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鑒論/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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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昭帝[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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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日磾,降夷也,而可為大臣,德威勝也。武帝遺詔封日磾及霍光、上官桀為列侯,日磾不受封,光亦不敢受。日磾病垂死,而後強以印綬加其身。日磾不死,光且憚之,況桀乎?桀之逆,日磾亡而光受其欺也。霍光妻子之驕縱,至弒後謀逆以亡其家,無日磾鎮撫之也。光之不終,於受封見之矣。日磾沒,而光施施自得,拜侯封而若不及,早已食上官桀之餌,而為其所狎。利一時之榮寵,喪其族於十年之後,「厲熏心」,鮮不亡矣。光之咎,非但不學無術也;利賴之情淺,雖有憸人與其煽妻逆子,惡得而乘之?若日磾者,又豈嘗學而有他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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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者曰:「夷狄相攻,中國之利。」嗚呼!安所得亡國之言而稱之邪!孱君、懦將、痿痺之謀臣,所用以恣般樂怠傲而冀天幸者也。楚不滅庸、夔、群舒,不敢問鼎;吳不取州來、破越、勝楚,不敢爭盟;冒頓不滅東胡,不敢犯漢;女直不滅遼,蒙古不滅金,不敢亡宋。夷狄非能猝彊者也,其猝彊者,則又其將衰而無容懼者也。劉淵之鷙,不再世而即絕;元昊之兇,有寧夏而不敢踰環慶之塞,惟其驟起也。若夫若爝火在積薪之下,日吞其儔類,浸以熒熒,而中國不知。如或知之,覆以自慰曰:此吾之利也。乃地浸廣,人浸眾,戰數勝,膽已張,遂一發而不可遏。火蘊於積薪之下,燄既騰上,焦頭燦額而無所施救矣。趙充國藉藉稱夙將,而曰:「烏桓數犯塞,匈奴擊之,於漢便。」此宋人借金滅遼、借元滅金之禍本也。充國之不以此誤漢,其余幾矣!霍光聽範明友追匈奴便擊烏桓,匈奴縣是恐,不能復出兵,韙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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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人相於,信義而已矣;信義之施,人與人之相於而已矣;未聞以信義施之虎狼與蠭蠆也。楚固祝融氏之苗裔,而周先王所封建者也。宋襄公奉信義以與楚盟,秉信義以與楚戰,兵敗身傷而為中國羞。於楚且然,況其與狄為徒,而螫嘬及人者乎!

樓蘭王陽事漢而陰為匈奴間,傅介子奉詔以責而服罪。夷狄不知有恥,何惜於一服,未幾而匈奴之使在其國矣。信其服而推誠以待之,必受其詐;疑其不服而興大師以討之,既勞師絕域以疲中國,且挾匈奴以相抗,兵挫於堅城之下,殆猶夫宋公之自衄於泓也。傅介子誘其主而斬之,以奪其魄,而寒匈奴之膽,詎不偉哉!故曰: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何也?信義者,人與人相於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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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延年劾奏霍光擅廢立無人臣禮,其言甚危,其義甚正,若有敢死之氣而不畏彊禦。或曰:光行權,而延年守天下之大經,為萬世防。延年安得此不虞之譽哉!其後霍氏鴆皇後,謀大逆,以視光所行為何如,延年何以噤不復嗚邪?光之必有所顧忌而不怨延年,宣帝有畏於霍氏,必心利延年之說而不責延年,延年皆慮之熟矣。犯天下之至險而固非險也,則乘之以沽直作威,而庸人遂敬憚之。既熟慮誅戮之不加,而抑為庸人之所敬憚,延年之計得矣。前乎上官桀之亂,後乎霍禹之逆,使延年一訐其奸,而刀鋸且加乎身,固延年所弗敢問也。矯詭之士,每翹君與大臣危疑不自信之過,言之無諱以立名,而早計不逢其禍,此所謂「言辟而辨,行偽而堅」者也。有所擊必有所避,觀其避以知其擊,君子豈為其所罔哉?

宣帝[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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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賞者,人君馭下之柄,而非但以馭下也,即以正位而凝命也。辭受者,人臣自靖之節,而非但以自靖也,即以安上而遠咎也。故賞有所不行,爵有所不受,而國家以寧。帥昧之始,君與開國之臣,為天下而已亂。迨其中葉,外寇內奸,不逞於宗社,而殃及兆民,大臣代君行討,底定以綏之,而天下蒙安。斯二者,君爵之而非私,下受之而無慚,霍光豈其然哉!

昌邑之廢,光之不幸也。始者廢長立少,不擇而立昌邑,光之罪也。始不慎而輕以天下授不肖,已而刱非常之舉,以臣廢君,而行震世之威。若夫迎立宣帝,固以親以賢,行其所無事者,非其論功之地也。宣帝紀定策功,加封光以二萬戶,侯者五人,關內侯者八人。宣帝之為此,失君道矣。己為武帝曾孫,遭家不造,以賢而立乎其位,所固有也。震矜以為非望之福,德戴己者而酬之,然則覬非望者,可縣爵賞以貿天下之歸,而天位亦危矣。爵賞行,而宣帝之立亦不正矣,以爵賞貿而得之者也。光不引咎以謝嚴延年之責,晏然受之而不辭,他日且為霍山請五等之榮,則光之廢主,乃以邀功而貿賞,又何怪其妻之鴆後而子之謀逆乎?則抑何異司馬昭、蕭道成之因以篡,苗傅、劉正彥之敢於行險以僥幸乎?

論者曰:「光不學無術。」學何為者也?非攬古今之成敗而審趨避之術也。諸葛公有雲:「非淡泊無以明誌。」又雲:「學須靜也。」惟淡與靜,以養廉恥之心,以明取舍之節,以昭忠孝之誌,純一於天性,終遠於利名。故可貴、可賤、可履虎尾而不咥、可乘高墉而射隼,居震世之功,而不媿於屋漏。無他,無欲故靜。皎然白其誌於天下,流俗不能移,妻子不能亂。君以順天休命而無私,臣以致命遂誌而不困。光之不學,未能學乎此也。非此之學,而學於術,以巧為避就。曹操蓋嘗自言老而好學矣,曾不如金日磾之顓愚,暗合乎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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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欲尊武帝為世宗,薦盛樂,過矣。然其過也,所謂君子之過,失於厚也。夏侯勝訟言訐之,如將加諸鈇鉞者。子貢曰:「惡訐以為直者。」殆是謂乎!春秋之法,「為尊者諱,為親者諱」。春秋以正亂臣賊子之罪,垂諸萬世者也。桓、宣弒立而微其辭,尊則君,親則祖,未有不自敬愛其尊親而可以持天下之公論者也。

宣帝者,武帝之曾孫也。假令有人數夏侯勝乃祖乃父之惡於勝前,而勝晏然樂聽之,其與禽獸奚擇哉!而勝以加諸其君而無忌,是證父攘幸之直也。而天理滅矣。茍其曰武帝之奢縱而澤不及民。萬世之公論,不可泯也。則異代以後,何患無按事跡而覈功罪者。鯀不以配帝而揜圮族之惡,吾弗從臾以效尤可爾。留直道以待後人,全恩禮以盡臣道,各有攸宜,倒行則亂。惡武帝之無恩於天下,而己顧無禮於上,宣帝按不道之誅,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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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死而魏相興,此後世大臣興廢,而國政變更、人材進退之始也。霍光非盡不可與言者也,嚴延年廷劾之而勿罪,田延年所與共廢立者而不阿,悍妻行弒,欲自舉發,特茬苒而不能自勝耳。上書者以副封先達領尚書者而後奏,光亦懲昌邑之失而正少主之視聽,特未深知宣帝之明而持之太過耳。相當光之時,奏記於光,俾去副封可也;昌言於廷,俾宣帝敕光去之可也。為人臣者,言茍當於紀綱之大,難有所不避,況光之猶可與言而無挾以不相聽從者乎!待光之死而後言之,相之心不純乎忠。而後世翹故相以樹新黨者,相實為之倡。是殆授興革之權於大臣,而人主幸大臣之死以行己意。上下睽,朋黨興,國事數變。至於宋,而宰相易,天子為之改元。因是而權臣有感於此,則戀位以免禍,樹黨以支亡,叠虛叠盈而國為之敝。斯其為害,三代亡有也;高、文、景、武之世,亦亡有也。故曰:自相始也。

抑相之進也,言正而心诐,跡貞而行詭,所因者許廣漢也,聽起伏於外戚而莫能自遂也。司馬溫公奉宣仁太後改新法,而章悙、邢恕猶指宮闈以為口實,況緣外戚以取相乎?君子之慎始進也,枉尺而直尋不為也。春秋之世,不因大夫而立功名者,顏、曾、冉、閔而已。漢之不因外戚,後世之不因宦寺者,鮮矣。此風俗邪正、國事治亂之大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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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溫舒之言緩刑,不如鄭昌之言定律也。宣帝下寬大之詔,而言刑者益淆,上有以召之也。律令繁,而獄吏得所緣飾以文其濫,雖天子日清問之,而民固受罔以死。律之設也多門,於彼於此而皆可坐,意為重輕,賄為出入,堅執其一說而固不可奪。於是吏與有司爭法,有司與廷尉爭法,廷尉與天子爭法,辨莫能折,威莫能制也。巧而彊者持之,天子雖明,廷尉雖慎,卒無以勝一獄吏之奸,而脫無辜於阱。即令遣使歲省而欽恤之,抑惟大兇巨猾因緣請屬以逃於法,於貧弱之冤民亡益也。唯如鄭昌之說,斬然定律而不可移,則一人制之於上,而酷與賄之弊絕於四海,此昌之說所以為萬世祥刑之經也。

夫法之立也有限,而人之犯也無方。以有限之法,盡無方之慝,是誠有所不能該矣。於是而律外有例,例外有奏準之令,皆求以盡無方之慝,而勝天下之殘。於是律之旁出也日增,而猶患其未備。夫先王以有限之法治無方之罪者,豈不審於此哉?以為國之蠶、民之賊、風俗之蜚蜮,去其甚者,如此律焉足矣,即是可以已天下之亂矣。若意外無方之慝,世不恒有,茍不比於律,亦可姑俟其惡之已稔而後誅,固不忍取同生並育之民,逆億揣度,刻畫其不軌而豫謀操蹙也。律簡則刑清,刑清則罪允,罪允則民知畏忌,如是焉足矣。

抑先王之將納民於軌物而弭其無方之奸頑者,尤自有教化以先之,愛養以成之,而不專恃乎此。則雖欲詳備之,而有所不用,非其智慮弗及而待後起之增益也。乃後之儒者,惡惡已甚,不審而流於申、韓。無知之民,茍快泄一時之忿,稱頌其擿發之神明,而不知其行自及也。嗚呼!可悲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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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之禍,萌於驂乘。司馬溫公曰:「光久專大柄,不知避去。」固也。雖然,驂乘於初謁高廟之時,非歸政之日也,而禍已伏。雖避去,且有疑其諼者。而讒賊間起,同朝離貳,子弟不謹,竇融所以不免,而奚救於禍?夫驂乘之始,宣帝之疑畏,胡為而使然邪?張安世亦與於廢立,而宣帝亡猜。無他,聲音笑貌之間,神若相逼,而光不知,帝亦情奪意動而不知所以然也。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豈徒子之於父母哉。上之使民,朋友之相結,賓主之相酬,言未宣,事未接,而早有以移民之情。惟神與氣,不可強制之俄頃而獲人心者也。詩雲:「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德之用大矣,而溫恭為之基。溫恭者,仁之榮也,仁榮內達而德資以行,豈淺鮮哉!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謂士矣。」非便辟之謂也。其氣靜者,貌不期而恭;其量遠者,色不期而溫。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寬以居之,仁以守之,學問以養之,然後和氣中涵而英華外順。嗚呼!此豈霍光之所及哉!立震世之功名,以社稷為己任,恃其氣以行其誌,誌氣動而猝無以持,非必驕而神已溢,是以君子難言之也。

周公處危疑而幾幾,孔子事闇主而與與,則雖功覆天下,終其身以任人之社稷而固無憂。夫周、孔不可及矣,德不逮而欲庶幾焉者,其在曾子之告孟敬子乎!敬其身以遠暴慢,心禦氣而道禦心。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溫溫之恭德。雖有雄猜之主、忮害之小人,亦意消而情得。故君子所自治者身也,非色莊以求合於物也。量不弘,誌不持,求不為霍光而不可得,豈易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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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俗之毀譽,其可徇乎?趙廣漢,虔矯刻覈之吏也,懷私怨以殺榮畜而動搖宰相,國有此臣,以剝喪國脈而壞民風俗也,不可復救。乃下獄而吏民守闕號泣者數萬人。流俗趨小喜而昧大體,蜂湧相煽以群迷,誠亂世之風哉!

小民之無知也,貧疾富,弱疾彊,忌人之盈而樂其禍,古者謂之罷民。夫富且彊者之不恤貧弱,而以氣淩之,誠有罪矣。乃驕以橫,求以忮,互相妨而相怨,其惡惟均。循吏拊其弱而教其彊,勉貧者以自存,而富者之勢自戢,豈無道哉?然治定俗移而民不見德。酷吏起而樂持之以示威福,鷙擊富彊,而貧弱不自力之罷民為之一快。廣漢得是術也。任無藉之少年,遇事蠭起,敢於殺戮,以取罷民之祝頌。於是而民且以貧弱為安榮,而不知其幸災樂禍,偷以即於疲慵,而不救其死亡。其黠者,抑習為陰憯,伺人之過而龁齧之,相讎相殺,不至於大亂而不止。愚民何知焉,酷吏之餌,酷吏之阱也。而鼓動競起,若恃之以為父母。非父母也,是其嗾以噬人之猛犬而已矣。

宣帝以刻覈稱,而首誅廣漢刻覈之吏,論者猶或冤之。甚矣流俗之惑人,千年而未已,亦至此乎!包拯用而識者憂其致亂,君子之遠識,非庸人之所能測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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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望之之不終也,宜哉!宣帝欲任之為宰相,而試以吏事,出為左馮翊,遂憤然謝病,帝使金安上諭其意,乃就。望之而有恥之心也,聞安上之諭,可媿死矣。

世之衰也,名為君子者,外矜廉潔而內貪榮寵,位高則就之,位下則辭之。夫爵祿者,天之秩而人君制之者也。恃其經術奏議之長,擇尊榮以為己所固得;充此誌也,臨大節而不以死易生、不以賤易貴、以衛社稷也,能乎?處己卑而高視祿位,攬非所得以為己據,誠患失之鄙夫,則亦何所不可哉!其或以伉直見也,徒畏名義以氣矜自雄耳,非心所固恥而不為者也。人主輕之,小人持之,而終不免於禍,不亦宜乎!武帝以此薄汲黯而終不用,黯得以令終,武帝可謂善馭矣。宣帝溫諭以驕望之,非望之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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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心之厚薄,亦資識與力以相輔,識淺則利害之惑深,力弱則畏避之情甚。夫茍利害惑於無端而畏避已甚,則刻薄殘忍加於君臣父子而不恤。

張敞,非昌邑之故臣也,宣帝有忌於昌邑,使敞覘之,敞設端以誘王,俾盡其狂愚之詞,告之帝而釋其忌,復授以侯封,卒以令終,敞之厚也。徐鉉,李煜之大臣也,國破身降,宋太宗使覘煜,而以怨望之情告,煜以之死。鉉之於煜,以視敞於昌邑,誰為當生死衛之者?而太宗之寬仁,抑不如宣帝之多猜。鉉即稍示意旨,使煜遜詞,而己藉以入告,夫豈必逢太宗之怒;則雖為降臣,猶有人之心焉。鉉遂躬為操刃之戎首而忍之,獨何心乎!無他,敞能知人臣事君之義,導主以忠厚,而明主必深諒之,其識勝也。且其於寵辱禍福之際,寡所畏忌,其力定也。而鉉孱且愚,險阻至而惘所擇,乃其究也,終以此見薄於太宗而不得用。小人之違心以殉物也,亦何益乎!

有見於此而持之,則雖非忠臣孝子,而名義之際,有余地以自全。無見於此而不克自持,則君父可捐,以殉人於色笑。若鉉者,責之以張敞之為而不能,況其進此者乎?故君之舉臣,士之交友,識闇而力柔者,絕之可也。一旦操白刃而相向,皆此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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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翁歸卒,家無余財,宣帝賜其子黃金百斤以奉祭祀,於朱邑亦然,非徒其財也,榮莫至矣。故重祿者,非士所希望以報忠者也,而勸士者在此。刻畫人以清節,而不恤其供祭祀、養父母、畜妻子之計。幸而得廉士也,則亦刻覈寡恩、苛細以傷民氣之褊夫,而流為酷吏,然且不能多得。而漁獵小民以求富者,藉口以無忌而不慚。唐、宋以前,詔祿賜予之豐,念此者至悉,猶先王之遺意也。

至於蒙古,私利而削祿,洪武之初,無能改焉。祿不給於終歲,賞不踰於百金,得百軒輗,而天下不足以治,況三百年而僅一軒輗乎?城垂陷,君垂危,而問飼豬,彼將曰救死而不贍。復奚恤哉!

一〇[编辑]

漢人學古而不得其道,矯為奇行而不經,適以喪誌。若韋玄成避嗣父爵,詐為狂疾,語笑昏亂,何為者也?所貴乎道者身也,辱其身而致於狂亂,復何以載道哉!箕子之佯狂,何時也?虞仲斷髮文身,過矣,蓋逃於句吳而從其俗以安,非故為之也。然而虧體辱親,且貽後嗣以僭猾夏之巨惡矣。且古之諸侯,非漢諸侯之比也。國人戴之,諸大夫扳之,非示以必不可君,則不可得而辭也。若夫玄成者,避兄而不受爵,以義固守,請於天子,再三辭而可不相強,奚用此穢亂辱身之為以驚世哉!丞相史責之曰:「古之辭讓,必有文義可觀,乃能垂榮於後。」摘其垂榮之私意,而勉之以文義,玄成聞此,能勿媿乎?士守不辱之節,不幸而至於死,且獄立海騰以昭天下之大義;從容辭讓之事,誰為不得已者?而喪其常度,拂其恒性,亦愚矣哉!韋氏世治經術,而玄成以愚。學以啟愚也,不善學者,復以益其愚;則漢人專經保殘之學,陷之於尋丈之間也。

一一[编辑]

史稱宣帝元康之世,比年豐稔,谷石五錢,而記以為瑞,蓋史氏之溢辭,抑或偶一郡縣粟滯不行,守令不節宣而使爾也。一夫之耕,上農夫之獲,得五十石足矣。終歲勤勞而僅獲二百五十錢之貲,商賈居贏,月獲五萬錢,而即致一萬石之儲,安得有農人孳孳於南畝乎?金粟之死生,民之大命也。假令農人有婚喪之事,稍費百錢,已空二十石之囷積,一遇兇歲,其不餒死者幾何邪?故善養民者,有常平之廩,有通糴之政,以權水旱,達遠邇,而金粟交裕於民,厚生利用並行,而民乃以存。腐儒目不窺牖,將謂民茍得粟以飽而無不足焉;抑思無布帛以禦寒,無鹽酪蔬肉以侑食,無醫藥以養老疾,無械器以給耕炊,使汝當之,能勝任焉否邪?

一二[编辑]

趙充國之策羌也,制狡夷初起之定算也。夷狡而初起,其鋒铦利,謀勝而不憂其敗。謀勝而不憂其敗,則致死而不可攖。敗之不憂,則不足以持久而易潰。其徒寡,其積不富,其黨援不堅,而中國之吏士畏之不甚。是數者,利於守而不利於攻,不易之道也。

狡夷之初起亦微矣,而中國恒為之敝。有震而矜之者而人心搖,有輕而蔑之者而國謀不定。彼豈足以敝我哉?嘗試與爭而一不勝,則脅降我兵卒,掠奪我芻糧,闌據我險要,而彼勢日猖。黨而援之者,益信其必興而交以固。盛兵以往,潰敗以歸,而我吏士之心,遂若疾雷之洊加而喪其魄。故充國持重以臨之,使其貧寡之情形,灼然於吾吏士之心目,彼且求一戰而不可得,地促而糧日竭,兵連而勢日衰,黨與疑而心日離。能用是謀而堅持之,不十年而如堅冰之自解於春日矣。

雖然,一人謀之已定,而繼之者難也。夷無恥者,困則必降,降而不難於復叛。充國未老,必且有以懲艾而解散之,而辛武賢之徒不能,故羌禍不絕於漢世。然非充國也,羌之禍漢,小則為宋之元昊,大則為拓拔之六鎮也,而拓拔氏以亡矣。

一三[编辑]

宣帝之詔充國曰:「將軍不念中國之費,欲以數歲而勝敵,將軍,誰不樂此者?」嗚呼!此鄙陋之臣以惑庸主而激無窮之害者也。幸充國之堅持而不為動,不然,漢其危矣!

為國者,外患內訌,不得已而用兵。謂之不得已,則不可得而速已矣;謂之不得已,則欲已之,亦惟以不已者已之而已矣。何也?誠不可得而已也,舉四海耕三余九之積,用之一隅,民雖勞,亦不得不勞;國雖虛,亦不得不虛。鄙陋之臣,以其稱鹽數米於烓廚之意計而為國謀,庸主遂信以為憂國者,而害自此生。司農怠於挽輸,忌邊帥之以軍興相迫,竊敝之有司,畏後事之責,猾胥疲民,一倡百和,鼓其欲速之辭,而害自此成。茫味僥功之將帥,承朝廷吝惜之指,翹老成之深智沈勇以為耗國毒民,乃進蕩平之速效,而害自此烈矣。

充國之至金城也,以神爵元年之六月,其振旅而旋,以二年之五月,持之一年而羌以瓦解,則所雲欲以數歲而勝敵者,蓋老成熟慮之辭,抑恐事不必速集,而鄙陋之庸臣且執前言以相責耳。非果有數歲之費以病國勞民,顯矣。甚矣,國無老臣而庸主陋臣之自誤也!憚數歲之勞,遽期事之速效,一蹶不振,數十年兵連禍結而不可解,國果虛,民果困,盜賊從中起,而遂至於亡。以田夫販堅數米量鹽之智,捐天下而陸沈之,哀哉!

一四[编辑]

宣帝重二千石之任,而循吏有余美,龔遂、黃霸、尹翁歸、趙廣漢、張敞、韓延壽,皆藉藉焉。跡其治之得失,廣漢、敞、霸皆任術而托跡於道。廣漢、敞以虔矯任刑殺,而霸多偽飾,寬嚴異,而求名太急之情一也。延壽以禮讓養民,庶幾於君子之道,而為之已甚者亦飾也。翁歸雖察,而執法不煩;龔遂雖細,而治亂以緩;較數子之間,其愈矣乎!要此數子者,唯廣漢專乎俗吏之為,而得流俗之譽為最;其余皆緣飾以先王之禮教,而世儒以為漢治近古,職此繇也。

夫流俗之好尚,政教相隨以濫;禮文之緣飾,精意易以相蒙;兩者各有小著之效,而後先王移風易俗、緣情定禮之令德,永息於天下。救之者其惟簡乎,故夫子言南面臨民之道,而甚重夫簡;以法術之不可任,民譽之不可幹,中和涵養之化不可以旦夕求也。

如廣漢者,弗足道矣。繼廣漢而興,為包拯、海瑞者,尤弗足道矣。至於霸、延壽、翁歸,循其跡而為之,何遽不如三代?而或以侈敗,或以偽譏,何為其致一時之感歆,反出廣漢下乎?雖然,亡其實而猶踐其跡,俾先王之顯道不絕於天下,以視廣漢與敞之所為,猶荑稗與五谷,不可以熟不熟計功也。褊躁以徇流俗之好惡,效在一時,而害中於人心,數百年而不復,亦烈矣哉!

一五[编辑]

蕭望之曰:「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故春秋大士匄之不伐喪。」遂欲輔匈奴之微弱,救其災患,使貴中國之仁義,亦奚可哉?恩足以服孝子,非可以服夷狄者也;誼足以動諸侯,非可以動夷狄者也。梁武拯侯景於窮歸,而死於臺城;宋徽結女直於初起,而囚於五國。輔其弱而彊之,彊而弗可制也;救其患而安之,安而不可復搖也。漢之於匈奴,豈晉之於齊、均為昏姻盟會之友邦哉?望之之說春秋也,失之矣。

一六[编辑]

蘇威以五教督民而民怨,黃霸以興化條奏郡國上計而民頌之。蓋霸以賞誘吏,而威以罰督民,故恩怨殊焉,而其為治道之蠹,一也。耕者讓畔,行者讓路,道不拾遺,傳記有言之以張大聖人之化者矣;而詩書所載,孔門所述,未嘗及焉。故稱盛治之民曰「士愨女憧」,言乎其樸誠而不詭於文也。故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禮之不可望庶人,猶大夫之不待刑也。聖人之訓,炳如日星矣。

孔子沒,大義乖,微言絕;諸子之言,激昂好為已甚,殆猶佛、老之徒,侈功德於無邊,而天地日月且為之移易也。夫聖人之化,豈期之天下哉?堯有不令之子,舜有不恭之弟,周公有不道之兄,孔子有不杇不雕之弟子,艸野無知,而從容中道於道路,有是理哉?以法制之,以刑束之,以利誘之,民且塗飾以自免;是相率為偽,君子之所惡也。漢之儒者,辭淫而義詭,流及於在位,襲之以為政。霸之邪也,有自來矣。君子之道,如天地之生物,各肖其質而使安其分,斯以為盡人物之性而已矣。

一七[编辑]

耿壽昌「常平」之法,利民之善術也,後世無能行之者,宋人倣之,而遂流為「青苗」。故曰:非法之難,而人之難也。三代封建之天下,諸侯各有其國,其地狹,其民寡,其事簡,則欲行「常平」之法也易。然而未嘗行者,以生生之計,寬民於有余,民自得節宣焉,不必上之計之也。上計之而民視以為法;視以為法,則憚而不樂於行,而黠者又因緣假借以讎其奸。故三代之制,裕民而使自為計耳。雖提封萬井之國,亦不能總計數十年之豐歉而早為之制也。郡縣之天下,財賦廣,而五方之民情各異,其能以一切之治為治乎?

然則「常平」之制不可行與?曰:「常平」者,利民之善術,何為而不可行也?因其地,酌其民之情,良有司制之,鄉之賢士大夫身任而固守之,可以百年而無弊,而非天子所可以齊一天下者也。壽昌行之而利,亦以通河東、上黨、太原、弘農之粟於京師而已矣。

一八[编辑]

宣帝臨終,屬輔政於蕭望之,其後望之被譖以死,而天下冤之。夫望之者,固所謂可小知而不可大受者也。望之於宣帝之世,建議屢矣,要皆非人之是,是人之非,矯以與人立異,得非其果得,失非其固失也。匈奴內潰,群臣議滅之,望之則曰:「不當乘亂而幸災。」呼韓邪入朝,丞相禦史欲位之王侯之下,望之則曰:「待以不臣,謙亨之福。」韓延壽良吏也,忌其名而訐其小過以陷之死。丙吉賢相也,則倨慢無禮而以老侮之。且不但已也,出補平原太守,則自陳而請留;試之左馮翊,則謝病而不赴。跡其所為,蓋攬權自居,翹人過以必伸,激水火於廷,而怙位以自尊者也。若此者,其懷祿不舍之情,早為小人之所挾持;而拂眾矯名,抑為君子所不信。身之不保,而安能保六尺之孤哉!見善若驚,見不善如讎,君子猶謂其量之有涯而不可以任大;況其所謂善者不必善,所謂不善者非不善乎!

宣帝之任之也,將以其經術與?挾經術而行其偏矯之情,以王安石之廉介而禍及天下,而望之益之以侈;抑以其議論與?則華而不實,辯而窒,固君子之所惡也。主父偃、徐樂豈無議論之近正,而望之抑奚以異?蓋宣帝之為君也,恃才而喜自用,樂聞人過以示察者也,故於望之有臭味之合焉。以私好而托家國之大,其不傾者鮮矣。

元帝[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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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黨之興,始於元帝之世,流風所染,千載不息,士得虛名獲實禍,而國受其敗,可哀也夫!蕭望之、周堪、張猛、劉更生,固雅意欲為君子者也。其攻史高、弘恭、石顯,以弼主於正,固君子之道也。夫君子者,豈徒由其道而遂以勝天下之邪哉?君子所秉以匡君而靖國者,蹇蹇之躬,可生可死,可貴可賤,可行非常之事,可定眾論之歸,而不倚人以為援。若夫進賢以衛主,而公其善於天下,則進之在已,而舉錯一歸之君。且必待之身安交定之余,而不急試之危疑之日。然且避其名而弗居,以使賢士大夫感知遇於吾君,而勉思報禮。身已安,交已定,道已行,小人已遠,則善士之進,自拔以其彙,而不肖者不敢飾說以幹。於身為君子,於國為大臣,恃此道也。

今蕭、周二子者,奉遺詔,秉國政,輔柔弱之主,甫期年耳。元帝浮慕之而未嘗知之。使二子果以抑群小、清政本為遠圖,身任之,以死繼之,其孰敢不震疊焉?乃其所為有異是者,鄭朋欲附之,望之受之,周堪聽之,華龍聞其風而欲附焉。□□□□□□□□□□□□□而楊興、諸葛豐之徒,皆仰望而欲攀倚。以此思之,則此數子者,必縣朝廷之祿位以引躁進喜事之人,而望其援,訟其直以擊恭、顯。身為大臣,國是不決,乃借資於浮薄之徒,或激或叛,以成不可解之禍。嗚呼!四子者,果捐軀以報上,獨立不懼,而奚以此聞聲附和之宵人為哉?縣汲引以誘人,利則從,害則叛,固其常也。況乎風相煽,譌相傳,一時之氣燄,小民之視聽且駭,而況孱主孤立於群小之間乎!

故朋黨之興,必有敗類以相附,而貽小人之口實。使為君子者,遠爵賞之權,泯交遊之跡,不歆便佞之推戴,不假新進以攻排,無瑕可求,孤立自任,則敗類惡得而乘之?狄仁傑且以制諸武之兇,李沆終不受梅詢、曾致堯之惑,大臣之道,當如此矣。四子而能然也,元帝雖孱,恭、顯雖橫,亦孰與相激,而令宣帝之業隳於一朝乎?

申屠嘉之困鄧通,困之而已;韓魏公之逐內豎,逐之而已;何所藉於群不逞而為之羽翼?司馬溫公任二蘇以抑王安石,而秦觀、張耒以狹邪匪人緣之,以忝清流之選,故終絀於紹述之黨。楊、左廣結臺諫以抗魏忠賢,而汪文言以無賴貲郎竊附以召禍。浮薄之徒,一得當於君子,而使酒狂歌、呼盧謔傲以嗣蕭艾蘭茝之音,其氣羶,其燄綠。為君子者,可勿豫戒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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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帝詔四科舉士,即以此第郎官之殿最,一曰質樸,二曰敦厚,三曰遜讓,四曰有行。蓋孱主佞臣懲蕭、周、張、劉之骨鯁,而以柔惰銷天下之氣節也。自是以後,漢無剛正之士,遂舉社稷以奉人,而自詡其敦厚樸讓之多福。宣帝曰:「亂我國家者,必太子也。」其言驗矣。

雖然,有自來矣。極重必反者,勢也。文、景、武、昭之世,賢不肖雜進,而質樸未亡,君子無赫赫之名,而小人亦無難見之惡。氣矜如汲黯,名勝如賈誼,人主甚器其材,而終不顯。至於逞風采以僥人主之知,動天下之色,如主父偃、徐樂、終軍、東方朔,以洎刑名聚斂之臣,皆旋用而旋棄。迨宣帝切於求治,以文法為尚,而天下翕然從之。於是而沽名衒直之士,矯為人所不能以自旌,氣燄足以淩人主,而人主厭其苛覈,非但貴戚宦寺之疾之也。魏相以之赤霍氏之族,蕭望之以之持丙吉之短,張敞以之攻黃霸之私,勢已成乎極重,則其反而相獎以詭隨也,天下且樂其易與,而況乎人主之與戚宦哉?

屈伸之理,一彼一此;情偽之遷,一虛一盈。故人主馭天下之人材,不輕示人以好惡而酌道之平,誠慎之也。畏其流而尤畏其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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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充國持重以破羌,功莫盛矣,二十余年而羌人復反,吾故曰:難乎其為繼也。當充國時,求戰不得、坐而自困之羌,心灰而不敢競者閱二十年,而皆已衰老。後起之胡雛,未嘗躬受挫抑,將曰:漢但能自守,而不能有加於我,前人無能為而受其困,我別有以制漢而漢窮矣。藉令充國未老,天子終以西事任之,抑必有銳師以繼之於挫折之余,而辛武賢之徒弗能也。外忌充國之功,而內實私幸之以偷安。故馮奉世曰:「守戰之備,久廢不簡,夷狄有輕邊吏之心。彡姐驕狂而驟起,實有由來矣。」於是而奉世之決於進討,功不可泯;韋玄成、鄭弘之固陋,罪抑不可揜矣。

羌之初起也,持重以困之而自敝,萬全之道也。過此而彡姐踵亂,非先零比矣。一起一敗而不能無疑畏焉。已盡之炷,狂焰一熺而膏不給,勝則前,敗則降,習先零故事,而無致死之心,是其必當勦除也明甚。故奉世決於大舉,合六萬人以搗之於初起,蓋與充國之策異術而同功。奉世不可師充國之守,充國不可用奉世之攻,因時度敵而善其操縱,其道一也。

夫羌地亙河、湟,南接秦、隴,於長安為肘腋;力雖小而驕之則大,種雖散而使之相並則合;使其得誌以逞,非但唐之回紇、宋之元昊已也。迨乎東漢,幸而都雒耳;使都長安,庸臣師玄成、鄭弘之說,茸闒以召侮,羌且逼王畿城下而莫懲,漢其亡於羌乎!奉世翦之於始,張奐、段颎夷滅之於後,羌乃不能為中國腹心之患。其後雖姚弋仲之桀雄,不乘劉、石之余而不敢起。垂至於今二千年,秦、隴、河、岷、階、文之間,嚴險甌脫而防閑不設,則二漢之猷遠矣。馮奉世首建大議以申天討,善體充國之意而通其變,民到於今受其賜,非玄成等偷安一時之所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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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禹、匡衡之言,其不醇者蓋亦鮮矣。禹曰:「天生聖人,蓋為萬民,非自娛樂而已。」衡曰:「天人之際,精祲有以相湯,善惡有以相推,宜省靡麗、考制度、近忠正、遠巧佞,以崇至仁。」又曰:「聰明疏通者,戒於太察;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勇猛剛彊者,戒於太暴;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湛靜安舒者,戒於後時;廣心浩大者,戒於遺忘。」又曰:「婚姻之禮正,然後品物遂而天命正,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又曰:「聖人動靜遊燕所親,物得其序。」又曰:「佞巧之奸,因時而動,聖人慎防其端,禁於未然,不以私恩害公義。」又曰:「正家而天下定矣。」讀其文,繹其義,想見其學,非公孫弘、兒寬之勦舊聞而無心得者所及;亦且非韋玄成、薛廣德之擇焉而不精者所可與匹儔也。

論者謂元帝柔而少斷,禹與衡不以為言,而但就帝之長,孜孜以恭謹節儉相獎,為禹、衡之罪,過矣。元帝所以優遊不斷者,惟其心之不清,幾之不慎,而中不適有主也。則其所為恭謹節儉,亦唯其名而無其實。天子之尊富,即省之又省,而以溺其誌者尚多。燕間遊息之下,史高、石顯豈無導侈之為?而特未甚耳。不然,何知其邪而不能去乎?由是言之,使無禹、衡之正,稱詩、禮精嚴之旨以防其流,則以帝之柔而益以驕淫,安所得十六年之安,內無寇攘,而外收絕域之功乎?

君子出所學以事主,與激於時事之非而彊諫之臣異。以諫為道者,攻時之弊,而不恤矯枉之偏。以學事主者,規之以中正之常經,則可正本以達其義類,而裁成剛柔一偏之病;主即不悟,猶可以保其大綱而不亂。故以孔子之聖,告茬弱之哀公,唯規之以人道政本之大端,而不屑取奔越之禍豫為之防。夫豈不達於時變哉?以道豫立而變自消也。且衡之言曰:「近忠正,遠邪佞,寡聞少見者戒於壅蔽,仁愛溫良者戒於無斷。」固已盡元帝之所短,而特不為矯枉之論,導之鷙擊耳。夫可喻者,則微言而喻矣;不可喻者,則痛哭流涕以談而固不喻也。是以君子之言,有體有要,而不詭於大常;補偏救弊之術,二子有所不尚,夫亦猶行君子之道乎!

論者徒見蕭望之、周堪之死不以罪,咎元帝而因以咎焉、衡。乃石顯之奸惡不及於天下,而海內晏安,則儒者雍容涵養之功,亦豈可誣哉?漢之中亡也,成、哀之奢縱成之,非元帝優柔致之也。又奚可以張焉、孔光之罪罪二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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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說之行於天下,必托於君子之道。釋氏之言心性,亦君子之言也;老氏之言道德,亦君子之言也;天下以其為君子之雅言,遂謂其有當於治與道而信之。故六經之支說,皆以破道而有余,焦延壽、京房之於易是已。

易乾、坤之策三百六十,當期之日,取其象之一端大略而言也。屯、蒙以下之策,老少雜而非三百六十者多矣。期之日三百六十有五而有余分,不盡如乾、坤之策也。聖人觀天地人物之變而達其會通,以為是肖其大綱耳;亦猶二篇之策萬一千五百二十以象萬物,而物固不可以萬計也。故曰:「神無方而易無體」「周流六虛,不可為典要。」二子者,乃欲限六十四卦之爻以各當一日,無以處余四卦,不得已而以震、兌、坎、離居分至之位。則不知二分二至在六十卦之外而為之綱維邪?抑二分二至一日而二卦以異於余卦邪?東震、西兌、南離、北坎者,位也;二分二至之日,時也。時經而位緯,二子取而錯亂之也何居?故延壽者,筮史日者之流,以小術測陰陽之跡,似不足以知天化而敍治理。房是之學,乃敢以與人宗社哉?

其為術也,立典要以為方體,於是而有八宮世應之說。抑自乾至剝而窮,又不得已而措晉、大有於其末。垂至於今,鬻技之卜師,相因以斷吉兇之大故,而不能明言其所以然之理,徒以惑民而僥幸。然則延壽與房,雖欲辭為妖妄之魁也而不得。何也?非天理之自然,則皆妖也。房以是欲與石顯、五鹿充宗競貞邪於天人之際,吾未見妖之足勝邪也。邪者獲罪於人,妖者獲罪於天,妖尤烈矣。

或曰:房之按日以候氣,分卦以征事,所言者亦與當時之得失禍福合,何也?曰:石顯之邪,而君德以昏,國是以亂,眾耳眾目具知之矣。事既已然,取而求其所以然者,而實固非也。勢已成,形已見,謂天之象數亦然,亦惡從而辨之?故日月之有災眚,歲時之有水旱,禽蟲艸木之有妖,人民之有屙沴,山川之有崩沸,吾知其不祥;而有國者弗可不恐懼以修省耳。銖纍而分之,刻畫而求之,幸而弋獲之妖人,以是取顯名、致厚利而惑天下;王制所謂「假於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其宜膺天刑久矣。房內挾此以與邪臣競,自殺其軀而邪益張,宜矣哉!何也?托君子之道,誣聖人之教,矯造化之神,三者皆獲罪於天而不可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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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房考課之法,迂謬而不可舉行;即使偶試而效焉,其不可也固然。何也?法者,非一時、非一人、非一地者也。房曰:「末世以毀譽取人,故功業廢而致災異。」毀譽之不當者多也,然而天下之公論存焉。雖甚拂人之性,亦不能謂堯暴而跖仁也。舍此而一以功業程之,此中、韓之陋術,而益之以拘迫,不肖者塗飾治具以文其貪庸;不逮,則鞭策下吏、桎梏民庶以副其期會,災不在天,異不在物,而民已窮、國已敝矣。

先後異時也,文質相救而互以相成,一人之身,老少異狀,況天下乎?剛柔異人也,不及者不可強,有余者不可裁,清任各有當,而欲執其中,則交困也。南北異地也,以北之役役南人,而南人之脃者死;以南之賦賦北土,而北土之瘠也盡;以南之文責北士,則學校日勞鞭撲;以北之武任南兵,則邊疆不救危亡。其間損乃以益,殺乃以生,簡乃以備,一視為吏者居心之仁暴、憂國之誠偽。而唯考課其一切之功能,此王莽所以亂天下者,房為之開先矣。塾師之教童子也有定課,而童子益愚;耕夫之馭牛也有定程,而牛以敝。梏四海九州彊智柔和於房一人之意見,截鶴脛以續鳧,其不亡也何待焉?

蓋房之為術,以小智立一成之象數,天地之化,且受其割裂,聖人之教,且恣其削補。道無不圓也,而房無不方,大亂之道也,侮五行而椓二儀者也。鄭弘、周堪從而善之,元帝欲試行之,蓋其補綴排設之淫辭有以熒之爾。取天地人物、古今王霸、學術治功,斷其長,擢其短,令整齊瓜分如弈者之局、廚人之饤也,此愚所以聞邵子之言而疑也,而況房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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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之亡。非元帝之咎也,帝弱而寡斷,然而無所傷於天下,石顯僅逞於異己,而惡不及於民,國之元氣未斵焉。故曰:非元帝之咎也。王氏,元後之族也,王鳳為大將軍錄尚書事,為篡弒之階。然非元帝之寵後族而早任之,帝崩,成帝乃假鳳以大權,而帝無遺命。故曰:非元帝之咎也。雖然,其所自來,抑豈非元帝隱伏之咎肇於不測哉?帝以成帝耽燕樂為不能勝大位,而欲立山陽王,識之早也。重易國儲,聞史丹之諫而止,亦正也。然知成帝之不克負荷,而不擇賢臣以輔正之,幸傅昭儀而遲回於山陽,遘重疾而忽忽不定,聞史丹之諫,知命之已促,而徒有善輔之言,無托孤之遺命,以聽哲婦孺子之自求親信,而王鳳進矣。

成帝之在東宮也,既為元帝之所憎而孤危甚,搖搖於廢立之間者將十年。匡衡、史丹亦但以大義規元帝,而非必與成帝為腹心。所竊竊然憂、翕翕然私語而計者,徒王鳳耳。元後寵衰,而憂禍之及,所與竊竊然憂、翕翕然私語而計者,亦鳳兄弟耳。人情出危險之中而思故時之同患者,未有不深信而厚倚之。故成帝一立,而顧瞻在廷,無有如鳳之親己者,豈復憂他日之攘己乎?嗚呼!於是而知叔孫舍之不賞私勞以殺豎牛,卓乎其不可及已。

天位者,天所位也;人君者,人所歸也。為主器之長子,膺祖宗之德澤,非竊非奪,天人所不能違;而翕訾以相保,呴沫以相憐,私憂過計,貪天功為己力,此其人亦何足任而戴之不忘乎?唐玄宗知張說之奸,懷其潛邸之恩而不能遠,以召均、垍之逆;況楊復恭之以家奴而門生天子乎?嗚呼!自非攘功擅權之小人,孰敢以大寶之攸歸自任為己績者?趙汝愚不欲行內禪之賞,可法也,而猶存其跡也;丙吉護宣帝於獄而終不自白,故能相天子以成中興之業。然則漢文卻周勃之私言,世廟罷新都之政柄,不得謂之刻覈而寡恩;成帝之碌碌,何足以語此哉!元帝不能顧命史丹,而使鳳得以私勞惑庸主,亦其暱愛山陽而憤然不恤之咎與!故曰:隱伏之咎,肇於不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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