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五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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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五通神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南人之崇奉五通,猶北人之信狐也。客有販賣阿芙蓉發籍者,往來齊楚間,非一日,阿堵充豫,乃納粟為九品官,在籍候銓。雖煌煌章服,腰佩玉,腕跳脫,襟洋表,面架墨晶鏡,而煙霞營生不肯棄,以故富且貴,居然晉紳矣。

  客姓萬,乳名佳兒,遂名曰佳,字顆珠。幼失怙恃,一身塊然,因性敏貌俊,善蠅頭楷,得為刀筆小吏。娶妻雍,頗風致,猶善豔妝。佳後棄隸學賈,精歌唱絲竹等藝,日誘良家子作狹斜游,多外宿不歸。

  雍獨居,挑燈凝睇,對鏡頤,見己身後,若有男子影,心疑夫婿潛回鬥笑,喜而回顧,則翩翩美少年,體態妍麗,羊車中人,乃生平所絕未邂逅者也。驚欲詰,覺口噤神迷,少年已偎之坐,細膩熨貼,慰藉良殷。自陳「為五通四郎,憐子孤衾,特來相伴,未知卿卿亦如小生之癡情否?」雍欲撐拒,覺四郎肌膚中有一縷幽香,透入鼻觀;又舌入己口,攪擾吮咂,心遂大動,聽其所為。事訖,神頓清,四郎猶共枕。羞怯歡戀,覺天下男兒無逾四郎美。從此朝夕至,至必飲,飲必醉,醉必眠,眠必盡歡而後已。佳偶自外歸,四郎倉皇竄匿,怒抽壁上刀揮之,四郎遽化白光一線,颼然從窗縫中出。問婦,婦詭云:「無所見。」然枕席上竟由此大冷落,無膩語,無歡顏。

  明日,四郎又乘間來。婦泣曰:「奴方期圖永好,而今已矣!」四郎面赭問故,曰:「郎既神道,何畏渠凡人?」曰:「非也。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為天良耳。既盜其婦,又凌其夫,人且不可,何況神乎?」言未已,佳持刀突出,四郎含笑欲去,視門外環立健兒,持弓矢以俟,蓋佳之佈置也。四郎牽婦衣袖,宛轉哀泣,又伏地叩頭,願永絕跡。佳狂躁,刀砍其面,如敗鼓聲;砍其頭,如敗柝響。戶外人又欲哄入,四郎抽擲金錢如雨,眾目炫亂,始從胯下出。佳投刀而起,拾地下金錢,得百餘兩,略酬健兒,餘悉入橐。

  月餘,婦病不起,昏昏無一言。夜忽悄起,妝飾一新,曰:「四郎來娶我矣!」佳怒曰:「既神道,何強娶有夫之婦?」曰:「嘻,子休矣!前所得金錢謂何?蓋賣婦身值也。」言已,趺榻一笑逝。眾聞空際果有鼓吹喧嘩,人馬雜沓聲,逾時始寂。佳之同類,咸來弔鼓盆。佳反鼓掌曰:「僕有遠志,山荊本贅疣也。」葬已,遂盡遣婢子,日挾金資走四方。後遇道士,授以金針槐角豬皮做假之法,利更倍焉。

  漢中史太守,嚴厲非常。佳能曲意承順,有觸逆太守者,佳必故與為難,詈辱萬端;有逢迎太守者,佳必預為往來,周旋盡致。守有過,佳攬任於己,曰:「太守何若是?」以故太守逢人諛贊曰:「老人虛度,悔識萬生晚也。」偶與千金,囑代購佳麗,曰:「此蘇台土產,敢不奉獻。」囊金往,以五百買貧家女,先與私通,遲疑不進。會太守墨敗,竟攫為己之第一妾,名曰春花。

  其友豫人王七,有古癖,爛銅碎玉,書畫玩好,無不珍愛。佳代搜羅,凡物罕而價昂者,必暗貼己橐,僅以半價報之。以故王大信任,嘗謂人曰:「天下信實,更有如萬生者乎?」會同人過海,以女寄佳處,曰:「弱息破瓜年矣,僕如三年不回,聽吾弟代覓婚配。」王去,佳瞰女美,詭云得坦腹。入贅日,卻扇筵開,女掀帕斜睨,則須,目灼灼者,佳也。曰:「吾故疑是佳兒。」曰:「既有佳兒,理配佳婦。」遂攘為己之第二妾,名曰夏云。

  偶乘焦叟船,過鄱陽。佳善釀,精烹調,每餐必拉焦共啖酌,欲遷東道,必堅止。翁私帶小貨,佳輒渾其稅而倍其值。瞰翁女,船尾操楫,甚豔冶,眉目傳情。詢翁:「何女公子至今無佳婿?」曰:「小妮子,嬌惰慣,不欲嫁弄潮兒。至瞿塘賈,金馬客,僕又難仰攀,是以遲耳。」曰:「僕不才,九品官也,未知許下玉台否?」翁掀髯笑曰:「萬顆珠,四十無婦,誰敢信?」曰:「冤哉!結髮死,至今尚未續鸞膠。」指天自誓,翁信不疑。比入門,結縭已三日,悔無及。翁拼鬧,欲訟之官,女曰:「兒已至此,夫復何言!」佳長跪請死,崩角有聲,翁長歎,拂袖去。遂以女為第三妾,名曰秋月。

  偶游楚州勾欄張眉娘家,先通其女亭亭,暗訂婚娶,纏頭甚豐,有成議。眉娘太息曰:「不圖吾女先有所歸。青樓人珍饈羅綺,貴若嬪嬙,帷鳳冠補服不可得,誠不了恨耳。」佳曰:「吾九品官也,他日亭亭得花封,可贈於子。」眉默默良久,小語曰:「子娶亭亭,僅得人而不得財,且欲破其財。吾年來奩資饒富,曷易而娶吾,子既得財,我又得貴,非兩全乎?」曰:「棄亭亭,奈何?」曰:「母子同事一人,古有之乎?」曰:「有,有,有!」遂附會小說,詭托無稽。入門,見已有三婦,豔眉大哭,欲尋死。佳極意溫柔,化怒為喜,蓋以調停冠裳之法,來處置閨閣,故眾小相安,親如姐妹。遂以眉為第四妾,名曰冬松。亭為第五妾,名曰四季。佳更築房廊,終朝笙管,不數漢家願老之鄉矣。

  聞畫士柯蓮善寫真,邀至,寫五妾,面龐酷肖,更繪樓閣若園圃,或釣魚,或把酒,或聯句拈題,或著棋角勝,繪佳短衣瀹茗於旁,若奴子狀,題曰:「五美圖。」工竣,佳酬以洋蚨一枚。柯爭較,佳怒曰:「吾九品官也,尚不足役一畫士,則捐官者何榮耀耶!」立叱之出。柯忍辱,禱於五通之廟,佳不知也。

  一夜醉歸,奴子篝燈,至中門止步,蓋佳立童約如此。甫履庭院,聞五美房中笑聲盈耳,燈光熒熒。潛詣四季,則一狐裘丈夫,偎四季捫乳,四季笑吃吃不休。怒叱走入,丈夫徐起,則貌與己同,無纖毫差。彼曰:「噫!是何妖魅,敢化吾形,來惑四季耶?吾結髮為五通神所殺,想又垂涎於子;不然,施施從外來者誰歟?」抽刀而前,四季亦執剪刀相助,勢甚洶洶。佳呼曰:「五娘莫信他,貌雖同,吾衣羊裘,可辨也。」旋見丈夫羊裘,而己則狐裘矣。眾媼揮仗爭擊狐裘人,幾斃。

  急逸入冬松室,亦有一貂裘丈夫,抱冬松飲醇醪,拈花為枚。見佳入,語亦同前,佳曰:「吾衣狐裘,可辨也。」旋見丈夫狐裘,己則貂裘,眾婢持帚爭撲貂裘人。

  逸入夏雲房,亦有一狼裘丈夫,摟夏雲撫案看春冊,較量筆墨工細,聞外間哄鬧,故作驚訝,告雲曰:「卿勿怖,此五通也,聞渠善變,無毫釐爽,先與卿約,吾衣狼裘,若見衣貂裘者,為五通,可誘之入,利劍斷其首,卿能助我乎?」曰:「諾。」果就牀頭拔劍授彼。佳大驚。

  趨就秋月,則又一猞猁裘丈夫,擁秋月團爐爆栗,且啖且笑,見佳入,大笑曰:「子何人,敢入吾房闥耶?」既而自思,恍然告月曰:「想即殺吾元配之五通又來矣,吾實切齒不可忍。來大好,請君入甕,就炮烙。」月果取牀頭獵網,欲罩佳首,佳呼曰:「秋娘何夢夢,吾衣貂裘,可辨也!」旋見丈夫貂裘,而己則猞猁裘,大驚欲遁,秋月招手,更狂奔。

  近春花臥所,聞磨刀霍霍,曰:「吾非君家大婦可比,不能任五通污,渠若來,吾手刃之!」瞰牀上,正臥一松鼠裘丈夫,對燈吹煙,笑曰:「莫怕他,吾曾撻渠,見渠喜衣猞猁裘,見即執之,可為證。」佳憤極大呼曰:「春娘,卿牀上妖也,吾萬佳在此!」春花申申詈,曰:「萬佳乃九品官,豈死魅所能冒假?」鼠裘丈夫亦笑曰:「冒假萬佳,理不可解,汝不過貪淫,吾小星甚多,聽自檢擇,何必混亂廬山真面目乎?」言已,春花擲刀出,幾中肩。奔出,被臥廳事中,自顧己衣,仍為羊裘。

  明日,詣內竊聽,均有私議,或曰:「莫出門,彼四家均為五通占,吾夫婦落得逍遙,免爭夕。」或云:「自家兒夫,寧不能辨?而乃為五通占,彼四家何其愚!」或互詈曰:「妮子不知恥,何不視吾房中有真郎耶?」或互誡婢媼曰:「莫亂道,恐觸犯彼四家五通神也。」冬松更伏丈夫身上笑罵曰:「何如?連亭亭都為神踞,還是老娘待汝情份不薄耶?」旋聞斷雲零雨之聲,意態褻極。潛出仰臥,見一髫髮垂肩小女子,豔絕,徘徊牀下,手弄煙筒,笑曰:「與郎有緣,腆顏毛遂。」佳大呼,以煙筒擊之,女頓杳。聞屏後有男子聲罵曰:「萬佳無禮!我輩昆仲皆五通,與爾妾嬉,未免爾鰥,故遣小妹來伴汝寂,反惡聲向人,豈真倒插沙帽翅,便妄自尊大耶?」佳悚怕,叩首連稱不敢,問:「君既為神,亦知明理乎?」曰:「唯禽獸不知理。」曰:「是也,神既占娶吾婦雍氏矣,何又占吾諸妾?」神曰:「是何言歟?」既而大笑,曰:「子穩戴綠頭巾,尚不知姦夫伊誰耶?前娶尊閫,乃假托吾輩者也,如不信,子試言,渠當日來作何狀。」佳縷述揮刀擲金等語,神曰:「若何?渠真五通,能如是之畏子乎?我輩俱在,子刀亦在,姑試為之,較真贗也。」佳哀泣,自稱死罪,諸祈成全。神曰:「嘻!萬佳兒,若能供養我,既不汝仇,亦使子富。」佳敬諾,從此遂事神。

  一夕,夢妻雍氏珠翠盈頭,錦袍玉帶,門外多護從,掩淚入幃,執佳手唏噓,曰:「萬郎,何可憐人也!妾所適之四郎,乃真五通,渠之兄若弟,早為郭孝子所斬,剩渠一身,不復為厲,然威權亦熾,管領東南一角,億萬遊魂都監使,士卒如云。妾每懷故劍,渠亦慘然。今聞諸妾所占得,乃假五通。言於四郎,願效綿薄,明日領兵至,代郎驅除,乞暫避其鋒,毋干犯也。」萬欲拉與敘舊,雍羞拒起辭,黃梁遽醒。謹志所言。

  次夕,潛伏東鄰,果聞宅內戈戟交鳴聲,四郎叱咤聲,五妾環泣聲,媼婢奔竄聲。又聞四郎誓師曰:「如此假五通,橫行若是,若能盡縛以獻者,膺上賞!」眾卒邀應戰鬥聲。移時,四郎大呼曰:「遁其一矣,奈何?且歸報夫人,再圖偵捕。」旋聞空中吹螺擊鼓,為四郎凱歌聲。聲頓寂。晨攜僕入視,則妾婢皆昏迷,救蘇,猶各哭其夫而不悟。視篋內黃白,則外雖扃,而內皆空空。階下有黑白小花犬四,皆斷頭,血涔涔,想即假五通也。

  整頓門庭,醫治五妾,漸次就痊。收集逋負,僅剩千金。深懼食齒浩繁,若何生活。既而自喜,曰:「我九品官也,當以官為乞食左券。」盡以千金賄賂長者,授實任某縣典史。甫蒞任,紅黑帽鳴鑼呵殿,四轎游長街。忽有黑氣一團,嗚嗚自空中奔至,內有毛手如葵扇,遽搏其頸,詈曰:「吾兄弟輩,待汝不薄,為何引惡人來肆殺戮?吾誠假五通,然不汝恕矣!」言已,手批其頰,其聲甚脆,佳大呼,死輿中,五美圖遂四散。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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