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史遺文/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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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上治無如恤眾,貪功漫欲開邊。一點雄心拴不住,遍地起戈鋌。夢斷白狼月冷,夢消玄菟冰堅。遼水淒淒冤鬼哭,漫說勒凌煙。右調《烏夜啼》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剝了他的財,卻又疲他的力。但土木之工,毒民還未至死,那兵革之事,兵管戰鬥,民管搬運,在戰場死的,斷頭刎頸;在道路死的,骨肉異鄉。孤人之兒,寡人之婦,說來傷心,聞之酸鼻。若是因四夷侵凌,中原盜發,不得已而應之,還是沒奈何。卻為自己一點好大喜功的心,把中國的百姓,驅迫在窮海之邊,中國的錢糧,糜費在大漠之地,著甚來由?正是:

    安邊自合有長策,何必流離中國人。

  隋主既開通濟渠,元年八月自顯仁宮啟行,至江都。挽船力士,用八萬餘人。共挽龍舟、翔螭、浮景、漾彩四號船,叫做殿腳,共九千人,俱著錦袍。後邊改用女人,叫做殿腳女。內中見有絕色如吳絳仙等,仍又選入舟中。還有平乘、青龍各號,裝載十二衛兵士的數千隻,俱是兵士自挽,不用縴夫。前後舟船相接,二百餘里。兩岸具附近州縣差撥馬步軍士擺圍,旌旗蔽野,所經過地方,本州縣不能供給,凡是五百里內,都令協濟供應。每州搬送肉食果品,窮極水陸珍奇,少也不下百車。到二年三月,又自江都至東京。到東京日,又是何稠製造儀衛,黃麾羽蓋共三萬六千仗,擺列二十餘里,天下鸞翎雀羽鶴氅鷺毛,無不採取。又徵召宋齊梁陳四代樂工子弟,凡民間善於音律伎樂者,大集東京。

  三年元旦,在芳華苑積翠池教閱,作百獸之戲。先是一個舍利獸來,跳躍激水滿溢街上。然後鼋鼍龜鱉之類,佈滿地中。又有吐霧鯨魚,負山神鼇,黃龍天矯,立竿走索,吐火吞刀,各樣戲劇。樂人數萬,皆是官給錦衣,戲時各有厚賞。

  四年,大召鷹師獵戶,大獵拔延山,灑血曝皮,山川百餘里都赤。又於鞏縣地方,造洛口倉,倉城週二十餘里,鑿窖三千,窖中俱可容米八千石。洛陽城北造回洛倉,周十餘里,穿窖八百。復議北巡長城,發軍百萬,穿永濟渠引沁水入河,直通涿郡。更至汾州,築汾陽宮。又在榆谷修築長城,東幸西臨,南巡北狩,並無虛日。用車騎將軍長孫晟計,與突厥啟民可汗和親,尚以義成公主。四年正月,啟民可汗來朝。四月北巡,可汗子拓特勒來朝。六月,隋主幸榆林郡,啟民可汗同義成公主來朝。隋主命置大帳,可坐數千餘人,宴啟民於榆林郡東,賜帛二十萬。八月,制觀風行殿,上可容人數百,輪軸推轉,其行如飛。作行城,週二千步。上有樓櫓,直至啟民廬帳。皇后亦幸義成公主帳,用吏部侍郎裴矩通西城,來朝者四十四國。

  五年六月西巡,高昌王等來朝於張掖郡。

  六年諸蕃酋長畢集闕下,盛陳百戲,戲場大五千步,執絲管一萬八千人,樂聞數十里,燈光香氣,達於天地。樹上皆纏繒帛,胡人入酒肆醉飽,都不與要錢,以此誇耀胡人。總倚著天下一統,物阜民繁,這等奢侈妄為。不知物也有窮時,民也有零落時,錢財那得神運鬼輸?百姓那得只生不死?正叫:

    天下盈虛象,君心一念間。

    君心一念奢,民窮無半鍰。

    君心一念慘,民命同草菅。

    所以大人者,格心功獨艱。

  不是興工,就是巡遊,天下騷擾已遍。卻為北則突厥,西則高昌各國,南則溪山酋長,俱來朝見,獨有高麗不至,要發兵正罪。

  高麗國有二十四道,阻著三條大水:是遼水、鴨綠江、浿水,朝議要水陸並進,水路是由登、萊入海,陸路是由涿郡出兵。先傳旨登、萊打造船只,水軍糧餉器械,起民夫車輛騾馬,搬至海口。涿郡起造行宮,陸軍糧餉器械,起民夫車輛馬騾解至涿郡。那打船的,督並緊急,斧鑿之線,日夜不息。這干工匠,終日蹲在鹹水中,腰間都□□蛆蟲身死。這些搬運的,派著器械火藥衣甲,□□還好,不過是沿途照管,不致失所便了。最苦是車載糧米,州縣派定幾戶出一隻牛車,裝米多少。幾戶出一輛騾車,裝米多少。還有人推的羊頭小車,俱限定米數,那管你有車沒車,有牛馬沒有牛馬?自行僱倩。到兑糧米時,只要足數,插和沙土,攪入糠粃,只顧自地方出門,那管該衙門上納。這干車戶,那個是富民,不過是貼僱窮人。雖是都備行糧,途中遇有風雨山險耽延,行糧不足,不免侵用些。又有自己偷盜換饃饃茹茹燒吃的;也有照顧不來,被人偷去的。一到該倉,這些官吏斗級,需索常例,憎嫌彩色,簸揚糠土,那有一個是升合不少通完得來的?若是賣了車,賣了牛馬,完得來的,已是絕好的了。這些完不來的,歸來不得,叫他做甚營生活嘴?還有路上聞知上納艱難,知道了不事來,索性賣去糧米車馬逃去,卻又沒張批回,回去家中追比,也不得安生。這番山東河南北,也不成個世界,到處漸漸盜賊屯發了。只為:

  閭閻不得生機,且向萑苻覓活。

  這廂隋主傳旨,召募江、淮、吳、楚舟師漁戶,充水軍,由登、萊出海。用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為海道大總管。左武衛將軍周法尚為副總管,管領。又抽調河東、河西、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淮南、淮北精兵勇士,又淮南弩手,嶺南排鑹手各三萬,齊集涿郡。自己駕龍舟,由永濟渠到涿郡,居臨翔宮。時大集天下兵,共有一百十三萬八千八百零,隋主分為二十四軍。用右翊衛大將軍于仲文,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右翊衛將軍薛世雄,右屯衛將軍辛世雄,右御衛將軍張瑾,右武衛將軍趙孝才,左武衛將軍崔弘昇,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等,為二十四總管軍。

  左右出二十四道,左十二道,是:

    鏤方、長岑、滇海、蓋馬、建安、南蘇、遼東、玄菟、扶餘、朝繹、沃祖、樂浪。

  右十二道:

    黏蟬、含資、渾源、臨屯、候城、蹋順、肅慎、碣石、東施、帶方、襄平、提奚。

  隋主自於桑乾水上祭天,於臨鄭宮南祭地,於薊城北祭馬祖,賞犒軍士,分道向遼水進發。旌旗戈戟,照耀千有餘里。一面勅來護兒督領水軍同會平壤。這來總管奉了勅旨,自己想道:「自登、萊至平壤,一路都是海道,這用識海道、識水性的不必言了。但上岸擊賊,須得是武勇絕倫的人才好。如今招到水軍,或者是沒水拿篙,蕩槳扶舵,這都是長技。就是兩船相向,隔著放些箭,拋些火器磚石,也還支得。若短兵相接,不免脆弱。要緊是得一人充作先鋒。」因想起秦瓊這人,他有萬夫不當之勇,用他作前部,萬無一失。就差了麾下一個旗牌官,齎了一紙紮付,著他署鷹揚郎將,充前部前鋒,在登、萊取齊。別的將官調用,動不動說個如違軍法從事,來總管也知秦瓊是個豪傑,他又養高自重,故此以禮貌待他,不以尋常相待。

  這官領了這張紮,星夜趕至齊州。先到舊居去問,道在村中住家。把馬跑得一身汗,問到一所莊上,但見:

    繞門榆柳影婆娑,一逕陰陰鎖綠莎。

    簾惹飛花渾不捲,靜中時聽有吟哦。

  這旗牌只道秦叔寶是個尋常錫打壺瓶武官,平日央分上討陞,鑽求討差,抓不著癢處。要起用的,做偌大一樁大事。進了莊,到了茅堂,大聲道:「秦爺可在家麼?來元帥有公文在這裡,起用秦爺。」此時叔寶也知道來總管出海消息,也只道與他相忘,不料又來取用,不得已只得出來相見。兩下見了禮,旗牌道:「奉海道大元帥來爺將令,齎有紮付,請將軍為前部先鋒。」送過紮付,叔寶也不看,也不接,道:「末皂因老母高年,身多疾病,故此隱居不仕。年來日事耕種,筋骸懈懶,武藝生疏,如何當得此任?」旗牌道:「老先生不必推辭,這職銜好些人謀不來的。莫說出海立功,封妻蔭子;只如今到一到任,散一散行糧路費,也是一個小富貴。老先生不要辜負了來元帥美情,下官來意。」叔寶道:「實是親母身病,不能征進。」一邊排飯相待。席中又說起,叔寶道:「非不感來元帥之恩,思量報效,實是不能去。」抵死推辭,送了二十兩銀子與旗牌,又附一個手本謝來總管道:「自己母子皆病,彼此相依,不能離家,有辜德意。」要旗牌轉致善言方便。旗牌見他堅執,只得相辭而去。

    已結冥鴻志,無勞致鶴書。

    任教榮足戀,吾自愛吾廬。

  旗牌去了,秦母出來對叔寶道:「適才這差官來說,來總管要你做海道先鋒,這職事,須不似捕盜與旗牌一般,怎麼不去?」叔寶道:「孩兒只為母親年高,海道險遠,此去歲月難期,所以辭了。」秦母道:「既辭了也罷。依我學成武藝,豈可埋沒村莊?就你這隱居,也是待時,不是無志功名,時候到來,也不可蹉過。」羅士信在旁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憑著哥哥一身武藝,怕甚麼功名立不來?你道海道險遠,怕耽延時日,未易成功。我想高麗小小一國,如今聞得是天子親征,雄兵百萬,怕不泰山壓卵,極是容易成功,極是回來得快。你道母親年高,正為母親年高,正該早建功業,博頂鳳冠霞帔,與母親風光一風光,不該這樣畏縮。」叔寶道:「賢弟,不是我畏縮。今日雖然是個天子臨邊,水陸並進,自古道:『大國有征伐之師,小國亦有備禦之策。』況大兵二百萬,日廢糧食幾何?倘他憑城阻水,堅壁清野,大兵前無所得,後面糧食不繼,不能持久,未見就是決勝之策。就是目今,那百姓與軍士避役的,都嘯聚在河北山東地面,這禍畢竟就發,青齊地方,難免震驚,此我所以不欲出去。倘使我一時出征未回,家中又值亂離,母子兩地,實是牽係。」士信道:「哥哥說得盡有理;但小弟心中,還是像母親說,機會難乘,時光難再。」正是:

    鏡裡髮不待,髀中肉易生。

    肯教羞鄧禹,三十未成名。

  這邊叔寶已為家中搖惑,也動一點功名之心。那邊旗牌趕至登州,回覆來總管。來總管道:「秦先鋒到了麼?」旗牌繳上紮付,並叔寶稟帖,道:「秦瓊因母老患病,不能征進,有稟帖。」來總管接上來看了道:「你見秦先鋒來,果然有病麼?」這旗牌因叔寶托了他,也就回覆道:「見來,臉上黃色,似個有病的。」來總管道:「他面皮原是微黃,他總只為得個母老,自古道:『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他不負親,又豈肯負主。況且麾下急切沒一個似他的。」叫旗牌:「我還差你去,務必要他來。」旗牌道:「老爺,這廂刻日興師了,旗牌此去,他又堅執不來,恐誤軍機。這不干旗牌事,先此稟明。或者老爺這廂,再賞一個諭帖,說如再稽遲,定依軍法,他或者不敢抗違。」來總管想一想道:「我有一個帖兒,你到齊州張郡丞處投下,促追他上路罷。」這旗牌只得策馬,又向齊州來。

  先到郡丞衙參見郡丞。這郡丞姓張名須陀,他義膽忠肝,文事武備,莫不俱全。又且愛民禮下,是當時一個豪傑。投下來總管書,卻是要他敦迫秦瓊軍前聽用。張郡丞看了道:「我聞得山東有一個秦叔寶,可是秦瓊麼?」衙門裡有知道的答應聲:「是。」張郡丞想道:「凡人有些本領,巴不能僥倖一官半職,苟且功名。他卻不肯出仕,這人不惟有才,還有品。我須自往見一見,看他這裡。」就問秦叔寶家在那裡?旗牌道:「離城十里之遙。」張郡丞叫:「備馬,我自去見他,務必要他往征高麗。」

    馬蹄的的蹴殘花,路轉深林逕欲斜。

    指點從人休喝道,不將聲勢擾民家。

  到了莊前,叫從人通報張郡丞相訪,逕進草堂。叔寶因是本郡郡丞,不好見得,只推不在。張郡丞坐了一會,叫請老夫人相見。秦母只得出來。張郡丞定要以通家禮相見。再三推讓,分賓主坐了。張郡丞開言道:「令郎原是將家之子,英雄了得。今國家有事,正宜建功立業,怎推托不往?」秦母道:「孩兒只因老身景入桑榆,他又身多疾病,故此不能從徵。」張郡丞笑道:「夫人年雖高大,精神頗了,不必戀戀。若說疾病,大丈夫死當馬革裹尸,怎婉轉牀席,在兒女子手中?且夫人獨不能作王陵母乎?夫人吩咐令郎,萬無不從。明日下官再來勸駕。」吃了一杯茶自去了。

  秦母對叔寶說:「難為張大人意思,這須得去了。只願天佑早得功成,依然享夫妻子母之樂。」叔寶還有踟躕之意。羅士信道:「高麗之事,以哥哥才力,馬到成功。若家中門戶,嫂嫂自善支持,只慮盜賊生發,士信本意隨哥哥前去,協力平遼。如今不若留我在家,縱有毛賊,料不敢來侵犯。」三人計議已定。次早張郡丞坐了轎,旗牌騎了馬,竟來莊上,把這些村莊上小兒婦女,引了許多,都隨在莊前張望。張郡丞請叔寶公服相見。叔寶只得把舊時大帽通袖穿了,與郡丞相見。旗牌送上紮付,叔寶收了。張郡丞道:「久仰兄大名,不曾識荊。不意今日相遇。傅介子、班定遠,都是立功異域,唾手封侯。若以兄才,埋沒畎畝,殊是可惜。況且今大兵起行,直渡遼水,高麗必竟分兵據守,沿海兵備,定然單弱。兄為前驅,可釋遼水鴨江勿攻。唯有浿水,去平壤最近,乃高麗國都,兄長可乘其不備,縱兵直搗。若高麗知天兵已頓國都,必思內顧,首尾交擊,彈丸之國,可彈指下了。麗兵雖脆,然而多詐,兄長亦須防之。」因取出兩封禮來,一封是送叔寶盡儀,一封是送秦老夫人菽水之資。叔寶不敢拂他的意,收了。

  張郡丞起身,叔寶相送出莊門。張郡丞又執手道:「海外易清,只恐中原多事,而山東尤甚。相與掃清,是下官之志也。期為後會,莫便相忘。」

    英雄相見每相憐,攬袂相期共著鞭。

    右挈左提清海宇,莫將勛業讓前賢。

  叔寶不勝感激,送了他上轎,在家中收拾了戰袍盔甲,鐵槍金簡,將家中外事付與羅士信,內事付張氏,拜辭了母親。此時已生一子,叫名懷玉,囑付妻子,好生看管。就與旗牌一同起行。入城又去辭謝張郡丞,二人直從登州取道而去。

    馬帶別聲嘶柳外,人銜征淚濕青衫。

  兩人馬不停蹄,趲行至登州,進行營參謁來總管。來總管大喜,就撥部下精銳水兵二萬,青雀、黃龍船各一百號,自總中軍。付總管周法尚督後軍。先在行營犒賞了三軍,然後自己出海口,祭了海神。恰值西南風,先是秦叔寶戰船開出洋來,只見:

  水接天浮,波連空碧。不風而怒,濤翻浪激,立萬丈雪山;不雨而雷,山裂沙崩,震千群鼙鼓。煙開島嶼出,點點鳧鷗;天霽日光搖,輝輝金碧。極目處無非煙靄,茫茫何處津涯;驚心時盡是洪瀾,不分南北。正是任教河伯還輸大,縱是馮夷也失驚。

  各船以次出洋,舟檣如林,旗幟如錦,衝風破浪,耀武揚威。等閒把一個高麗,都不在目中了。

    旗翻幔海威先壯,帆指平壤氣已吞。

  總評:

  海道是一支奇兵,卻煙海茫茫,煙何處備禦。煙汀沙渚皆我進兵之路;濤生風順皆我進兵之時。以我之所長,攻彼之所短,況水陸並進,彼並兵於陸,則海口空虛;彼分兵相拒,則兵力單弱。海道不可不講也。偶拈出為復遼之籌。

  前面只敘他巡遊並奢侈,民之不堪已自可想。傀千里糧,兵家所忌。騾馱車載,民力難堪。蓋自漢取朝鮮,已先有樓船之役矣。如以海道為不足恃,而必欲關門進取,不幾舍易而就難乎?夫乘風直搗,我無所不攻,則敵無所不備。故取遼者,必以海道為要著。從陸而有功者,以有海道之師牽制之也。鄧艾牽制姜維於沓,而鐘會乃得取陽平,意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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