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社會齷齪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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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陡變幻人心叵測 善支離世事難為
[编辑]且說紫旒在張園遇見了五少大人,便連忙上前週旋,問:「來了半天了麼?今天來得早,茶泡在那裡?」五少大人道:「我還有一個朋友在海天勝處開燈。」說罷,信步繞了一個圈子。紫旒跟著招呼,評花品柳,不覺到了海天勝處。原來魯薇園同在一起。見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讓坐下。五少大人對紫旒道:「今日彼此當面見了,不妨直說。薇翁奉了札來查喬子遷的事,一向都以為你和子遷是一黨的,還托我向你查問,所以我前回請你到蘭芬那裡去。當晚不曾見著,後來我想這件事是無從查問的,如果你是他一黨,一查問起來,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後就沒有說起。方才薇翁來告訴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騙局。」紫旒連忙道:「少大人明見,伊某雖十分糊徐,也不敢乾這個荒唐事。」轉身又對薇園道:「方才那廝寄了一封信來,已經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樣辦法?」說罷,在身邊取出那封假信,遞給薇園,又把那張假股票遞給五少大人看道:「這就是上了一萬銀子當的憑據,請教少大人有甚辦法可以追得回來?」
五少大人接在手裡,在煙榻上躺下去看。薇園看完那封信,也遞給他。五少大人看過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園就少不免要一面電稟山東,一面自己趕了去。一到得廣東,也不必和他理論,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說。」薇園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會上海道,請他打個電報去廣東,把他提了來,省得跑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呆氣,你想,這樣辦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來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說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辦麼?不過我想你這回的差使,是金礦局認了夫馬盤費的,樂得借此到廣東走一次玩玩。我日間也要回山東去,你且詳細寫一個稟帖,我來代你帶去。」紫旒故意躊躇道:「薇翁如果到廣東,不知可能代我帶了這張股票去?就在那邊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呆!他雖到廣東去,這個案子總要解到山東去辦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東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說薇園帶去沒用,就是你自己親到廣東,也要等這個案子歸宿到那一處,才好在那一處呈案求追呢。」說話時,薇園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裝愁苦,又搭訕著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方才各各散開。
內中單表魯薇園,回到金子店裡,看不見李閒士,問起來,才知道因為蘇州有一票交易,已於四點鍾時附了內河小輪船去了,要後天才得回來。薇園便到自己下榻的房裡坐下,細想主意。開出文具箱來,要取紙筆起個稟帖稿子。翻出護書一看,原來那二萬五千兩匯豐存折還夾在裡面,不覺呆了一呆,暗想這個東西,何以不曾還閒士呢?仔細復想,原來那天拿給紫旒,紫旒不收,後來我和他兩個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幾杯,回來便各自歸房,所以放在我這裡,未曾還他。此刻我想到廣東去,他又走了,我這東西交還那一個才妥當呢?想罷,仍舊放好。
拿了紙筆出來,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取過新聞紙,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廣大船出口往廣東,順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動,便換了個主意。等吃過了晚飯,便親自到船局去,打聽明白,然後回去,連夜起了個稟稿,又謄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匯豐手折,到匯豐銀行去提了那二萬五千兩銀子出來,到票號裡轉了匯單。看官!
須知這二萬五千銀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著,毫不為難。
閒話少提。且說薇園又去見五少大人,交托了那封稟帖,說即日就動身,五少大人倒誇贊他做事情爽快。薇園談了幾句,便辭了出來,到伊紫旒處辭行。紫旒外面和他應酬,心裡卻暗暗好笑,不料我閒閒一句謊話,卻把他調到廣東去了。應酬了一番,薇園自回豐盛樣,叫自己帶來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動身。紫旒又請到花錦樓處置酒送別。到了九點鍾時候,還親自送薇園到廣大船官艙裡。只見薇園的家人及豐盛樣的兩個伙計,已將行李送到,安置妥貼。紫旒盤桓了一會,方才別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來送行。一會豐盛樣的伙計也別去了。薇園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驚小怪的進來,問那家人道:「這一隻是甚麼船?」家人道:「是廣大。」薇園道:「是到那裡的?」
家人道:「是到廣東的。」薇園大罵道:「好糊塗的東西!我好端端的到廣東做甚麼?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麼就攪錯了。幸而我還留著心,早一點知道,不然等船開行了,這一遭白往來的盤纏誰認帳?」一席話罵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園又頓足罵道:「還不快點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聽說,方才手忙腳亂的拾掇起來,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廣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碼頭,離通州所泊的太古碼頭相去不過一箭之地,不多一會,就搬妥當,薇園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過薇園之後,心中迄自好笑,以為這個冤大頭被我冤到廣東去了。到了次日,又寫了一封信給喬子遷,在報上載了那一段新聞,一並寄去。信內說是這件事越鬧越大了,此刻先要打點笠翁,一面和薇園商量,私下了結,但是薇園口氣甚大,就是李閒士那裡,也要點綴點綴,所留下之四千金,萬不夠敷衍,務希再匯若干來應用云云。這封信去後,滿意子遷多少總要接濟點來,誰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無消息。原來子遷和仲英兩個商量,深恐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說出自己蹤跡,依舊要到案,所以在蘇州住了兩天之後,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這邊等不著回信,未免著急,暗想四千元將近完了,子遷處沒得接濟,豈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處的二百元,尚未還他,不如先清了這一筆債,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罷,檢點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邊,走出了大馬路。
劈頭遇見了袁聚鷗,彼此拱手相見。聚鷗道:「我恰好要來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極了,我們吃一碗茶罷。」於是二人同到一壺春,揀個座位坐了。聚鷗道:「現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們做的;然而我輩中人,能知道經商脈絡的,卻沒有幾個,所以我想著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麼生意?」
聚鷗道:「有一個杭州人許老十,去年在二馬路開了一家書局,下本卻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當,開不到一年,蝕了個不亦樂乎。前幾天把一部頂大的機器賣了,方才過節。此刻打算招人盤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錢?」
聚鷗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討一篇細帳來。」紫旒道:「明天就請拿來,我們商量著看。」聚鷗答應了,兩個又閒談了一會,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壺春,走到大新街口,忽聽後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頭看時,卻是秦夢蓮。紫旒不免立定,夢蓮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麼事?」夢蓮道:「請你碰和。」紫旒道:「那裡?」夢蓮笑道:「還在那裡。就請同去罷。」
說罷,招了招手,叫了兩輛東洋車,一徑到了六馬路寶樹衚衕秦佩金家。原來座上先有了陳雨堂、袁伯藜兩個,房裡明晃晃的點了一隻大蠟燭,紫旒問知是佩金生日,連笑著說拜壽。佩金也笑著周旋了一陣,便開場碰和。紫旒問起陳雨堂可知道許老十這個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麼不曉得?」紫旒道:「他開的書局怎樣了?」雨堂道:「這一向沒看見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說了。八圈和過,紫旒輸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贏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過和之後,接著又吃酒,無非請來幾個熟人,不必多敘。
吃酒中間,夢蓮忽然離了位,拉紫旒到旁邊悄悄問道:「你可有洋錢在身邊?暫時借給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沒有帶錢,所以方才輸了和,還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錢作甚麼?」夢蓮道:「這一和一酒,還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別位商量罷。」夢蓮道:「別人只怕難,再說罷。」於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夢蓮,只見他向佩金耳邊唧唧噥噥了一會,佩金忽然沉下臉,變了色,一言不發。此時恰好花錦樓到了,紫旒也向花錦樓耳邊唧噥了幾句,花錦樓便揚聲道:「五少大人在我那裡等著有話說呢!」紫旒聽說,便起身要走。夢蓮再三留住,草草吃過幾杯,依然起身,帶著花棉樓走了。臨走又悄悄的約了陳雨堂隨後就來,便到花錦樓家去了。無非和那些老媽子、丫頭鬼混。
過了一會,雨堂到了。紫旒便問:「許老十的書局如何?請你代我打聽打聽。」雨堂道:「那個許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說是老朋友,怎麼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會道:「哦,哦,哦,哦,我弄錯了。我方才當你說的是徐大軍機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總喜歡胡說,我明明問你許老十的書局如何,你還答應生意還好?難道徐老十也有個書局不成?」雨堂道:「怎麼不是,同文書局不是姓徐的做總辦麼?」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覺無味,歇一會說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總和你打聽來就是了。」說著吹了兩口鴉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脫卸衣服時,摸著了一疊鈔票,方才想著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時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直到十二點鍾方才起來。袁聚鷗已經到了,拿了一張書局的帳交來。紫旒且不看,接過壓在硯台底下,說道:「我並不要做這個生意。等我拿去問一個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給信罷。」聚鷗道:「紫翁不做,就是做個中人也好,好歹也落點中傭。」紫旒也隨嘴答應了他幾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帳時,卻是二號、三號、四號、五號鉛字俱全,統共約有一萬磅,其中上了架用過的約一半,還在箱子裡沒用過的也一半,還有一部日本機器,其餘小樣、架子、手盤、鉛條等,一應俱全,索價要三千六百元。看過依然放在桌上。
吃過午飯,方才袖了這一篇帳,走到二馬路,尋到了那家書局,踱了進去,指明要尋老辦。許老十出來見了,彼此通過姓名,問其來意。紫旒道:「蘇州有個朋友寫信來,要印一部書。久仰貴局的價廉物美,所以特來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麼書?」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經世文編》。」老十道:「這是一部大書。不知印幾開的?用幾號字?統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約總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過先要問個價目,好揀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問明用幾號字,做多少大,每板幾行,每行幾字,才好算啊。」紫旒道:「既是這樣,我去問明了,再給回信罷。」但不知下半天在甚麼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點鍾,總在怡珍居坐一會。」紫旒道:「那麼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罷。」說著,便辭了出來,摸一摸身邊昨夜的二百元鈔票還在,就一徑走到了金月梅家。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不知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