八二〇年間之事迹是也。此三十年間之羣衆思想。在政治方面。其始爲王政。次爲革命。再次爲帝制。最後復返於王政。在宗教方面。其始爲舊教。次爲無神教。再次爲有神教。最後復返於彰明之舊教。此等變化。不特起於民衆之間已也。卽彼指導民衆之人物。亦輾轉於大勢之所趨。莫不隨之而俱化。觀夫彼約法會議中之著名人物。仇君之徒。無神之黨。慷慨激昂。義形於色。何其壯也。曾幾何時。拿氏一世稱帝。而是數輩者。莫不於列戟堂皇之 下。匍匐稱臣。又於路易十八復辟之時。皆置身於宗教行列之間。蹣跚執燭而行。眞可謂天下希聞。咄咄怪事者矣。

自是以後。推至後此之七十年間。民衆意見之變化。亦前後如出一轍。當十九世紀之初葉。拿破崙三世之時。英法忽不念舊怨。而同盟結矣。又彼俄人者。非二次爲法侵略者乎。然觀於法之悲運。舊恨一變而爲新懽。今且見俄法之協商成矣。

他如哲學文學美術等類。羣意對之之變遷。尤爲迅速。若夫浪漫主義。若夫自然主義。若夫神祕主義。一人倡之。百人和之。相踵而起。相踵而仆。昨日不虞之譽。或變爲今日求全之毀。彼文人學士之運命。殆一係於世態之推移而已。

由此觀之。可知事物苟背於一般之信仰。反於民族之情感者。其爲期必暫。而變化必速。蓋環境所驅。固有不容其不變者。譬如河流。苟逆其性而導之。則其復返故道。乃旦暮事耳。且夫一時之民意。藉暗示傳染之力而構成者。其興滅尤必甚速。譬猶海濱之沙堆。以偶然之風力而成。又以偶然之風力而滅矣。

顧觀於今日之羣衆。其意見之易變。較諸往代。爲數更多。吾試察之。其理由有三。第一則舊有之信仰。漸次消失。凡一時所生之意見。不似昔日之有所範圍。而前無過去後無將來之意見。乃能旋興旋滅於其間矣。第二則羣衆之勢力。日有蓬勃鬱起之觀。而漸漸失其抗衡之方。且羣意易變。固其特性。則今日之倏忽變幻。又何疑乎。第三則以近代新聞業發達之結果。相同相反之主張。乃得藉之而一一公之於世。苟有一說發於其先。卽必有其反對之一說隨其後而駁之。逮其結果。則無論何說。卽能偶存於一時。決不能垂之於久遠。蓋未及廣喻普及。成爲一般信仰之前。其說之消滅。固已久矣。此頻現象。於今爲烈。求之史乘。固屬僅見。然上述之三者。實爲之因。蓋卽現代之所謂政府者。失其指導民意之能力故也。

距今未遠之時。凡政府之行動。著作家與少數新聞紙之勢力。在事實上觀之。確足以指導輿論。至於今日。則著述家之勢力。久不復振。而所謂新聞紙者。不過爲輿論之反映而已。至於政府。則僅能爲輿論之僕。而不復能爲輿論之母。彼等以畏怖炙手可熱之輿論故。乃至時時採取變動不居之行爲。其於政治家之天職。蓋難言之矣。

於斯世也。羣衆之意見。日漸得勢。遂駸駸焉爲操縱政治之原動力矣。今日者且有促成國際間聯盟之權能。如俄法同盟。卽爲羣衆運動之結果。且教皇與列國之元首。每每許人覯見。而其所懷之政見。遂不得不屈伏於羣衆判斷之下。此則尤爲現代奇異之特徵也。昔人有言。政治者。非爲感情問題之事。然此等名言。殆已不能適用於今日。蓋今日之所謂政治。漸爲朝夕變移之羣意所支配。夫羣衆之意見。本不主於理論。而惟役於感情者也。

至於新聞紙者。非夙所謂指導輿論之機關者乎。而今已與政府同其命運。屈伏於羣力之前矣。雖彼輩議論風生。未嘗不具不可侮之勢力。顧其內容。乃專在反映羣衆之意見。與其日新月異之變態。以世論之進退爲其進退。以流俗之是非爲其是非。不能發抒一思想。不敢提倡一主義。其所能事。日惟限於供給消息之一途。以冀迎合社會之意旨。否則以同業競爭之關係。將失讀者之歡心矣。昔年吾法之數種有力大報。社會對之之信仰。眞不啻如聖旨神語。今則先後停刊。或則改頭換面。求合時趨。其所紀述。大都各地消息占其大部分。附之以道聽塗說。閭巷瑣聞。以及金融狀況。市面商情。東塗西抹。藉充篇幅。求如昔日之能以財力供投稿家發揮意見之用者。不可復得。卽有所議論。收效亦僅。蓋讀者之於新聞紙。不過藉之以探聽消息。否則亦不過以之消遣閒情而已。苟其言論一涉理想。讀者對之。卽起懷疑。且新聞紙中。雖不乏批評家。然欲藉之以預決一書籍一劇本之價值。亦屬難能。蓋此類批評家。固僅能破壞事物之價值。而不能增長事物之價值者也。以此之故。一般論者對於評論或意見。輒以爲無甚用處。至有倡文學上之批評今已可廢之說。謂僅僅揭一二標題。綴以數行之附記而已足者。(此特就法國新聞紙而言英國譯者註)然則繼今以後二十年間。吾知評劇一派。亦必罹同一之運命。可預料也。

是故今日無論爲政治家爲新聞家。莫不以嚴密攷察輿論之趨勢。爲其惟一之先務。而一宗事件一場演說一項法律之提案。其所得之結果如何。皆爲彼等所亟欲預知者也。然欲預知。尤爲難事。何則、蓋物之最易變動而莫可測度者。莫如羣衆之思想。昨日之所譽之者。今日或從而毀之。今日之所毀之者。他日或又從而譽之。瞬息易觀。靡有止境。彼新聞家政治家者。旣無法與抗。則惟有隨波逐流已耳。

今日之所謂輿論。初以缺乏方針。又以公共信仰蕩然無存之結果。故遂異說朋興。出奴入主之見。不可以道里計。而芸芸之衆。苟無直接之關係於其間。則其對之之感情。必日趨於冷淡。卽如社會主義等各種問題。亦祗有能令不學無術之徒。礦夫工人之輩。篤信不渝。奉爲至言。若夫位在中流社會下級之人物。以及工人之曾受多少教育者。對於各種主義。非抱極端懷疑之心。卽懷朝夕互異之見而已。

最近二十五年來。關於此類現象。其變遷之亟。眞有聳人聽聞者。當二十五年以前。去今不能謂遠。然一般意見。莫不有一定之方針。歷歷可覩。蓋以當時根本信條之力。猶足以維繫人心故也。故王政黨一派。對於歷史上科學上之觀念。常極明確。而共和黨一派之觀念。則適與相反。王政黨黨員常信人類決非由猿而進化。而共和黨黨員則常信人類決爲由猿而進化矣。以革命爲非常可怖者。若爲王政黨之義務。以革命爲非常可敬者。又若爲共和黨之義務。且其對於羅白斯比(Robespierre)馬拉脫(Marat)之姓氏。言之若含有一種敬畏之念。而涉及凱撒(Cæsar)奧格司德斯(Augustus)拿破崙等之人物。則不免含有冷嘲熱諷之態度矣。雖以法國某某名著。對於此時代之解釋。尚不免雷同衆論。其他又遑論乎。

降至今日。議論愈多。解剖愈密。其結果遂使一般意見。喪其威嚴。以至泯然澌滅。無顯著之迹可尋。卽有殘留。又皆陳陳相因。不足動人信仰。則無怪現代之民大都以冷靜爲其本色矣。

一般意見之澌滅。雖爲民族生活衰退之徵象。然此實無足過悲。古來深識遠慮具有剛健確信之大人物。如羣衆之領袖。宗教之使徒。其對於人羣之勢力。常較駁論家批評家以及無所可否者爲大。故今日苟有一種意見。附以羣衆所具飛揚跋扈之勢力。以樹其莫大之威嚴。使之風靡社會。則必至壓倒一切之勢力。使不得有自由討論之餘地。可斷言也。且羣衆者。有時雖極循循易與。然其性質之易變。又極强烈。苟其勢力日增。無與抗衡。則吾人文明之命運。亦必至隨其進退。無由永續。又可斷言也。顧吾人之文明尚未有立卽破壞之觀。而得以遷延歲月者。或者正以羣衆意見之易變。與其對於各種信仰之日漸冷淡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