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論下
荊、陽雖居天下之一隅,而有長淮大江之阻,其俗輕易勁悍,喜事爭亂。自周之微,為吳、越、楚之僭強,常以其兵服役天下。然其為形勢,非圖天下者之所先事而必爭。故後世豪傑,多乘中州之擾,趨而據之。自其為孫氏之吳,已而為晉、宋、齊、梁、陳之代興,雖不能遍撫二州之境,然皆以帝號自娛,抗衡北方而不為下。自非中州大定,而其國失政,雖以重師臨之,鮮有得志。故魏武乘舉荊之勢,以數十萬之眾困於烏林。魏文繼之大舉,獨臨江嘆息而返。苻堅以秦雍百萬之強而臨淮淝,一戰而潰。唯其後世孱昏驕虐,上下攜叛,而中州之主為伐罪弔民之師,則雖江淮之阻,亦無足以憑負矣。然而陳叔寶猶謂周師之眾,嘗退敗於五至,而不以為虞。是以晉武之俘孫皓,隋文之俘叔寶,皆易於拾遺也。而苻堅不懲魏人之不濟,乃欲申其威於天命未改之晉,此其所以敗也。雖然,自古邊僥之強,未有遂能並集天下之一統者,此姚弋仲所以重訓其子孫,使必無忘於歸晉。而苻融倦倦致戒於堅者,凡以此也。而堅昧於自度,常以正朔不被四海為愧,而銳於東南之並。違忠智之言,收奸幸之計,一舉而大喪其師,寇仇因之,遂亡其國。不惟失天之所相,亦其自取之速也。
始堅以豪壯之資,奮於儔伍,獲王猛之材,以輔成其誌業。遂能自三秦之強,平殄燕代,吞滅梁、蜀九州島之壤而制其七,可謂盛矣。然而東晉雖微,眾材任事,主無失德。而堅乃咈眾圖之,其廷臣戚屬相與力爭,而不得也。獨慕容垂以失國之仇,欲以其禍中之,求乘其弊而復燕祀,乃力贊其起。堅甚悅而不疑,以為獨與己合。遂空國大舉,而僨於一戰;返未及境,而鮮卑、叛羌共起而乘之,身為俘虜,遂亡其國。嗚呼!可不謂其非昏悖歟?夫昔之智者,多能中人以禍,使之悅赴而不以為疑;而昧者,常安投其禍,雖死而不悟。漢世祖方安集河北,更始之將謝躬,以兵數萬來屯於鄴。光武忌之,乃好謂之曰:“吾行擊青犢必破,而尤來在山陽者,勢當潰走。若以君之威力擊之,則成擒耳。”躬善其言,遂以其兵去鄴而趨尤來。世祖即命吳漢襲奪其城,躬敗還鄴,而漢殺之。孫策之渡江也,廬江太守劉勛新得袁術之眾而貳於策,策深惡之。時預章、上繚宗民萬家保於江東,策語勛曰:“上繚,吾之疾也,然欲取之而路非便,以公之威臨之,無不克也。”勛信之而行。策遂以其輕銳襲拔廬江,而盡降劉勛之眾。此慕容垂所以用之弊秦,而復燕祀於既亡也。夫與人為敵,乃受其甘言而從其所役,未有不墮其畫中者也。法曰:“智者之慮,必雜於利害。”傳曰:“成敗之機,在於善察人之言。”堅於垂之言也,慮其所以為利,而不慮其所以為害。一失其機於無以察人之言,而遂至於喪敗。人之於慮察也,可得而忽哉?嗟夫!以堅之晚而昏悖自用,雖景略尚在,固將不用其言,而亦無以救秦之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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