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知非集》抄本
跋《知非集》抄本 作者:胡適 |
我初見《知非集》的重抄本,未見原抄本,曾寫了一封短信給顧頡剛先生,對於洪煨蓮、趙貞信二先生的跋語稍有討論。我請他們注意七律末首的注文與改作的兩句,我問:這是誰改的呢?若是東壁自己改的,這本子就很可寶貴了。
我又請他們注意此本中的詩少於東壁癸丑自序中所舉百七十首之數,我疑此本是癸丑以後的刪存本。
我這封信引起了洪、趙二君的興趣,他們又各作了一篇跋。洪先生研究原抄本的幾種字跡,認其中一部分(詩十九首,詞十四首)是東壁的手書,並且假定《知非集》的歷史有十六步的演變,又考定原抄本為“東壁詩集過渡稿本”。
趙先生不完全承認洪先生的假定,他疑心此本是“他人抄於東壁先生五十歲時初欲編為《知非集》而還沒有編成功之稿本的本子”。他假定東壁最初的稿本是紀序一篇,賦三首,詩一百四十五首,詞十四首。初抄的人照此本抄了一本。以後東壁加編了十九首在稿本裡,抄者又借來補抄。自序的抄寫當在此時之後。
趙先生不信此本中有東壁手書的部分。他大膽的說:
無論甲乙丙丁所抄,多是破體別字很多;或為帖體,或為俗寫,或為寫訛;但又有很多字體人人相同。信疑抄者多是一家人,或者是一村塾師教他的學徒所抄的也未可知。
我現在見了原抄本,又細細讀了洪、趙二君的考定,覺得洪先生工夫細密,趙先生論斷明晰,都使我十分佩服。我也有一點小意見,寫出來請洪、趙、顧三先生指教。
洪先生認紀序與詩百四十五首為“甲”所抄,自序為“乙”所抄,賦三首為“丙”所抄,詩十九首與詞十四首為“丁”(即東壁先生)所抄,七律末一首注文為“戊”所抄。趙先生疑心這些人都是一家的人,而“丁”決不是東壁。其實洪先生之說確難成立。他說抄《墓誌銘》的字“頗類丁,而筆力遠不逮,因姑定為早年所作”。《墓誌銘》作于東壁先生三十三歲以後,若“丁”是東壁,豈有把“病廢”寫作“痕瘵”之理?標題之下又誤衍“河朔之地”四字,也不曾塗去。此等處皆可證明此篇是村塾師教學徒所抄,趙先生之說似大膽而實確切可信。
我以為此本必是塾中學徒所抄。但我們不要忘了崔東壁正是一個私塾教師。我以為此本是東壁塾中的兩個學生抄的。抄賦的是一個人,抄詩詞與兩序的又是一個人。洪先生假定的甲,乙,丁,戊,只是一個人。此人似跟著東壁稍久,故字體逐年有進步:他抄此本的次序如下:
(1)他先抄的是
紀序 五言詩二十五首 七言詩十首 五言唐體詩三十一首 七言唐體詩三十七首 絕句四十二首
以上即是洪先生指出的百四十五首。
(2)他後來又續抄了
五言詩七首(自《觀華山圖》以下) 七言詩七首(自《題浮雲圖》以下) 五言唐體一首《夜明柴》 七言唐體末二首 絕句末二首
以上即是洪先生指出的十九首。
詞十四首 《知非集》自序一篇
洪先生指出百四十五首與十九首的字跡不同,是很精確的。但這兩種字之中,有許多字是一樣的,如“不”字,如“艹”頭,如“辶”旁,皆可證其出於一手,但時代有先後,故先抄的字都很拘謹而幼稚,後抄的字稍自由而較老練。詞的抄寫在稍後,而《自序》在最後。(試看《自序》中之“嘗‘字皆作“□”,“竊”字皆作“□”,“壁”字皆作“□”,與《紀序》正相同,其出於一人之手無疑。)《墓誌銘》或多是一個更幼稚的學生抄的,或即是抄詩詞者最初學抄書時抄的。(其中“辶”旁或作一點,或作兩點,不一律。)
至於七律末首的注文與改字皆出於此一人之手,尤為明顯。(試看注文與添題相同的字,又看改字中有“艸”頭的字。)這一首詩最可以使我們推想這本子造成的步驟。抄詩的學生抄了原編續編的律詩之後,又偶然見著兩首未收的詩,他便把《夜明柴》一首試帖詩抄在五律之後,把《晚秋清流道中》一首抄在七律之後。但他後來又見著一首七律,大概是寫在單頁紙上的草稿,不曾寫明詩題,僅在紙章節附註著“將至館舍成句,歸後易末一聯”十二個字。此詩初抄時的末聯已是“歸後”所改的:
多恨且圖今夕聚,豈知歸後恨還加。
但這位抄詩學生不久又看見東壁未改的原稿,也是另紙寫的,卻有詩題“將至館捨得句”,末一聯為
多恨且圖今夕醉,猶堪下酒菊叢花。
末句毫無意思,只是湊韻而已。抄者愛師心切,卻不大懂得詩,他誤認這是定稿,故又照抄上去,把原抄的異文和注文都點塗去了,又加上了詩題。
我這個假設最可以解釋這首塗改的詩的啞謎。讀者試想,“將至館舍成句”在前,“歸後易末一聯”在後,有何為疑?他初得的句子是中間兩聯,
回首半生惟有淚,傷心四海更無家。
秋風滿樹鳴黃葉,落日長河帶白沙。
落日一句真是好句,故他裝上首尾,做成了一首詩。但首尾兩聯都配不上中間兩聯,故他自己也不滿意。後來他回家去,見著老病的妻,想著膝下無兒無女,故把這點感傷來做原詩的結句,
多恨且圖今夕聚,豈知歸後恨還加!
這樣的真感傷,才結得住全詩。但詩題卻不容易定了。顧得“將至館舍”,便顧不得“歸後”。所以他只把做詩的兩截歷史注在詩尾,暫時不定詩題。卻不料那位不懂詩的學生卻偏要一首有題目的詩,便把初稿寫作定稿了。
此外一些塗改,更不成問題。這個抄詩學生雖不大懂詩,卻已通文理。凡通文理的人抄書最多“有理的錯誤”。如“一川紅樹”誤作“一川紅葉”(七絕《遊羊城山》);如“回頭”誤作“回首”,“顛倒”誤作“傾倒”(七古《題浮雲圖》);如“滿徑”誤作“滿地”(七律《紗窗》);“蒼山滿眼”誤作“江山滿眼”(七律《晚秋清流道中》),這都是通文理的人的錯誤。五古《登儒山》一題,登字涉下登字而誤,絕字涉下紀字而誤,皆為無心之誤,與《觀華山圖》一題涉下文《太華山》而誤衍太字同理。只有七古末首“黃華谷,名何噪”實勝於改本“黃華黃華名何噪”。此一處似是抄者妄改的。
初抄的百四十五首詩之中,有很早的詩,但也有最晚的《戊申除夕明晨五十》一詩,所以我們可以斷定初抄已在己酉(1789)年東壁五十歲時。《知非集》之名已定,詩正在進行中,序也未作。他的學館中一個學生見了一本舊詩稿,便借去抄了一本。這部舊稿是有紀序的《弱弄集》而加上了一些後來的近體詩的。近體詩每首至多不過幾十個字,故東壁先生即在這舊本上隨時添加進去。五七言古詩篇幅較長,故須別有抄本。東壁刪詩重抄之後,這個舊抄本已沒有用處了,故留給這個學生去抄寫練字。
後來抄者又見著一個零本上有七首五古,七首七古,他又補抄上去。他又見著一首五言六韻的試帖詩,——《夜明柴》,大概是東壁先生早年的作品。他不知道這詩應另列一類,也就抄在五言律詩之後。他又隨時見著東壁先生的幾首近體詩的零稿,也都抄在七律與絕句之後。這些共是十九首,抄寫約在百四十五首之後一年之內。其時東壁先生的《知非集》已刪成賦三首,詩二百首。但他自己還不很滿意,《自序》也沒有寫成。(《自序》的前一大半,也許作於此時。)所以抄詩的人不曾得抄他的五十歲“重刪而再錄”的《知非集》。
不久他又見著《桂窗樂府選》,有詞十四首,他也抄了一本,附在詩後。他又偶然尋著“將至館捨得句”一首詩的未改稿,他誤認為定稿,就照樣塗改了先抄的改稿(說見上文)。
到了乾隆癸丑(1792)十一月,東壁先生把《知非集》又刪定一次,分三類編次。他的《自序》也寫成了。抄詩的學生這時候才知道《知非集》的定本是個什麼樣子。但他已抄成了的本子是不容易照樣重編的了。他只好把新撰的序文抄了一篇,裝在抄本之前,使人知道這本子不是《知非集》的定本。此序抄在最後,距己酉(1789)初抄詩的時候已有四年多了,故序的字跡最工整。
此人是否還另外抄有《知非集》三卷定本,我們不能推知了。以情理想來,他應該抄有定本。但定本的《知非集》至今還不曾出現,倒是他早年借抄書作館課的時代抄的一部雜湊本首先出現,就使我們得見東壁先生的詩一百六十四首,詞十四首,自序一篇,這也可算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了。
顧頡剛先生指出此本中無東壁最得意的《霧樹》詩(崔夫人《二餘集》中有和作),可證此本決非《知非集》定本。《畿輔詩傳》所收《知非集》的詩,有《西安》,《卜居》二首不在此本之內,這也可證此本決不和陶梁所得的《知非集》相同。洪先生指出陶梁引用書目中把《知非集》列在不分卷的集子裡,可見他所得的《知非集》似是五十歲刪定的二百首本子。趙先生也指出陶梁在崔述小傳下引劉大紳《考信錄序》,而不引《知非集自序》,這也可證陶梁所見本子是己酉二百首本,其時本沒有癸丑自序。
我們現在可以確知東壁先生的詩集有三個本子:
(一)無名氏抄的雜湊本,即此本,有詩百六十四首,詞十四首,賦三首。此本雖題為《知非集》,又有癸丑《自序》,其實是一部雜湊很不完全的本子。此本的抄寫原來不過是一個學生的習字工課,正和敦煌僧寺的小和尚抄寫韋莊《秦婦吟》及《王梵志詩集》一樣。目的不在寫《知非集》副本,故東壁先生不曾審查過,由他隨時補湊塗抹。他那能料到韋莊、王梵志竟靠敦煌小和尚的習字本子保存到九百年後忽然流通於世呢?
(二)陶梁所見的《知非集》不分卷本,大概有賦三首,詩二百首,詞若干首,無《自序》。
(三)陳履和帶去的《知非集》三卷本,大概有賦三首,詩百七十首,附詞若干首,有《自序》。
在那兩個本子出現之前,這個雜湊本是很可寶貴的。凡作者自己刪定詩文集,以嚴為貴;但後世史家搜集傳記材料,卻以多為貴。故未刪的原料比刪剩的作品更可寶貴。此本保存的詩詞,必有許多不見於後來定本的。定本可以見東壁先生五十以後的文學見解,而這個學生習字本卻可以表現他五十以前“憂樂之情,離合之變,居遊之所”,將來定本出現之後,此本仍是有傳記資料的大價值的。
二十,二,廿二
(收入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