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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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百合花
作者:王實味
1942年3月
本作品收錄於《解放日報
本件署名「實味」,發表在1942年3月13日、23日两期《解放日報》上。

前記[编辑]

在河邊獨步時,一位同志脚上的舊式棉鞋,使我又想起了曾穿過這種棉鞋的李芬同志——我所最敬愛的生平第一個朋友。

想起她,心臟照例震動一下。照例我覺到血液循環得更有力。

李芬同志是北大一九二六年級文預科學生,同年入黨,一九二八年春犧牲於她底故鄉——湖南寶慶。她底死不是由於被捕,而是被她底親舅父縛送給當地駐軍的。這說明舊中國底代表者是如何殘忍。同時,在赴死之前,她曾把所有的三套襯衣褲都穿在身上,用針綫上下密密縫在一起:因爲,當時寶慶青年女共産黨員被捕槍决後,常由軍隊縱使流氓去姦屍!這又說明着舊中國是怎樣一個血腥,醜惡,骯髒,黑暗的社會!從聽到她底噩耗時起,我底血管裏便一直燃燒着最狂烈的熱愛與毒恨。每一想到她,我眼前便浮出她那聖潔的女殉道者底影子,穿着三套密密縫在一起的襯衣褲,由自己的親舅父縛送去從容就義!每一想到她,我便心臟震動,血液循環得更有力!(在這歌囀玉堂春、舞迴金蓮步的昇平氣象中,提到這樣的故事,似乎不太和諧,但當前的現實——請閉上眼睛想一想罷,每一分鐘都有我們親愛的同志在血泊中倒下——似乎與這氣象也不太和諧!)

爲了民族底利益,我們並不願再算階級仇恨的舊賬。我們是眞正大公無私的。我們甚至盡一切力量拖曳着舊中國底代表者同我們一路走向光明。可是,在拖曳的過程中,舊中國底骯髒汚穢也就沾染了我們自己,散佈細菌,傳染疾病。

我曾不止十次二十次地從李芬同志底影子汲取力量,生活的力量和戰鬥的力量。這次偶然想到她,使我决心要寫一些雜文。野百合花就是它們底總標題。這有兩方面的含義:第一,這種花是延安山野間最美麗的野花,用以獻給那聖潔的影子;其次,據說這花與一般百合花同樣有着鱗狀球莖,吃起來味雖略帶苦澀,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樣香甜可口,但却有更大的藥用價值——未知確否。

一九四二年二月廿六日

一、我們生活裏缺少什麽?[编辑]

延安青年近來似乎生活得有些不起勁,而且似乎肚子裏裝得有不舒服。

爲什麽呢?我們生活裏缺少什麽呢?有人會囘答說:我們營養不良,我們缺少維他命,所以……。另有人會囘答說:延安男女的比例是「十八比一」,許多青年找不到愛人,所以……。還有人會囘答說:延安生活太單調,太枯燥,缺少娛樂,所以……。

這些囘答都不是沒有道理的。要吃得好一點,要有異性配偶,要生活得有趣,這些都是天經地義。但誰也不能不承認:延安的青年,都是抱定犧牲精神來從事革命,並不是來追求食色的滿足和生活的快樂。說他們不起勁,甚至肚子裏裝着不舒服,就是爲了這些問題不能圓滿解决,我不敢輕於同意。

那麽,我們生活裏到底缺些什麽呢?下面一段談話可能透露一些消息。

新年假期中,一天晚上從友人處歸來,昏黑裏,前面有兩個青年女同志在低聲而興奮地談着話。我們相距丈多遠,我放輕脚步凝神諦聽着:

「……動不動,就說人家小資産階級平均主義;其實,他自己倒眞有點特殊主義。事事都只顧自己特殊化,對下面同志,身體好也罷壞也罷,病也罷,死也罷,差不多漠不關心!」

「哼,到處烏鴉一般黑,我們底××同志還不也是這樣!」

「說得好聽!階級友愛呀,什麽呀——屁!好像連人對人的同情心都沒有!平常見人裝得笑嘻嘻,其實是皮笑肉不笑,肉笑心不笑。稍不如意,就瞪起眼睛,搭出首長架子來訓人。」

「大頭子是這樣,小頭子也是這樣。我們底科長,×××,對上是畢恭畢敬的,對我們,却是神氣活現,好幾次同志病了,他連看都不伸頭看一下。可是,一次老鷹抓了他一隻小鶏,你看他多麽關心這件大事呀!以後每次看見老鷹飛來,他却嚎嚎的叫,扔土塊去打它——自私自利的傢伙!」

沉默了一下。我一方面佩服這位女同志口齒尖利,一方面惘然如有所失。

「害病的同志眞太多了,想起來叫人難過。其實,害病,倒並不希望那類人來看你。他只能給你添難受。他底聲音、表情、態度,都不使你感覺他對你有什麽關懷、愛護。」

「我兩年來換了三四個工作機關,那些首長以及科長、主任之類,眞正關心幹部愛護幹部的,實在太少了。」

「是呀,一點也不錯!他對別人沒有一點愛,別人自然也一點不愛他。要是做羣衆工作,非垮台不可……。」

她們還繼續低聲興奮地談着。因爲要分路,我就只聽到這裏爲止,這段談話也許有偏頗,有誇張,其中的「形象」也許沒有太大的普遍性;但我們决不能否認它有鏡子底作用。

我們生活裏到底缺少什麽呢?鏡子裏看罷。

二、碰「碰壁」[编辑]

在本報「青年之頁」第十二期上,讀到一位同志底標題爲「碰壁」的文章,不禁有感。

先抄兩段原文:

「新從大後方來的一位中年朋友,看到延安青年忍不住些微拂意的事,牢騷滿腹,到處發洩的情形,深以爲不然地說:『這算得什麽!我們在外面不知碰了多少壁,受人多少氣……』

「他的話是對的。延安雖也有着令人生氣的『臉色』,和一些不能盡如人意的事物;可是在一個碰壁多少次,嘗够人生冷暖的人看來,却是微乎其微,算不得什麽的。至於在入世未深的青年,尤其是學生出身的,那就迥乎不同了。家庭和學校哺乳他們成人,愛和熱向他們細語着人生,敎他們描摹單純和美麗的憧憬;現實的醜惡和冷淡於他們是陌生的,無怪乎他們一遇到小小的風浪就要叫嚷,感到從來未有過的不安。」

我不知道作者這位「中年朋友」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認爲他底這種知足者長樂的人生哲學,不但不是「對的」,而是有害的。青年是可貴,在於他們純潔,敏感,熱情,勇敢,他們充滿着生命底新銳的力。別人沒有感覺的黑暗,他們先感覺;別人沒有看到的骯髒,他們先看到;別人不願說不敢說的話,他們大胆地說,因此,他們意見多一些,但不見得就是「牢騷」;他們的話或許說得不够四平八穩,但也不見得就是「叫嚷」。我們應該從這些所謂「牢騷」「叫嚷」和「不安」的現象,去探求那産生這些現象的問題底本質,合理地(注意:合理地!青年不見得總是「盲目的叫囂」。)消除這些現象底根源。說延安比「外面」好得多,敎導青年不發「牢騷」,說延安的黑暗方面只是「些微拂意的事」,「算不得什麽」,這絲毫不能解决問題。是的,延安比「外面」好得多,但延安可能而且必須更好的一點。

當然,青年常表現不冷靜,不沉着。這似乎是「碰壁」作者底主題。但青年如果眞個個都是「少年老成」起來,那世界該有多麽寂寞呀!其實,延安青年已經够老成了,前文所引那兩位女同志底「牢騷」,便是在昏黑中用低沉的聲音發出的。我們不但不應該討厭這種「牢騷」,而且應該把它當作鏡子照一照自己。

說延安「學生出身」的青年是「家庭和學校哺乳他們成人,愛和熱向他們細語着人生……」我認爲這多少有些主觀主義。延安青年雖然絕大多數是「學生出身」,「入世未深」,沒有「嘗够人生冷暖」,但他們也絕大多數是從各種不同的痛苦鬥爭道路走到延安來的,過去的生活不見得有那樣多的「愛和熱」;相反他們倒是懂得了「恨和冷」,才到革命陣營裏來追求「愛和熱」的。依「碰壁」作者底看法,彷彿延安青年都是嬌生慣養,或許因爲沒有糖菓吃就發起「牢騷」來。至於「醜惡和冷淡」,對於他們也並不是「陌生」;正因爲認識了「醜惡和冷淡」,他們才到延安來追求「美麗和溫暖」,他們才看到延安的「醜惡和冷淡」而「忍不住」要發「牢騷」,以期引起大家注意,把這「醜惡和冷淡」减至最小限度。

一九三八年冬天,我們黨曾大規模檢查工作,當時黨中央號召同志們要「議論紛紛」,「意見不管正確不正確都儘管提」,我希望這樣的大檢查再來一次,聽聽一般下層青年底「牢騷」。這對我們底工作一定有很大的好處。

三、「必然性」「天塌不下來」與「小事情」[编辑]

「我們底陣營存在於暗黑的舊社會,因此其中也有黑暗,這是有必然性的。」對呀,這是「馬克思主義」。然而,這只是半截馬克思主義,還有更重要的後半截,却被「主觀主義宗派主義的大師」們忘記了。這後半截應該是:在認識這必然性以後,我們就須要以戰鬥的布爾塞維克能動性,去防止黑暗底産生,削减黑暗底滋長,最大限度地發揮意識對存在的反作用。要想在今天,把我們陣營裏一切黑暗消滅淨盡,這是不可能的;但把黑暗削减至最小限度,却不但可能,而且必要。可是,「大師」們不惟不曾强調這一點,而且很少提到這一點。他們只指出「必然性」就睡覺去了。

其實,不僅睡覺而已。在「必然性」底藉口之下,「大師」們對自己也就很寬容了。他們在睡夢中對自己溫情地說:同志,你也是從舊社會裏出來的呀,你靈魂中有一點小小黑暗,那是必然的事,別臉紅罷。

於是,我們在那兒間接助長黑暗,甚至直接製造黑暗!

在「必然性」底「理論」之後,有一種「民族形式」的「理論」叫做「天塌不下來」。是的,天是不會塌下來的。可是,我們底工作和事業,是否因爲「天塌不下來」就不受損失呢?這一層,「大師」們底腦子絕少想到甚至從未想到。如果讓這「必然性」「必然」地發展下去,則天——革命事業的天——是「必然」要塌下來的。別那麽安心罷。

與此相關的還有一種叫做「小事情」的「理論」。你批評他,他說你不應該注意「小事情」。有的「大師」甚至說,「媽底個×,女同志好注意小事情,現在男同志也好注意小事情!」是呀,在延安,大概不會出什麽叛黨叛國的大事情的,但每個人做人行事的小事情,都有的在那兒幫助光明,有的在那兒幫助黑暗。而「大人物」生活中的「小事情」,更足以在人們心裏或是喚起溫暖,或是引起寂寞。

四、平均主義與等級制度[编辑]

聽說,曾有某同志用與這同樣的題目,在他本機關底牆報上寫文章,結果被該機關「首長」批評打擊,致陷於半狂狀態。我希望這是傳聞失實。但連稚弱的小鬼都確鑿曾有瘋狂的,則大人之瘋狂,恐怕也不是不會有的事。雖然我也自覺神經不像有些人那麽「健康」,但自信還有着足够的生命力,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至陷於瘋狂,所以,敢繼某同志之後,也來談平均主義與等級制度。

共産主義不是平均主義(而且我們今天也不是在進行共産主義革命),這不須要我來做八股,因爲,我敢保證,沒有半個伙伕(我不敢寫「炊事員」,因爲我覺得這有些諷刺畫意味;但與他們談話時,我底理性和良心却叫我永遠以最溫和的語調稱呼他們「炊事員同志」——多麽可憐的一點溫暖呵!)會妄想與「首長」過同樣的生活。談到等級制度,問題就稍微麻煩一點。

一種人說:我們延安並沒有等級制度;這不合事實,因爲它實際存在着。另一種人說:是的,我們有等級制度,但它是合理的。這就須要大家用腦子想一想。

說等級制度是合理的人,大約有以下幾種道理:(一)根據「各盡所能,各取所值」的原則,負責任更大的人應該多享受一點;(二)三三制政府不久就要實行薪給制,待遇自然有等差;(三)蘇聯也有等級制。

這些理由,我認爲都有商量餘地。關於一,我們今天還在艱難困苦的革命過程中,大家都是拖着困憊的驅體支撑着煎熬,許許多多人都失去了最可寶貴的健康,因此無論誰,似乎都還談不到「取值」和「享受」;相反,負責任更大的人,倒更應該表現與下層同甘苦(這倒是眞正應該發揚的民族美德)的精神,使下層對他有衷心的愛,這才能産生眞正的鐵一般的團結。當然,對於那些健康上需要特殊優待的重要負責者,予以特殊的優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一般負輕重要責任者,也可略予優待。關於二,三三制政府的薪給制,也不應有太大的等差;對非黨人員可稍優待,黨員還是應該保持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以感動更多的黨外人士來與我們合作。關於三,恕我冒昧,我請這種「言必稱希臘」的「大師」閉嘴。

我並非平均主義者,但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却實在不見得必要與合理——尤其是在衣服問題上(筆者有自己是所謂「幹部服小厨房」階層,葡萄並不酸)一切應該依合理與必要的原則來解决。如果一方面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麵湯,青年學生一天只得到兩餐稀粥(在問到是否吃得飽的時候,黨員還得起模範作用囘答:吃得飽!),另一方面有些頗爲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以致下對上感覺他們是異類,對他們不惟沒有愛,而且——這是叫人想來不能不有些「不安」的。

老是講「愛」,講「溫暖」,也許是「小資産階級感情作用」吧?聽候批判。

三月十七日

本作品的作者1947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42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8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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