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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學說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馬克思學説
作者:顧兆熊
1919年5月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6

一 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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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nrich Karl Marx於一八一八年生在特列(Trier)。他的父親操律師業,是由猶太教改入耶蘇教的。馬克思在特列的高等學校畢業後,先後在波昂(Bonn)及柏林學法學和哲學。一八四一年他再往波昂,想要充任大學講師。那個時候他有一個朋友叫包爾(Bruno Bauar),在波昂大學任神學講師,因為言論有違背政府的意思的地方,便被辭退。馬克思眼見這樁事,就明白在普魯士大學裏是決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這個時候,萊因河流域的急進自由黨得了自由黨領袖的同意,在廓倫(Koln)地方開辦了一種大規模的反對黨新聞紙。馬克思就是一個重要的著述員,作了許多關於當時議會及法律的文章。一八四二年他移居廓倫,充這新聞紙的總編輯,由此這新聞紙的論調便激烈起來。後來經過政府幾次的幹涉,到了次年,就被封禁了。

馬克思此時決意到那較自由的巴黎去,繼續他的事業。到巴黎之後,與別的人共組織了一個《德法年書》。但是第一因為這《德法年書》在德國不易流行,第二因為馬氏到了法國之後,研究經濟學與法國社會主義的結果,主張社會主義,因此與同事的人意見不合;所以這《德法年書》只出了一期,便停辦了。這個時候馬克思卻得了一個同誌名叫昂格思(Engels),所有以後他的著作和鼓吹事業,全是與昂格思共同的。這個關系直到馬克思死為止。

當時巴黎有一個德文的周刊叫作《Vorwarts》,專批評當時德國專制的罪惡,揭破德國假立憲的陰私。馬克思亦在這報裏幫助作論說,因此招了德國政府的忌恨,要求法國內閣把馬克思逐出法境。法國答應了,馬克思便於一八四五年遷居比京比利塞。馬克思在比利塞發表了他的著作兩種,叫作:《Misere de la philusophie reponsc a la Philosophie de la nlisere de M.Proudhon》與《Discours sur la luestion du libre Echange 》。

一八四八年,馬克思與昂格思經“共產黨同盟會”的委托,擬定了《共產黨宣言》。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起,比利塞人民響應,馬克思被捕並且被逐出境。四月,馬克思往廓倫。六月,在那裏出了一種《新萊因報》,第二年五月又停版了。編輯的人或是拘捕,或是驅逐出境。這報的生命,雖然不及一年之久,馬克思卻到了刑庭兩次。一次因為犯了新聞紙條例,一次因為煽動武力抵抗,但是兩次全被宣告無罪。

馬氏於是又往巴黎。然而因為六月十三日示威運動的事,為避免長期拘留計,又不得不離開法國遷居倫敦。在倫敦地方他發表了以下的著作:《新萊因河報》(政治經濟評論),《討論與政治一覽》,《廓倫共產黨案索隱》。由一八五二年起馬氏充任New York Tribune的倫敦通信員。他此時著述,包含許多關於歐洲各國政治經濟的論文,都是長期研究的結果,並不是尋常的通信。

一八五八年馬氏宣布了他數年時間在不列顛博物院研究經濟學的結果,這就是他的《政治的經濟學批評》(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Okonomie)的第一冊。這第一冊剛出了版,他便發明他在述說以下幾冊的大意的時候,還有些不清楚的地方,於是他又從新更改。到了一八六七年他宣布了他的《資本》的第一卷:《資本的出產法》。他一方面預備《資本》的第二三卷,一方面仍致力工人運動。一八六四年“萬國工人協會”成立,《協會的章程》和《開會宣言書》,就是馬氏所撰的。由是以後,馬氏便是“萬國工人協會”的領袖,所有以後協會的宣言,都是出於馬氏之手。

“萬國工人協會”初立的時候,雖然分子復雜(協會裏頭有法國的“普魯東派”、德國的“共產派”、英國的“新工會派”),卻還可以意見一致。等到一八七一年的巴黎社會黨政府推翻之後,“萬國工人協會”對外須與各國政府戰爭,對內須與無政府黨分子競爭。荷京會議,雖然把無政府黨戰敗,卻是以後的工人運動,形勢又變,那“萬國工人協會”的形式,已經不適用了。

馬氏從此對於鼓吹事業,漸漸舍棄,專從事研究學問。他是一個周詳審慎的學者,所以他每研究一個題目,必把一切相關的科學,都涉獵一過。他能讀一切羅馬系的文,一切日耳曼系的文,此外並習古斯拉夫語、俄羅斯語、斯爾維亞語以研究那些地方的社會情形。可惜他身體漸漸的不健康,不能把這種探討工夫整理起來,他病終於一八八三年。

馬氏的著作頗多,最要緊的幾種,上文已經舉出。至於那(一)解釋馬氏經濟學的著作;(二)討論馬氏在十九世紀社會運動中所發生之影響的著作;(三)批評馬氏的“唯物歷史觀”的著作,批評馬氏的“價值論”的著作,批評馬氏之“出產集中論”“貧乏造成論”“經濟恐慌論”等的著作,都極其宏富,不是此地能全錄的。 

二 唯物的歷史觀及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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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以前的關系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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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的歷史觀”,是一種科學的歷史觀察法,是一種空前的社會哲學。這“唯物歷史觀”的創造人,便是馬克思。

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受黑格爾(Hegel)、費巴赫(Feuerbach)和法國社會主義家的影響的。馬克思把黑格爾的哲學作以下的解釋:凡在世界上曾實現的,一定可以證明他是勢所必然,無可逃避的。因為是勢所必然無可逃避的,所以也是合於情理無可非難的。然而歷史上一切現象,都是與時間的條件相稱。若是這種時間的條件變更,那與此條件相稱的一切現象,一定消滅。按照黑格爾的哲學說,世界上沒有甚麽經常不變的,沒有甚麽千古不易的。沒有絕對的,沒有神聖的。宇宙間一切的現象,永遠在那裏變化。舊者消滅,新者代興,沒有間斷的時候。並且變化的趨勢,永遠是由較低的變為較高的。馬克思以為這就是黑格爾哲學的革命的性質。黑格爾哲學,自然也有保守的一面。黑格爾哲學說,在某時代之某種見解和某種社會制度,因與那時代的情形符合,所以就應當承認這種見解與這種社會制度是合理。這就是黑格爾哲學的保守的一面。但是馬氏卻以為黑格爾哲學裏這種保守主義是相對的,黑格爾哲學裏革命性質是絕對的。所以馬氏的根本意見,以為歷史是一個永久不停的變化輪機,並且是一個永久不停的進步輪機。黑格爾哲學把歷史變化的公例,由那所謂“絕對的理解之自然發展”引出來。馬克思卻在此處受了費巴赫哲學的影響,說一切理想,全是由人創造。人的歷史,並不是被理想所支配的。即使那宗教裏頭的超於人的神靈,也全是人的想像所造成。全是人的本性的影子。人既然是可以於不知不覺間造成那最高尚的宗教,為甚麽不能造成政治法律科學美術的生活呢?但是人的這種行動,究竟有甚麽公例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馬氏是從法國歷史家與社會主義家得了指導的。那個時候法國歷史家如狄麗(Thierry)、祁則(Guizot)等,都說要了解法國自中古以來的政治史,必要把他當作一個封建制度與平民間的決鬥看才可。並且由一千八百二十幾年以後,做工的人也漸漸的起來,與那有特權的階級開始競鬥,這是有目皆見的事實。因此當時的法國社會主義家,如福烈(Fourier)、柏郎(Blanc)等,都把近世史當作一個階級戰爭看,當作經濟進化看。以上所稱的各種材料,原來不相統屬,馬克思把他結成了一個大統系,化成了一個完全的理論。這個統系,這個理論,就是“唯物的歷史觀”。

“唯物的歷史觀”的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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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的歷史觀”說,凡社會秩序的基礎,全在這社會裏的“出產”(Production,日人譯作“生產”)和那出產品的交易形式。至於那出產品如何分配於社會內各階級,這各階級如何成立,全看社會裏出產何物,如何出產,與出產品如何交易而定。所以欲觀察人類社會,那最根本最原始的物件就是經濟。一切社會生活的基礎,只是共同出產。社會裏一切變動的最終的原因,須在一時代的經濟裏尋找。

一國的法律,也全看那一國的社會經濟而定。社會經濟,是社會生活的物質,是社會生活的實體。社會經濟是基礎,法律與政治,是這基礎上頭的建築。社會經濟的特性如有重大的變化,那節制這社會經濟的形式,也必須隨著轉移。

所以社會生活裏頭有一種規律,這種規律,是可以天然科學的方法贏得的。社會經濟的現象是一種天然物,他的成立、變化、消滅,都是可以天然科學方法探討的。這社會經濟現象的全部,就是社會生活的“物質”。這社會經濟現象的生存、消滅,就是“物質的運動”。

“唯物的歷史觀”並不否認“理想”的作用。無論是以前還是將來,人的社會理想,是可以為改變法律、改變社會秩序的近因的。但是人對於善惡的想像,決不是在這物質世界以後獨立存在的。換一句話說,人對於善惡的想像,決不是另有一個因果行列的。“唯物歷史觀”的意思,以為就歷史上的社會變遷細看起來,那些理想,並不是社會變遷的最終的原因,乃是一種社會經濟的影子。因為有了這種社會經濟,所以那些理想才發生出來。

由以上所述的看起來,“唯物的歷史觀”對於社會中“理想”與“經濟”的關系主張下說:

第一層世界裏頭只有一個單純的經驗。一切事變,都在一個時間行列裏演出來。世界裏並沒有兩個時間種類,並沒有兩個性質不同的因果系。“理想”與“物質”在宇宙之中,是聯結在一個因果系裏頭的。這一層意思是與一切科學的經驗相符合的,並沒有甚麽特別的“唯物”性質。“唯物歷史觀”的“唯物”性質卻是由第二層意見裏才顯明。“唯物歷史觀”把社會經濟與社會經濟現象當作社會生活裏惟一真實的物件看。此外一切社會的理想、期望、想像都是按照一種不可移之公例隨著社會經濟轉移的。由這第二層理論,又引出一個極重要的斷案出來:社會理想,既然全是社會經濟的影子,不是改革社會制度的最終的原因,所以社會制度的改革,決不能靠著社會理想。社會的改革,必由於階級戰爭。這階級戰爭,乃是經濟現象的結果。

上頭已經說過了,“唯物歷史觀”是一種極有用的史學方法,是一種空前的社會哲學。馬克思在世的時候,那哲學的大思想家時代已經過去了。當時研究社會科學與史學的學者,專探討單獨的事實,註重零碎的考究。這種研究方法,在天然科學裏是可以行之無礙的,因為天然科學的原則和應用的方法,早已弄清楚了。至於社會科學,卻不能這樣做去。社會生活究竟有甚麽規則的發展?社會生活與天然界的現象究竟有甚麽關系?這些緊要且根本的問題,都沒有討論透徹。因為沒有討論透徹,所以一切零碎的工夫,都沒有原則作準,沒有方法可循。正當這個時候,那“唯物歷史觀”嶄然出現。所以“唯物歷史觀”在社會科學裏的大意義,就是指示社會生活的規則。

“唯物歷史觀”的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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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歷史觀”出現之後,那拿他應用在史學及社會科學的人是非常之多的。初民文明、家族、國家、私有財產制度、歐洲中古史、法國革命等等,都拿這“唯物歷史觀”去解釋他。然而這全是以前歷史上的應用,此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應用,就是“唯物歷史觀”在現世及將來社會上的應用。這個應用,便是那所謂“科學的社會主義”。

“科學的社會主義”就是德國式的社會主義。他的社會哲學的根據,就是“唯物歷史觀”。他並且自命是“科學的”,因為他說他的論斷是采用天然科學方法的。

“科學的社會主義”的意見大略如下:

一、近世的經濟,已經漸漸地變成“社會式”的經濟了。換一句話說,就是近世的出產,都是循大計劃用大規模聚集許多的人組成大經濟單位通力合作而舉行的(這大經濟單位就是工廠、大段的田地、大商業等)。這種大經濟單位,範圍愈弄愈大,他的數目,卻是愈弄愈少。這是現世社會經濟的實狀。然而現行的法律,卻還是由古來沿襲下來的。那個時候(法律成立的時候),工作的人所用的器械,是屬於工作人自己的,所以法律也承認工作人作出來的出產品應當歸工作人所有。到了近世這法律的經濟基礎已經變更了。工作人的器械,不是屬於他自己了。工作人被傭於人,作出來的出產品,也不歸他自己了。換一句話說,現世社會經濟的基礎,是“合力共作的”,是“社會式的”。然而現行的法律,卻還是自古沿襲下來與古代“獨作自享”的經濟、“個人式的”經濟相稱的。這便是現代社會的矛盾,現代社會的沖突。

法律與他的經濟基礎既是不相稱,若是按照“唯物歷史觀”推論,法律一定要退護的,一定要隨著經濟改變的。所以“科學的社會主義”說,“私有財產制度”是基於古時經濟的法律,到了現在是太老了,不能存在了。

二、現世的經濟制度裏頭有一個極大的矛盾,這個矛盾就是:一方面在一個經濟單位之內有許多的人循著一個大計劃通力合作,這是極有紀律的,是很統一的。然而一方面在一個社會之內的各經濟單位,卻是彼此不相統屬,毫無計劃,毫無秩序。換一句話說,每一個經濟單位的本身(譬如工廠、大商業等),是有完全的組織的,是中央集權的。但是整個社會裏無數的經濟單位,卻是沒有一個誌意去支配他,是在無政府狀態之下的。

這種經濟的矛盾,生出許多不良的矛盾。因為社會內的各經濟單位,沒有一個計劃去統一他,各行其是,各謀其利,所以糜費許多人工,糟蹋許多材料。所以由馬克思學派的人看起來,現世“無政府的社會出產法”一定歸於廢除,因為經濟發展的趨勢不容他了。所謂“廢除無政府的社會出產法”這是背面的消極的話,這話的正面就是“出產工具作為公產,建造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馬克思學派的人,以為這種趨勢是根於天然科學公例的,是不能避免的。

如要批評現代所謂“科學的社會主義”,一定要批評“唯物歷史觀”,因為“科學的社會主義”是完全以“唯物歷史觀”為根據的。“科學的社會主義”,並不樹立一種理想的社會制度,以為改造之標準,“科學的社會主義”是說“出產工具改為公產”是勢所必至之天然結果。

“唯物歷史觀”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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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歷史觀”在社會科學的重大意義,是我們所承認的,但是他的弱點也很多。

以前批評“唯物歷史觀”的人,往往用歷史的經驗去駁他。引了多少歷史的事實,去證明“唯物歷史觀”的錯誤。這種批評法,完全錯認了“唯物歷史觀”的性質了。“唯物歷史觀”,原來不過是一個研究歷史的方法,並不是史事的記述。所以一切歷史的事實是不能動搖他的。若要批評“唯物歷史觀”,當批評他的“認識條件”。因為無論創辟科學方法,還是批評科學方法,都要考究他的“認識條件”。

“唯物歷史觀”所舉的“經濟”與“出產法”兩個名詞,究竟是什麽物件,這是第一個問題要弄清楚的。“經濟”與“出產法”都有“技術”與“社會”的兩方面。現在既然是講“社會科學”,並不是講“工學”,所以“唯物歷史觀”所說的“經濟”,一定是指著“社會裏頭的經濟秩序”而言了。他所說的“出產法”,一定是“社會的出產法”了。然而一切社會科學的事務,只是人與人間外部關系,這種關系,無論在歷史的什麽時代,都是依法律構成的。由此看來,所謂經濟現象,並不是一個天然物,並不是循著天然科學的公例變化的。經濟現象,就是許多性質相同的法律關系。所以法律的關系,是認識經濟現象的條件。

社會經濟就是人因充足其欲望而演出之共同動作。這種共同動作,確可以影響於社會秩序(法律),這是“唯物歷史觀”的卓見,無可非難的。但是“社會經濟”與“法律”並非如“唯物歷史觀”所雲:“社會經濟是基礎。法律與政治,是這基礎上頭的建築。”社會經濟是在法律節制條件之下的。若是去掉節制條件,那社會經濟便不存在了。

社會經濟與法律的真確關系是這樣:在一定的法律秩序之下,有一定的社會生活,有一定的社會現象。由這社會現象裏頭又生出改革法律秩序的誌意與運動出來。這種改革的誌意與運動如有了效果,就把舊法律秩序推翻。舊法律推翻了,那依著舊法律秩序而演出的舊社會現象也隨著不存在了。這時候在新法律秩序之下,便構成新社會現象。

這就是歷史中賡續不斷的循環途徑:社會現象促迫社會秩序之改革,社會秩序又造成新社會現象,如是無已時。

“唯物歷史觀”說將來“社會的沖突”是由現世“社會經濟的內部矛盾”而來的,這個經濟就在“出產力”與“社會秩序”之間。“出產力”是不斷的膨脹,而沿襲下來的舊秩序,是不能容納他了。這種社會的矛盾,將來必要自己廢除。舊社會秩序,必要崩裂。這是大勢所趨無可避免的。

但是他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自己廢除”,“這必要”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馬克思自己說這個“必要”是論理的必要。因為社會的沖突,是社會體裏頭的一個“否認”(Negation)。這個“否認”一定要產出另一個“否認”出來,這是與黑格爾所說的“人類歷史之思辨性質”相稱的。

但是馬氏以後“唯物歷史觀”的代表,卻不用這種黑格爾的名詞了。他們也不說“論理的必要”了,他們只說這個必要是一種天然現象的因果關系。以上兩種意見,都未認清社會科學的認識條件。社會科學裏所研究的社會現象,不是別的,乃是在一種秩序之下的共同動作。這種共同動作是有組織的有紀律的有誌意的,所以“唯物的歷史觀”所說的“舊社會秩序必要廢除”,“這必要”既不是論理的必要,又不是天然現象因果的必要,乃是宗旨的必要。因為社會秩序是方法,社會生活是宗旨。如果社會秩序與社會生活有沖突的時候,他的宗旨全失了。人要達到這個宗旨,所以起來改革社會秩序。換一句話說,改革與否並如何改革,這是視人的意誌而定的,並不是機械的自動的。 

三 馬克思之經濟學說及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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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論與贏余價值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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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的經濟學說與他的唯物歷史觀,是有關系的。所以上節講唯物歷史觀的時候,已經把馬氏的經濟學說,大略說了些。現在卻專就這個題目,作較詳的講述。

經濟理論裏頭很煩難的一段就是價值論,並且凡在經濟根本問題上有什麽主張或對於現世經濟制度下什麽批評的人,也必要對於價值這一個問題弄個透徹,然後他的理論才有根據。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也是不外此例的。馬氏用黑格爾式的演繹法推論“價值”。他推論的大意說:凡兩件貨物若是互易,這兩件貨物一定有甚麽相同的地方。這相同的地方究竟是甚麽呢?譬如白面與鐵,無論這兩件貨物互易的比例是怎樣,卻一定可以若幹之白面易得若幹之鐵。這兩件貨物形式不同,物理的性質不同,用處不同,他們相同的地方只是都為工作的結果。所以凡貨物的價值,全視制造這貨物所用的“社會上需要的”或“平均的”這工作數量而定。譬如用十二小時社會上需要的工作制成的貨物,他的價值,就比用六小時工作制成的貨物高一倍,所謂“社會上需要的”就是指著“社會上普通的出產條件與平均的技術平均的勤勉”而言,特別的煩難的工作須按尋常工作的幾倍計算。

出產的人如要出產,第一,須備具那些必需的出產工具(如機器等)。第二,須備具若幹生活品,供他工作時候生活之用;等工作品制出之後,再拿來補償。然而在現代社會裏,只有少數的人占有上稱的兩件東西(出產工具與囤積的生活品)。這少數以外的人,只有一件貨物,這貨物就是他們的工作力。他們若要生存,一定要把這工作力賣給資本家。這資本家給他們多少價錢呢?按照馬克思的價值公例,一件貨物的交換價值,尋常總是等於制造這件貨物所用的工作。所以工作力的價值,就是等於培養這工作力的工。換一句話說,工作力的價值,就是制造工人必需生活品的工作。譬如一個工人每日所需的生活品值六小時,他若是每日也工作六小時,便已產出他的生活品的價值了。但是他若把工作力賣給資本家,他每日工作的時間,便要比六小時多了,因此工作力的價值與工作力的利用時間是不相同的。但是資本家購買工作力的時候,也正是希求這個價值的差別。這個價值的差別是工人創造的,卻是被資本家攝取了,這就是“贏余價值”。

這個理論,曾經昂格思這樣說明:“工人把他的工作力賣給資本家,約定了每日的價錢。作了幾小時之後,工人所作的工已經把這價錢補償了。然約他們的合同,卻是讓工人多作多少小時,湊滿一天。工人在這額外鐘點裏頭所作的工的價值,就是贏余價值。資本家毫無勞費,這贏余價值,卻是全入了他的錢囊了。”所以在資本式的出產法之下,一方面資本家吸取無報酬的工作,一方面工人被人攫奪他的工作結果。

這贏余價值,便是資本家在出產事業內所貪圖的。資本家經濟行為的動機,只是擴大這贏余價值。所以若要考求資本主義的社會經濟裏頭的公例,只要推究這“貪圖贏余價值的心理”可以生出什麽結果就是了。

但是資本家所投的資本有兩部分。一部分用在工價裏頭,這是可以產生贏余價值的。還有一部分投在出產工具裏頭,以後再由出產品裏頭償還的,這一部分並不經出產手續有所增益,所以這一部分也可以叫作“不變的資本”,那產生贏余價值的一部分就叫作“變的資本”。

每日工作時間愈長,資本家所得的贏余價值愈多,所以資本家永遠要延長工人的工作時間,愈久愈好。工人一面自然是願欲工作時間短,這是他們兩面利害沖突的地方。但是資本家的勢力優越,工人是決不能和他對抗的。所以這利害沖突的結果,永遠是工人失敗,資本家勝利。所以無論何時何地,工人工作的時間,總是無限的延長。等到他們痛苦極了,然後結合起來,用全階級的勢力,逼迫國家對於工作時間立一種限制的法律。

擴大贏余價值的第二個方法,就是增多“變的資本”。變的資本多,所雇用的工人也多。雇用的工人多,贏余價值也跟著多了。因為這個原故,資本主義之下的出產永遠有膨脹的趨勢。

擴大贏余價值的第三個方法是提高工作的“出產能力”(每時間單位之工作制造出來的出產品之數量叫作“出產能力”)。出產能力若是提高,工人的生活品,在一個較短工作時間之內便可以補償了。譬如工人以前每日須工作六點鐘,才能補償工價的工值;到了現在出產力提高之後,他只須每日工作五點鐘已經可以補償工價的價值了。但是他的工作時間,決不因此縮短,所以資本家所得的贏余價值一定是增加了。

現代資本式的出產的狀況與他變遷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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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是漸漸發達的。在手工時代這資本式的出產,決難擴大範圍;後來技術進步,工廠等等大規模的組織出現,以前的小組織,全不能存在了。以前的工徒,經過學習時期,便能可自備出產工具獨立營業。到了現在,他們的只能為人傭雇;若想自立,作資本家,那是很不容易的了。

在現代資本制度之下,機器的勢力最為重要。因為用了機器,所以小規模的工業不能存在,大資本大規模的工業成了一種必要。因為用了機器,所以分工極其精細,腕力變為無用,所以應用機器的結果遂使工廠雇用那體力柔弱的婦人和發育未完的童子。這種掠奪人力的方法,愈來愈酷,工作人道德的知識的身體的墮落,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並且機器既把工人的妻子也引到工作場上,他於是把工人工作力的價值分配在他的全家了。工人從前須贍餐全家才能生活,所以他的工價是包括他自己和他妻子的生活品的價值。現在他的妻子也作工不需他養活,他的工價一定要低落了。機器還有一個結果,就是一方面引誘許多從前不作工的人也來作工,一方面擠開許多無用的工人使他失業,如是伸縮不斷,就造成一種“額外的工民隊”。這種“額外的工民隊”,為饑寒所迫,完全服從資本家的要求。

現代的社會經濟組織,把出產工具歸私人所有,所以他的首要的弊病,就是全社會的出產力,渙散紛亂,茫無計劃。社會裏無數的經濟單位,各以他估量市情的能力,當作出產的標準。然而他確不能預知市場的貨物,究有多少,能銷售的數量,究有多少。無數出產的人,當出產的時候,決不知他所制出的貨物一定可以賣出否,他的成本一定可以抵償否。換一句話說,現代的社會出產是無指揮無計劃的社會出產,是無政府的社會出產。無數的出產人相互競賽,各竭其力改良他的出產法,為的是超過他的互競者,所以出產的範圍,愈弄愈大。然而市場的銷路,卻是不能與他相稱,因為銷路的廣狹,不視消費人的欲望而定,乃視消費人的購買力而定。社會上大多數的人的購買力,決不能與那貪利無厭競賽爭逐的出產並駕齊驅。因此社會內出產太驟,不能消費,貨物囤積,不能流通,所以經濟恐慌市場停頓乃在不可免之列,並且這經濟恐慌要循環往復時時出現的,這便是現代資本式出產必有的結果。

以全社會而論,出產事業既然是處於無政府狀態之下;以一個經濟單位而論,他的組織,卻是一天比一天完全;他的計劃,一天比一天周到。這種完全的組織周到的計劃,就是推倒舊日手工業的利器,也就是現代相互競賽的方法。一個工廠的出產有完全的組織,一個社會的出產卻在無政府狀態之下,這就是現代社會經濟的矛盾。這矛盾的原因,就在一面共同出產,一面卻讓私人攝取出產的結果(參觀上節內“唯物歷史觀的應用”)。

經過一次經濟恐慌,社會裏資本薄弱的企業家便被一次淘汰。但是這經濟恐慌是循環無已的;不但循環無已,並且一次比一次利害。因為資本家挽救經濟恐慌的方法,不外開辟新市場或羅掘舊市場,這種方法不過是預備更大的經濟恐慌罷了。經濟恐慌既是循環無已,並且逐次加烈,所以資本式的出產法昌盛之後,社會內中級的人(如小企業家、手工等)漸漸的就滅亡了,只有那大企業繼長增多,勢力一天比一天大。但是無數的大企業,也是相互競賽的,他們遇見巨烈的經濟恐慌,也是不能全都站得住的。所以資本式的出產的趨勢,就是只剩下少數的最大的企業可以存在,一切較小的企業全歸覆亡,只留下極少數財力極雄厚的資本家操縱社會的出產,社會上大多數的人只是傭工謀活,決無自立的希望。並且他們的困苦艱難,一天比一天沈重。等到他們的境遇壞的夠了,他們的人數也多的夠了,他們一定就要團結起來,用武力奪取國家的權力,奪得之後,把一切出產工具改為國有,脫離資本家的羈絆,恢復他們的經濟自由,這就是現代社會經濟制度必有的結果,也就是解決現代社會經濟的矛盾的惟一方法。這個結果,是循著社會演進的程序自然而至的。

況且資本式的出產法,並不能保持出產家的利益。出產的步驟,忽而急促,忽而停頓,出產不能均勻,銷路往往停頓,金融時有恐慌。再加上大多數的人流為貧乏,反抗的意誌與反抗的運動一天烈似一天。於是那資本的出產法,那出產工具作為私有的經濟制度,只有顛覆的一途。

以上所述的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再簡單的總括起來:馬克思學說的根據,就是“唯物歷史觀”與“價值論”贏余價值論。馬氏用這兩個基礎學說,去批評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推論他發展的趨勢與將來社會秩序的改革。分別層次說,說現代資本式的出產,使社會的出產集中在大企業裏頭,並且使社會的資財與“所得”聚集在少數的人手裏,這就是“出產集中論”與“財富聚集論”。現代資本式的出產法,是利用工人的工作力,攝取他們工作的結果,所以使大多數的人貧乏困苦,這是“掠奪論”與“貧乏論”。但是工人既然不免貧困,那企業的人,卻也是拼命的角逐,所以出產事業,不能安穩,時時發生經濟恐慌。再加上大多數貧困無告的人,嗷嗷待哺,圖謀反抗,這種情形,一定有崩潰的一天,萬不能持久的,這就是“經濟恐慌論”與“顛覆論。”這種的經濟發展,把全社會分為有財產與無財產的兩個階級。這無財產的階級,一面因為共同工作,一面因為覺悟他們的共同利害,於是聯絡起來在政治上奮鬥,爭取國家的權力。等取得國家權力之後,再運用這國家權力,實行社會式的出產組織。此時實行社會式的出產組織,並不困難,因為以前的經濟發展專向“出產集中”一面去走,已經把這新社會組織預備好了,這就是“階級鬥爭論”與“革命論”。

以上都是述說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以下是這學說的批評。

修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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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學說出現之後,惹起各國社會主義家和經濟學者的詳核的批評,這批評的著作是非常宏富的。經過這種批評,馬克思學說的真意義固然顯明,他的缺點卻也昭著了。就是德國的社會主義家從前本來專以馬克思學說為根據的,到了現在,也不全認馬氏的學說為不刊之論了。德國社會黨如卞斯天(Bernstein)、達維德(David)、師培爾(Schippel)都對於馬氏學說有駁拒的批評。並且他人這批評是對於馬氏學說的基礎而發,是對於馬氏學說全體而發。他們雖然說,他們只求“修正”馬氏的學說,自稱“修正學說”(Revisionisrnus),卻是這種“修正”,竟無異把馬氏學說的一大部分推翻了。 修正派既全屬社會黨人,他們的批評,自然有特別價值。以下先述他們的批評。

卞斯天是這派的領袖。他對於唯物歷史觀說:以歷史的事實而論,除經濟之外,那地方的民族的特性、政治的宗教的道德的事實,都在歷史的演進上有決大的影響。

凡歷史的唯物主義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這事實是什麽呢?就是人的歷史是人造的,人都有頭腦,這頭腦的狀態,決不是一件機械的東西,專看經濟的境遇而變遷的。唯物歷史觀一類的思想,總迫人假定人的一切事變誌向行為,都是物質的出產情形的影子。然而就事實看起來,人對於經濟發展的支配能力,卻是時時在那裏增長。經濟束縛力,一天減殺一天。無論個人還是民族,文明程度高了,便可把拂意的經濟羈絆漸漸脫除。

馬克思的“價值論”與“贏余價值論”不與事實的真象相符,這也是卞斯天所承認的。卞斯天說,馬氏這種理論,不過一種“純粹思想的抽象”,馬氏的原意,不過舉一個理想中的經濟社會以明出產事業的原則罷了。至於社會的分配問題,工作結果如何分配方為公允,如何分配便為不公允的問題,決不是僅靠著價值可以解決的。現代被雇的工人不能取得出產品的全值,這是一件事實。但是若專依據這一件事實,便主張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這是不可能的。所以馬氏共產主義的要求,也確不是依據這件事實而主張的。他不過認定資本式的出產法必要顛覆,所以才說共產主義的出產是必至的結果罷了。

馬氏預測資本式的出產不久必要顛覆。這個預測是根據他的“出產集中論”、“貧乏論”、“經濟恐慌論”而成立的。然而這些理論,並不與事實相符,這也是修正派所承認的。先就“出產集中”而論,有許多種工業,固然是由小規模的經營變成大規模的工廠,非工廠組織,不能存在了,然而此外還有許多工業,經營的規模,可大可小的。還有許多制造業,因為種種原因,只宜於小經營不宜於大經營的。況且大企業成立之後,往往又喚起許多附屬的小企業,這都是看那工藝的特性而異,不可一概而論的,這還是專就工業立論。若是講到農業,按照各國近幾十年的統計看起來,只有與“集中”相反的趨勢。大段的田地,或是不加多,或是竟減少了。再就社會的財富分配看起來,文明各國裏有資財的人和所得豐富的人只有相對的絕對的增多,並無減少,馬氏的“貧乏論”與“財富聚集論”是不能成立的。至於現代的社會經濟往往發生恐慌,這固然是事實,然而這經濟恐慌的循環性,並非如馬氏所雲,是現代的經濟制度所固有,不能避免的。現在的問題,只是研究這經濟恐慌的強度和影響,與救濟的方法罷了。以今日世界市場之廣大,交通之利便,信用機關之靈敏,企業同盟會組織之完備,巨烈的經濟恐慌,頗不容易各地同時發生。即便發生經濟恐慌,這恐慌的巨烈程度,也決不至把現代經濟制度推翻。

現代的技術條件與經濟條件既是不能促共產制度的實行,而現代政治的與心理的條件,也與社會式的出產制度相去甚遠。馬氏所講的“無資產階級”(Proletariat)包含極復雜的群眾,他們與“有資產階級”相對,並不能自成一個團體。換一句話說,社會裏階級分析的情形,很是復雜,決不像馬氏理論中所稱的那樣簡單。現在階級的競爭固然是事實,然而在文明各國裏這競鬥的形式,卻漸漸的緩和了。因有彼此諒解社會全體的利害,所以總可以尋得著調和的方法。至於“無資產階級”因為經濟的逼迫大舉革命,這是出乎臆想以外的事,馬克思與昂格思晚年也把這層放松了。此外還有社會心理的問題和組織的問題最關重要,現時社會主義不能實行,也是多半受這兩個問題的牽制。所以即便今日社會黨取得了政治權力,也決不能實行社會式的經濟制度。社會主義的共有財產決不能因把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一旦推翻便可成立,必要等到社會主義的共有財產發達之後,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才能銷滅。 修正派雖然這樣批評馬克思想的學說,他們卻仍認現代的經濟發展是趨向社會主義一面去的。修正派與修正派以外的社會主義家之間,爭論頗烈,但是他們都認這種爭論是馬克思主義範圍以內的討論,並沒有搖動社會主義的基礎學說。

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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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的學說雖然包含許多的錯誤,他在歷史上的大意義,卻是終古不能磨滅的。他的功效,就是對於現代經濟制度的批評。自經他的批評,然後現代社會制度裏的弊病才暴露出來。社會科學與社會運動受了他的教訓,然後才考量現代社會制度的調劑方法。社會科學自馬氏著作出現,得了許多新的探討途徑,社會裏有許多重要的事實和關系為前人所未註意的,經馬氏的著作才發現無遺。

但是馬克思學說的嚴酷的格式,始終沒有經科學界的贊許。他對於現代經濟的消極的批評與精細的解析固是非常可貴,但是他的積極的抽象的構造與褊狹的推瀾,是不與事實真象相符的。

馬克思價值論裏所用的論理,很屬勉強,並且有根本矛盾的地方。他說兩件互易的貨物,一定有一個相同的性質。這相同的性質,就是制造這貨物的工作,這就是他們相同的價值。然而他論“贏余價值”的時候,又說,贏余價值所以能夠取得的原故,就是因為按照普通情形,一切貨物售賣的價格,或是超於他的價值,或是低於他的價值。由此而論,按照普通情形,兩件互易的貨物,並不是有相同的價值了。這就是馬克思價值論的矛盾。

馬克思說,貨物的交換價值,恒有以貨物裏所用的工作為標準之趨向。這話卻不與事實相符。貨物的交換價值,也受制造時所投資本之大小久暫的影響。 馬克思分資本為“變的”與“不變的”兩部分。他說,資本家的行為,是專圖那變的資本所產生的贏余價值,所以他的一切設施,都可以拿這個動機去解釋的。這種抽象的設想,固然可以為探討真理之一助;然而到了應用的時候,卻不能把這理論中所有的斷案,都一一按格推究出來作為社會經濟的真象。因為實在的資本家,並非圖謀“變的資本”的贏余,乃求全部資本的贏余。所以若把馬氏的設想嚴格地推論下去,把一切實在與私有資本相反的趨勢置之不問,那就不免流於褊狹過甚,與事實相去太遠。馬氏的“貧乏論”、“財富聚集論”、“顛覆論”,都是由這個誤謬來的。

我們對於這些問題的意見,大致是與修正派相同的,現代文明各國的經濟發展,是趨向社會主義一面去的。但是這社會主義的目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社會計劃,乃是一個社會原則,這原則就是聯合互助。至於這社會主義的實行,也只能預測他的大概趨勢和條件,卻不能用模型的嚴格的理論預寫他進行的詳細程序。而國家社會的漸漸演進,和教育等公正事業的積極建設,都可以促進社會理想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