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村稿/卷五十一
晴窓軟談中
[编辑]樹萱錄載隱君子元撰。夜見吳王夫差與唐諸詩人吟詠事。李翰林詩曰。芙蓉露冷紅壓枝。幽禽感秋花畔啼。玉人一去未回馬。樑間燕子三見歸。張司業詩曰。綠頭鴨兒匝萍藻。採蓮女郞笑花老。杜舍人詩曰。鼓鼙夜戰北窓風。霜葉沿階貼亂紅。杜工部詩曰。紫領寬袍漉酒巾。江頭蕭散作閑人。白少傅詩曰。不因霜葉辭林去。的當山翁未覺秋。李賀詩曰。魚鱗甃空排嫩碧。露桂梢寒掛團壁。句語皆警。
唐子西語錄云。二謝之詩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篦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歟。靈運之詩曰。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淸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玄暉之詩曰。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他人所未道。
李推官咸用。唐人也。其詩甚警。如見後却無語。別來長獨愁。危城三面水。古樹一邊春。月明千嶠雪。灘急五更風。煙殘偏有焰。雪甚却無聲。春雨有五色。洒來花旋成。雲藏山色晴還媚。風約溪聲靜又回。未醉已知醒後憶。欲開先爲落時愁。自不可及。
有黃滔者。亦唐季人也。其聞雁曰。一聲初觸夢。半白已侵頭。旅泊曰。餘燈依古壁。片月下滄洲。遊東林寺曰。寺寒三伏雨。松偃數朝枝。退居曰。靑山寒帶雨。古木夜啼猿。蓋韓偓，吳融之流也。世不多見故記之。
山寒石髮瘦。水落溪毛凋。謝無逸之詩也。黃魯直稱爲晁，張之流。
呂榮陽居符離有詩曰。富貴空中花。文章木上癭。要知眞實地。惟有華嚴境。呂氏家世本喜禪學。故其語如此。
客從謝事歸時散。詩到無人愛處工。外物不移方是學。俗人猶愛未爲詩。陸劍南之作也。劉後村稱曰。皮毛落盡矣。
鷄犬未鳴潮半落。草蟲聲在豆花村。宋末劉應時作也。蓋在半山老人之行。
宋歐伯威。廬陵人也。周益公相善。不利場屋。篤意於詩。如西風五更雨。南雁數行書。詩成夔子國。人在仲宣樓。細雨雙飛鷺。寒蓑獨釣舡。夢回千里外。燈轉一窓深。誰知花過半。纔與酒相尋。故人驚會面。新恨說從頭。月白玄猿哭。更殘絡緯悲。語離遽如許。話舊復何時。巷南巷北人招飮。一雨一晴花耐看。有客過門湖海士。隔籬呼取咄嗟間。夢回金馬玉堂上。文在氷甌雪椀中。靑山如故情非故。芳草喚愁詩遣愁。擾擾情人相顧語。蕭蕭落木不勝秋。風色似傳花信到。夕陽微放柳梢靑。千里歸來人事改。十年猶幸此身存。絶句四首曰。戀樹殘紅濕不飛。楊花雪落水生衣。年來百念成灰冷。無語送春春自歸。桑麻得雨更靑蔥。芍藥留春結晩紅。怪得鳥聲如許好。此身如在亂山中。爲憐紅杏亞枝斜。看到斜陽送亂鴉。又是一春窮不死。天敎留恨看鶯花。蓬窓臥聽疏疏雨。却似芭蕉半夜聲。煙浪蔽天天倚蓋。略容一點白鷗明。皆警語也。楊誠齋嘗曰。鳥啼花落。欣然會心處。酌大白嚥伯威詩。欲馭風騎氣也。
文與可名同。蜀人。進士高第。操韻高潔。東坡謂與可有四絶。一楚辭二草書三詩四畫。溫公亦稱其襟韻瀟洒。如晴雲秋月。有秦王卷衣篇爲世膾炙。其詩曰。咸陽秦王家。宮闕明曉霞。丹文映碧鏤。光彩相鉤加。銅螭逐銀猊。壓屋驚蟠挐。洞戶鎖日月。其中光景賖。春風動珠箔。鸞額金窠斜。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閑弄玉指環。輕氷抱紅牙。君王顧之笑。爲住七寶車。自卷金縷衣。龍蚪蔚芬葩。持以贈所愛。結歡其無涯。世罕知之。竝表其人始末。
宋王從正夫號三近齋。其詩如落木森猶力。寒山淡欲無。地迥高樓目。天寒故國心。涼風回遠笛。暝色帶歸舟。塵心依水淨。歸鬢與山靑。不減晩唐。如墮蕊盡應輸燕子。懶寒猶及占梨花。一番風雨催寒食。千里鶯花想故園。身閑更得憑陵酒。花早殊非愛惜春。秋生列岫雲猶薄。泉瀨懸崖路更慳。置之江西社中何辨。
唐王績。卽文中子之弟也。爲唐初詩人之第一流。而其詩在選中者只數首。如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琴曲唯留古。書名半是經。其獨坐云問君尊酒外。獨坐更何須。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百年隨分了。未羨陟方壺。績席世家之盛。師友之間。恩誼暖熱。生理不干于心。因得一意世外。不屈節求人。所謂福慧雙入者也。
嘗見王摩詰與裴迪書略曰。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每思曩昔携手賦詩。當待仲春。卉木蔓發。輕鯈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靑皐。麥雉朝雊。倘能從我遊乎。讀此未嘗不有介于懷也。輞川固名區。雖不可易得。苟有所卜。各言其居也。余廬在松楸下。地雖陋粗。有江湖之樂。家雖朴粗。有容膝之宇。藝粟足以餬口。種麻足以庇體。若使我自在。則一枝之安。何下於摩詰。而无妄之災。纍我於澤畔。噫。摩詰之遭祿山之變。亦幸而遇寬恩爾。信乎士之遇不遇命也。
鍊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欲問西來意。雲在靑天水在甁。李翺贈僧詩也。翺集中無詩。故書以識之。
棊聲花院靜。旙影石壇高。綠樹連村暗。黃花入夢稀。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雨微吟足思。花落夢無憀。坡暖冬生筍。松涼夏健人。月明虹照雨。樹密鳥衝人。夜短猿悲減。風和鵲喜靈。馬色經寒慘。鵰聲帶晩飢。客來當意愜。花發遇歌成。孤嶼池痕春漲雨。小欄花韻午晴初。五更惆悵廻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司空圖表聖作也。可見晩唐遺響。
蘇子美。宋之詩人之冠。名舜欽。杜祁公衍之壻也。爲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坐用故紙錢會客。除名。及廢居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益力於文辭。年四十一卒。其詩如別院深深夏簟淸。石榴開遍透簾明。樹陰滿地日卓午。夢覺流鶯時一聲。春陰垂野草靑靑。時有幽花一樹明。晩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卽韋家還魂爾。有此才而爲人所誣。終廢不收。惜哉。世道無古今之殊。柰何乎哉。
太白。仙人也。集中所載。無一可疵。雖有後之善摘瑕者。亦難容其三尺喙矣。如上雲樂，菩薩蠻，獨漉篇，天姥吟等作。俱是鈞天帝律。豈世間啽囈者所彷彿耶。明初有瞿佑宗吉者。其詩雖過於嫩媚。亦自艶麗可愛。如兼旬蹭蹬在京華。又見東風御柳斜。客裏不堪佳節過。借人亭館看梨花。牽牛花碧豆花香。血色蜻蜓點水忙。人在漁村斜照裏。數聲蘆笛隔垂楊。蕉葉陰陰艾葉香。菖蒲苗短菊苗長。夜來知有蝸牛過。一道銀光在粉墻。出巢新燕傍簾帷。乳鴨浮沈水滿陂。葉底靑蟲時節近。化爲胡蝶上花枝。豈不佳甚。
東坡詩文俱神境也。世之學唐者常訾之。若簡摘其艶麗。略爲數卷書行于世。何渠不若唐家時世粧耶。只以家數甚大。塪井之見。有望洋之歎爾。如四時詞。置之唐集則溫，李未必爲前茅。每詠其絶句梨花淡白柳深靑。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淸明。其俛仰遷逝之意。寓於風花煙柳之間。可謂十分地位。其過巫山用杜子美韻曰。巴俗深留客。吳儂但憶歸。直知難共語。不是故相違。東縣聞銅臭。江陵換裌衣。丁寧巫峽雨。愼莫暗朝暉。太逼杜家。苟非易牙之口。難辨其爲淄爲澠。
病東坡者。以其用古事太多。比之飣餖。此論亦宜矣。東坡之用古事。只患才之太多。出語天成而不自覺爾。奚可以此而尤之耶。如草滿池塘霜送梅。疏林野色近樓臺。天圍故越侵雲盡。潮上孤城帶月廻。客夢冷隨楓葉斷。愁心低逐雁聲來。流年又喜經重九。可意黃花是處開。漏聲透入碧窓紗。人靜秋千影半斜。沈麝不燒金鴨冷。淡雲籠月照梨花。淡月疏星繞建章。仙風吹下御鑪香。侍臣鵠立通明殿。一朶紅雲捧玉皇。釣艇歸時菖葉雨。繰車鳴處楝花風。長江昔日經遊地。盡在如今夢寐中。楸樹高花欲揷天。暖風遲日共茫然。落英滿地君方見。惆悵春光又一年。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淸香月有陰。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沈沈。塘上鉤簾對晩香。不知斜日已侵床。江妃自借凌波襪。長在高荷扇影涼。此等何可盡記。可令許渾，劉滄輩不作衙官也耶。
麗朝及我朝。皆尙東坡。故麗朝大比。至有三十三東坡之語。近年以來。稍稍不喜。爲詩者皆學唐人。而揆其造詣則不過壽陵步爾。豈不聞詩到無人愛處工之語耶。
杜詩。古人比之周公制作。誠的論也。後之學杜者。不善則陷於俗流於拙。甚則木強不可讀。韓文亦然。
晦菴先生之詩極好。間逼選詩。讀之有餘味。實有得於三百之正音爾。近世王弇州者至加嘲誚。何也。其效陶，韋之作。使王爲之。十駕不及矣。具眼者自知之。嘉靖年間。王世貞稱爲一世雄才。其自視蓋楊，馬，班也。而晩境主蘇詩。時有絶相類者。若見弇州續稿可知也。
不雜者。其惟李于鱗乎。若大復之詩。幾乎唐樣。于鱗之樽前病起逢寒食。客裏花開別故人。大復之章華日暮春遊盡。雲夢天寒夜獵多者。雖唐人豈易及也。空同之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激昂頓挫。詠之淚下。後少陵也。
晏元獻長於歌詞。詩亦媚娬。每詠油壁車輕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澹澹風。幾日寂寥中酒後。一番蕭索禁煙中。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之詩。不覺樊南再見於宋世也。
弇州之詩甚大。其可詠者不可盡記。如細娘家在大江頭。摠爲工歡字莫愁。月明低按關山譜。何處行人不淚流。留君無計恨悤悤。盡酒停杯曲未終。船到西興潮已落。明朝還起石尤風。越女紅粧隱畫橈。驚波無際雪山搖。貪趨破鏡西陵約。不怕風江八月潮。江上檀郞來往頻。婆娑妙舞賽江神。來時風水隨船尾。欲往驚濤好涉旬。十五女兒好容顏。恰似楊花太劇顚。貪過吳橋新水發。濕着羅襦不解怜。靑樓少婦熨瑤箏。飛雪敲窓萬玉聲。三十六簧寒不起。自歌金縷到天明。皆是樂府遺響。而自令人不可及。
空同之詩。黃鶴樓前日欲低。漢陽城樹亂鴉啼。孤舟夜泊東遊客。恨殺長江不向西。二月扁舟過浙西。楚雲何日渡浯溪。滇南小郭靑山遶。花發流鶯一樣啼。置之翰林，拾遺之間。何讓焉。
劉長卿之詠賈生曰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可謂婉而不迫。詠漢陵曰。一種毀原秋草裏。路人猶拜漢文陵。可謂新意。
宋之絶句介甫當爲之首。其夜直詩曰。金爐香盡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闌干。精絶無比。
趙松雪之詩。春寒惻惻掩重門。金屋無人火尙溫。燕子不來花又落。一庭風雨自黃昏。可與介甫夜直之作竝駕。
歐陽公世知其爲通儒而已。不知其有豪氣如許也。嘗觀其歌詞。足以凌雲。如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雖使花間諸子爲之。未必及之。山谷，簡齋歌詞亦好。茲數子輩。其文章格韻。皆有餘。推而爲之。無不佳也。
宋丁謂有一方外交劉遁者。嘗贈謂詩一句有曰。他時駕鶴遊滄海。同看蓬萊島上春。謂莫曉其意。及南遷。遁見於厓州。謂方悟其詩意與韓湘事略同。信乎人生榮落。自有前定。不可以人爲移易也。
弇州之詩。昏星送儂去。晨星送儂歸。窓前百種鳥。誰爲不安棲。宮中小女髻如鴉。連臂蹋足唱楊花。唱得楊花渾似雪。不知飄向阿誰家。塞北江南望何極。衠道藏鴉白門色。沙深日冷不得靑。獨把長條三歎息。小院熨瑤箏。紅粧按隊呈。都將蘭麝口。吹作鳳凰鳴。曲終仍敎舞。垂手故盈盈。詎是長持履。臨風嬌怨聲。秋水翦明眸。亭亭出畫樓。邀他大垂手。不惜錦纏頭。舞罷香無迹。歌殘翠未收。留髡燭盡滅。更與按伊州。吳中女兒白紵衣。日暮橫塘蕩槳歸。荷花港裏無人見。驚起鸕鶿隊隊飛。陳隋間音也。
楊鐵厓廉夫西湖竹枝詞。調似嫩弱而亦淸婉可愛。然衰世之音也。豈元之將亡歟。
薩天錫西湖絶句。藻麗無比。蓋奩體之選也。湧金門外上湖船。狂客風流憶往年。十八女兒搖艇子。隔船笑擲買花錢。少年豪飮醉忘歸。隔岸湖船旋旋移。水面夜涼銀燭小。越娘低唱月生眉。紫騮驕踏落花泥。二月江城雨過時。拂曉市河春水滿。小舡多半載吳姬。惜春曾向湖邊宿。酒渴吳姬夜破橙。驀聽郞君呼小字。轉頭含笑背銀燈。待得郞君半醉時。笑將紈扇索題詩。小紅簾捲春波急。渡水楊花落硯池。垂柳陰陰蘇小家。滿湖飛燕趁楊花。繁華一去風流減。今日橫堤幾樹鴉。
瞿佑淸明詩曰。風落梨花雪滿庭。今年又是一淸明。遊絲倒地終無意。芳草連天若有情。半院曉煙聞燕語。小窓晴日㬗蠶生。秋千架在名園裏。人隔垂楊聽笑聲。眞才子之作也。
劉泰漫興詩曰。單羅初試怯春風。金鴨香銷翠被空。江燕低翻三寸黑。海棠微褪一分紅。酒因睡淺酲難解。詩爲愁多句未工。晴日漸長兒女懶。秋千閑在曲欄東。此亦佑之流也。
姚允言看梅詩曰。蹇騎衝雪岸烏紗。夜醉西湖賣酒家。十六吳姬吹鳳管。捲簾燒燭看梅花。艶冶可愛而惜其脂粉之氣太多。
張芳洲寧詩極逼唐。如半村半郭吳山路。輕暖輕寒上巳天。梅影過城湖曲寺。櫓聲歸浦浙東船。舊遊詩酒添新客。今日風光似去年。淸賞未闌幽思發。亂峯斜日起蒼煙。可置之中唐諸子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