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硯齋詩鈔/01

雙硯齋詩鈔
卷一
鄧廷楨

登燕子磯〈庚申。〉

奇境闢洪濛，登臨俯太空。雲連京口白，日射海門紅。松子落如雨，蘆花狂趁風。明朝渡江去，願借大王雄。

夜泊金山

江上疏鐘度，雲峯入暮青。樓臺開四面，泉水味中泠。薄霧不遮塔，遠鐙時亂星。灑然羨漁父，煙月卧寒汀。

三月廿三日紀夢〈辛酉。〉

曉日蔥蘢上茜紗，枕邊清夢不離家。分明昨夜依慈母，笑說長安看杏花。

散館後將乞假南旋先呈諸父〈壬戌。〉

記得殷勤勖祖鞭，長安小住忽經年。敢誇瀛島承先世，稍喜泥金慰膝前。宦况如船初入海，鄉心似箭欲離弦。鴻魚爲報還家信，約畧江南五月天。

高郵道中〈癸亥。〉

百里高沙路，蒲帆盡日過。芙蓉山郭小，楊柳水邨多。不斷魚鰕市，時聞欸乃歌。一杯聊自遣，清嘯出鷗波。

召伯湖

召伯湖千頃，鳴榔處處聞。沙痕隨岸盡，颿影隔隄分。霧重溼如雨，鴉多飛作雲。聯吟興不減，把酒話斜曛。

蒙陰夜發

野店人初起，山城烏尙嗁。壓檐霜氣重，入樹月光低。寒柝催雞口，新芻健馬蹏。當罏誰賣酒^[1]，鐙火大隄西。

羊流驛道中

一聲雞唱半天星，僕僕征車不暫停。凍浦踏開人跡白，亂山圍住馬頭青。楓林宿霧三叉路，楊柳西風十里亭。道左羊公祠尙在，殘碑讀罷有誰聽。

雨後登陶然亭二首〈甲子。〉

吹面西風瑟瑟寒，疏林缺處見西山。一聲清磬寺門近，恰有癯僧汲水還。

行過窰臺路轉幽，積霖初歇作清遊。夕陽滿地蘆花水，仿佛桃根古渡頭。

秋齋遣興四首〈丙寅。〉

怒雷昨夜逐蒼虯，曉雨琤瑽響竹樓。漠漠沈陰吹不散，輕寒釀出十分秋。

涼風颯至北窗陰，筆架琴牀潤轉深。客界烏闌主研墨，要翻古帖寫來禽。

連宵新雨欲迎秋，小圃幽花翠幄稠。烏鵲不飛銀漢迥，一天涼意到牽牛。

薄暮風生暑氣微，嫩涼已可著羅衣。鳳仙花外雨初過，幾點溼螢高下飛。

題蕭山汪氏雙節堂集為蘇潭吏部作二首〈蘇潭名繼培，予乙丑分校所得士。〉

奇行翻成偶，清操合並傳。迴瀾雙赤手，恤緯兩青年。呼搶真無地，艱難報所天。藐孤今皓首，苦廢蓼莪篇。

昨歲收珊網，桐孫毓秀殊。家聲承老鳳，壺範述慈烏。綸誥襃貞婦，琅函集大儒。感君能養志，搦管紀勤劬。

送王竹嶼之官杭州二首

秣陵曾記把杯時，又向京華接羽儀。賦別頓教千里遠，論交翻悔十年遲。書生作宦終非俗，名士傳家例有詩。〈新刻尊甫葑亭先生《雙佩齋集》。〉一片盧溝橋上月，照人今夜是天涯。

鴛湖東去峭帆收，松嶺錢江是舊遊。定有前身證坡老，故令通守到杭州。不妨觴詠才原大，如此湖山仕亦優。羨絶板輿堪奉母，絲絲官柳六橋頭。

題魯海漁桐陰擫笛圖三絶

幾樹梧桐一院陰，有人吹笛寫秋心。傳神虧煞丹青手，紙上猶聞裂石音。

賓主喧闐太乙舟，〈陳石士齋名。〉鶴飛孤調李郎儔。更深殢酒不歸去，星漢照人無限秋。

廉纖疏雨滴空階，三弄胡牀感客懷。卻憶桓伊當日事，鄉心一夜到秦淮。

晚晴

半晌廉纖雨，幽軒得晚晴。溼雲低樹盡，斜日上樓明。蝶抱殘紅墜，鶯藏嫩綠輕。春衫宜薄暝，酒意正微酲。

題鄭灌甫雪月觀梅圖〈戊辰。〉

雲裏玉妃翻寶瑟，蟾蜍耐冷繁星失。冰肌姑射試新妝，西風一夜香生室。有人標格最高寒，欲眠不眠蓮漏殘。金缸半燼錦帷卷，抛書無語憑闌干。長河流影向人瀉，茶煙孤嫋鶴欲下。花魂月魄不分明，知誰是我前身者。

團扇

誰家妙製擬裁紈，揮向羅襟暑欲殘。入手便生風駘蕩，對人長似月團欒。忍教秋怨含情寫，曾掩春山倚醉看。要倩羊孚書雪贊，不須搖動已清寒。

題歸廬汪先生象〈庚午。〉

歸廬先生古之人，結廬舊傍湘湖濱。經神治譜千秋業，聖域賢關八袠身。守身便是傳家事，雙節慈親教識字。〈先生少孤，賴兩節母撫之成立。〉歐陽修母范滂兒，小時已解全歸義。含芬綺嵗掇儒冠，硯向蓮花幕下安。棠舍相依皆召杜，藥言親纂陋申韓。〈治刑名，著有《佐治藥言》。〉一編苦守芸香簏，五典三墳是能讀。半壁秋鐙校豕魚，〈有《秋鐙校字圖》。〉百城古牒撐腸腹。文心鬱怒筆生花，倒峽詞源氣自華。蕊榜聯翩看集錦，蓬山咫尺又迴槎。〈乙未進士，徵爲武英殿校書，以憂不赴。〉九天閶闔親臨試，帝曰此才能作吏。仙令初飛葉縣鳧，專城遂展襄陽驥。雅抱謙言學治初，〈著有《學治臆說》。〉九疑山下雨隨車。〈初授甯遠，繼權道州。〉舂陵行補齊民術，〈治道州，作《後舂陵行》。〉泠道人遵善俗書。〈治甯遠，刊《善俗書》。〉浮沈宦海身難健，引疾幡然竟肥遯。爲愛吾廬歸去來，灌園始遂當年願。〈初謁選，即作《灌園圖》，明素志也。〉苦念茹荼雙北堂，捧將天語敬焚黃。贈言集刻平泉石，旌節坊崇大義莊。〈先生旣爲兩母請旌於朝，復乞言藝林刊之貞石，曰《雙節贈言集》。〉城南高閣峩峩起，萬卷藏書課孫子。雞次羅胸細注經，螺紋指掌閒評史。〈著《三史同姓名錄》。〉元日詩成禮告存，〈晚年，每元旦，必有詩告存。〉萱蘇益壽道彌尊。去來了了營生兆，〈自治兆域，表曰「龍莊歸室」。〉心跡觥觥託夢痕。〈手訂年譜，題曰《病榻夢痕錄》。〉先生本是邦之彦，身世精金經百鍊。錢江東去禹陵西，巋然獨峙靈光殿。我識郎君乙丑年，藤廳風度最翩翩。服膺爲述趨庭訓，會面偏慳掎襼緣^[2]。昨年捧檄之江路，化鶴丁公已歸去。躡履來登雙節堂，一幀遺象猶儒素。清標晬盎義心融，今日鬚眉始識公。不敢題詩先下拜，瓣香我欲祝南豐。羅刹江邊已秋草，蒼涼古驛西興道。我來不及見先生，太息歸廬歸太早。

喜雪

時節屆三九，屢雨不成雪。南風淡宕來，海氣蒸已熱。中宵朔吹轉，詰旦瑞霙結。初如颺珠塵，繼乃散瓊屑。冷助梅花香，重壓竹枝折。黃昏勢未已，入夜愈聯綴。衾寒睡易醒，柝凍聲欲裂。晨光透熹微，書幌映皛潔。開門添霽色，燦若銀屏列。幽意洵曠怡，民情更欣悦。豈惟禾稼登，兼卜萑苻絶。兹州濱大海，港汊肆餘孽。所期屢豐年，窮黎快餔啜。山城飽稻粱，水鄉足魚鼈。斯民足生計，甯復事剽竊。念此盈尺祥，一笑開眼纈。推窗對玉山，滿酌醁醽洌。

宿雨

宿雨不得霽，滿庭生綠苔。燕泥當戸墮，蝸篆上簾來。陰重芭蕉展，香淸茉莉開。微涼侵暝色，隨意發新醅。

送甯波司馬陳江洲移官乍浦二首〈辛未。〉

極浦東南渤澥寛，牙旗一角障迴瀾。珥蟬淸節追前輩，驅鱷威名稱此官。〈君曾隨李忠毅公擊賊海上。〉地擁湖山民俗美，畺分吳越海防難。遙知煙雨樓邊路，定有兒童竹馬歡。

兩載明州治行殊，果然循吏是通儒。我來正要鶯求友，君去偏如驥騁衢。報最三年行領郡，移官半壁尚分符。鴛湖儘可供吟歗，莫更句留爲月湖。

勘田太平即事

箬橫東去路迢迢，傍海依山入望遙。蕎麥雪深迷遠岸，蘆花風起咽寒潮。地緣斥鹵生常薄，人是椎愚俗未澆。慙愧道旁諸父老，焚香十里漫遮邀。

堇江晚晴

篷際雨聲歇，當風一啟窗。斷雲低遠岫，殘照澹空江。漾米人爭水，梳翎鳥聚矼。甬東看咫尺，歸棹趁奔瀧。

歸獵圖

長風吹積雪，飛過大蓬山。一騎出林疾，孤禽銜羽還。寒雲壓裘重，新月趁弓彎。去去尋歸路，鳧洲鶴渚間。

望雨二絶

梅雨久不晴，一晴竟半月。灌田事桔橰，毋乃農力竭。

望雲祝天工，一雨無限好。平原早稻秔，官閣閒花草。

九日奉化道中

不爲登高去，籃輿度野原。好山青一縣，遠水白孤邨。秔稻秋畦路，幡幢古寺門。黃昏逕投宿，叢菊繞籬根。

出明州望京門口號

橋迴徑直水彎環，繞郭羣峯擁髻鬟。絶似春明門外路，秋煙一騎看西山。

萬竹園舊居作四首〈壬申。〉

薄宦東南等繫匏，賦歸聊復整衡茅。桃花種處猶前度，燕子飛來是舊巢。三徑未荒陶令宅，十年重到冶城坳。先人手澤都無恙，桂樹成圍竹長梢。

樓臺無力起應難，吾愛吾廬覺易安。刪竹從教風有韻，補梅要與雪爭寒。虛窗塵淨紗宜換，舊壁詩多粉尚完。最愛童時垂釣處，沿池添得小闌干。

瓶花左畔列牙籤，鎭日焚香下布簾。束髮兒能受章句，齊眉婦解理虀鹽。良朋憶舊車頻過，羣從耽吟韻屢拈。淒絶板輿難再奉，素衣無限淚痕添。

不是邨居地亦偏，逌然小住且隨緣。出山泉水眞多事，入坐風光劇可憐。早韭晚菘殊戀戀，春庚秋鴂自年年。便須長作棲遲計，負郭還求二頃田。

題畫二絶

谷口長松澗底藤，石橋山路晚登登。小窗面水成孤坐，斗酒囊琴客到曾。

瓜皮艇子繫前溪，知有柴門傍水西。行盡空山人不見，一灣紅樹畫眉嗁。

畫竹高平書院壁上〈癸酉。〉

我家萬竹園，十畝森寒碧。朅來中山居，槖筆暫爲客。東軒對小圃，頗亦雜樹石。不如王子猷，種竹滿第宅。乃似蘇子瞻，畫竹雪色壁。芒角不可囘，作勢欲百尺。明月落空庭，一片飛鴻跡。

五湖漁隱圖

具區三萬六千頃，中有幽人閒息影。鱸鱠時兼蓴菜香，鷗盟獨對荷花靜。我亦家居傍五湖，一峯縹緲對吾廬。他時好結持竿侶，明月灣頭作釣徒。

中山雜詩二十首

秣陵東去路橫斜，誰種河陽一縣花。瀨水抱城山繞郭，綠楊深處是官衙。

城東卜吉建宫牆，庭檜蔥蘢泮藻香。測景者番眞得地，上頭星象應文昌。〈學宮舊在城外，今移小東門内。〉

虎卧龍跳筆陣雄，夜深光氣尚熊熊。校官碑與平原敘，雙峙琳琅照泮宫。〈《校官碑》《顏魯公送劉太沖敘》皆在學宫。〉

懷白亭懷白府君，桐鄉一例誦清芬。年年父老祈春社，手把椒蘭夾道焚。〈邑城隍神乃唐縣令白公季康，邑人稱爲白府君。廟後有亭曰「懷白」，可供吟眺。〉

繡衣青瑣鎭相望，鳴鳳摶鵬弈葉光。聞道秀才祈利市，歲朝先過狀元坊。〈城廂有繡衣、青瑣、諫臣、雙鳳鳴陽、鵬摶、狀元等坊。〉

花園巷裏鬧餳簫，仙境街前挂酒瓢。貪看卧龍山色好，一時齊上望京橋。

青旗爭看勸農歸，桑柘陰中宿麥肥。行向七鄉圩裏過，水田稜稜畫僧衣。

使君膏澤徧桑疇，十二鄉田報有秋。催賦不須租吏到，邨邨昨已設茶頭。〈縣志稱，每年錢糧，急公者四十餘里，茶頭排首設茶會催，有蒂欠者罰之。〉

農桑樂業最風清，况是弦歌化已行。一角小樓鐙火暗，誰家深夜讀書聲。

水鄉物産最豐饒，茭藕鳧魚上市橋。第一翻匙香雪好，中廚炊出米長腰。

淺紫深紅簇簇開，街頭四月賣玫瑰。一聲聲趁東風喚，多少卷簾人出來。〈邑産玫瑰花。〉

人家生計最勤劬，白氎青氊似錦鋪。省識舞衫歌扇好，爲他辛苦製氍毺。〈邑民多以製氊爲業。〉

沽來邨釀未堪嘗，罈酒深青老酒黃。辜負醴泉名色好，酸寒不中酒材良。〈所出酒有罈酒、老酒各種，皆劣。城中有醴泉，志稱其水可釀醋。〉

秦淮流水綠波長，此處尋源可濫觴。莫道涓涓纔出磵，縠紋已帶綺羅香。〈東廬山爲秦淮發源之所。〉

臼湖春漲碧於油，幾箇漁舟水上浮。打槳女兒年十五，朝朝湖水照梳頭。〈中山八景，臼湖漁歌其一也。〉

羊墓旁鄰左伯桃，可憐生死等鴻毛。踏青人散寒煙暝，猶聽長松戰夜濤。〈縣西南有左伯桃、羊角哀墓。〉

一區廢宅鎖莓苔，此地爭傳正學來。料得千秋好魂魄，崇祠祗戀雨花臺。〈縣有方正學先生故宅。〉

寺名無想通禪悅，庵號巢雲隔市闤。遊徧城南更西望，一枝痩塔補秋山。〈永壽寺塔，形家以爲補西北山勢之缺。〉

石羊頭角尚崚嶒，句漏仙蹤古井澄。惟有琛山更奇絶，春分夜半看神鐙。〈邑有黃初平叱石處、葛仙翁井，皆傅會仙跡。琛山有大茅君祠，每於春分夜見神鐙數百，則主歲熟。〉

花開婪尾日遲遲，擊鉢聲中費酒卮。今夜旗亭明月裏，不知誰唱竹枝詞。

書適

荏苒年華又晚春，小園端合著閒身。攜鋤自劚貓頭筍，作膾思嘗雉尾蓴。紙檢硬黃臨草聖，杯浮大白酹花神。曉風暮雨都吟料，掉首翻勞覓句頻。

爲嚴小秋題憶秋圖

無那秋心逼夜闌，白雲紅樹望漫漫。人從落木聲中老，夢逐征鴻到處殘。千里蓴鱸齊掾去，一番蕭瑟楚詞寒。年來盡醉家山酒，莫向西風感百端。

題一聲長嘯萬松間圖二首

蒼官園住講堂青，謖謖風來酒乍醒。人語濤聲渾不辨，總和鐘響落南屏。

芒鞵曾踏萬松陰，獨對虯枝擁鼻吟。何日支笻認鴻爪，鳳山頂上聽鸞音。

題畫二絶

綠陰深處水如環，載酒何人撥棹還。行過石橋東畔去，脩眉一角六朝山。

支笻來聽響潺潺，囘首琳宫夕照間。恰似天台石梁上，飛流百道界秋山。

偶成

新水鱗鱗沒釣磯，野桃照影覺紅稀。東風似惜花摇落，扶上高枝作蝶飛。

篁邨九弟以素冊乞書新舊作旣應其請復繫以詩

墨池退筆尚崚嶒，手寫蠅頭滿剡藤。廿載閒吟判覆甕，一宵涼雨又挑鐙。盧前王後眞多愧，燕瘦環肥總不憎。今夜阿連應有夢，東堂佳句爾猶能。

宿石虎林

迴頭天闕挂斜暉，下馬從容款竹扉。煨芋枯僧雙眼碧，拈花瘦佛一鐙微。苔湮斷甃蝸牛鬥，煙暝承塵蝙蝠飛。月下模糊看飲羽，颼飀風已欲吹衣。

歲暮無事檢點一年中親朋所寄書感而有作

魚緘雁字未抛殘，肯作陳陳故紙看。暗數幾人關肺腑，生憎一味說平安。石頭城下浮沈易，天末風前會晤難。猶有數函遲未答，幾迴開闔到更闌。

癸酉除夕先太宜人之喪至是近大祥矣淒然作此

忽忽今宵又歲除，素衣揮涕向苫廬。驚心日月堂堂去，入夢音容脈脈疏。几薦辛盤虛泛蟻，帖成丙舍久枯魚。〈爲先大父曁先太宜人新刻合祔墓誌始成。〉槐榆轉眼分新火，忍逐東風赴鶴書。

校勘記

1. 「罏」，原作「鑪」。據改。
2. 「緣」，原作「綠」。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