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16卷
得便宜處笑嘻嘻,不遂心時暗自悲。
誰識天公顛倒用,得便宜處失便宜。
近時有一人,姓強,平日好占便宜,倚強凌弱,里中都懼怕他,熬出一個渾名,叫做強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見前邊一個單身客人,在地下撿了一個兜肚儿,提起頗重,想來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攔住客人,說道:“這兜肚是我腰間脫下來的,好好還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來,如何到是你腰間脫下來的?好不通理!”強得利見客人不從,就擘手去搶,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帶子。兩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攏來,問其緣故。二人各爭執是自己的兜肚儿。眾人不能剖判。其中一個老者開言道:“你二人口說無憑,且說兜肚中什么東西,合得著便是他的。”強得利道:“誰耐煩与你猜謎道白!我只認得自己的兜肚,還我便休;若不還時,与你并個死活。”只這句話,眾人已知不是強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懼怕強得利的,有心幫襯他,便上前解勸道:“客人,你不識此位強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這兜肚,你是地下撿的,料非己物,就把來結識了這位大哥,也是理所當然。”客人被勸不過,便道:“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財可義取,不可力奪。既然列位好言相勸,小人情愿將兜肚打開,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頭,分作三股:小人与強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們做個利市,店中共飲三杯,以當酬勞。”那老者道:“客官最說得是。強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漢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開看時,中間一個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層紙,裹著光光兩錠雪花樣的大銀,每錠有十兩重。強得利見了這銀子,愛不可言,就使欺心起來,便道:“論起三股分開,可惜鏨坏了這兩個錁儿。我身邊有几兩散碎銀子,要去買生日的,把來送与客人,留下這錁儿与我罷。”一頭說,一頭在腰里摸將出來三四個零碎包儿,湊起還稱不上四兩銀子,連眾人吃酒東道都在其內。客人如何肯收?兩下又爭嚷起來,又有人點撥客人道:“這位強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罷。”老者也勸道:“客官,這四兩銀子,都把与你,我們眾人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這東道奉承你二位罷。”口里說時,那兩錠銀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強得利擘手搶去了。那客人沒奈何,只得留了這四兩銀子。
強得利道:“雖然我身邊沒有碎銀,前街有個酒店,是我舅子開的。有勞眾位多時,少不得同去一坐。”眾人笑道:“恁地時,連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個相識。”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樓上坐下。強得利一來白白里得了這兩錠大銀,心中歡喜,二來感謝眾人幫襯,三來討了客人的便宜,又賴了眾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況且是自己舅子開張的酒店,越要賣弄,好酒好食,只顧教搬來,吃得個不亦樂乎。眾人個個醉飽,方才撒手。共吃了三兩多銀子。強得利教記在自家帳上。眾人出門作別,各自散訖。客人乾淨得了四兩銀子,也自歸家去了。
過了兩日,強得利要買生口,舅子店里又來取酒錢,家中別無銀兩,只得把那兩錠雪白樣的大銀,在一個傾銀舖里去傾銷,指望加出些銀水。那銀匠接銀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內顛上几顛,問道:“這銀子那里來的?”強得利道:“是交易上來的。”銀匠道:“大郎被人哄了。這是鐵胎假銀,外邊是細絲,只薄薄一層皮儿,里頭都是鉛鐵。”強得利不信,只要鏨開。銀匠道:“鏨坏時,大郎莫怪。”銀匠動了手,乒乒乓乓鏨開一個口子,那銀皮裂開,里面露出假貨。強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別人,坐在柜卓邊,呆呆的對著這兩錠銀子只顧看。引下許多人進店,都來認那鐵胎銀的,說長說短。
強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尋事發作,只見門外兩個公差走入,大喝一聲,不由分說,將鏈子扣了強得利的頸,連這兩錠銀子,都解到一個去處來。原來本縣庫上錢糧收了几錠假銀,知縣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緝訪。這兜肚里銀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錠樣正与庫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縣堂。知縣相公一見了這錠樣,認定是造假銀的光棍,不容分訴,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將強得利送入監里,要他賠補庫上這几錠銀子。三日一比較。強得利無可奈何,只得將田產變价上庫,又央人情在知縣相公處說明這兩錠銀子的來歷。
知縣相公听了分上,饒了他罪名,釋放宁家,共破費了百外銀子。一個小小家當,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號,傳做笑話,道是:強得利,強得利,做事全不濟。得了兩錠寡鐵,破了百金家計。公堂上毛板是我打來,酒店上東道別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從今改強為弱,得利喚做失利。再來嚇里欺鄰,只怕縮不上鼻涕。
這段話叫做《強得利貪財失采》。正是:得便宜處失便宜。
如今再講一個故事,叫做《陸五漢硬留合色鞋》,也是為討別人的便宜,后來弄出天大的禍來。正是:爽口食多應損胃,快心事過必為殃。
話說國朝弘治年間,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張名藎,積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學攻書,只因父母早喪,沒人拘管,把書本拋開,專与那些浮浪子弟往來,學就一身吹彈蹴踘,慣在風月場中賣弄,煙花陣里鑽研。因他生得風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錢鈔使費,小娘們多有愛他的,奉得神魂顛倒,連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諫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間,西湖上桃花盛開。隔夜請了兩個名妓,一個喚做嬌嬌,一個喚著倩倩,又約了一般几個子弟,教人喚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來,頭戴一頂時樣縐紗巾,身穿著銀紅吳綾道袍,里邊繡花白綾襖儿,腳下白綾襪,大紅鞋,手中執一柄書畫扇子。后面跟一個垂髫標致小廝,叫做清琴,是他的寵童。左臂上挂著一件披風,右手拿著一張弦子,一管紫簫,都是蜀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錢塘門搖擺而來。卻打從十官子巷中經過,忽然抬頭,看見一家臨街樓上,有個女子揭開帘儿,潑那梳妝殘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嬌艷。怎見得?有《清江引》為證:誰家女儿,委實的好,賽過西施貌。面如白粉團,鬢似烏云繞。
若得他近身時,魂靈儿都掉了。
張藎一見,身子就酥了半邊,便立住腳,不肯轉身,假意咳嗽一聲。那女子潑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聲響,望下觀看,一眼瞧見個美貌少年,人物風流,打扮喬畫,也凝眸流盼。兩面對覷,四目相視,那女子不覺微微而笑。張藎一發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話。正看間,門里忽走出個中年人來,張藎慌忙回避。等那人去遠,又复走轉看時,女子已下帘進去。站立一回,不見蹤影。教清琴記了門面,明日再來打探。臨行時,還回頭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腳邊路,偏這日見了那女子,行一步,懶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厭煩。
出了錢塘門,來到湖船上。那時兩個妓女和著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見張藎上船,俱走出船頭相迎。張藎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簫儿放下。稍子開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葉舒眉,往來踏青士女,攜酒挈食,紛紛如蟻。有詩為證:出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几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錯把杭州作汴州。
且說張藎船中這班子弟們,一個個吹彈歌唱,施逞技藝。
偏有張藎一意牽挂那樓上女子,無心歡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傷秋光景。眾人都道:“張大爺平昔不是恁般,今日為何如此不樂?必定有甚緣故。”張藎含糊答應,不言所以。眾人又道:“大爺不要敗興,且開怀吃酒,有甚事等我眾弟兄与你去解紛。”又對嬌嬌、倩倩道:“想是大爺怪你們不來幫襯,故此著惱,還不快奉杯酒儿下禮?”嬌嬌、倩倩,真個篩過酒來相勸。
張藎被眾人鬼諢,勉強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眾人亦不強留。上了岸,進錢塘門,原打十官子巷經過。到女子門首,复咳嗽一聲,不見樓上動靜。走出巷口,又踅轉來,一連數次,都無音響。清琴道:“大爺,明日再來罷。
若只管往來,被人疑惑。”張藎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訪問,是何等人家。有人說:“他家有名叫做潘殺星潘用,夫妻兩個,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喚做壽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著他的勢頭,專在地方上嚇詐人的錢財,騙人酒食。地方上無一家不怕他,無一個不恨他。是個賴皮刁鑽主儿。”張藎听了,記在肚里,慢慢的在他門首踱過。恰好那女子開帘遠望,兩下又复相見。彼此以目送情,轉加親熱。自此之后,張藎不時往來其下探听,以咳嗽為號。有時看見,有時不見。眉來眼去,兩情甚濃,只是無門得到樓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當天,渾如白晝。張藎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飯,趁著月色,獨步到潘用門首,并無一個人來往。見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張藎在下看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女子會意,彼此微笑。張藎袖中摸出一條紅綾汗巾,結個同心方胜,團做一塊,望上擲來。那女子雙手來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細看了一看,把來袖過,就脫下一只鞋儿投下。張藎雙手承受,看時是一只合色鞋儿。將指頭量摸,剛剛一折,把來系在汗巾頭上,納在袖里,望上唱個肥喏。女子還了個万福。正在熱鬧處,那女子被父母呼喚,只得將窗儿閉上,自下樓去。張藎也興盡而返。歸到家里,自在書房中宿歇,又解下這只鞋儿,在燈前細玩,果是金蓮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細。怎見得?也有《清江引》為證:覷鞋儿三寸,輕羅軟窄,胜蕖花片。若還繡滿花,只費分毫線。怪他香噴噴不沾泥,只在樓上轉。
張藎看了一回,依舊包在汗巾頭上,心中想道:“須尋個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設法上得樓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飽肚饑,有何用處!”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銀子,走至潘家門首,望樓上不見可人,便遠遠的借個人家坐下,看有甚人來往。
事有湊巧,坐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婆,手提著個小竹撞,進他家去。約有一個時辰,依原提著竹撞出來,從舊路而去。
張藎急赶上一步,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慣走大家賣花粉的陸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祝那婆子以賣花粉為名,專一做媒作保,做馬泊六,正是他的專門,故此家中甚是活動。儿子陸五漢在門前殺豬賣酒,平昔酗酒撒潑,是個凶徒,連那婆子時常要教訓几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著他,不敢一毫違拗。當下張藎叫聲陸媽媽。陸婆回頭認得,便道:“呀,張大爺何來?連日少會。”張藎道:“适才去尋個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經過。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頭們,都望你的花哩。”陸婆道:“老身日日要來拜望大娘,偏有這些沒正經事,絆住身子,不曾來得。”一頭說,已到了陸婆門首。只見陸五漢在店中賣肉賣酒,十分熱鬧。陸婆道:“大爺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間齷齪,不好屈得貴人。”張藎道:“茶到不消,還要借几步路說話。”陸婆道:“少待。”連忙進去,放了竹撞出來道:“大爺有甚事作成老媳婦?”張藎道:“這里不是說話之處,且隨我來。”直引到一個酒樓上,揀個小閣儿中坐下。
酒保放下杯箸,問道:“可還有別客么?”張藎道:“只我二人。
上好酒暖兩瓶來,時新果子,先將來案酒,好嗄飯只消三四味就勾了。”
酒保答應下去。不一時,都已取到,擺做一卓子。斟過酒來,吃了數杯。張藎打發酒保下去,把閣子門閉了,對陸婆道:“有一事要相煩媽媽,只怕你做不來。”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憑你天大樣疑難事体,經著老身,一了百當。
大爺有甚事,只管分付來,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張藎道:“只要如此便好。”當下把兩臂靠在卓上,舒著頸,向婆子低低說道:“有個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沒有做腳的,難得到手。曉得你与他家最熟,特來相求,去通個信儿。若設法得与我一會,決不忘恩。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送你開手。事成之后,還有十兩。”便去袖里摸出兩個大錠,放在卓上。陸婆道:“銀子是小事,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儿?”張藎道:“十官子巷潘家壽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陸婆道:“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儿。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還是黃花女儿,不像要尋野食吃的,怎生著了你的道儿?”張藎把前后遇見,并夜來贈鞋的事,細細与婆子說知。
陸婆道:“這事到也有些難處哩。”張藎道:“有甚難處?”
陸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無一個雜人,止有嫡親三口,寸步不离。況兼門戶謹慎,早閉晏開,如何進得他家?這個老身不敢應承。”張藎道:“媽媽,你适才說天大极難的事,經了你就成。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謝禮微薄,故意作難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兩銀子,兩匹段頭,与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
陸婆見著雪白兩錠大銀,眼中已是出火,卻又貪他后手找帳,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爺恁般堅心,若老身執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圖,看你二人緣分何如。倘圖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圖不成,也勉強不得,休得歸罪老身。這銀子且留在大爺處,待有些效驗,然后來領。他与你這只鞋儿,到要把來与我,好去做個話頭。”張藎道:“你若不收銀子,我怎放心!”陸婆道:“既如此,權且收下,若事不諧,依舊璧還。”把銀揣在袖里。張藎摸出汗巾,解下這只合色鞋儿,遞与陸婆。陸婆接在手中,細細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將來藏過。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樓,算還酒錢,一齊出門。臨別時,陸婆又道:“大爺,這事須緩緩而圖,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張藎道:“只求媽媽用心,就遲几日也不大緊。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來會。”道罷,各自分別而去。正是:要將撮合三杯酒,結就歡娛百歲緣。
且說潘壽儿自從見了張藎之后,精神恍惚,茶飯懶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這個人儿,也不枉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誰?”那月夜見了張藎,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儿,飛下樓來,隨他同去。得了那條紅汗巾,就當做情人一般,抱在身邊而臥。睡到明日午牌時分,還痴迷不醒。直待潘婆來喚,方才起身。
又過兩日,早飯已后,潘用出門去了,壽儿在樓上,又玩弄那條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說話響,卻又走上樓來。壽儿連忙把汗巾藏過。走到胡梯邊看時,不是別人,卻是賣花粉的陸婆。手內提著竹撞,同潘婆上來。到了樓上,陸婆道:“壽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樣好花,特地送來与你。”連忙開了竹撞,取出一朵來道:“壽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么?”
壽儿接過手來道:“果然做得好!”陸婆又取出一朵來,遞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時,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潘婆道:“真個我幼時只戴得那樣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陸婆道:“這個只算中等,還有上上號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來,老的便少起來,連壽還要增上几年哩。”壽儿道:“你一發拿出來与我瞧瞧。”陸婆道:“只怕你不識貨,出不得這樣貴价錢。”壽儿道:“若買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陸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話儿,壽姐怎認真起來?就連我這籃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來与你看。只揀好的,任憑取擇。”又取出几朵來,比前更加巧妙。
壽儿揀好的取了數朵,道:“這花怎么樣賣?”陸婆道:“呀!
老身每常何曾与你爭慣价錢,卻要問价起來?但憑你分付罷了。”又道:“大娘,有熱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興了,連茶都忘記去齲你要熱的,待我另燒起來。”說罷,往樓下而去。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綢包儿,也放在里邊。壽儿問道:“這包的是什么東西?”陸婆道:“是一件要緊物事,你看不得的。”壽儿道:“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齲陸婆口中便說:“決不与你看!”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連叫“阿呀”,假意來奪時,被壽儿搶過那邊去。打開看時,卻是他前夜贈与那生的這只合色鞋儿。壽儿一見,滿面通紅。陸婆便劈手奪去道:“別人的東西,只管亂搶!”壽儿道:“媽媽,只這一只鞋儿,甚么好東西,恁般尊重!把綢儿包著,卻又人看不得。”陸婆笑道:“你便這樣說不值錢!卻不道有個官人,把這只鞋儿當似性命一般,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儿哩。”
壽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好生歡喜,便去取出那一只來,笑道:“媽媽,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對儿。”陸婆道:“鞋便對著了,你卻怎么發付那生?”壽儿低低道:“這事媽媽總是曉得的了,我也不消瞞得,索性問個明白罷!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誰?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張名藎,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溫存多情。為了你,日夜牽腸挂肚,廢寢忘餐,曉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來与你討信。可有個法儿放他進來么?”壽儿道:“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門戶甚是緊急,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個策儿与他相會?媽媽,你有什么計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謝。”陸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緊,有計在此。”壽儿連忙問道:“有何計策?”陸婆道:“你夜間早些睡了,等爹媽上來照過,然后起來,只听下邊咳嗽為號,把几匹布接長垂下樓來,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到五更時分,原如此而下。就往來百年,也沒有那個知覺。任憑你兩個取樂,可不好么?”壽儿听說,心中歡喜道:“多謝媽媽玉成。還是几時方來?”陸婆道:“今日天晚已來不及,明日侵早去約了他,到晚來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見老身做事的當。”壽儿道:“你就把這對鞋儿,一總拿去為信。他明晚來時,依舊帶還我。”
說猶未了,潘婆將茶上來。陸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兩杯茶。壽儿道:“陸媽媽,花錢今日不便,改日奉還罷。”
陸婆道:“就遲几日不妨得。老身不是這瑣碎的。”取了竹撞,作別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壽儿道:“媽媽,明日若空,走來話話。”陸婆道:“曉得。”這是兩個意會的說話,潘婆那里知道?正是: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來和眼去。雖然色膽大如天,中間還要人傳會。伎倆熟,口舌利,握雨攜云多巧計。虎婆綽號馬泊六,多少良家受他累。?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閒放屁。只須瞞卻父和娘,暗中撮就鴛鴦對。朝相對,暮相對,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頭,殺卻虔婆方出气。
且說陸婆也不回家,徑望張藎家來。見了他渾家,只說賣花,問張藎時,卻不在家。張藎合家那些婦女,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干淨,也有現,也有賒,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別起身。明日絕早,袖了那雙鞋儿,又到張家問時,說:“昨夜沒有回來,不知住在那里。”陸婆依舊回到家中。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見陸婆歸家,道:“來得极好!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儿。”那婆子平昔懼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脫了衣服幫你。”望里邊進去。
陸五漢就隨他進來,見婆子脫衣時,落下一個紅綢包儿。
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拾起來,走到外邊,解開看時,卻是一雙合色女鞋,喝采道:“誰家女子,有恁般小腳!”相了一會,又道:“這個小腳女子,必定是有顏色的,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卻又是穿舊的,有恁般珍重,把綢儿包著,其中必有緣故。待他尋時,把話儿嚇他,必有實信。”原把來包好,揣在怀里。
婆子脫過衣裳,相幫儿子縛豬來殺了,淨過手,穿了衣服,卻又要去尋張藎。臨出門,把手摸袖中時,那雙鞋儿卻不見了。
連忙复轉身尋時,影也不見,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陸五漢冷眼看母親恁般著急,由他尋個气歎,方才來問道:“不見了什么東西?這樣著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緊物事,說不得的。”陸五漢道:“若說個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濟,待我与你尋看。如說不得的,你自去尋,不干我事。”
婆子見儿子說話蹺蹊,便道:“你若拾得,還了我,有許多銀子在上,勾你做本錢哩。”陸五漢見說有銀子,動了火,問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說那根由与我,方才還你。”婆子叫到里邊去,一五一十,把那兩個前后的事,細細說与。陳五漢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歡喜,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說知,不然,几乎做出事來。”婆子道:“卻是為何?”陸五漢道:“自古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樣事,怎掩得人的耳目!況且潘用那個老強盜,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曉得你賺了銀兩,与他做腳,那時不要說把我做本錢,只怕連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還不像意哩。”陸婆被儿子一嚇,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說得有理!如今我把這銀子和鞋儿還了他,只說事体不諧,不管他閒帳罷了。”陸五漢笑道:“這銀子在那里?”陸婆便去取出來与儿子看。五漢把來袖了道:“母親,這銀子和鞋儿,留在這里。万一后日他們從別處弄出事來,連累你時,把他做個證見。若不到這田地,那銀子落得用的,他敢來討么?”陸婆道:“倘張大老來問回音,卻怎么處?”五漢道:“只說他家門戶緊急,一時不能。若有机會,便來通報。回他數次,自然不來了。”那婆子銀子鞋儿都被五漢拿去,又不敢討,手中沒了把柄,又怕弄出事來,也不敢去約張藎。
且說陸五漢把這十兩銀子,辦起几件華麗衣服,也買一頂縐紗巾儿。到晚上等陸婆睡了,約莫一更時分,將行頭打扮起來,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鎖反鎖了大門,一徑到潘家門首。其夜微云籠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靜。陸五漢在樓牆下,輕輕咳嗽一聲。上面壽儿听得,連忙開窗。那窗臼里,呀的有聲。壽儿恐怕惊醒爹媽,即卓上取過茶壺來,洒些茶在里邊,開時卻就不響。把布一頭緊緊的縛在柱上,一頭便垂下來。陸五漢見布垂下,滿心歡喜,撩衣拔步上前,雙手挽住布儿,兩腳挺在牆上,逐步捱將上去,頃刻已到樓窗邊,輕輕跨下。壽儿把布收起,將窗儿掩上。陸五漢就雙手抱住,便來親嘴。壽儿即把舌儿度在五漢口中。此時兩情火熱,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寢。真個你貪我愛,被陸五漢恣情取樂。正是:豆蔻包香,卻被枯藤胡纏;海棠含蕊,無端暴雨摧殘。鵂鶒占錦鴛之窠,鳳凰作凡鴉之偶。一個口里呼肉肉肝肝,還認做店中行貨;一個心里想親親愛愛,那知非樓下可人。紅娘約張珙,錯訂鄭恒;郭素學王軒,偶迷西子。可怜美玉嬌香体,輕付屠酤市井人。
當下雨散云收,方才敘闊。五漢將出那雙鞋儿,細述向來情款。壽儿也訴想念之由。情猶未足,再赴陽台,愈加恩愛。到了四更,即便起身。開了窗,依舊把布放下。五漢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壽儿把布收起藏過,輕輕閉上窗儿,原复睡下。自此之后,但是雨下月明,陸五漢就不來,余則無夜不會。
往來約有半年,十分綢繆。那壽儿不覺面目語言,非复舊時。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几遍將女儿盤問,壽儿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漢又來,壽儿對他說道:“爹媽不知怎么有些知覺,不時盤問。雖然再四白賴過了,兩夜防謹愈嚴。倘然候著,大家不好。今后你且勿來。待他懶怠些儿,再圖歡會。”五漢口中答道:“說得是!”心內甚是不然。到四更時,又下樓去了。
當夜潘用朦朧中,覺道樓上有些唧唧噥噥,側著耳要听個仔細,然后起來捉奸。不想听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對潘婆道:“阿壽這賤人,做下不明白的勾當是真了,他卻還要口硬。我昨夜明明里听得樓上有人說話。欲待再听几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卻睡著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來這樓上沒個路道儿通得外邊。難道是神仙鬼怪,來無跡,去無蹤?”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頓,拷問他真情出來。”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揚。’若還一打,鄰里都要曉得了,傳說開去,誰肯來娶他?如今也莫論有這事沒這事,只把女儿臥房遷在樓下,臨臥時將他房門上落了鎖,万無他虞。你我兩口搬在他樓上去睡,看夜間有何動靜,便知就里。”潘用道:“說得有理。”到晚間吃晚飯時,潘用對壽儿道:“今后你在我房中睡罷,我老夫婦要在樓上做房了。”壽儿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當夜互相更換。潘用把女儿房門鎖了,對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樓時,拿住了,只做賊論,結果了他,方出我這气。”把窗儿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題潘用夫妻商議。且說陸五漢當夜壽儿叮囑他且緩几時來,心上不悅,卻也熬定了數晚,果然不去。過了十余日,忽一晚淫心蕩漾,按納不住,又想要与壽儿取樂。恐怕潘用來捉奸,身邊帶著一把殺豬的尖刀防備。出了大門,把門反鎖好了,直到潘家門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樓上毫無動靜,只道壽儿不听見,又咳嗽兩聲,更無音響,疑是壽儿睡著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諧,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見我好几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見動靜。等得不耐煩,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個半酣,等到更闌,掮了一張梯子,直到潘家樓下。也不打暗號,一徑上到樓窗邊,把窗輕輕一拽,那窗呀的開了。五漢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閉上窗儿,摸至床上來。正是:一念愿邀云雨夢,片時飛過鳳凰樓。
卻說潘用夫妻初到樓上這兩夜,有心采听風聲,不敢熟睡。一連十余夜,靜悄悄地老鼠也不听得叫一聲,心中已疑女儿沒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這一夜壽儿房門上的搭鈕斷了,下不得鎖。潘婆道:“只把前后門鎖斷,房門上用個封條封記,這一夜料沒甚事。”潘用依了他說話。
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几杯酒,帶著酒興,兩口儿一頭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沒正經的生活,身子困倦,緊緊抱住睡熟。故此五漢上來,開閉窗~+,分毫不知。
且說五漢摸到床邊,正要解衣就寢,卻听得床上兩個人在一頭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兩夜咳嗽,他只做睡著不瞅采我!原來這淫婦又勾搭上了別人,卻假意措說父母盤問,教我且不要來,明明斷絕我了!這般無恩淫婦,要他怎的!”身邊取出尖刀,把手摸著二人頸項,輕輕透入,尖刀一勒,先將潘婆殺死。還怕咽喉未斷,把刀在內三四卷,眼見不能活了。复刀轉來,也將潘用殺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將刀藏過。
推開窗子,把梯儿墜下,跨出樓窗,把窗依舊閉好。輕輕溜將下來,擔起梯子,飛奔回家去了。
且說壽儿自換了臥房,恐怕情人又來打暗號,露出馬腳,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見父母說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余日后,全然沒事了。這一日睡醒了,守到已牌時分,還不見父母下樓,心中奇怪。曉得門上有封記,又不敢自開,只在房中聲喚道:“爹媽起身罷!天色晏了,如何還睡?”叫喚多時,并不答應,只得開了房門,走上樓來。揭開帳子看時,但見滿床流血,血泊里挺著兩個尸首。壽儿惊倒在地,半晌方蘇,撫床大哭,不知何人殺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報知鄰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鑰匙,開門出來,卻又怕羞,立在門內喊道:“列位高鄰,不好了!我家爹媽不知被甚人殺死?乞与奴家作主!”連喊數聲。
那些對門間壁,并街上過往的人听見,一齊擁進,把壽儿到擠在后邊,都問道:“你爹媽睡在那里?”壽儿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樓,今早門戶不開。不知何人,把來雙雙殺死。”
眾人見說在樓上,都赶上樓。揭開帳子看時,老夫妻果然殺死在床。眾人相看這樓,又臨著街道,上面雖有樓窗,下面卻是包檐牆,無處攀援上來。壽儿又說門戶都是鎖好的,适才方開,家中卻又無別人。都道:“此事甚是蹺蹊,不是當耍的!”即時報地方總甲來看了,同著四鄰,引壽儿去報官。可怜壽儿從不曾出門,今日事在無奈,只得把包頭齊眉兜了,鎖上大門,隨眾人望杭州府來。那時哄動半個杭城,都傳說這事。陸五漢已曉得殺錯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張失智,顛倒在家中尋鬧。陸婆向來也曉得儿子些來蹤去跡,今番殺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問他,卻也怀著鬼胎,不敢出門。正是:理直千人必往,心虧寸步難移。
且說眾人來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齊進去稟道:“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來門戶未開,夫妻俱被殺死,同伊女壽儿特來稟知。”太守喚上壽儿問道:“你且細說父母那時睡的?睡在何處?”壽儿道:“昨夜黃昏時,吃了夜飯,把門戶鎖好,雙雙上樓睡的。今早已牌時分,不見起身。上樓看時,已殺在被中。樓上窗隔依舊關閉,下邊門戶一毫不動,封鎖依然。”太守又問道:“可曾失甚東西?”壽儿道:“件件俱在。”太守道:“豈有門戶不開,卻殺了人?東西又一件不失。
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壽儿道:“止有嫡親三口,并無別人。”太守道:“你父親平昔可有仇家么?”壽儿道:“并沒有甚仇家。”太守道:“這事卻也作怪。”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壽儿抬起頭來,見包頭蓋著半面。太守令左右揭開看時,生得非常艷麗。太守道:“你今年几歲了?”壽儿道:“十七歲了。”太守道:“可曾許配人家么?”壽儿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處在那里?”壽儿道:“睡在樓下。”太守道:“怎么你到住在下邊,父母反居樓上?”壽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樓上,半月前換下來的。”太守道:“為甚換了下來?”壽儿對答不來,道:“不知爹媽為甚要換。”太守喝道:“這父母是你殺的!”壽儿著了急,哭道:“爺爺,生身父母,奴家敢做這事!”太守道:“我曉得不是你殺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殺的,快些說他名字上來!”壽儿听說,心中慌張,賴道:“奴家足跡不出中門,那有此等勾當!若有時,鄰里一定曉得。爺爺問鄰里,便知奴家平昔為人了。”太守笑道:“殺了人,鄰里尚不曉得,這等事鄰里如何曉得?此是明明你与奸夫往來,父母知覺了,故此半月前換你下邊去睡,絕了奸夫的門路。他便忿怒殺了。不然,為甚換你在樓下去睡?”
俗語道:“賊人心虛。”壽儿被太守句句道著心事,不覺面上一回紅,一回白,口內如吃子一般,半個字也說不清洁。
太守見他這個光景,一發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隸飛奔上前,扯出壽儿手來,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頭上,疼痛難忍,即忙招道:“爺爺,有,有,有個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壽儿道:“叫做張藎。”太守道:“他怎么樣上你樓來?”壽儿道:“每夜等我爹媽睡著,他在樓下咳嗽為號。奴家把布接長,系一頭在拄上垂下,他從布上攀引上樓。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來,約有半年。爹媽有些知覺,几次將奴盤問,被奴賴過。奴家囑付張藎,今后莫來,省得出丑。張藎應允而去。自此爹媽把奴換在樓下來睡,又將門戶盡皆下鎖。奴家也要隱惡揚善,情愿住在下邊,与他斷絕。只此便是實情。其爹媽被殺,委果不知情由。”
太守見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簽差四個皂隸速拿張藎來審。那四個皂隸,飛也似去了。這是: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
且說張藎自從与陸婆在酒店中別后,即到一個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陸婆來尋過兩遍,急去回信時,陸婆因儿子把話嚇住,且又沒了鞋子,假意說道:“鞋子是壽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無處可入。再過几時,父親即要出去,約有半年方才回來。待他起身后,那時可放膽來會。”張藎只道是真話,不時探問消息。落后又見壽儿几遭,相對微笑。兩下都是錯認。壽儿認做夜間來的即是此人,故見了喜笑。張藎認做要調戲他上手,時常現在他眼前賣俏。
日复一日,并無确信。張藎漸漸憶想成病,在家服藥調治。
那日正在書房中悶坐,只見家人來說,有四個公差在外面,問大爺什么說話。張藎見說,吃了一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不免出廳相見,問其來意。公差答道:“想是為什么錢糧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張藎便放下了心,討件衣服換了,又打發些錢鈔,隨著皂隸望府中而來。后面許多家人跟著。一路有人傳說潘壽儿同奸夫殺了爹媽。張藎听了,甚是惊駭。心下想道:“這丫頭弄出恁樣事來?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來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險些把我也纏在是非之中。”
不一時,來到公廳。太守舉目觀看張藎,卻是個標致少年,不像個殺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問道:“張藎,你如何奸騙了潘用女儿,又將他夫妻殺死?”那張藎乃風流子弟,只曉得三瓦兩舍,行奸賣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見官府的威嚴。一拿到時,已是膽戰心惊,如今听說把潘壽儿殺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里打下一個霹靂,嚇得半個字也說不出,掙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潘壽儿雖然有意,卻未曾成奸。莫說殺他父母,就是樓上從不曾到。”太守喝道:“潘壽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賴!”張藎對潘壽儿道:“我何嘗与你成奸,卻來害我?”起初潘壽儿還道不是張藎所殺,這時見他不認奸情,連殺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張藎分辯不清。太守喝教夾起來。只听得兩傍皂隸一聲吆喝,蜂擁上前,扯腳拽腿。
可怜張藎從小在綾羅堆里滾大的,就捱著線結也還過不去,如何受得這等刑罰。夾棍剛套上腳,就殺豬般喊叫,連連叩頭道:“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夾棍,快寫供狀上來。張藎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卻教我寫甚么來!”又向潘壽儿說道:“你不知被那個奸騙了,卻扯我抵當!如今也不消說起,但憑你怎么樣說來,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壽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難道你不曾在樓下調戲我?你不曾把汗巾丟上來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張藎道:“這都是了,只是我沒有上樓与你相處。”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還要多說!快快供招!”張藎低頭。只听潘壽儿說一句,便寫一句,輕輕里把個死罪認在身上。畫供已畢,呈与太守看了,將張藎問實斬罪。壽儿雖不知情,因奸傷害父母,亦擬斬罪。各責三十,上了長板。張藎押付死囚牢里,潘壽自入女監收管,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儿,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里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么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与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与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么?”眾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還活得几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适才說話,歷歷有据,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愿送十兩銀子与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儿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儿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极少也得二十兩。”
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潘壽儿正在里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与你詳察:起初見你時,多承顧盻留心,彼此有心。以后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听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儿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几個月。待起身后,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為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并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挂,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壽儿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听下邊咳嗽為號,把布接長,垂下來与你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為信。此后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几次。我對你說:此后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坏了名聲。等爹媽不提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到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
張藎想了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處半年,那形体聲音,料必識熟。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么?”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极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不要說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為過。”壽儿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壽儿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止記得你左腰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便是色認。”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大爺,你且脫下衣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為證,出你罪名。”于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如玉,腰間那有瘡痕?壽儿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么?”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与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与潘壽儿面證之事,一一稟知。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覆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儿付与陸婆去后,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儿上去。壽儿也把前后事,又細細呈說。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么?”壽儿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与別人冒名奸騙你了。”
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后問道:“當初張藎央你与潘壽儿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儿与別人冒名去奸騙?從實說來,饒你性命!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字虛妄。把那賣花為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儿子殺豬,落掉鞋子,并儿子恐嚇說話,已后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奸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
太守見說話与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為,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守問道:“陸五漢,你奸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奸了潘家女儿,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儿不等他說完,便喊道:“奸騙奴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止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愿償命,把前后奸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凶尖刀上庫。壽儿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奸騙,雖未成奸,實為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那潘壽儿思想:“卻被陳五漢奸騙,父母為我而死,出乖露丑!”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于非命。
可怜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儿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里,听候文書轉日,秋后處決。又拘鄰里,將壽儿尸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家私盡皆變賣,備棺盛殮三尸,買地埋葬。余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儿触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怜,想道:“皆因為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忏超度潘壽儿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奸淫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歎云: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奸賭兩般得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