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紀聞/01
靖康元年十一月初五日,樞密馮澥歸自河東,具言金人索金玉輅及上尊號事,朝廷從之。澥行才兩日,中途遇王雲,復同還。雲堅欲割三鎮地,是時金人已破河東襄垣縣,次侵滑州,告急者踵至,朝廷降詔,使人為備而已。
十四日,河陽告急,朝廷召文武官於朝堂聚議。御批云:
「三鎮與之,利害如何?茲事體大,朕不敢專,其詔百官共議,仍不得持兩可說。」
是日,百官立班給筆劄,親書利害,許割三鎮者,不勝其多,范宗尹其首也。稱不可與者才三十人,何其首也。與者言曰:「三鎮既嘗許之,今不與,是中國失信,不若且與之。縱復猖獗,則天怒人怨,師出有名,可不戰而屈也。」不與者曰:「國家更三聖始得,河東陵寢在焉,河北天下之四肢,茍去,吾不知其為人,貢賦乃其末耳!況天下者,乃太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敬瑭之事,豈可遵乎!」朝廷竟從與者之議,遂割三鎮,遂罷何中書侍郎領開封府事。
是日,復下哀痛之詔,仍俾河北、河東、京畿等路並行清野。士民讀詔,莫不感慟。
十五日,詔免京城公私房錢,命尚書梅執禮為清野使。
十六日,金使王芮等十三人到闕議割地,其辭頗不遜,仍欲大臣親諭河東、河北之民,交割地界,朝廷許之。是日,邊報益急。
十七日,道路傳聞遊騎已渡河,執政諸公似未深信,皆云:「自秋末,僉事李回已將兵防河矣。」但邊報益急,殿前司乃遣馬綱作斥堠。已而召募忠義團、結使臣,將以修守禦。是日戒嚴。
十八日,既戒嚴,內外驚擾,近城居民流離遷徙者,不絕於道。軍人保甲乘時作亂,劫掠財寶,焚燒廬屋。得城東巡檢魏清捕殺三百餘級,稍定。朝廷指揮城外居民搬入,聽就寺觀止。
十九日,開封府揭榜云:「前日北兵來,系拆彥質潰兵,已招安訖,城外居民,各仰歸業。」又榜云:「清野指揮更不施行。」太學生丁特起上書力辨,以謂「邊報每急,事未可知,堅壁清野,在今日立不可緩,不應輒罷,仍乞以在城兵盡屯城外,以待敵至,使無緣遽犯城壁」。並守禦八策獻。書下樞密院,大臣阻難,不行。是夜二更,馬綱還報,金人已渡河。大臣猶未之信,再遣使臣劉詞,將步騎三百出封丘門遠探。
二十日,劉詞遠探星馳而還,云:「兵次陳橋,為金人掩殺,傷者幾百人。」大臣始倉皇,而計無從出矣。是日增置都大提舉京城四壁守禦使官吏,以樞密聶昌領之。
二十一日,詔罷諸司庶務,專以應副軍期為主。遣使交割東北地界,以通和國信使為名,同樞密使聶昌使河東,門下侍郎耿南仲使河北。
二十二日,耿南仲、聶昌偕金使王芮一十三人等出國門。時金兵已壓境,大臣尚執和議,苦無經畫。著作郎胡處晦作長歌切中時病,其詞云:「天邊客子未歸來,玉關九門何窄塞。大臣裂地過沙場,鐵騎憑河又馳突。官呼點兵催上門,居民袞袞閭巷奔。請和諱戰坐受縛,烏用倉卒徒紛紛。黃河一千八百里,沙寒樹長險難恃;官軍觀望敵如煙,筏上胡兒履平地。大臣持祿坐廟堂,小臣血奏交明光;胡兒笑呼一彈指,公卿狀如鹿與獐。明明大漢亦有臣,誰謂舉國空無人?賈生絕口休長慟,用者不才才不用。」
二十三日,命保甲、軍人、百姓、僧道等上城守禦。其勢日益緊急,執政直宿聚議,親視諸城。又置四壁彈壓提舉官各一員,都統制官各一員。提舉東壁王時雍,南壁舍人李擢,西壁侍郎邵溥,北壁給事安扶。統制東壁辛康宗,南壁高侍,西壁張捴,北壁劉衍。其余諸門,彈壓統制官不可殫記。又命劉延慶提舉西壁,劉韐副之。
二十四日,王瓊、鄭建雄勤王之師八千人到闕,上令此兵駐紥內地。
二十五日,殿前司以京城諸營兵萬人,分屯五軍,以備四壁策應。前軍屯順天門,左軍中軍屯五嶽觀。右軍屯上清,後軍屯封丘門。左中三軍姚友仲統之,右後三軍辛康宗統之,范瓊、張仙、裴淵、汪長源輩各統軍在城屯駐,城外者不知廟算為何如也。迨曉,遽傳兵已滿四壁,乃降黃榜,告諭士庶云:「金人遊騎已及郊畿。」士庶讀之,莫不驚懼。
二十六日,傳聞元帥、國相來自河東,副元帥太子來自河北,輻輳闕下。朝廷增遣所募忠義及百姓等詣城守禦,甚嚴備。
二十七日,諸城搜索奸細,豪猾輩因緣騷擾,往往及無辜。已而群聚捶殺太尉辛康宗及使臣等,四壁擾亂。迨晚,捕為首者五人,腰斬東壁。已而詔罷百姓不許上城守禦,散行召募忠義之士,旗幟滿城,召募者多市井遊手之徒耳。復捕奸細三人,市僉號令。繼聞金人欲捕內官,又詔內官不許上城,傳宣者以黃旗號焉。金人十萬眾,其間多掠吾兩河之民,充數於其間,復擄近京之民,運石伐木,造攻城之具,執役者眾。太子紥寨劉家寺,相國紥寨南郊壇,四壁諸城皆臨河紥小寨,圍閉周密,不以數計,旗幟人物,公然往來郊野間。自此朝廷召募益急,罷相唐恪,以何代之,孫傳知樞密院事,曹輔僉書。又以何提領召募奇兵,孫傳提領召募忠義。已而郭京於殿前得,傅文政於草澤得,楊惠廣於釋子得。郭京自云有妙術,擲豆為兵,且能隱形,廟朝諸公以為神人,一京翕然共仰重。傅、楊亦挾術自是,樞密除擢,不問能否,微賤自布衣而為統制,由技術而參機謀,以商賈而任將佐,其弊殆不可勝言。列皆領兵往來城市,真類兒戲。有識之士,頗為朝廷憂,而廟堂自以為得計也。民情惴惴,造撰傳播之事非一。軍兵輩復乘間騷動,朝廷患之,散榜立賞,緝捕甚緊,斬首號令者相繼。金人水土之工日夜不輟。是日,諸門縛炮架,造鵝車。
二十八日,南道總管張叔夜勤王之師三萬到闕,長子將前兵,次子將後軍,自將中軍,屯玉津園。
二十九日,上幸東壁,撫勞將士,增秩賜帛。
閏十一月一日,上幸南壁,撫勞將士如前。叔夜領兵起居於南薰門下,軍容整肅。上喜,命解右僕射笏印金帶以賜之。已而上幸宣化門,徒步登拐子城,親視金人寨虛實,儀衛悉屏,惟內侍數人從。偶雪,作泥淖,身被鐵鎧,步履如飛,天顏憂勤,愁悴跼蹐。是日,奇兵作亂,毆統制王健,殺使臣十餘人,內前大擾,太尉王宗礎引兵戮數渠魁方定。王健創奇兵,何損之,有識者頗以為笑。蓋自古兵法,奇兵皆臨機制敵,未聞領奇兵以自名也。況未嘗出奇,自輟變亂,大抵今日所謂奇兵者,類如此耳。
初二日,上幸西壁,撫勞將士如前。金人攻善利門,告急。姚友仲選五軍中神臂弓、硬弩手一千五百人策應,乃止。
初三日,上幸北壁,撫勞將士如前。上凡四日撫勞,每巡壁,不進御膳,取士卒食食之。復以餉士卒,人皆感激流涕。自初巡壁,雨雪交作,四日未嘗止。皇后親用內府幣帛,與宮人作擁項及衣被等,分賜將士。酒卮一賜統制而下。是日,金人攻通津門甚急,姚友仲選前軍將副部隊一千人策應,軍兵下城接戰,殺獲甚眾。
初四初五初六日,金人攻通津門、宣化門甚急,大臣親往督視,猶未有用兵意。太學生丁特起上書論列,謂金人有三可滅之理,而兵有五不可緩之說。書奏不報,金人到關幾旬日,見朝廷未嘗用兵,而金人攻益急,善利、通津、宣化尤箭發如雨,中城壁如猬毛。又以磨石為炮,間至城上,樓櫓摧破。姚友仲於三門兩拐子城別置兩門,去馬面三十步許,砌以磚石,中間開小門如城門法。四圍復置乳墻迎敵,自拐子城門出入。不日而成,所賴以固。先是,術者言,京城狀如臥牛,金人若至,必擊頭項。善利門其頭也,宣化門其項也,通津門在善利、宣化兩間,此三門者,乃受攻之地。後果如其言,大臣預知而不之問。
初七初八日,殿前太尉王宗礎領牙兵一千人,下城與金人戰,統制官高師旦死之。是日,姚友仲正策應拐子城,躬率將士督戰,凡數合,金人稍退。既而攻益急。初,朝廷為防秋計,上幸封丘門,城外按炮,錫賫不貲,炮石迄今盡置城外,莫知其數,及金人攻善利、通津、二宣化三門,不數日,城下立炮架數百,乃盡得前日之所按者以為資也。
初九日,金人攻善利、通津門甚急,復於護新橋河疊橋取道,姚友仲選銳兵下臨分布床子九牛弩、大小炮坐,又於城下絞縛虛棚,人立如山,箭下如雨,金人迨晚不能寸進,乃棄橋,益造火梯,編橋撞竿、鵝車、洞子之類,皆攻城之具也。疊橋之法,先用木簰浮水面,次用薪,次席,次土,增復如初,矢石火炮不能入。火梯、雲梯、編橋皆與樓櫓相高,亦有高於城者。大梯可以燒樓櫓,雲梯、編橋可以倚城而上,皆用車軸推行。洞子可以治道,可以攻城而上,亦用車軸推行。洞子其狀如峻屋,上銳下闊,人往來其間,節次續之,殆有長數十丈者,上用生鐵裹,內用濕氈,矢石灰火皆不能入。如治道,則要安炮並推梯之類,攻城則要取土透城,其機巧殆未易數。
初十日,詔展公私房錢,縱市井賭博,以蘇小民。內前有斬首號令榜云:「司文政上書,言極無理,奉聖旨處斬。」士論初以為疑,已而免解進士費文端奏劄稱:「文政所言,雖無理,不應棄市,雖草茅一介不足惜,而士之去就,往往視此,恐塞天下之路。乞以文政上書揭示,使中外知文政被誅之罪。」迨晚,開封府奉聖旨備文端奏劄云:「教坊樂人司文政,伏闕上書,助金人害國。」士論始息。
十一十二十三日,大雪。意未解,士卒暴露,有詔:「朕不自安,再幸四壁,犒勞將士。」連日鑾輿之出,正大雪苦寒,馳馬戎服,露手揎腕,其賜賫如初,仍命將士披城接戰,間有得級者,又賜以酒食,遺金人寨中。
十四日,通津門發炮,中金人一裨將。初傳王芮,繼聞乃金人劉安也。捷奏,上喜之,命以武功大夫並金帶以賜監炮使臣。又以武功大夫空名誥一、金帶一、示待漏院之側,募人能戮金裨將一人者給之。又揭示賞格,自獲酋長迨小番等,賞各有差。復詔許人輸財助國,日有獻者,皆量多少命以官。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日[1],金人攻諸門益急,但命使往來,士庶莫測其故。太學生丁特起上書,乞用兵講和之計早決,無淹延未斷,養成大患。奏不報。統制官姚友仲奏劄謂:「金人攻城急甚,兵既不用,乞遣使議和為便。」亦不報。先是,金人初到闕,姚友仲與諸將議擊之,幸其遠來,其眾必疲,行列未成,若選精兵六萬,出四門分布,乘勢而擊,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眾必潰亂。有可破之理。過此,日復一日,其勢益盛,援兵不至,士氣阻喪,雖悔無及。是時,唐恪正主和議,恪不之信,迨其攻城既急,罷相唐恪,而相何。而友仲乃有講和之請,復不加省。恪主和議而未嘗決,何主用兵而未嘗用,是時友仲、特起之奏,俱不得行,要知恪謬而無斷,誤國於前;剛而寡謀,誤國於後。大臣如此,宜彼強而此弱也。
十九日,樞密曹輔、左丞馮澥出使,寨中莫測其故。是日,善利、通津、宣化等門金人炮座數百,炮擲如雨,人不可存,往往中炮死者,日不下數十也。
二十日,金人渡陳橋,俯宣化門,欲涉河之南。有黑旗子三人已登,都統制王燮同姚友仲率驍騎使臣數十,及兵士西人百餘披城下戰,殺略數人,金人乃退橋之北,入鵝車洞子中。俄頃,宰相何巡至城上,黑旗子復如前登岸,城上矢石如雨,金人略不顧,城腳之西有披城下寨者,兵約六七百人,見金人到眾,欲與交鋒,望風退走。金人引眾進逐,厲聲城上大呼曰『後面應』,而眾已潰散,勢不可回,隔岸矢石如雨,中傷者數百,自填陷馬坑而死者百人,金人輒大笑。
二十一二十二日,諸門各有披城下戰,殺傷金人亦多。
二十三日,統制官發兵千人,自宣化門披城出戰,士氣甚銳,迫逐金人幾欲棄寨而北。士卒貪功,輒率意渡河,未及北岸十餘步間,河冰陷裂,士卒驚亂,而金人遽迫岸交手,迎敵陷河而沒者百餘人,自是士氣益折。
二十四日,彼勢益銳,火梯編橋到城下如鱗次,燒宣化門敵樓三,間發大炮如雨,箭尤不計其數,其攻甚力,獲龍河悉填滿鵝車,領眾直抵通津門、宣化門、三門下無數步許。力攻二城,其勢甚銳。
二十五日,大雪。未明,南壁有氣若橫青山,城上有赤氣橫亙十里,其氣如血,黎明不消。金人乘寒急攻,通津、宣化二門益急,詔六班俱登城,城上及虛棚人物戈戟如織。郭京領正六甲兵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大開宣化門出敵,城中士庶,延頸企踵於門,立候大捷者數千人;縱行旁觀,鼓噪以助勇者又數千人。俄頃云:「前軍已奪大寨,立大旗於金寨矣。」又云:「復奪馬千匹矣。」時有令云:「除守樓使臣軍兵外,餘人並不許上。」蓋京六甲正法能隱形,若城上人眾,恐為金兵覘望。言猶在耳,金兵分布兩翼而進,沖京前軍,一掃殆盡,皆望護龍河,積屍不可勝數。復自雲梯編橋並攻上城,迎敵官軍班直雖排布如雲,無一用命死敵,皆下城遁避,守禦官吏相繼奔走,金兵遂發火攻,敵樓金人相踵而上,揚旗幟,眾悉潰散,百姓大呼:「金兵已上城也。」自宣化門,金兵三百餘人,分作東西兩隊,旗鼓引眾,弓矢射逐已次第分。守禦官兵擁窄,不能施放,退師迤邐崩潰,下城外鐵鷂子作陣,鼓噪而行,與城上金人相為形勢。士卒下城,投戈散地,四壁數十萬眾棄城而下,獨北壁守禦如故,樞密孫傳躬親宣諭士卒,下城守內救駕,至次日方下城。居民皆驚擾,號呼奔走,軍士輩乘亂劫殺,臥道上者如麻,捶殺太尉姚友仲,將士、使臣、宦官被害者不可勝數。迨晚,諸金人縱火燒諸門,及新城里居民居宅、王公大宅,劫掠殺擄,火光亙天,達旦不滅,百姓哭聲震動天地。金人未嘗下城,殺掠者皆潰散軍兵輩耳。自早至夜,舊城諸門悉開,新城里四壁居民被害者尤多,龍造宮、寧德宮諸王帝姬后妃,皆潛入大內。上倉皇召大臣,親王至者惟濟王謝克家,上召王克家入小閣中,計議遣使,軍中傳聞,上有意極謙,皆是全活生靈之意。
二十六日黎明,有旨,百姓赴宣德門請甲救駕,使命雜沓傳呼,其聲哀怨。已而上御宣德門,親諭軍民,露腕憑欄,大呼於眾曰:「事體至此,軍民欲如何?有謀即以獻,朕當聽從。失守之罪,一切不問。」仍命百姓請甲及軍器等前去,各保老小。上倉皇,不覺墜帽,百姓奏問稱你我,亦其情迫倉皇,不暇他議也。士庶初慮上有遷徙計,因泣告樓下曰:「陛下一出,則生民盡遭塗炭。」又呼曰:「寡人在此。」士庶號慟,上亦為之掩泣。已而士庶感憤,請甲逾三十萬人。惟止四軍及班直有四萬眾,馬數千騎,及護駕人馬等皆欲出奔行門,指揮使都虞侯蔣宣引數百眾升祥曦殿,大呼曰:「請官家遠出,這裏不是官家住處。」其勢甚遽。上曰:「教我那處去?」眾曰:「須討一線路去。」上曰:「卿等忠義,亦不可不備糧食及金寶隨身。」乃詔殿前指揮左言宣諭從軍,令廊下飽吃酒食,又令開內庫散金帛,恣左右所取。親從、親軍、左右長入秖候、十班內宿、上直衛士,爭取重寶以懷之。上入祥曦殿內,東門司小殿前內侍十餘人立,太子在側,躊躇未決,尚書梅執禮諫曰:「陛下未可輕棄社稷,金人斂兵未下,亦當別議,使使哀鳴下禮,卑辭請命,而後觀變,旋為之計。」乃令左言諭蔣宣曰:「日已晚矣,大兵在外,未可輕動,俟來早圖之。」蔣宣素與左言相得,遂不復拒。命既出,即詔:「殿前蔣宣忠義可嘉,特與先次換班正使,仍帶窯刺史落,權除外路州鈐轄,餘人並放罪,所取金寶並免追納,願出職換授者聽金人。」俄,軍前遣濟王、何並金使六人入麗景門入見,傳到國相二太子令旨,告諭百姓安業,兩國講和。是日,百姓以手加額,私相慶賀。迨晚,朝廷發使,執請命黃旗至軍前,大官翰林司賜酒食果子赴軍中,舊城外新城里金人漸次下城,擄掠城中,兇豪小人導引金人,於坊巷劫掠,放火大擾,人民遷徙入角門內,由汴河凍冰上過,所過既多,踐履冰陷,溺及棄擲小兒不可勝計。亦有全家入井自縊者,亦有赴火死者。是日,日色如丹,煙焰中如有二日相鬥之狀,眾目相視,莫能辨別。
二十七日,金人遣李若水入城,告諭少帝,勿須播遷,五百里內周圍皆吾兵矣。可遣宰相來議事,及邀聖駕出郊議大事。是日,白晝無人行。
二十八日,宰相親王出郊謝二酋,開封府揭榜云:「仰在京文武百官、秀才僧錄、司率眾父老百姓,各赴大金軍前,求告國相元帥、太子元帥,請願將金帛牛酒犒設三軍。」是日,內外士民睹請命之榜,相顧感泣,紛紛輸財,獻金帛牛酒者絡繹於道,各以長竿標掛大揭,榜示某坊某人獻物於國相太子元帥,答謝活老小之恩,滿城如旗幟,節次進獻,金人留之,出城請命獻物者如市。未刻黃榜云:「大金堅欲上皇出郊(乃上皇非皇帝也),朕以宗廟生靈之故,義當親往,咨爾眾庶,各務安靜,無使驚擾,卻誤大事。」士庶睹榜,又懷疑慮。是日,潰散殿前軍兵等所至為害,朝廷患之,散榜免罪招誘人,分遣將士及開封府捉事人捕捉討,擄者甚眾,徑於通衢斬首以令,無慮數百人,民情願快。凡斬首者,頃刻復為軍人百姓剖剝殆盡,至有並骨持去者,遺骸不可勝計。蔡河、汴河老小橫屍尤多,亦有被割盡者,皆軍民乏食,至此,市井公然以人肉貨賣。自是裏城內討擄稍息,而城外者猶未定,尚肆燒劫,軍民至結連金人下城,或削髮為裝金人,共劫掠后族貴戚、王公大臣、富商巨賈之家,無不害者,如張溫成、劉明遠、劉大皇、聶婆婆等家,皆首被禍,其餘士庶,燒劫扶持老幼遷徙入子城逃避者,累累然相望於道。如是累日未息。已而,流民殆遍於相國寺,乃寺東西廊廡間啼饑號寒,極可傷惻。是夜,裏城外燒劫如前,彗星出東北角。
二十九日黎明,日出如火赤,人皆驚視。巳刻,朱雀門始半開,彈壓官往來四壁,金人斷掘諸門慢道,以鐵鷂登城。先是,二十五日得城,縱火燒諸門,甕城樓櫓,越三夕不滅,炮架殆盡,至是又增治及慢道。
三十日黎明,揭榜:「大金和議已定,朕以宗廟社稷生靈之故,躬往致謝,咨爾眾庶,無得疑惑。」平旦,上擁數騎出南薰門,何、陳過庭、孫傳等從,曹輔、張叔夜留守彈壓。是日,百姓父老,爭持金銀、牛酒、彩帛獻軍前。自內前至南薰門不絕,人跡如蟻。迨晚,駕未回,人情恟懼。俄頃,有黃榜自南薰門入,云:「駕報平安。」詔云:「大金已許和議,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歸內,仰軍民安業,無致疑慮。」士庶讀詔悉還,通夕不寐,至有然頂爇臂者。是夜,所至坊巷百姓少壯者,猶隊伍巡邏達旦,自是賊盜無所施其巧。
十二月初一日,官吏士庶集於南薰門,以俟大駕。焚香夾道,香霧盤空。未間,黃旗又自南薰門入報平安,詔云:「和議已定,禮數未了,仰百姓安業,無致驚擾。」迨晚,又詔云:「大金和議已定,朕只俟禮數了,來日入城,與萬民相慶。」
初二日,官吏士庶復集南薰門,肩摩臂屬,尤盛於前。攜香瞻望者絡繹於道,起南薰門,抵宣化門。雪中行道泥汙,百姓運土填路,以待御車之塵,頃刻而就。申刻駕歸,才及門,士庶遙認黃蓋,歡呼喧騰,一城傳報,奔走行路,山呼之聲動天地。已而仰瞻天表,又皆嘆惋感泣,涕泗橫流。上亦為之揮淚,及州橋,淚已沾浥帕子,殆不能言。鄭建雄、張叔夜扣馬號泣,上亦攬轡而泣。至宣德門,上始能言,嗚咽言曰:「朕將謂不與萬民相見。」又感泣不已,士庶莫不慟哭。上既入內,士庶乃散,里巷爭傳,人情快適,恍若再生,焚香致謝。先是,上出,長入只候王嗣者從行,凡三日兩夜,王嗣未嘗頃刻離上左右,悉能道上出郊事。云:「上初至南薰門,城上皆金人。城上一人,自稱統軍,厲聲奏知,皇帝若親出議事,曬好公事,但請放心。」上欲下馬,城上金人皆走壁云:「奏知皇帝,不是下馬處。」遂乘馬如初。又差人報國相元帥,且立馬少時,容治道。俄頃,門開,凡駐馬一時許,步人鐵騎夾道擁衛,直出青城中。金使又奏云:「徐徐行馬,安排皇帝行宮。」又立馬一時許,至齋宮外。帝欲下馬,金人又奏云:「皇帝請裏面下馬。」帝行馬入齋宮門側一小位中,粘罕遣人奏知皇帝:「二太子在劉家寺,日已晚,容來日拜見。」又奏云:「不知曾帶被褥來否欲供進,又恐寢不安。」是夜駕宿粘罕軍中。翌日,亦未及見,止遣人往來議事。是日,金人堅欲上皇出郊,再三說諭,金人方稱皇帝仁孝,乃免。午刻,上與二酋相見於齋宮。相見之初,粘罕先遣人將齋宮鴟尾並用青氈裹,有龍處亦蔽以帷,而後設香案,北望致謝,左右皆歔欷。雪大作,時城中無雪,獨青城有之,甚可怪也。金人亦為蹙額,繼而相賀,遂各命坐。上為主,二酋次之,宰相親王並列於庭。酒三行,乃起。上與二酋語,王嗣亦不得聞,惟潛聽之。首說上皇,次主上,金人出師之由。又云:「天生華夷,自有分域,中國豈可據也況天意人心,未厭宋德。」又云:「城中頗有拶城出者,皆棄君親之人,不忠不孝,何足恤也?已令盡敲殺。」禮畢,上出府庫金帛,以遺二酋。粘罕笑曰:「城既陷,一人一物,皆吾所有,皇帝之來所議者大事,何以此為果欲分賜,可與將士。」俄頃,又遣人奏云:「日已晚,恐城中軍民不安,可早回。必欲賜賚將士,但留之左右足矣。」駕興,二酋送上馬,遣數人侍衛。時金人與左右交口皆云:「已是一家,我輩出征已十二年,不知家中存亡,且喜兩國通和,遂有解甲之期。」又云:「國相、太子來時,中途已傳令,必破京城,萬不可攻打,雖二十年亦更戍守,誓不返國。」術者克二十五日與初三日城破,果如其言。二酋人才皆奇偉,太子尤瘦長。粘罕應答瑯瑯,太子唯唯而已。上初見二酋,以表出示,皆中書舍人孫覿秉筆,其略云:「三里之城,遽失藩籬之守;七世之廟,幾為灰燼之余。既煩汗馬之勞,敢援牽羊之請。」又云:「上皇負罪以播遷,微臣捐軀而聽命。」又云:「社稷不隕,宇宙再安。」粘罕改抹以「負罪」為「失德」,「宇宙」為「寰區」,上皆從之。
初三日,詔軍前,駕幸兩宮安慰,命文武百官、僧道父老詣大金軍前致謝,及南薰門,伺候金人報,已而金使十余人來傳旨:國相、太子致意百官,軍中宿食不便,不煩遠到。又致意僧道父老:泥雨,不煩到軍前,請看經念佛,祝大金皇帝壽。使命傳報,禮意甚勤。是日,朝廷紀綱漸振,劫獲掠者數百餘人。迨晚,二酋遣使將書,其略云:「既往不念,故無可追,事至於今,良可驚悸。王見在河北,可遣大臣一人,同使命喚回,未審聖意如何凝寒伏惟善保壽祺。」其書不名,止云骨盧你移皆勃極烈大金副元帥書上。朝廷遣僉書曹輔行。
初四日,金人遣使命檢視府庫,拘收文籍,欲盡竭所有犒諸軍。
初五日,金使移文開封府,索良馬一萬匹。開封府揭示:「自御馬而下,益拘藉隱匿者,全家軍法,告人賞錢三千貫。」自是,士大夫出入,止跨驢乘轎,至有徒步者,而都城之馬群遂空矣。
初六日,金人移文開封府,索軍器。開封府揭示:「許人收藏軍器,悉納赴官,限滿不納,依私藏法。」先是城破,軍兵拋擲軍器,狼藉道路,多為民間收蓄。
初七日,開封府散榜召募潰散使臣軍兵等,依舊收系,支給口食。是日,陳過庭出使兩河,催督交割地界。
初八日,民間權住典顧人口,以散失人口者甚眾,人難於尋覓,慮隱匿者不肯歸還也。迨晚,又有詔撫中外,遣使分詣諸路,乃先往軍中,請號以行。
初九日,金人移文開封府,索金帛,取河東河北守臣、監司親屬,質於軍中,待分割地界了足歸還。又取奸臣家屬,凡二十家,如蔡京、童貫、王黼輩。又取張孝純、蔡靖、李嗣本家屬及要李綱、吳敏、徐處仁、陳覯、劉韐、折彥質、折可求,城中官吏惟命是聽,其或在貶路,或已出京者,具以實告。詔使者六人行軍請號,二酋雖聽信,復拘留未行。
初十日,有詔,大金軍登城不下,人復更生,已受天賜,但軍暴露勞苦,除府庫所有盡充犒軍外,切憂數少,支散不敷應。戚里權貴豪富之家,均蒙再生之造,義當竭其家貲,不得少有吝惜,已令開封府措置,日下拘收,轉送大金軍前。是日,納馬,金使督責甚峻,又退換羸瘦者。
十一日,有大詔:金軍兵已登城,斂兵不下,保安社稷,全活生靈,恩德至厚。今來京城,公私所有,本皆大金軍前之物,義當竭其所有,盡以犒軍。已降聖旨,拘收戚里權貴、豪富之家金帛錢糧,犒設大軍,自皇后為頭。又詔:有能率先竭財犒設大軍兵者,令開封府具名奏聞,當議優與官爵。今已差官遍行根括外,切慮人戶未能通知,尚有藏匿窖埋,致使本朝有虧信義,或敢如前埋藏,並行軍法。
十二日,開封府出榜云:「見奉聖旨,拘收戚里權貴之家貲財,以助犒軍,今來累日,並未見人戶盡數賫納,切慮罪責,致將金銀等藏窖。右榜人戶等將本家金銀表段,竭其家貲,赴府送納,如敢藏埋,許諸色人告,以十分為率,三分充賞,先以官錢代支,其犯人以軍法行。知情藏寄之家,亦許告給賞,不行陳告,與犯人同罪。」民情洶洶,殆不聊生。於時有從政郎陳行率先詣開封府投報,乞以見開和樂樓正店內銀器,盡數輸官以犒軍,詔改合入官,與堂除差遣一次。是日,金人所取河東、河北守臣、監司家屬,欲質於軍中者,開封府至是悉以勾集團結於廊廡,不遣者累日。飲食不給,寢處不問,啼饑號寒之聲不忍聞,通夕不寐。有識者聞之頗不平,不知所犯為何等罪也。
十三日,開封府督責金銀甚緊,鄭王後宅以隱匿金銀,不肯盡輸,有詔:父祖並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其餘奪官者甚眾,枷斷勾當使臣等號令於市。是日,金人索酒匠五十人,酒三千瓶,悉與之。
十四日,士庶納金帛者紛然,朝廷又命開封府及使臣等,於交質庫金銀匹帛諸鋪家至戶到攤認,拘籍一鋪,動以千萬兩計。是日,傳聞大帥胡真孺領兵勤王,後軍不繼,為金人擄入寨中。
十五日,津搬犒賞絹赴軍中,左藏庫、京師上四庫所有如數。京畿保甲,盡差充役,三衙使臣分地分監督,每軍各執旗幟旌別,人皆爭先馳,以幸早結,所搬才及十萬匹。是夜尚書省大火,燒刑部,拆尚書省牌投火中禳之,乃息。
十六日,津搬犒設物如前。金人擇絹不堪者,浸墨水退換。傳聞二酋甚怒,謂使臣曰:「大軍在此,已欲渝盟。」使命委曲致懇,其怒稍霽。
十七日,津搬犒絹如前。又退換黃絹,亦浸以墨水。朝廷乃於內府銓擇絹之奇者充代。
十八日,詔免京城公私房廊緡一月。先是,金人再遣大臣之兩河,督割地界,朝廷尋遣陳過庭,而金人拘留,是日始遣。復差使臣十人。
十九日,督責金銀甚峻,御史臺、大理寺、開封府勾捕納愆數逾限者拷治,雖戚里權貴家屬,官至承宣、留後,婦人封爵至恭人、夫人,皆荷項拷掠,期於必納而後已。又詔:「納金銀人計直給還茶鹽,鈔金一兩,準三十二千;銀一兩,準二千二百。」又榜:「諸州縣鎮,曾遣人在京買賣變易,見在金銀,仰日下盡數赴官交納,隱匿依軍法。」又榜:「京師,天下富商大賈所聚,應店戶至屋宅拘收蓄金銀之人,並盡納官,店主許告陳,知情與同罪,隱匿者並依軍法。」又榜:「宰執以下,應曾賜帶者,並仰赴官送納。」又詔:「神霄寶輪悉以充數。」
二十日,津搬犒設軍絹殊未敷數,遣郎中監督使臣,於諸門分監分頭交納。傳聞金人掌受納物者多不遜,求瑕指疵,動輒退易,官吏難逃其責,至於棒毆。使臣者意欲賂遺,乃肯受納。官吏至是多以大蒜、沙糖、針綿、花藤賂之。
二十一日,榜四壁毀宮屋貨賣,以士民缺乏柴薪故也。是日,根括金銀,尚未敷數。又詔:質庫戶質金銀並拘入官。
二十二日,大雪盈尺。詔云:「風雪大寒,小民缺柴薪,多致凍餒,皆朕不德所致,萬歲山許軍民任便斫伐。」是日,百姓奔湊,往斫伐木者,無慮千萬人,多為軍人強奪。
二十三日,金人索監書藏經,如蘇黃文及《資治通鑒》之類,指名取索。仍稱文開封府,令見錢支出收買,開封府直取書籍鋪。是日,萬歲山斫伐者益眾,臺閣亭榭悉毀拆。而倉皇之際,臺榭欹倒,奔逃求出,蹂踐至死者百餘人,互相毆擊、攘奪而死者又數百人。頃刻間被刳剔,市井貨人肉者甚多,至是又多有之。先詔樵采萬歲山斫伐竹木,而軍人並毀撤臺榭,又攘奪喧亂如爾。至是,開封府捕斬作亂者五人,稍息。
二十四日,金人持書入城,督責金帛,以書揭示士庶。書云:「骨盧你移皆勃極烈左副元帥、王子右副元帥謹致書於大宋皇帝:近日差官入京,檢視府庫,藏積絹一色約有一千四百萬匹於內,準充犒賞所領一千萬匹,今承來示搜尋深意,恐似防再索,假以為辭,於理未安。比者城破,本意縱兵,但緣不忍,以致約束。今來賞勞諸軍,議定合用金一百萬錠,銀五百萬錠,緞千,衣絹數不限,早望依數應付且冀。」亮悉無用匿辭。國書:「在前大金登城,斂兵不下,保全一城生靈,恩德至大,犒軍金銀彩緞,自當竭所有以應付。除內藏、左藏、元豐及龍德兩宮、御前皇后閣、太子宮並臣僚之家,已根括到數目外,大段缺欠,今曉諭權貴戚里豪富之家,及凡有金銀表段人戶,仰體認大金之恩,匹兩以上,盡行輸納。差王時雍管東北壁,徐秉哲管西南壁,並管受納。依諸家元納到封頭,交與受納官。如敢隱匿,及官吏乞覓,並仰一面處置施行。」士庶睹榜,頗懷憂懼,迨晚,金人來呼醫甚急,傳聞二太子有目疾,詔以翰林醫官視之。
二十五日,大雪。民間揭榜云:「應被擄失去人口之家,願往軍前識認及以物收贖者,請會於東西塔院,同詣尚書省陳狀前去。」俄頃,西塔院會集數萬人,不知尚書省如何處置也。是夕,火燒開竇寺、天寧寺及居民五百家。
二十六日,散榜根括金銀甚急。又詔鬻爵,開列官資榜價直,募人承買,及僧道紫衣師號等。揭榜旬日,不聞有應募者。
二十七日,金使二十一人詣大相國寺,爇香禮佛。
二十八日,金人索已歿使臣,賻贈五百匹兩。先是,城陷日,有金使四人宿都亭驛,百姓乘亂輒擒殺於驛前,剖剝之。至是索賻贈,朝廷從之。
二十九日,縱民樵采萬歲山竹木殆盡。又詔毀拆屋宇以充薪,軍兵百姓赴者又復如前攘奪。先,自城陷日,金使人當宿都堂議事,以從官接伴。是日,金使與接伴方食,而軍民毀拆絳霄樓欹倒,攘奪噪啖聲聞於外,繼聞有踐蹂墜壓至死。金使問,接伴言其事,金人笑曰:「使民爭利,定強者得,弱者失,至壓損人民,何不命官拆俵散乎?」接伴者無以對。嗟乎!天子屏園囿之歡,縱民樵采,可謂盛德事。而奉行之吏無經畫,欲利於民,而反害之,宜其笑也。
三十日,津搬絹尚未敷數,又起搬金銀,一城騷動,皆搬運金銀之人,絡繹於道,士庶相顧,莫不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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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閏十一月十七日,是為西曆1127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