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管見
昌黎「陳言之務去」,所謂陳言者,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纏繞筆端。剝去一層,方有至理可言。猶如玉在璞中,鑿開頑璞,方始見玉,不可認璞為玉也。不知者求之字句之間,則必如《曹成王碑》,乃謂之去陳言。豈文從字順者,為昌黎之所不能去乎?
言之不文,不能行遠。今人所習,大概世俗之調。無異吏胥之案牘,旗亭之日歷。即有議論敘事,敝車羸馬,終非鹵簿中物。學文者須熟讀三史八家,將平日一副家郤,盡行籍沒,重新積聚。竹頭木屑,常談委事,無不有來歷,而後方可下筆。顧傖父以世俗常見者為清真,反視此為脂粉,亦可笑也。
作文雖不貴模仿,然要使古今體式,無不備於胸中,始不為大題目所壓倒。有如女紅之花樣,成都之錦,自與三村之越,異其機軸。今人見歐、曾一二轉折,自詫能文。余嘗見小兒搏泥為,擊之石上,鏗然有聲。泥多者聲宏,若以一丸為之,總使能響,其聲幾何?古人所以讀萬卷也。
敘事須有風韻,不可擔板。今人見此,遂以為小說家伎倆。不觀晉書、南、北史《列傳》,每寫一二無關係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動,此頰上三毫也。史遷伯夷、孟子、屈、賈等傳,俱以風韻勝。其填《尚書》、《國策》者,稍覺擔板矣。
文必本之六經,始有根本。唯劉向、曾鞏多引經語,至於韓、歐,融聖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經,自然經術之文也。近見巨子,動將經文填塞,以希經術,去之遠矣。
文以理為主,然而情不至,則亦理之郛廓耳。廬陵之志交友,無不嗚咽;子厚之言身世,莫不淒愴;郝陵川之處真州,戴剡源之入故都,其言皆能惻惻動人。古今自有一種文章,不可磨滅,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而世不乏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皆以大文目之。顧其中無可以移人之情者,所謂刳然無物者也。
作文不可倒卻架子。為二氏之文,須如堂上之人,分別堂下臧否。韓、歐、曾、王,莫不皆然;東坡稍稍放寬;至於宋景濂,其為《大浮屠塔銘》,和身倒入,便非儒者氣象;王元美為章筼誌,以刻工例之徵明、伯虎;太函傳查八十,許以節俠,抑又下矣。
廬陵《誌楊次公》云,其子不以銘屬他人而以屬修者,以修言為可信也,然則銘之其可不信;《表薛宗道》云,後世立言者,自疑於不信,又惟恐不為世之信也。今之為碑版者,其有能信者乎?而不信先自其子孫始,子孫之不信,先自其官爵贈諡始。聊舉一事,以例其餘。如丁乾學主江西試,以試策犯時忌削籍。有無賴子高守謙,結黨十餘人,恐喝索賂。丁不應,遂掠其資以去,丁尋死。崇禎初,昭雪死事者,竄名其中,得贈侍讀學士。今其子孫乃言逆奄竊柄,□□抗疏糾參,幾至不測。閣臣為之救解,已而理刑指揮高守謙等緹騎逮訊,□□辯論侃侃,被拷掠而斃。崇禎初,贈侍讀學士,諡文忠。脫空無一事實。不知文忠之諡,誰則為之?且並無賴之高守謙,授以偽官,真可笑也。潘汝禎建逆奄祠於西湖,黃汝亨已臥疾不能起。奄敗,遂有言汝亨入祠不拜,為守祠奄人所梃,因而致死。以之入奏者,今無不信之矣。近見修誌,有無名子之子孫,以其父祖入於文苑,勃然不悅,必欲入之儒林而止。嗚呼!人心如是,文章一道,所宜亟廢矣。
所謂文者,未有不寫其心之所明者也。心苟未明,劬勞惟悴於章句之間,不過枝葉耳,無所附之而生。故古今來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隨地湧出,便是至文。故使子美而談劍器,必不能如公孫之波瀾;柳州而敘宮室,必不能如梓人之曲盡。此豈可強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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