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武夷山記
入閩自崇安縣南至省會,八百餘里,周始於山。去縣三十里之裴村,隔溪望,形神獪譎,疑不為山。疑不為山,而習者創,恒者奇,人始作山想,欣然思一至者,武夷山也。山之情候在溪,溪九曲,山或應或違,而無所不相關。往往用舟,繇一至九,終武夷遊事。而自縣南來者,去山十里有水簾洞最勝。洞在山之萬年宮左,按圖乃與一曲諸峰鉤連,異嶺同勢,如兩人背立。遊宜從此始。或曰七曲有徑可達此洞,則其離合斷屬之故又不可問也。
予以天啟三年癸亥歲北歸楚,則路先裴村,度溪,憩山下萬年宮。雖欲始水簾洞而不能。故事:藩臬閫司,遣吏送出關,住此作答。事竣,為二月初八日。友人商梅,身送予至此,曰:「遊武夷,右之右之耳。」蓋凡曲在宮右故也。遂稍理遊事。
大要宮在山為郵舍,在他處已作深山。然大王與幔亭二峰似處宮後,入即見之。及舟始一曲,始正立溪左,莊甚。至二曲,枕藉傍小峰,軒輊成態,然遊者皆以為一曲中物也。而一曲所有之峰,如大、小觀音與獅子,與二曲之玉女,入舟皆見。舟行稍遠,則獅子沒,三峰去一為二;又遠,則小觀音沒,二復為一。然三峰不以出沒為有無也。玉女靜好秀羸,屢遷多姿,一曲之未至與三、四之已過者,心目延返,皆不能忘情於此,雖欲專屬二曲而不能也。然二曲用此為標。標三曲者,峰不可數,小藏為最。四曲者,不可數,大藏為最,其下有臥龍潭焉。標五曲者,不可數,仙掌、大隱屏、接筍為最。六曲則天遊觀,觀左右之晚對、蒼屏、三教、大、小城高岩為最,若一曲之大王、幔亭,二曲之玉女也。
予初八日之遊至六曲止。念一日中已分其一,繇建陽行四十里至此,而餘其二,以終六曲。是以三曲之靈岩、一線天、虎嘯岩諸處不能往。往非輿行六七里不可如是,是以三曲專一日亦不為過。念霽甚,是夜天遊觀之月,居高及遠,當為溪山之鑒,宿無良於此者。出舟,仰小藏壁中「仙船」而去,乃繞其背至臥龍潭。潭在大藏峰下。九曲之水,清無隱鱗,雖淺亦自可,而此水以潭名,奇為靜深,淵淵然如隱沒而不恒流焉。繇此趨平林渡。未終五曲,以輿代舟,尋大隱屏,朱晦翁書院在焉。當諸曲之中,溪山所會也。翁自有記。接筍峰雁次相綴,書院在峰前,而雲窩在其後。雲窩者,陳少司馬省所營。公長樂人,住山十二年,因崖割勝,居處廬旅,部署歷歷,法趣相生,使後至者有鳩借鵲巢之思焉。予留詩見誌。乃循仙掌峰,曲折緣沿,步夕陽空翠而上。繇石門入,上天遊觀。是夜宿焉。俯接筍峰,地高天近,空水煙霜,俱化為月,一光所往,未見其止,始知身在山中。與商子亭中坐立相對,惟恐其旦。旦則登一覽台。台高於觀,三曲之水反在其下,可濯可鑒。見大王峰,復莊甚。
降復問舟,蓋初九日也。意當從五曲始,不知六、七曲邊際,已銷付仙掌筍輿中。舟待於七曲久矣,乃從此入舟。以故六曲之蒼屏、上、下城高岩、小桃源俱未遑問焉。標七曲者,為北廊岩、天壺峰,八曲為鼓子、三教峰、百花莊,九曲為寒岩、靈峰觀。恬目緩趣,佳處領其要而已。
行至九曲,徑夷目曠,有出山之意。念岩壁之散處溪左右,為舟所未至及舟至而步未及至者,雅不欲以既倦之心目償之,乃回舟。棹聲未滅,已過天遊觀。誦謝康樂「空翠難強名」之句,望昨夜所坐立亭子,危仄似非可著足處。仙掌雖一峰,橫據甚廣,籠映可數曲,緣壁甫窮。遂廢五、六曲之舟,有以也。
將達五曲,步至接筍峰下,欲登而不敢必,陳力進止。繇一小門入,入得一亭可憩。其絕頂有雞胸岩,受趾以外,深不見底,以度。而峰本不甚高,依壁為木梯,級不盈尺,凡七十級,而予以病後不能登。有詩云:「自悼來偏晚,非關上獨難。」謂遊山須及時,興日進而具日減,年所為也。一道士手茶果躡梯下,步甚安,承飲焉。山中人以種茶代耕,茶推接筍為妙。
輿而舟,舟而又輿,返尋六曲之蒼屏峰、城高岩。岩半廬一僧,僧亦山中所少也。輿而又舟,度溪問所謂小桃源者。按圖,舊有石堂寺,宋天聖間,中夜風雨陷之。所陷之石,倚垂者為洞,墜者為梁;水聲出洞梁中,戛戛者為澗。凡為石門者二,劣得抽進,乃有田園廬舍,桑麻雞犬,不知其為山中也。幽險之極,得坦曠者反以為異,武夷可居無過此者。
入舟過四、三曲,玉女、大王諸峰,數面成故。反宿萬年宮,遊事可終,念山中宿處,高莫如天遊,深莫如虎嘯,乃舍舟橫斜行六七里許,問靈岩。岩不甚高,石覆如廊,洞如比屋,堂寢略具。簷牙所交,天光入隙,廣不逾寸,長百之,如線者,一線天也。橫有隙,繇一洞,又穿一洞。既至,寒吹如晚如秋者,風洞也。望衡對宇,可往可來者,伏羲洞也。日暮矣,返宿虎嘯岩。岩高於靈岩,立而微俯,以覆綴壁之屋。僧居之,屋亦瓦,然終古不知有雨。是夜月甚,煙光如溪,使人欲泛。予詩所謂「置身星月上,濯魄水煙中」者是也。
明日,繇二曲入舟,尋止止庵。山中無桃花,大要為茶所奪,唯靈岩以往及止止庵稍粲粲如瓶中物,亦自可念。還繇舟揖玉女峰。舟所漸近,大、小觀音、獅子峰復為三。
飯萬年宮訖,具威儀而行,不自以為遊人矣。左行十里,道傍得一門,如竇,易筍輿而入。坦步二里許,丹霞障玉柱、火焰,二峰桀豎,上亂煙日,群峰夾之。徑漸仄,兩壁相拒,如行三峽中。水間關阨於石,紆直不自繇者為澗,而不能為溪。然舁者亦跣而頻濟。石益束,厥勢殆交,交則為洞,如小桃源,而大險倍之。洞窮徑出,復有天日,乃睹水簾洞石壁。壁高而俯,故所覆甚遠。去壁數百武,已覺晴日內餘飛如雨,久之始知流從壁上來。屋掛於壁,欄周之。拾級憑欄,如人執噴壺往來絕頂,滴瀝如絲,東西遊移;或東西分,弱不能自主,恒聽於風。洞以水得名。峰勢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細。聲光微處,最宜靜者,非浮氣人聽睹所及也。予初不知水簾洞與武夷已隔一溪,相去又十里,何以相隸?既而悟舁人頻濟處,已還度溪,原未嘗隔也。
鍾子往返武夷三日,覺遠望疑不為山者,身到處無非山。山不知有曲,溪為之。溪不自謂曲之必九,泛溪者為之。水簾洞與武夷,一而二,二而一,自縣南來者宜以此為遊事之始。來者甚銳,望九曲不能待,姑俟其歸。歸則韻者如食宜飫,俗者如倦欲寢,故竟亦過而不問也。商子道予決計以水簾洞終武夷遊事,為月之初十日。
〈(以上一篇錄自《鍾伯敬先生遺稿》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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