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艷叢書/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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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橋雜記 清 三山餘懷澹心 著[编辑]

  序

  或問餘曰:“《板橋雜記》何為而作也?”余應之曰:“有為而作也。”或者又曰:“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錄者何限,而子唯狹邪之是述,艷治之是傳,不已荒乎?”餘乃聽然而笑曰:“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而非徒狹邪之是述,艷治之是傳也。金陵,古稱佳麗之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其為艷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處官妓。淡煙輕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韻事。自時厥後,或廢或存,迨至三百年之久,而古跡寢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舊院而已。南市者,卑屑所居;珠市者,間有殊色;若舊院,則南曲名姬、上廳行首,皆在焉。餘生也晚,不及見南部之煙花,宜春之弟子。而猶幸少長承平之世,偶為北裡之遊。長板橋邊,一吟一詠,顧盼自雄。所作歌詩,傳誦諸姬之口,楚潤相看,態娟互引,餘亦自詡為平安杜書記也。鼎革以來,時移物換,十年舊夢,依約揚州;一片歡場,鞠為茂草。紅牙碧串,妙舞清歌,不可得而聞也;洞房綺疏,湘簾繡幕,不可得而見也;名花瑤草,錦瑟犀毗,不可得而賞也。間亦過之,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複有過此者乎!鬱志未伸,俄逢喪亂,靜思陳事,追念無因。聊記見聞,用編汗簡。效東京夢華之錄,標崖公蜆鬥之名。豈徒狹邪之是述,艷治之是傳也哉?”

  客躍然而起,曰:“如此,則不可以不記。”於是作《板橋雜記》。


  題板橋雜記

  余子曼翁,以所著《板橋雜記》示予為序。予間閱之,大氏《北裡志》、《平康記》之流。南部煙花,宛然在目,見者靡不艷之。然未及百年,美人黃土矣,回首夢華,可勝慨哉!或曰:曼翁,少年近于青樓薄幸,老來弄墨,興複不淺。子方洗心學道,何為案頭著阿堵物?予笑曰:昔明道“眼前有妓,心中無妓”,伊川“眼前無妓,心中有妓”,以定二程優劣。今曼翁紙上有妓,而艮翁筆下故無妓也,何傷乎一序之?長洲尤侗。


  上卷 雅遊

  金陵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連雲;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遊,靡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

  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娘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招,綢繆宛轉。紈絝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英雄風矣。妓家,僕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有客,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

  樂戶統于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簽牌之類,冠有帶,但見客則不敢拱揖耳。

  妓家分別門戶,爭妍獻媚,鬥勝誇奇。淩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灩灩,衣香一室;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裡;入夜而擫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

  長板橋,在院牆外數十步。曠遠芊綿,水煙凝碧。迥光、鷲峰兩寺夾之。中山東花園亙其前,秦淮朱雀桁繞其後。洵可娛目賞心,漱滌塵襟。每當夜涼人定,風清月朗,名士傾城,簪花約鬢,攜手閑行,憑欄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簫,彼度妙曲,萬籟皆寂,遊魚出聽,洵太平盛事也。

  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裡珠簾。客稱既醉,主曰未晞。遊揖往來,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為勝。薄暮,須臾燈船畢集,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喧闐達旦。桃葉渡口,爭渡者喧聲不絕。余作《秦淮燈船曲》中有雲:

  遙指鐘山樹色開,六朝芳草向瓊台。

  一圍燈火從天降,萬片珊瑚駕海來。

又雲:

  夢裡春紅十丈長,隔簾偷襲海南香。

  西霞飛出銅龍館,幾隊娥眉一樣妝。

又雲: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龍蜿蜒波崔嵬。

  雲連金闕天門迥,星舞銀城雪窖開。

皆實錄也。嗟乎!可複見乎?!

  教坊梨園,單傳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遺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場演劇為恥。若知音密席,推獎再三,強而後可。歌喉扇影,一座盡傾,主之者大增氣色,纏頭助采,遽加十倍。至頓老琵琶、妥娘詞曲,則只應天上,難得人間矣!

  裙屐少年,油頭半臂,至日亭午,則提籃挈榼,高聲唱賣逼汗草、茉莉花。嬌婢捲簾,攤錢爭買,捉膀撩胸,紛紜笑謔。頃之,烏雲堆雪,竟體芳香矣。蓋此花苞于日中,開於枕上,真媚夜之淫葩,殢人之妖草也。建蘭則大雅不群,宜於紗幮文榭,與佛手、木瓜同其靜好,酒兵茗戰之余,微聞薌澤,所謂王者之香,湘君之佩,豈淫葩妖草所可比綴乎。

  南曲衣裳妝束,四方取以為式,大約以淡雅樸素為主,不以鮮華綺麗為工也。初破瓜者,謂之“梳櫳”,已成人者,謂為“上頭”,衣飾皆客為之措辦。巧樣新裁,出於假母,以其餘物自取用之。故假母雖年高,亦盛妝艷服,光彩動人。衫之短長,袖之大小,隨時變易,見者謂是“時世妝”也。

  曲中女郎,多親生之女,故憐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連,不計錢鈔。其傖父大賈,拒絕弗與通,亦不顧也。從良落籍,屬於祠部。親母則所費不多,假母則勒索高價,諺所謂“娘兒愛俏,鴇兒愛鈔”者,蓋為假母言之耳。

  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轉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歡,或訂百年之約。蒲桃架下,戲擲金錢;芍藥欄邊,閑拋玉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戰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盡,亦遂歡寡而愁殷。雖設阱者之恒情,實冶遊者所深戒也。青樓薄幸,彼何人哉!

  曲中市肆,清潔殊常。香囊、雲舄、名酒、佳茶、餳糖、小菜、簫管、琴瑟,並皆上品。外間人買者,不惜貴價;女郎贈遺,都無俗物。正李仙源《十六樓集句》詩中所雲“市聲春浩浩,樹色晚蒼蒼。飲伴更相送,歸軒錦繡香”者是也。

  虞山錢牧齋《金陵雜題》絕句中,有數首雲:

  淡粉輕煙佳麗名,開天營建記都城。

  而今也入煙花部,燈火樊樓似汴京。


  一夜紅箋許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舊時小院湘簾下,猶記鸚哥喚客聲。(舊院馬二娘字晁采)


  惜別留歡恨馬蹄,勾欄月白夜烏啼。

  不知何與汪三事,趣我歡娛伴我歸。


  別樣風懷另酒腸,伴他薄幸奈他狂。

  天公要斷煙花種,醉殺瓜洲蕭伯梁。


  頓老琵琶舊典型,檀槽生澀響零丁。

  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紹興周禹錫聽頓老琵琶)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鄭女英,小名“妥娘”詩載《列朝詩選?閏集中》)


  新城王阮亭《秦淮雜詩》中有二首雲:

  舊院風流數頓楊,梨園往事淚沾裳。

  樽前白髮談天寶,零落人間脫十娘。


  舊事南朝劇可憐,至今風俗鬥蟬娟。

  秦淮絲肉中宵發,玉律拋殘作笛鈿。

  以上皆傷今吊古,慷慨流連之作,可佐南曲談資者,錄之以當哀絲急管。黃山谷雲:“解作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有賀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畫壁也。

  人瓊逸客曰:此記須用冷金箋,畫烏絲欄,寫《洛神賦》小楷,裝以雲鸞縹帶,貯之蛟龍篋中,熏以沉水迷迭,於風清月白,紅豆花間開看之可也。


  中卷 麗品

  餘生萬曆末年,其與四方賓客交遊,及入范大司馬蓮花幕中,為平安書記者,乃在崇幀庚辛以後。曲中名妓(一作“諸兒”),如朱鬥兒、徐翩翩、馬湘蘭者,皆不得而見之矣,則據餘所見而編次之,或品藻其色藝,或僅記其姓名,亦足以征江左之風流,存六朝之金粉也。昔宋徽宗在五國城,猶為李師師立傳,蓋恐佳人之湮沒不傳,作此情癡狡獪耳,“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尹春,字子春。姿態不甚麗,而舉止風韻,綽似大家。性格溫和,談詞爽雅,無抹脂鄣袖習氣,專工戲劇排場,兼擅生、旦。餘遇之遲暮之年,延之至家,演《荊釵記》,扮王十朋,至《見母》、《祭江》二出,悲壯淋漓,聲淚俱迸。一座盡傾,老梨園自歎弗及。餘曰:“此許和子《永新歌》也,誰為韋青將軍者乎!”因贈之以詩曰:“紅紅記曲采春歌,我亦聞歌喚奈何。誰唱江南斷腸句,青衫白髮影婆娑。”春亦得詩而泣,後不知其所終。嗣有尹文者,色豐而姣,蕩逸飛揚,顧盼自喜,頗超於流輩。太平張維則昵寵之,唯其所欲,甚歡。欲置為側室,文未之許。屬友人強之,文笑曰:“是不難。嫁彼三年,斷送之矣。”卒歸張。未幾,文死。張後十數年乃亡。仕至監司,負才華,任俠,輕財結客,磊落人也。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聞琴歌聲,則勃勃動。生而娉婷娟好,肌膚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閒情賦》所雲“獨曠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潔,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愛文人才上。所居曲房秘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中構長軒,軒左種老梅一樹,花時香雪霏拂幾榻。軒右種梧桐二株,巨竹十數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塵境。余每有同人詩文之會,必主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硯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則合樂酒宴,盡歡而散。然賓主秩然,不及於亂。于時流寇訌江北,名士渡江僑金陵者甚眾,莫不艷羨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閉匿,稱善病,不妝飾,謝賓客。阿母憐惜之,順適其意,婉語辭遜,概弗與通。惟二三知己,則歡情自接,嬉怡忘倦矣。後易名貞美,刻一印章曰“李十貞美之印”。餘戲之曰:“美則有之,貞則未也。”十娘泣曰:“君知兒者,何出此言?兒雖風塵賤質,然非好淫蕩檢者流,如夏姬、河間婦也。苛兒心之所好,雖相莊如賓,情與之洽也。非兒心之所好,雖勉同枕席,不與之合也。兒之不貞,命也!如何?”言已,涕下沾襟。余斂容謝之曰:“吾失言,吾過矣!”十娘有兄女曰媚姐,十三才有餘,白皙,發覆額,眉目如畫。余心愛之,媚亦知餘愛,嬌啼宛轉,作掌中舞。十娘曰:“吾當為汝媒。”歲壬午,入棘闈。媚日以金錢投瓊,卜餘中否。及榜發,落第,余乃憤郁成疾,避棲霞山寺,經年不相聞矣。鼎革後,泰州刺史陳澹仙寓叢桂園,擁一姬,曰姓李。餘披幃見之,媚也。各黯然掩袂,問十娘,曰:“從良矣。”問其居,曰:“在秦淮水閣。”問其家,曰:“已廢為菜圃。”問其:“老梅與梧、竹無恙乎?”曰:“已摧為薪矣。”問:“阿母尚存乎?”曰:“死矣。”因贈以詩曰:“流落江湖已十年,雲鬟猶蔔舊金錢。雪衣飛去仙哥老,休抱琵琶過別船。”

  葛嫩,字蕊芳。余與桐城孫克咸交最善,克鹹名臨,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封狼居胥。又別字曰“武公”。然好狹邪遊,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鬱不自聊,與餘閒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嫩梳頭,長髮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克鹹曰:“此溫柔鄉也,吾老是鄉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後竟納之閒房。甲申之變,移家雲間,間道入閩,授監中丞楊文驄軍事。兵敗被執,並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噴其面,將手刃之。克鹹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

  李大娘,一名小大,字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鬚眉丈人之氣。所居台榭庭室,極其華麗,侍兒曳羅縠者十餘人。置酒高會,則合彈琶琶、箏瑟。或狎客沈元、張卯、張奎數輩,吹洞簫、笙管,唱時曲。酒半,打十番鼓。曜靈西匿,繼以華燈,羅幃從風,不知喔喔雞鳴,東方既白矣。大娘嘗言曰:“世有游閑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蕩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豈效齪齪倚門市娼,與人較錢帛哉!”以此,得“俠妓”聲于莫愁、桃葉間。後歸新安吳天行。天行钜富,貲產百萬,體羸,素善病,後房麗姝甚眾,疲於奔命。大娘鬱鬱不樂。曩所歡胥生者,賂僕婢,通音耗。漸托疾,客薦胥生能醫,生得入見大娘。大娘以金珠銀貝納藥籠中,挈以出,與生訂終身約。後天行死,卒歸胥生。胥生本貧士,家徒四壁立,荻吳氏資,漸殷富。與大娘飲酒食肉相娛樂,教女娃數人歌舞。生複以樂死。大娘老矣,流落闤闠,仍以教女娃歌舞為活。余猶及見之,徐娘雖老,尚有風情,話念舊遊,潸然出涕,真如華清官女說開元、天寶遺事也。昔杜牧之於洛陽城東,重睹張好好,感舊傷懷,題詩以贈,未雲:“朋遊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正為今日而說。余即書於素扇以貽之,大娘捧扇而泣,或據床以哦,哀動鄰壁。

  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家有眉樓,綺窗繡簾,牙籤玉軸,堆列幾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香煙繚繞,簷馬丁當。餘嘗戲之曰:“此非眉樓,乃迷樓也。”人遂以“迷樓”稱之。當是時,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座無眉娘不樂。而尤艷顧家廚食品,差擬郇公、李太尉,以故設筵眉樓者無虛日。然艷之者雖多,妒之者亦不少。適浙東一傖父,與一詞客爭寵,合江右某孝廉互謀,使酒罵座,訟之儀司,誣以盜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余時義憤填膺,作檄討罪,有雲:“某某本非風流佳客,謬稱浪子端莊,以文鴛彩鳳之區,排封豕長蛇之陣。用誘秦誑楚之計,作摧蘭折玉之謀。種夙世之孽冤,煞一時之風景”云云。傖父之叔為南少司馬,見檄,斥傖父東歸,訟乃解。眉娘甚德余,于桐城方瞿庵堂中,願登場演劇為余壽。從此摧幢機矢,脫風塵矣。未幾,歸合肥龔尚書芝麓。尚書雄豪蓋代,視金玉如泥沙糞土。得眉娘佐之,益輕財好客,憐才下士,名譽盛於往時。客有求尚書詩文及乞畫蘭者,縑箋動盈篋笥,畫款所書“橫波夫人”者也。歲丁酉,尚書挈夫人重過金陵,寓市隱園中林堂。值夫人生辰,張燈開宴,請召賓客數十百輩。命老梨園郭長春等演劇,酒客丁繼之、張燕築及二王郎(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瑤池宴》。夫人垂珠簾,召舊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與燕,李大娘、十娘、王節娘皆在焉。時尚書門人楚嚴某,赴浙監司任,逗留居樽下,褰簾長跪,捧卮稱:“賤子上壽!”坐者皆離席伏,夫人欣然為罄三爵,尚書意甚得也。余與吳園次、鄧孝威作長歌紀其事。嗣後,還京師,以病死。斂時,現老僧相,吊者車數百乘,備極哀榮。改姓徐氏,世又稱徐夫人。尚書有《白門柳傳奇》行於世。

  顧眉生既屬龔芝麓,百計祈嗣,而卒無子。甚至雕異香木為男,四肢俱動,錦繃繡褓,顧乳母開懷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狀,內外通稱“小相公”,龔亦不之禁也。時龔以奉常寓湖上,杭人目為“人妖”。後龔竟以顧為亞妻。元配童氏,明兩封孺人。龔入仕本朝,曆官大宗伯。童夫人高尚,居合肥,不肯隨宦京師,且曰:“我經兩受明封,以後本朝恩典,讓顧太太可也。”顧遂專寵受封。嗚呼!童夫人賢節,過鬚眉男子多矣!

  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少長顧影自憐,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性愛閒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舍去。至男女雜坐,歌吹暄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慕吳門山水,徙居半塘,小築河濱,竹籬茆舍。經其戶者,則時聞詠詩聲,或鼓琴聲,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遊西子湖,登黃山,禱白獄,仍歸吳門。喪母抱病,賃居以棲。隨如皋冒辟疆過惠山,曆澄江、荊溪,抵京口,涉金山絕頂,觀大江竟渡以歸。後卒為辟疆側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勞瘁死。辟疆作《影梅庵憶語》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辭甚多,惟吳梅村宮尹十絕,可傳小宛也。其四首雲: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

  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

又雲:

  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按歌。

  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

又雲:

  亂梳雲髻下妝樓,盡室蒼黃過渡頭。

  鈿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

又雲:

  江城細雨碧桃村,寒食東風杜宇魂。

  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

  卞賽,一曰賽賽。後為女道士,自稱玉京道人。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嫋娜,一落筆,畫十餘紙。年十八,游吳門,僑居虎丘。湘簾棐幾,地無纖塵。見客,初不甚酬對,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如雲,一座傾倒。尋歸秦淮,遇亂,複游吳。梅村學士作《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贈之,中所雲“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剪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者,正此時也。在道作道人裝,然亦間有所主。侍兒柔柔,承奉硯席,如弟子,指揮如意,亦靜好女子也。逾兩年,渡浙江,歸於東中一諸侯。不得意,進柔柔當夕,乞身下發。複歸吳,依良醫鄭保禦,築別館以居。長齋繡佛,持戒律甚嚴,刺舌血,書《法華經》,以報保禦。又十餘年而卒,葬于惠山只陀庵錦樹林。

  玉京有妹曰敏,頎而白,如玉肪,風情綽約,人見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畫蘭鼓琴,對客為鼓一,再行,即推琴斂手,面發頳。乞畫蘭,亦止寫筱竹枝、蘭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縱橫枝葉、淋漓墨瀋也,然一以多見長,一以少為貴,各極其妙,識者並珍之。攜來吳門,一時爭艷,戶外屨恒滿。乃心厭市囂,歸申進士維久。維久,宰相孫,性豪舉,好賓客,詩文名海內,海內賢豪多與之遊。得敏,益自喜,為閨中良友。亡何,維久病且歿,家中替。敏複嫁一貴官潁川氏,官於閩。閩變起,潁川氏手刃群妾,遂自剄。聞敏亦在積屍中也。或曰三年病死。

  範玨,字雙玉。靜廉,寡所嗜好,一切衣飾、歌管,艷靡紛華之物,皆屏棄之。惟闔戶焚香瀹茗,相對藥爐、經卷而已。性喜畫山水,摹仿大癡顧寶幢。槎丫老樹,遠山絕澗,筆墨間有天然氣韻,婦人中范華原也。

  頓文,字少文,琵琶頓老女孫也。性聰慧,略識字義,唐詩皆能上口。授以琵琶,布指護,索然意弗屑,不肯竟學。學鼓琴,雅歌《三疊》,清泠泠然,神與之浹,故又字曰“琴心”雲。琴心生於亂世,頓老賴以存活,不能早脫樂籍,賃屋青溪裡,蓽門圭竇,風月淒涼。屢為健兒、傖父所厄。最後為李姓者挾持,牽連入獄,雖緣情得保,猶守以牛頭阿旁也。客有王生者,挽餘居間營救,偕往訪之,風鬟霧鬢,憔悴可憐。猶援琴而鼓彈別鳳離鸞之曲,如猿吟鵑啼,不忍聞也。余說內鄉許公,屬其門生直指使者縱之,複還故居。吳郡王子,其長主張燕築家,與琴心比鄰,兩相慕悅。王子故輕俠,傾金錢,賑其貧悴。將攜歸,置別室,突遘奇禍。收者至,見琴心,詫曰:“此真禍水也。”憫其非辜,驅之去,獨捕王子。王子被戮,琴心逸,然終歸匪人。嗟乎!佳人命薄,若琴心者,其尤哉!其尤哉!

  沙才,美而艷,豐而逸,骨體皆媚,天生尤物也。善弈棋、吹簫、度曲。長指爪,修容貌,留仙裙,石華廣袖,衣被燦然。後攜其妹曰嫩者,游吳郡,卜居半塘,一時名噪,人皆以二趙、二喬目之。惜也才以瘡發,剜其半面;嫩歸吒利,鬱鬱死。

  馬嬌,字婉容。姿首清麗,濯濯如春月柳,灩灩如出水芙蓉,真不愧“嬌”之一字也。知音識曲,妙合官商,老伎師推為獨步。然終以誤墮煙花為恨,思擇人而事,不敢以身許人,卒歸貴陽楊龍友。龍友名文驄,以詩、畫擅名,華亭董文敏亟賞之。先是,閩中郭聖僕有二妾,一曰李陀那,一曰朱玉耶。聖僕歿,龍友得玉耶,並得其所蓄書畫、瓶研、幾杖諸玩好、古器,複擁婉容,終日摩挲笑語為樂。甲申之變,貴陽馬士英,冊立弘光帝,自為首輔,援引閹兒阮大鋮,構党煽權,撓亂天下,以致五月出奔都城。百姓焚燒馬、阮居第。以龍友鄉戚有連,亦被烈炬,頃刻灰燼。時龍友巡撫蘇、松,盡室以行。玉耶久殉,婉容莫知所終。龍友父子,殉難閩嶠,無遺種也。猶存老母,丐歸金陵,依家僕以終天年。婉容有妹曰嫩,亦著名。又有小馬嫩者,輕盈飄逸,自命風流。真州鹽賈用千金購得,奉溧陽陳公子。公子昵之未久,並奩具贈豫章陳伯璣,生一子一女,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

  顧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體態豐華,雙趺不纖妍,人稱為顧大腳,又謂之“肉屏風”。然其邁往不屑之韻,淩霄拔俗之姿,則非籬壁間物也。當之者,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入狹穀,往往敗北生降矣。漢武帝《悼李夫人賦》有雲“佳俠含光”,餘題四字顏其室。亂後不知從何人以去,或曰歸一公侯子弟雲。

  米小大,頗著美名。余未之見,然聞其纖妍俏潔,涉獵文藝,粉掐墨痕,縱橫縹帙,是李易安之流也。歸昭陽李太僕。太僕遇禍,家滅。

  王小大,生而韶秀,為人圓滑便捷,善周旋。廣筵長席,人勸一觴,皆膝席歡受。又工於酒,糾觥錄事,無毫髮謬誤。能為酒客解紛釋怨,時人謂之“和氣湯”。揚州顧爾邁,字不盈,鎮遠侯介弟也。挾戚裡之富,往來平康,悅小大,貯之河庭。時時召客大飲,效陳孟公、高季式,授“女將軍酒”正印,左右指麾,客皆極飲濫醉。有醉而逸者,鎖門脫履臥地上,至日中乃醒。時吳橋笵文貞公,官南大司馬,不盈為揖客,出入轅戟,有古任俠風,書畫與鄭超宗齊名。

  張元,清瘦輕佻,臨風飄舉。齒稍長,在少年場中,纖腰踽步,亦自楚楚,人呼之為“張小腳”。

  劉元,齒亦不少,而佻達輕盈,目睛閃閃,注射四筵。曾有一過江名士與之同寢,元轉面向裡帷,不與之接。拍其肩曰:“汝不知我為名士耶?”元轉面曰:“名士是何物?值幾文錢耶?”相傳以為笑。

  崔科,後起之秀。目未見前輩典型,然有一種天然韶令之致。科亦顧影自憐,矜其容色,高其聲價,不屑一切,卒為一詞林所窘辱。

  董年,秦淮絕色,與小宛姊妹行。艷冶之名,亦相頡頏。鐘山張紫澱作《悼小宛》詩,中一首雲:“美人生南國,餘見兩雙成。春與年同艷,花推月主盟。蛾眉無後輩,蝶夢是前生。寂寂皆黃土,香風付管城。”

  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宛轉,調笑無雙,人題之為“香扇墜”。餘有詩贈之雲:“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何緣十二巫峰女,夢裡偏來見楚王。”武塘魏子中為書於粉壁,貴陽楊龍友寫崇蘭詭石于左偏,時人稱為三絕。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土,爭一識面以為榮。


  珠市名姬附見

  珠市,在內橋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然其中時有麗人,惜限於地,不敢與舊院頡頏。以余所見,王月諸姬,並著迷香、神雞之勝,又何羨“紅紅”“舉舉”之名乎?恐遂湮沒無聞,使媚骨芳魂,與草木同腐,故附書於卷尾,以備金陵軼史雲。

  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長即月,次節,次滿,並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飾,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異常妖冶,名動公卿。桐城孫武公昵之,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經月不出。己卯歲,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諸姬于方密之僑居水閣,四方賢豪,車騎盈閭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水閣外,環列舟航如堵牆。品藻花案,設立層台,以坐狀元。二十余人中,考微波第一,登臺奏樂,進金屈卮。南曲諸姬,皆色沮,漸逸去。天明始罷酒,次日,各賦詩紀其事。余詩所雲“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者是也。微波繡之於蛻巾,不去手。武公益婉孌,欲置為側室。會有貴陽蔡香君,名如蘅,強有力,以三千金啖其父,奪以歸。武公悒悒,遂娶葛嫩也。香君後為安廬兵備道,攜月赴任,寵專房。崇禎十五年五月,大盜張獻忠破廬州府,知府鄭履祥死節,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營中,寵壓一寨。偶以事忤獻忠,斷其頭,蒸置於盤,以享群賊。嗟乎!等死也,月不及嫩矣。悲夫!

  王節,有姿色。先歸顧不盈,後歸王恒之。甘淡泊,怡然自得。雖為姬侍,有荊釵裙布風。妹滿,幼小,好戲弄,窈窕輕盈,作嬌娃之態。保國公買置後房,與寇白門不合,複歸秦淮。

  寇湄,字白門。錢虞山(一作牧齋)詩雲:

  寇家姊妹總芳菲,十八年來花信違。

  今日秦淮恐相值,防他紅淚一沾衣。

則寇家多佳麗,白門其一也。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粗知拈韻,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十八、九時,為保國公購之,貯以金屋,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甲申三月,京師陷,保國公生降,家口沒入官。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匹馬短衣,從一婢南歸。歸為女俠,築園亭,結賓客,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以往(一作耳熱),或歌或哭,亦自歎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既從揚州某孝廉,不得志,複還金陵。老矣,猶日與諸少年伍。臥病時,召所歡韓生來,綢繆悲泣,欲留之偶寢,韓生以他故辭,猶執手不忍別。至夜,聞韓生在婢房笑語,奮身起喚婢,自棰數十,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欲齧其肉。病逾劇,醫藥罔效,遂以死。虞山(一作蒙叟)《金陵雜題》有雲:

  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

  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


  下卷 軼事

  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遊戲,馬如游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臺,尊罍絲管,以及欒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影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為腸,不能不為梅花作賦也。一聲《河滿》,人何以堪?歸見梨渦,誰能遣此!然而流連忘返,醉飽無時。卿卿雖愛卿卿,一誤豈容再誤。遂爾喪失平生之守,見斥禮法之士,豈非黑風之飄墮,碧海之迷津乎!餘之綴葺斯編,雖以傳芳,實為垂戒。王右軍雲:“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也。”

  瓜洲蕭伯梁,豪華任俠,傾財結客,好遊狹斜,久住曲中。投轄轟飲,俾晝作夜,多擁名姬,簪花擊鼓為樂。錢虞山(一作宗伯)詩所雲“天公要斷煙花種,醉殺瓜洲(一作楊州)蕭伯梁”者是也。

  嘉興姚北若,用十二樓船,于秦淮招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土,百有餘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先是,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

  曲中狎客,則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官管子,吳章甫弦索,錢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築、沈元甫、王公遠、朱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于二李家,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

  張卯,尤滑稽婉膩,善伺美人喜怒。一日,偶忤李大娘,大娘手碎其頭上鬃帽,擲之於地。卯徐徐拾起,笑而戴之以去。

  張魁,字修我,吳郡人,少美姿首,與徐公子有斷袖之好。公子官南都府佐,魁來訪之。閽者拒,口出褻語,且詬厲,公子聞而撲之。然卒留之署中,歡好無間,以此移家桃葉渡口,與舊院為鄰。諸名妓家往來習熟,籠中鸚鵡見之,叫曰:“張魁官來!阿彌陀佛!”魁善吹簫、度曲,打馬投壺,往往勝其曹耦。每晨朝,即到樓館,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僕婢皆感之,貓狗亦不厭焉。後魁面生白點風,眉樓客戲榜於門曰:“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張魁不許複入。”魁慚恨,遍求奇方灑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已。整衣帽,複至眉樓,曰:“花面定何如!”亂後還吳,吳中新進少年,搔頭弄姿,持簫擫管,以柔曼悅人者,見魁,則揶揄之,肆為詆諆,以此重窮困。龔宗伯奉使粵東,憐而賑之,厚予之金,使往山中販岕茶。得息頗厚,家稍稍豐矣。然魁性僻,嘗自言曰:“我大賤相,茶非惠泉水,不可沾唇,飯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孫春陽家通宵椽燭,不可開眼。錢財到手輒盡,坐此不名一錢。”時人共非笑之,弗顧也。年過六十,以販茶、賣芙蓉露為業。庚寅、辛卯之際,余游吳,寓周氏水閣。魁猶清晨來插瓶花、爇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如曩時。酒酣燭跋,說青溪舊事,不覺流涕。丁酉再過金陵,歌台舞榭,化為瓦礫之場,猶於破板橋邊,一吹洞簫。矮屋中,一老姬啟戶出曰:“此張魁官簫聲也。”為嗚咽久之。又數年,卒以窮死。

  歲丙子,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樓。則梁作盟文甚奇,末雲:“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神盟。”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國介弟也。家貲钜萬,性華侈,自奉甚豐,廣蓄姬妾。造園大功坊側,樹石亭台,擬于平泉、金穀。每當夏月,置宴河房,選名妓四五人,邀賓侑酒。木瓜佛手,堆積如山,茉莉珠蘭,芳香似雪。夜以繼日,恒酒酣歌,綸巾鶴氅,真神仙中人也。弘光朝,加中府都督,前驅班列,呵導入朝,愈榮顯矣。乙酉鼎革,籍沒田產,遂無立錐。群姬雨散,一身孑然,與傭丐為伍,乃為人代杖。其居第易為兵道衙門。一日,與當刑人約定杖數,計償若干。受刑時,其數過倍,青君大呼曰:“我徐青君也。”兵憲林公駭問左右,左右有哀王孫者,跪而對曰:“此魏國公之公子徐青君也,窮苦為人代杖。此堂乃其家廳,不覺傷心呼號耳。”林公憐而釋之,慰藉甚至,且曰:“君倘有非欽產可清還者,本道當為查給,以終餘生。”青君頓首謝曰:“花園是某自造,非欽產也。”林公唯唯,厚贈遣之,查還其園,賣花石、貨柱礎以自活。吾觀《南史》所記,東昏宮妃,賣蠟燭為業。杜少陵詩雲:“問之不肯道名姓,但道困苦乞為奴。”嗚呼!豈虛也哉!豈虛也哉!

  同人社集松風閣,雪衣、眉生皆在,飲罷,聯騎入城,紅妝翠袖,躍馬揚鞭,觀者塞途,太平景象,恍然心目。

  丁繼之扮張驢兒娘,張燕築扮賓頭盧,朱維章扮武大郎,皆妙絕一世。丁、張二老並壽九十餘。錢虞山《題三老圖》詩,末句雲:“秦淮煙月經游處,華表歸來白鶴知。”不勝黃公酒壚之歎。

  無錫鄒公履,游平康,頭戴紅紗巾,身著紙衣,齒高跟屐,佯狂沉緬,揮斥千黃金不顧。初場畢,擊大司馬門鼓,送試卷。大合樂於妓家,高聲自誦其文,妓皆稱快,或時闌入梨園,氍毹上為“參軍鶻”也。

  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於樹下,乃姓柳。善說書,游于金陵。吳橋范司馬、桐城何相國,引為上客。常往來南曲,與張燕築、沈公憲俱。張、沈以歌曲、敬亭以譚詞,酒酣以往,擊節悲吟,傾靡四座,蓋優孟、東方曼清之流也。後入左甯南幕府,出入兵間。甯南亡敗,又游松江馬提督軍中,鬱鬱不得志。年已八十餘矣,間過餘僑寓宜睡軒中,猶說《秦叔寶見姑娘》也。

  萊陽薑如須,游于李十娘家,漁於色,匿不出戶。方密之、孫克咸並能屏風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連袂間行,經過趙、李,垂簾閉戶,夜人定矣。兩君一躍登屋,直至臥房,排闥哄張,勢如盜賊。如須下床,跪稱:“大王乞命!毋傷十娘!”兩君擲刀大笑,曰:“三郎郎當!三郎郎當!”複呼酒極飲,盡醉而散。蓋如須行三,郎當者,畏辭也。如須高才曠代,偶效樊川,略同謝傅,秋風團扇,寄興掃眉,非沉溺煙花之比。聊記一條,以存流風餘韻雲爾。

  陳則梁,人奇文奇,舉體皆奇。嘗致書眉樓,勸其早脫風塵,速尋道伴,言詞激切。眉生遂擇主而事,誠以驚弓之鳥,遂為透網之鱗也。掃眉才子,慧業文人,時節因緣,不得不為延津之合矣。

  十七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若在曲中,則處處有之,時時有之。予作《憶江南》詞有雲:“江南好景本無多,只在曉風殘月下。”思之只益傷神,見之不堪回首矣。

  沈公憲以串戲見長,同時推為第一。王式之中翰、王恒之水部,異曲同工,遊戲三昧,江總持、柳耆卿,依稀再見,非如呂敬遷、李仙鶴也。

  樂戶有妻有妾,防閑最嚴,謹守貞潔,不與人客交言。人客欲強見之,一揖之外,翻身入簾也。亂後,有舊院大街顧三之妻李三娘者,流落江湖,遂為名妓。忽為匪類所持,暴系吳郡獄中。余與劉海門、夢錫兄弟,及姚翼侯、張鞠存,極力拯之,致書司理李蠖庵,僅而得免。然亦如嚴幼芳、劉婆惜,備受棰楚決杖矣。三娘長身玉色,倭墮如雲,量洪善飲,飲至百觥不醉。時辛丑中秋之際,庭桂盛開,置酒高會。黃蘭岩、方邵村及玉峰女士馮靜容偕來。居停主人金叔侃,盡傾家釀,分曹角勝,轟飲如雷,如項羽、章邯钜鹿之戰,諸侯皆作壁上觀。飲至天明,諸君皆大吐,靜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橫臥地上,衣履狼藉。惟三娘醒,然猶不眠,倚桂樹也。蘭岩賈其餘勇,尚與翼侯豁拳,各盡三四大鬥而別。嗟乎!俯仰歲月之間,諸君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棲身黃土。河山邈矣,能不悲哉!

  李貞麗者,李香之假母,有豪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與陽羨陳定生善。香年十三,亦俠而慧,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夢》皆能妙其音節,尤工琵琶。與雪苑侯朝宗善。閹人阮大鋮,欲納交于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朝宗去後,有故開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辭曰:“妾不敢負侯公子也。”卒不往。蓋前此阮大鋮恨朝宗,羅致欲殺之,朝宗跳而免。並欲殺定生也,定生大為錦衣馮可宗所辱。雲間才子夏靈,首作《青樓篇》,寄武塘錢漱廣,末段雲:

  二十年來事已非,不開畫閣鎖芳菲。

  那堪兩院無人到,獨對三春有燕飛。

  風弦不動新歌扇,露井橫飄舊舞衣。

  花草朱門空後閣,琵琶青塚恨明妃。

  獨有青樓舊相識,蛾眉零落頭新白。

  夢斷何年行雨蹤,情深一調留雲跡。

  院本傷心正德詞,樂府銷魂教坊籍。

  為唱當時《烏夜啼》,青衫淚滿江南客。

觀此,可以盡曲中之變矣,悲夫!


  附錄

  宋惠湘,秦淮女也。兵燹流落,被擄入軍。至河南衛輝府城,題絕句四首於壁間,雲:

  風動江空羯鼓催,降旗飄颭鳳城開。

  將軍戰死君王系,薄命紅顏馬上來。


  廣陌黃塵暗鬢鴉,北風吹面落鉛華。

  可憐夜月箜篌引,幾度穹廬伴暮笳。


  春花如繡柳如煙,良夜知心畫閣眠。

  今日相思渾似夢,算來可恨是蒼天。


  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別故廬。

  誰散千金同孟德,鑲黃旗下贖文姝?

後跋雲:“被難而來,野居露宿。即欲效章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不可得也。偶居邸舍,索筆漫題,以冀萬一之遇。命薄如此,想亦不可得矣。秦淮難女宋惠湘,和血題于古汲縣前潞王城之東。”潞王城,潞藩府第也。

  燕順,淮安妓女也,年十六,知義理,每厭薄青樓,以為不可一日居。甲申三月,鳳陽督師馬士英標下兵鼓噪而散,突至淮城西門外,馬步五六百人,擄掠甚慘。妓女悉被擒,順獨堅執不從,兵以布縛之馬上,順舉身自奮,哭詈不止,兵竟刃之。

  又,山東郯城縣之李家莊,旗亭壁間,題三絕句,雲:

  不掃雙蛾問碧紗,誰從馬上撥琵琶?

  驛亭空有歸家夢,驚破啼聲是夜笳。


  日日牛車道路賒,遍身塵土向天涯。

  不因薄命生多恨,青塚啼鵑怨漢家。


  驚傳縣吏點名頻,一一分明漢語真。

  世上無如男子好,看他髡發也驕人。

末書雲:“吳中羈婦趙雪華題。”

  凡此數者,皆群芳之萎道旁者也。


  附錄 盒子會

  沈石田作《盒子會辭》。其序雲:“南京舊院,有色藝俱優者,或二十、三十姓,結為手帕姊妹。每上元節,以春檠巧具、殽核相賽,名‘盒子會’。凡得奇品為勝,輸者罰酒酌勝者,中有所私,亦來挾金助會。厭厭夜飲,彌月而止。席間設燈張樂,各出其技能,賦此以識京城樂事也。”辭雲:

  平康燈宵鬧如沸,燈火烘春笑聲內。

  盒奩來往鬥芳鄰,手帕綢繆通姊妹。

  東家西家百絡盛,裝殽飣核春滿檠。

  豹胎間挾鰉冰脆,烏欖分攙椰玉生。

  不論多同較奇有,品色輸無例賠酒。

  呈絲逞竹會心歡,裒鈔裨金走情友。

  哄堂一月自春風,酒香人語百花中。

  一般桃李三千戶,亦有愁人隔牆住。


  後跋

  狹邪之游,君子所戒。然謝安石東山攜妓,白香山眷戀溫柔,一則稱江左風流,一則稱廣大教主。因偶適其性情,亦何害為君子哉!唐有處士李戡者,痛惡元白詩,謂其纖艷不逞,淫言媟語,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秀鐵面亦訶黃魯直作為綺詩,當墮泥犁地獄。餘之編斯記也,將毋為李處士所垢,秀鐵面所訶乎?然管仲相桓公,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富國。則始作者,其惟管仲乎?孟子之卑管晏,有以哉!有以哉!吳興太守吳園次《吊董少君詩》序,有雲:“當時才子,競著黃衫;合世清流,為牽紅繡。玉台重下,溫郎信是可人;金屋偕歸,汧國遂成佳婦。”時錢虞山作於節度,劉漁仲為古押衙,故云云爾。辟疆老矣,一覺揚州,豈其夢鄧?余甲申以前,詩文盡皆焚棄。中有贈答名妓篇語甚多,亦如前塵昔夢,不復記憶。但抽毫點注,我心寫兮,亦泗水潛夫,記武林舊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烏足以知之。



珠江名花小傳 清 支機生 撰[编辑]

  繡琴

  繡琴,亦字柳燕,年十七,失身於人,故流落風塵,無所歸著。餘嘗贈以詩雲:

  瘦損腰支力不勝,多愁多恨有誰明。

  悔教攀折他人手,狼藉東風太薄情。(柳)


  不從白屋借烏衣,卻向迷樓逐隊飛。

  彩線何堪重系足,畫梁空憶語依稀。(燕)


  楊子江頭作絮飛,天涯何處覓依依。

  旗亭瞥見渾如夢,和雨和煙是也非。(柳)


  畫簾無複媚春聲,真個無情勝有情。

  前事莫教重說起,紅襟珠淚落盈盈。(燕)

名流和者數十輩。玉珊生制《珠江紀事》序,餘又為記,以傳其事雲。

  予曩飲沈媼家,有三姑出侑酒,詢知為良家女,失身於人,流落幾無所歸。因口占一絕贈之,雲:

  誰將嘉樹小庭栽,春事闌珊只綠苔。

  太息桃花真薄命,雨中零落雨中開。

是可與繡琴同慨矣。(繆蓮仙)


  文采

  文采,自言良家女,因貧不能給,遂流落風塵者。貌盈以莊,肌膚朗潤,有楊玉環之肥。然性簡默,粗識字,對客無詼諧語,惟借扇頭書,約略讀之。此亦可以想其風致矣。余與姬定情之後,其諸姊妹,黃鸝惜別、紅豆相思,乞書函者,舄相錯。餘亦不憚煩,劈箋搦管,不覺更殘燭跋矣。芙蓉帳裡,實虛度春宵耳。迨素秋過訪,詢知其遷徙梧江,東風人面,未嘗不有崔護當年之感雲。

  芳草街良家女王翠鳳,小字大姑,年及笄,貌亦豐盈以莊,柔若無骨,雙鉤絕纖小。性簡默,客至,但回眸一笑,欠身凝睇而已。日坐綠窗下,工刺繡。房櫳精潔,壁間懸《美人新浴圖》一幅。予戲題《巫山一段雲》詞曰:

  彳亍蓮生步,輕盈柳作腰。酥胸半褪裹冰綃,一撚紫葡萄。  密意回眸軟,柔情結想遙。楊妃出浴者般嬌,泚筆也魂消。

後為某明府之弟,以百金娶去。“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矣。今讀《文采小傳》,其風致殆相伯仲歟。(繆蓮仙)


  大奀

  大奀,水榭未笄者,質潔而妍。人每以明珠仙露比之,又稱為花魁,聲價殊重。大奀恒以置身卑辱為恨,每語人曰:“儂輩增一分聲價,便多一分賤態。人以為可喜,儂輩以為悲也。”性高尚,不與儕俗伍,逢迎獻媚恥不為。遇風流名士,則肆其詼諧,而不及褻。有貴介致五百金,求半月歡,母利之,大奀不可,強之,遂絕粒。


  亞柳

  亞柳,居珠江畫舫,年十五,善歌。余于顏四席上識之。席間歌《可憐儂》曲,聲甚淒惋,而音節清越異常,娓娓動聽。貌極韶秀,愛淡妝,余比之梅花,謂其所以美者,正在鉛華洗盡處也。

  予訪王笠舫於小東別墅,嘗見秀英校書,淡掃蛾眉,舉止閒雅,詢知為楊州人。每晤談,頗蒙錯愛。一夕酒後,戲填《雙調?望江南》詞,調之雲:

  新月上,攜手訴衷情。休道此時才覿面,卻從前歲更留心,寧耐到如今。  人靜後,萬籟悄無聲。花底私盟曾刻骨,日間戲語已銷魂,何況是黃昏。

  然多愁,且善病。後因疾小愈,私居小南,屢托人寄聲邀予,因事冗未往。戲代譜《釵頭鳳》詞一闋,為秀英解嘲雲:

  衾兒共,恩兒重,春來曾住桃源洞。歡情詐,柔情化,青春將去,碧桃先嫁,罷、罷、罷。  身如夢,腸如痛,而今空憶釵頭鳳。盟中話,書中帕,鴛盟無涯,鯉魚多假,罵、罵、罵。

今讀《亞柳小傳》,知風塵中,未嘗無清品耳。(繆蓮仙)


  鳳彩

  鳳彩,年十五,善歌,清娓動聽。少失怙,母貧不能養。女僅周歲,假母收育之。外美內慧,舉止安詳,負知人識。遇風雅士,日與談謔,則樂而忘倦,儇薄貴介,千金挑之,弗為動也。所居卑陋,往來鮮知名人,故名甚晦。鳳立志不凡,不甘苟且,然為假母所拘,恒怏快不得志,怨恨形於眉睫。有裡胥子持百金,求鳳破瓜,又贈百金為裝飾費。利而許之,不謀諸鳳。鳳既知,憤不欲生,投繯赴河者再,皆遇救免。假母婉諭再三,鳳跪泣而前曰:“兒前身不知作何冤孽,致使身辱風塵。兒之守身如玉,豈冀他日金屋貯耶?但願得一有終始者事之。願母許兒自擇。今而後,請月以三十金奉母,兒之出入弗阻也。”假母無奈,諾之,鳳遂移居別榭,賓客往來,漸增聲價,而鳳彩之名,至是始著。鳳雖應酬甚盛,而分外之遺,毫不苟取,故篋無藏資。諸客中無合意者,惟與夢花生相得最深,餘遜之。鳳凡侍客酒,燭跋即佯醉辭退,嘗恐人有微辭。而餘與夢花生至,則不然。剪燭談心,雞鳴猶促之不去。臨別必依依不捨,訂約再三。初,生識鳳時,猶依假母居,一見兩相愛悅。既久,情益洽。嘗為所居卑陋,有玷玉人。會裡胥子事,遂朔徙,實生有以教之也。鳳固久屬意生,羞於啟齒,乃歌《紅顏薄命》曲見志,音節悽愴,聞者無不墮淚。又倩余婉商諸生,而生以庭訓嚴,且力不逮,卒不果。生贈鳳詩甚多,餘嘗見其書團扇詩雲:

  十三學得琵琶成,早日青樓博盛名。

  好是酒香人語細,爐煙暗遞浩歌聲。


  愁頻不解解風波,禁得消魂白苧歌。

  如此琵琶如此曲,誰言司馬淚偏多。


  美人渺渺隔江湄,裁字慚無幼婦詞。

  扇影人情圓一樣,莫拋紅豆惹相思。


  且將團扇暫徘徊,嘗恐秋風暗裡催。

  桃葉但歌迎接句,不辭風雨渡江來。

  吾友王幹應,嘗稱校書麥大安,喜風雅士,善談謔。遇有人才,終日娓娓無倦容,不尚豪華。未幾,予訪之,一見如生平歡。因慕王笠舫名,以團扇屬予索書,亦可謂愛才如命矣。工于酬應,人爭慕之,送迎無虛日,恒致病。一夕往視,伏枕妝樓,強起坐,與語輒淚下,蓋憂從中來也。因譜《師師令》詞贈之雲:

  翠眉雙鎖,又淚珠交墮。此時心事有誰知,低首向妝台斜坐。甚閒愁,難貼妥,到這般慵惰?  可憐弱體嬌無那,又似風吹花朵。了無情緒,病懨懨,怎得個相思醫可。燕子樓頭人獨臥,坐悶懷如我。

今讀《鳳彩小傳》,益令我如不勝情。(繆蓮仙)


  新嬌

  新嬌,年十九,姿容秀潤,有膽識,且智慧過人,今為黎生秀良姬。初,生棄儒事計然,策于珠江,識新嬌。一日,生偕客飲於新嬌所,適生同夥負債事,質邑令,語連生,故隸至拘生。生欲避去,使賄隸託病。新嬌不可,曰:“是即所以弄假成真也,蓋往一白是非,自有公判。”生欲歸告母妻,然後赴讞,新嬌曰:“垂暮風燭,豈可駭彼聽聞。況此事不過株連公門需索,妾當為君備辦。”生感謝首肯。隸欲執生,新嬌急呵之曰:“是烏可施之清白人耶?”力爭始免。乃以十金付隸,屬曰:“微薄之資,敢煩照拂。他日案白,當相報也。”隸憐其誠,竭力代為周旋。然以事實關涉,羈候不能驟歸。新嬌固一時翹楚,頗有蓄積。聞信,托心腹,早晚饋送食物,時親往探視。又多方為之關說,始以親到候質,不行逃避,其無情弊可知,故事遂得白,而生家人俱未之知。新嬌由是心力俱瘁矣。同伴姬母訓新嬌曰:“往者貴介相愛,子亦泛泛置之。胡黎郎則如是之關切也?”新嬌曰:“黎郎豈他人比哉?人之貴得一知己,沒世無恨者,亦以患難相扶持耳。使漠然坐視,又何貴乎?予非諂也,此所以報知己雲爾。”生出獄,感其恩誼,遂以千金去其籍,偕之僦居別院焉。

  予向識亞銀于珠江秀來寮,姿態極秀,有俠氣,喜為人排難解紛。繼自綏江歸,訪之,聞已從良去,因以譜《探春令》第二體詞寄之,雲:

  滿園春色被關牢,比蓬萊還杳。卻羨他蜂蝶偏能到,又飛過牆兒了。  探春心事誰知曉,添許多煩惱。忙忙耽誤,春風一度,轉眼韶光老。

今讀《新嬌小傳》,殊令人艷羨黎生不置雲。(繆蓮仙)


  瑞蓮

  瑞蓮,自少即知名,肌豐骨瘦,濃纖得中,動靜中自具一種嫵媚態。不事鉛華而輕勻淡掃,每顧影自憐。邇來門前冷落,車馬恒稀,即姬亦以憔悴羞郎,千呼萬喚,始一出見。然珊珊來遲,欲前仍卻,其風韻猶存也。夢花生嘗寄《青衫溫》詞一闋以贈,雲:

  老大嫁作商人婦,那不憶當年,舞衣歌扇,金尊檀板,迷也真仙。  紅顏老了,琵琶猶抱,淒切絲弦。知音誰是?江州司馬,同病相憐。

  余謂樂天《琵琶行》一篇,因潯陽商婦而作,不意淪落之感,後人猶為慨然也。

  予自庚午冬來粵,路出韶關,遇山東阿寶於舟次。抵羊城,未幾,知其入小東營,全福花林矣。友人拉予過訪,嫵媚之態,艷絕一時。車馬填門,名已大噪。因書“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楹帖贈之。轉瞬十年,歲庚辰,重晤於山湖街。矮屋數椽,門前冷落,撫今追昔,頗有淪落之歎。然徐娘雖老,風韻猶存也。複贈以詩,雲:

  屈指投荒路共遙,萍逢一水渡南韶。

  十年嶺海同淪落,五夜燈窗話寂寥。

  紅袖青衫多少淚,朝雲暮雨去來潮。

  鄉關吳越兼齊魯,何日歸程蕩畫橈?

今讀《瑞蓮傳》,益不勝感慨系之耳。(繆蓮仙)


  細妹

  細妹,一字紳妹。面如滿月,光麗照人。雙娥青以長,貌類男子,使易以裙屐,則儼然美少年也。善歌,工琵琶,當酒闌燈炧,香喉一囀,響遏行雲,聞者心為之醉。餘嘗謂水榭中十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不乏其人,未有能出姬之右者。

  向予館南雄州署,友人汪心如、吳容齋招飲張二妹家。時歌姬小妹侑酒,窄襟短袖,初見訝為美少年。嘗調寄《聖無憂》詞題壁,雲:

  領表長為客,淩江兩度來過。寒燈孤館愁無奈,一個病維摩。 世事逢場作戲,人生對酒當歌。此時笑口得開麼,遮莫歎嗟跎。

複填《鳳銜杯》詞以贈,雲:

  莫惜年華頻頻換,趁今日三春將半。看蝶板鶯簧,一般陪襯笙歌院,覺圓脆,如珠串。  月常明,花堪玩,幾曾閑園林池館。況翠袖紅裙,強將杯斝親相勸,免不得芳心亂。

  後至羊城,訪丹桂校書,一尊敘舊。丹桂命其妹翠嬌陪侍,憨癡嬌小,亦如十五六郎。予又譜《惜奴嬌》詞戲之,雲:

  倦眼星斜,午夢誰喚起?遲遲日、初過窗綺,小揭羅幃,又軟向郎懷依倚。呼婢簾兒外,防人偷視,欲坐嬌無力。  懶把殘妝理,含笑語、似嗔還喜。為道宵來誰知你,突然如此休矣。依尚是簸錢年紀。

今讀《細妹小傳》,想風趣大略相似也。(繆蓮仙)


  阿鳳

  阿鳳,約年十八九,■⑴娟嫵媚,亦一時翹楚也。性驕悍,見客每睥睨,不甚為禮。而富豪庸俗子,恒樂就之,常擲千金為纏頭費,凡所需索,無不竭力以致,故蓄積為諸姬甲。所居繡幙綺窗,幾桌皆香檀木,雕制精巧。案列古銅鼎、雲母屏、汝窖盤、霽紅瓶諸物,物值數百金。臥榻遍飾金犀,光彩耀目,掛流蘇帳,榻下以紅氈毹貼地。妝奩諸色,其精緻莫可名狀。金猊寶篆,日夜不輟。壁上自鳴鐘,兩三對列,午夜微曛,但覺丁東錯雜之聲,與魚更隱隱相應。身際其間者,雖司空見慣,亦不能不目眩心迷也。至其服飾之美,尤極奢侈。夏暑納涼,挽■⑵鬌妝,插翡翠,押髻簪,羊脂玉如意釵,衣紫縠衫,謂為家常淡素妝雲,其態度概可見矣。惜乎品格入于流俗,風雅士多不樂與交。餘嘗在水榭中見之,其驕傲之氣,形於眉睫,實有不堪親近者。然不解其能得富豪意,或曰:“是殆有房術者歟?”

  揚幫小福,短小精悍,性亦驕縱,睥睨一切。友人汪晴軒,初甚昵之,不惜纏頭之費,後以其心太傲而愛少衰。予嘗填《巫山一段雲》詞調之,雲:

  脈脈珠江水,扁舟趁暮潮。金尊檀板可憐宵,到處屋藏嬌。  最是輕盈態,身如弱柳條。愛他一撚小蠻腰,可有福來消。”

然以阿鳳較之,又甘拜下風矣。(繆蓮仙)


  婕卿

  陳婕卿,字小妤,居羊城。少失所天,歸依母家,家綦貧。母勸令博纏頭貲,以供晨夕,婕卿不從。久之,益不支,乃稍稍出款客,竊欲藉此為擇木計也。未幾,盈門車馬,聲價重一時。余初識於大塘別墅,一見即戀戀不捨,傾吐衷曲。越日招余于近聖居,其母家在焉。由是晨夕過從,兩情益密。月餘,母攜之他徙,音問遂絕。他日遇之,相敘數旬,後複暌隔。歲己卯,秋闈報罷,氉毷詩成。婕卿使人招余,余報以金箑。數日複貽箋簡,餘辭不獲,乃得聚晤于仁厚裡。婕卿風姿綽約,意態閒雅,淡若秋菊,和擬春蘭。知書,能為四六言。然性磊落,不以才華自擅。偶爾拈毫,非相知有素者,不輕持贈也。已卯秋,貽書于餘雲:“侍兒阿婕,奉書仙查先生史席。竊婕風塵薄質,蒲柳微姿。黃蘗生春,早知心苦,紅蕖出水,深悼泥汙。雖飄弱絮于江頭,猶抱寒馨於籬下。頻年爐邊賣酒,敢妄希司馬之琴?鎮日花裡閉門,從不唱秋娘之曲。居恒落落,性本閑閑。酷慕清流,幸祛俗習。每留花而不發,欲解佩以誰投?自憐小草,輒淒懷於萎露凝霜;願接春風,獲快意於攀雲睹日。先生襟懷磊落,睥睨人寰。舞席歌筵,亦有刻翠剪紅之賦;酒闌燈炧,莫當妃青儷白之心。乃前歲梅花放後,風雅人來,瀹雪款茶,驅寒煮酒。十年並無心許,一旦忽與目成。其後妾移洛陽之居,君訪南唐之屋。何意重逢阿軟,依然前度劉郎。侍兒自問何人,仰邀特識。捫心慚耐,矢報涓埃。故自奉起居,閱月以來,不減蕭奴愛主。倘得侍鉛槧三年之久,應無慚鄭婢知詩。不謂把袂言離,竟成闊別。雲山咫尺,一日三秋。今歲重陽,忽貽簡翰,永珍雅箑,貺以新詩。敬悉芸館下帷,矢不窺園者一載;棘圍鎩羽,未克卷翮於九秋。偃蹇遭逢,古今同恨。然風雲際會,自有其時。人世功名,豈容勉強?但冀隨時珍惜,勿過搔憂。轉瞬飛黃,繼之衣紫,彤廷簪筆,瑣院司衡。以先生史筆傳家,經綸有素,如此氣格,如此才華,豈非可操券得之耶?況茲際蟹肥菊瘦,線雨絲煙,正撩人愁思之天,轉動我別離之感。聊備小酌,乞枉高軒,暢敘幽情,稍申菲意。如蒙許可,自當掃徑而迎。幸勿來遲,業已佇門以俟。端函布達,順請吟安,伏惟青睞,不宣。侍兒阿婕斂衽再拜。”

  紅顏薄命,自古皆然,況又多才,定招造物之忌。何獨卿為然耶?閱此可勝同慨。(繆蓮仙)


  阿富

  阿富,年及笄,性柔婉,毫無妖冶態,雙鉤亦纖小。言談端謹,舉止矜莊,水榭中並無此等品格。使置閨閣,斷不凝為青樓人物也。餘悅其蘊藉可人,故常過談。今不知所之。意必是大家婢女,惜每詢出處,而彼緘口不肯言,至今猶不能無耿耿耳。

  往予過珍珠家,見玉芝。年二十許,貌白,質微麻。舉止端莊,頗有大家風範。因書楹帖贈之雲:“溫柔真個人如玉,馥鬱多因室有芝。”其情態可想也。後從良去,此亦青樓中罕有倫比者。今讀《阿富小傳》,殆其流亞歟。(繆蓮仙)


  李順娘

  李順娘者,小字順心,廣州人也。少孤貧,母老弟幼,無以存活,鬻為妓。性明慧,貌端好,兼善體人情。然頗自矜重,過客稍忤其意,恒引疾避去,故罔得當路歡。抑鬱居數年,屢思脫身,終不果,遂成瘵疾。一日,友人拉予過訪,相接數語,情甚洽,因告予以有疾故。已而各敘淪落之況,益依依弗能舍。數月後,予偶經其門,入視之,見其弱不勝衣,捧心而顰。聞予聲,即力疾下榻,遂執予手曰:“君竟不來耶?妾病恐不起。今已僦屋於某處養屙,旬日內即擬遷焉。妾所閱人,殆無如君者。幸新居殊幽靜,君暇時肯顧妾,雖死無憾。”言已,泣下。予悵惘久之,珍重而別。閱旬餘,予訪其居未獲。又數日,始詢知其處。甫入室,而順娘之靈床,已設於庭矣。鄰嫗問予姓氏,乃隕涕曰:“順娘垂危時,無他眷戀,惟念君不絕口。謂與君雖無一夕緣,情獨有深焉者,而今已矣。魂如有知,當為君覓一有情人,代續未了緣耳。”予聞之,不禁撫棺大慟曰:“是予之知己也夫!是予之知己也夫!”順娘歿時,年才二十許。予感其情,悲其遇,耿耿於懷,而為之傳。

  繆子曰:“昔阮步兵聞鄰女死,初未嘗識面也,乃登門哭之哀,觀者群目為狂。今予與順娘一見如故,生死不二,其交情有出於尋常萬萬者。能不痛哉?”



  〖注:■⑴,女+便,pián,音楩,■娟,美貌。■⑵,上髟下委,wǒ,音婐,■⑵鬌,發貌。〗



金粟閨詞百首 清 武原彭孫遹羨門 著[编辑]

  一洗人間粉黛空,娥眉淡掃競言工。鉛華芳澤都無色,宋玉陳思兩賦中。
  針線文書次第收,夜香暖透合歡裯。檀郎何事相呼切,忘卻燈前去卸頭。
  清明寒食踏青遊,生小嬌憐未解愁。買得揚州花線髻,時新樣子鬥梳頭。
  睡眼朝來倦未揚,傳呼洗面進羹湯。瑩瑩清澈仍無垢,水內新添玉粉香。
  綺疏花影日高懸,倦起猶然擁被眠。怪殺夜來輕薄甚,春跌寬盡繡行纏。
  經年蕩子不歸家,粉碎香銷泣歲華。一自長幹消息斷,秋窗夜夜罵燈花。
  妍雅何須刺繡文,砑光綾子白如雲。畫將七十二般色,閨閣新興十幅裙。
  粉墨鮮明細自敷,裙拖湘水入時無。不描花鳥描人物,幅幅皆成士女圖。
  曲檻低垂湘竹簾,分明窺月見纖纖。叢頭鞋子紅三寸,金線編成小鳳尖。
  人道妝梳自不凡,春衣裁出手摻摻。卻嫌紫翠多塵俗,內裡齊穿水墨衫。
  納涼晚坐小庭隅,寒玉清冰暑漸蘇。換得羅衣青翠色,怕他霧縠見肌膚。
  翠羽明璫百寶函,年來魚鑰幾曾探。欲將淡雅存真色,不插金簪插玉簪。
  少年情景費尋思,容易消魂只此時。月下定情花下語,羅衣欲解故矜持。
  叢桂中秋始作花,一宵香霧浸冰紗。不嫌風露中庭冷,坐向三更看月華。
  七夕筵開看渡河,紛紛瓜果雜相和。並刀剪粉都成字,鬥取誰家筆劃多。
  如珠秋露下庭柯,顧兔光生瀲灩波。手劃闌幹心自語,夜深私禱向嫦娥。
  何事男兒少慧根,閨人偏解事空門。卻將指爪輕輕合,無價香中禮世尊。
  琳宮曾許六銖香,繡得名幡七尺長。趁取今朝風日好,上幡歸去踏春陽。
  梅花不數壽陽嬌,獺髓輕紅一任消。昨夜西風寒起粟,額妝明日戴新貂。
  名香炷罷小爐平,縹帙開時心自評。深夜讀書寒未寢,明朝應試女諸生。
  娥娥紅粉阿誰家,插柳歸時日已斜。雙槳東風爭欲渡,船頭齊插碧桃花。
  西樓九日賞登臨,斜照西風下遠林。卻訝今年時序晚,黃花猶有不勝簪。
  金吾不禁上元遊,火樹星橋入眼稠。試問輜軿何處去,望吳門外看燈球。
  楝花風過已春殘,四月清和取次看。小院初陳櫻筍會,內家爭愛越梅酸。
  安石榴開照眼明,方中日色上軒楹。菖蒲一點沾唇酒,已覺紅潮隱隱生。
  春陽送暖惠風清,女伴相邀出郭行。明日妝梳誰更早,掠成鴉鬢待天明。
  剪刀聲隔小窗紗,朱火熒熒一點斜。買得街頭通脫草,新年準備上頭花。
  早覺微涼下井梧,淡雲新月半模糊。金緘彩線頻頻引,何似桑中九曲珠。
  嫋嫋風吹翠帶頻,留仙裙下繡囊新。囊中別紵玫瑰味,裙外幽香遠襲人。
  生絹如雪自無塵,寶襪深藏一段春。收束紅羅欲禁裹,人前仍似女兒身。
  鼇山十座聽清謳,妙選妓人北曲頭。二十年來紅粉盡,觀春猶賃最高樓。
  嬌小盈盈步最工,行來羅帶颺春風。膝前繡作芙蓉瓣,兩朵蓮花覆玉弓。
  壚中柏子漾餘煙,獻罷椒花只待眠。燈下穿珠安鳳喙,大年朝去拜新年。
  天然一色繡羅裳,姊妹齊肩並蒂芳。共脫紅鞋更換著,湘鉤看取是誰長。
  線結荷花片片分,玉.肩雙扣襯烏雲。願為衣領承蘭澤,膏沐余香仔細聞。
  形影從來共一身,怪他相■太頻頻。玉容未便施丹的,今夜羅幃欲避人。
  春服依然舊內妝,對襟衫子薄羅裳。愛他窄袖偏時樣,趙女何須舞袖長。
  年年除夕止椒觴,獸炭圍爐暖畫堂。將進屠蘇分歲酒,先雕朱果獻姑嫜。
  紅窗日日喚金衣,百囀催人曉夢稀。故把銅丸枝上打,妒他花裡慣雙飛。
  海棠經雨一枝鮮,薄鬢輕籠態逾妍。有色無香元自好,教人妒處得人憐。
  名花氣息最清寒,馥馥侵人繞畫欄。香自個儂身上出,髻中今日帶珠蘭。
  海濤八月播狂颸,畫艇油車出看時。雪柱銀山三十丈,臨池羨殺弄潮兒。
  紅襟小語畫梁開,麗日初生百草熏。撲蝶西園花樹下,粉痕粘手印螺紋。
  小庭雨過碧萋萋,采襭群芳各自攜。鬥草歸來香徑裡,裙花深處涴芹泥。
  慈雲名號暗宣稱,阿姊私窺笑不勝。莫向幢前頻致禱,明年此日是蘭征。
  獸鎖時時扃玉關,怪來春思太疏頑。蘭橈桂揖紛容與,挈伴同遊兩浦山。
  雅戲花間日幾回,辛夷開後牡丹開。南朝葉子姑蘇譜,各脫金環賭勝來。
  妝裹繁華各鬥新,垂垂偏髻最宜人。花簪不論年時價,十粒明珠十萬緡。
  促坐方當夜未央,蘭燈高照九微光。賭將骰子玲瓏色,擲得嫋時作玉郎。
  夜色淒清人望空,尋芳踏月小橋東。天街墜卻金釵股,可惜釵頭靺鞨紅。
  秦珠百琲解頭簪,茉莉花藏髻子心。琥珀枕寒侵粉印,芙蓉帳暖卸香衾。
  猩血文茵色未磨,牙牌如玉手摩挲。不知喜卜因何事,偏覺今朝色樣多。
  薛女拈針倚玉鋪,嬌慵漸欲倩人扶。生綃何處尋周昉,寫出閨中倦繡圖。
  三冬日色上簾鉤,晝漏移時下午籌。行向碧紗窗下過,窗中聽得喚梳頭。
  昨夜羅幬更不眠,無端懊惱鏡臺前。禁持小玉緣何事,值得郎君宛轉憐。
  染得熏爐百和香,雙纏一束可憐妝。吳興紬色如脂白,新月何須羨杳娘。
  深閨盡道不宜春,瘦減腰肢一撚身。留待佳辰天赦日,玉環飛燕細評論。
  美人不在各天涯,畫閣朱樓謝女家。笑向卿卿私致語,紅蕉摘得是伊花。
  春朝乍起合歡床,朱鳥窗前竟曉妝。誰把小名偷喚取,不將青眼覷檀郎。
  午窗眠醒鬢雲斜,活水徐烹金縷芽。蟹眼松風聲欲盡,綠瓷杯裡鬥新茶。
  月波初上曲欄頭,促坐春宵送酒籌。記得桂堂東畔事,蠟燈影裡見藏鉤。
  輕陰欲上倚欄遲,早起猶然倦不支。清盥未施妝未整,下階獨立灌花時。
  搖落名花秪自看,春陰晼晚若為歡。斜陽獨倚蕭蕭竹,轉覺佳人翠袖寒。
  九月清霜欲授衣,北風江外雁初飛。花箋細疊相思字,寄語蕭郎及早歸。
  曲廊盡日掩雙關,小婦鳴機不肯閑。看弄玉梭當戶織,天孫何意謫人間。
  冰花六出合樓臺,猶見同雲黯未開。此日閨中多勝事,陶家風味謝家才。
  十三嬌女學風神,憨態時時作劇新。細搗階前金鳳草,鮮紅染出玉鱗鱗。
  何來庭館遍芳馨,不見爐煙嫋嫋青。薇露一匙清似水,宮香細煮小銀瓶。
  伏枕經春病不支,藥爐丹灶鎮相隨。玄霜玉杵無人管,青鳥花閑好護持。
  雨過疏簾草色微,遊絲細細罥晴暉。朱欄倚遍渾無事,閑把心經教雪衣。
  乍起還眠小簟中,懨懨不損玉肌豐。朝來隻覺吞酸喜,空剪玄都五色蔥。
  宣和舊麝墨痕香,薛氏新箋錦水涼。素手輕拈湘玉管,臨窗搨得十三行。
  李因妙筆絕無塵,鴛水吳娘亦入神。閨閣只今多粉本,內家不學管夫人。
  十斛溫泉洗凝脂,雙鬟小婢護門時。懷中空有黃金餅,玉體何由得暫窺。
  新結閨中姊妹行,金環寶飾各相將。春晴更約重相見,練行庵中拜十王。
  移燈初卸藕絲裳,重換湘鉤促上床。好把秦簧收拾起,水沉不抵睡鞋香。
  桂棟蘭媚玳瑁梁,雙雙花底宿鴛鴦。自矜夫婿風流甚,頻注嬌波溜粉郎。
  博山初盡迭迷香,一點銀荷四照光。鳳髻卸載蟬鬢急,夜來別作帳中妝。
  潘嶽秋來鬢欲凋,舊遊仿佛廣陵橋。梅花一奏淒涼調,腸斷誰家紫玉簫。
  東君有意作佳辰,細蕊繁枝二月春。最喜花朝天氣好,少微幡下酹花神。
  麝匣犀鈿次第施,小樓才啟繡奩時。遠山已是青如黛,不待張郎更畫眉。
  漢苑春風畫不成,欲將妙筆倩仇英。誰知百幅鵝溪絹,刻骨銷魂無限情。
  桃葉桃花各自鮮,胡天胡帝有餘妍。小姑換寶香輿內,阿母添妝繡閣前。
  女郎十五妙彈詞,近覺琵琶未入時。弦索一聲良夜靜,行雲猶自為雲遲。
  風流婉約本傾城,卻為情多太瘦生。羅袖分明檀點在,向人猶道不關情。
  長日無人靜不嘩,深深院落是兒家。麝煤小炷添金鴨,蠅拂紅絲喜雪猧。
  玉骨猶然困鬱蒸,小紅喚處巧相應。坐深楚竹清涼簟,消夏先敲玉井冰。
  玉女投壺注矢平,齊姬六箸巧相爭。璧台何必耽詩句,佻達風流別樣情。
  洗手羹湯自作餐,鹽梅芍藥一般般。鹽官無處難為悅,梅若多時易得酸。
  得度元都女子征,道名授記好相稱。桃花百斛如珠米,金粟山中供聖僧。
  蕭郎底事惱人頻,清淚瑩瑩素領巾。萬轉千回全不語,前身莫是息夫人。
  組繡還須出後宮,人間羅綺早成叢。新來服飾多妖麗,八尺裩襠茜子紅。
  無風亦自覺芬芳,非霧非煙費忖量。卻憶蓮經名義好,鼻端聞得女人香。
  儂家咫尺伯牙台,雲水新翻雅操來。玉軫金徽爭拂拭,一時先學泣顏回。
  今歲花如去歲濃,粉香脂艷好姿容。不知何事牽人意,只覺春衫領扣松。
  風流無處不相宜,卻羨雙雙坐隱時。玉井金屏都看遍,木蘭花下試滇旗。
  小出風前碧繶鞋,姍姍微步下芳階。人來花下驚相遊,不覺回身墜鳳釵。
  素袂飄颺態不勝,摩雲礙日勢崚嶒。纖腰漸覺慵難舉,怯上浮圖最上層。
  裁得輕綃恰稱身,熏風吹過曲池濱。齊紈小扇明如玉,上有陳王賦裡人。
  薄寒初薦錦氍毹,朔氣空中逼坐隅。不惜褭蹄金一餅,鴛鴦湖畔鑄張爐。

  〖注:■,言+尼,音泥,呼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