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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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十二樓
卷六 萃雅楼
作者:李漁
卷七


第一回 卖花郎不卖后庭花 买货人惯买无钱货[编辑]

詩雲:

豈是河陽縣,還疑碎錦坊。
販來常帶蕊,賣去尚餘香。
價逐蜂叢踴,人隨蝶翅忙。
王孫休惜費,難買是春光。

這首詩,乃覺世稗官二十年前所作。因到虎丘山下賣花市中,看見五采陸離,眾香芬馥,低徊留之不能去。有 個不居奇貨、喜得名言的老叟,取出筆硯來索詩,所以就他粉壁之上題此一律。市廛乃極俗之地,花卉有至雅 之名,“雅俗”二字從來不得相兼,不想被賣花之人趁了這主肥錢,又享了這段清福,所以詩中的意思極贊羨 他。生意之可羨者不止這一樁,還有兩件貿易與他相似。哪兩件?

書鋪,香鋪。

這幾種貿易合而言之,叫做“俗中三雅”,開這些鋪面的人,前世都有些因果。只因是些飛蟲走獸托生,所以 如此,不是偶然學就的營業。是那些飛蟲走獸?

開花鋪者,乃蜜蜂化身;開書鋪者,乃蠹魚轉世;開香鋪者,乃香麝投胎。

還有一件生意最雅,為什麼不列在其中?開古董鋪的,叫做“市廛清客”,冒了文人,豈不在三種之上?只因 古董鋪中也有古書,也有名花,也有沈檀速降,說此三件,古董就在其中,不肯以高文典冊、異卉名香作時物 觀也。

說便這等說,生意之雅俗也要存乎其人。盡有生意最雅,其人極俗,在書史花香裏面過了一生,不但不得其趣 ,倒厭花香之觸鼻、書史之悶人者,豈不為書史花香之累哉!這樣人的前身,一般也是飛蟲走獸,只因他止變 形骸,不變性格,所以如此。蜜蜂但知采花,不識花中之趣,勞碌一生,徒為他人辛苦;蠹魚但知蝕書,不得 書中之解,老死其中,止為殘編殉葬;香麝滿身是香,自己聞來不覺,雖有芬臍馥卵可以媚人,究竟是他累身 之具。這樣的人不是“俗中三雅”,還該叫他做“雅中三俗”。

如今說幾個變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當替斯文交易掛個招牌,好等人去下顧。只是一件:另有個美色招牌 ,切不可掛;若還一掛,就要惹出事來。奉勸世間標致店官,全要以謹慎為主。

明朝嘉靖年間,北京順天府宛平縣有兩個少年:一姓金,字仲雨;一姓劉,字敏叔。兩人同學攻書,最相契厚 。只因把雜技分心,不肯專心舉業,所以讀不成功,到二十歲外,都出了學門,要做貿易之事。又有個少而更 少的朋友,是揚州人,姓權,字汝修;生得面似何郎,腰同沈約,雖是男子,還賽過美貌的婦人,與金、劉二 君都有後庭之好。金、劉二君只以交情為重,略去一切嫌疑,兩個朋友合著一個龍陽,不但醋念不生,反借他 為聯絡形骸之具。人只說他兩個增為三個,卻不知道三人並作一人。

大家商議道:“我們都是讀書朋友,雖然棄了舉業,也還要擇術而行,尋些斯文交易做做,才不失文人之體。 ”就把三十六行的生意件件都想到,沒有幾樣中意的。只有書鋪、香鋪、花鋪、古董鋪四種,個個說通,人人 道好,就要兼並而為之。

竟到西河沿上賃了三間店面,打通了並做一間。中間開書鋪,是金仲雨掌管;左邊開香鋪,是權汝修掌管;右 邊開花鋪,又搭著古董,是劉敏叔掌管。後面有進大摟,題上一個匾額,叫做“萃雅樓”。結構之精,鋪設之 雅,自不待說。每到風清月朗之夜,一同聚嘯其中,彈的彈,吹的吹,唱的唱,都是絕頂的技藝,聞者無不銷 魂。沒有一部奇書不是他看起,沒有一種異香不是他燒起,沒有一本奇花異卉不是他賞玩起。手中摩弄的沒有 秦漢以下之物,壁間懸掛的盡是來唐以上之人。受用過了,又還賣出錢來,越用得舊,越賣得多,只當普天下 人出了銀子,買他這三位清客在那邊受享。

金、劉二人各有家小,都另在一處,獨有權汝修未娶,常宿店中,當了兩人的家小,各人輪伴一夜,名為守店 ,實是賞玩後庭花。日間趁錢,夜間行樂。你說普天之下哪有這兩位神仙?合京師的少年,沒有一個不慕,沒 有一個不妒。慕者慕其清福,妒者妒其奇歡。

他做生意之法,又與別個不同:雖然為著錢財,卻處處存些雅道。收販的時節有三不買,出脫的時節有三不賣 。哪三不買?

低貨不買;假貨不買;來曆不明之貨不買。

他說:“這幾樁生意都是雅事,若還收了低假之貨,不但賣壞名頭,還使人退上門來,有多少沒趣。至於來曆 不明之貨,或是盜賊劫來,或是家人竊出,貪賤收了,所趁之利不多,弄出官府口舌,不但折本,還把體面喪 盡。麻繩套頸之事,豈是雅人清客所為?”所以把這“三不買”塞了忍氣受辱之源。哪三不賣?

太賤不賣;太貴不賣;買主信不過不賣。

“貨真價實”四個字,原是開店的虛文,他竟當了實事做。

所講的數目,雖不是一口價,十分之內也只虛得一二分,莫說還到七分他斷然不肯,就有托熟的主顧,見他說 這些,就還這些,他接到手內,也稱出一二分還他,以見自家的信行。或有不曾交易過的,認貨不確,疑真作 假,就兌足了銀子,他也不肯發貨,說:“將錢買疑惑,有什麼要緊?不如別家去看!”

他立定這些規矩,始終不變。

初開店的時節,也覺得生意寥寥,及至做到後來,三間鋪面的人都挨擠不去。由平民以至仕宦,由仕宦以至官 僚,沒有一種人不來下顧。就是皇帝身邊的宮女要買名花異香,都吩咐太監叫到萃雅樓上去。其馳名一至於此 。凡有宮僚仕宦往來,都請他樓上坐了,待茶已畢,然後取貨上去,待他評選。

那些宮僚仕宦見他樓房精雅,店主是文人,都肯破格相待。

也有叫他立談的,也有與他對坐的,大約金、劉二人立談得多,對坐得少;獨有權汝修一個,雖是平民,卻像 有職分的一般,次次與貴人同坐。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年紀幼小,面龐生得可愛,上門買貨的仕宦料想沒有 迂腐之人,個個有龍陽之好。見他走到面前,恨不得把膝頭做了交椅,摟在懷中說話,豈忍叫他側身而立,與 自己漠不相關?所以對坐得多,立談得少。

彼時有嚴嵩相國之子嚴世蕃,別號東樓者,官居太史,威權赫奕,偶然坐在朝房,與同僚之人說起書畫古董的 事,那些同僚之人,都說萃雅樓上的貨物件件都精,不但貨好,賣貨之人也不俗,又有幾個道:“最可愛者是 那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潤,只消他坐在面前,就是名香,就是異卉,就是古董書籍了,何須看什麼貨!”東樓 道:“蓮子胡同裏面少了標致龍陽,要到櫃臺裏面去取?不信市井之中竟有這般的尤物。”講話的道:“口說 無憑,你若有興,同去看就是了。”東樓道:“既然如此,等退朝之後,大家同去走一遭。”只因東樓口中說 了這一句,那些講話的人一來要趨奉要津,使自己說好的,他也說好,才見得氣味相投;二來要在鋪面上討好 ,使他知道權貴上門,預先料理,若還奉承得到,這一位主顧就抵得幾十個貴人,將來的生意不小,自己再去 買貨,不怕不讓些價錢。所以都吩咐家人,預先走去知會,說:“嚴老爺要來看貨,你可預先料理。這位仕宦 不比別個,是輕慢不得的。莫說茶湯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把身材面貌打扮齊整些。他若 肯說個‘好’字,就是你的時運到了。難道一個嚴府抵不得半個朝廷?莫說趁錢,就要做官做吏也容易。”金 、劉二人聽到這句說話,甚是驚駭,說:“叫我准備茶湯,這是本等,為什麼說到陪坐之人也叫他收拾起來? 他又不是跟官的門子、獻曲的小唱,不過因官府上樓沒人陪話,叫他點點貨物,說說價錢。

誰知習以成風,竟要看覷他起來!照他方才的話,不是看貨,分明是看人了。想是那些仕宦在老嚴面前極口形 容,所以引他上門,要做‘借花獻佛’之事。此老不比別個,最是敢作敢為。

他若看得中意,不是‘隔靴搔癢’、‘夾被摩疼’就可以了得事的,畢竟要認真舞弄。難道我們兩個家醋不吃 ,連野醋也不吃不成!”私自商議了一會,又把汝修喚到面前,叫他自定主意。 汝修道:“這有何難!待我預先走了出去,等他進門,只說不在就是了。做官的人只好逢場作戲,在同僚面前 逞逞高興罷了,難道好認真做事,來追拿訪緝我不成?”

金、劉二人道:“也說得是。”就把他藏過一邊,准備茶湯伺候。不上一刻,就有三四個仕宦隨著東樓進來, 僕從多人,個個如狼似虎。東樓跨進大門,就一眼覷著店內,不見有個小官,只說他上樓去了。及至走到樓上 ,又不見面,就對眾人道:“小店官在哪裏?”眾人道:“少不得就來。沒有我輩到此尚且出來陪話,天上掉 下一位福星倒避了開去之理。”東樓是個奸雄,分外有些詭智,就曉得未到之先有人走漏消息,預先打發開去 了。

對著眾人道:“據小弟看來,此人今日決不出來見我。” 眾人心上都說:“知會過的,又不是無心走到,他巴不得招攬生意,豈肯避人?”哪裏知道,市井之中一般有 奇人怪士,倒比紗帽不同,勢利有時而輕,交情有時而重,寧可得罪權要,不肯得罪朋友的。眾人因為拿得穩,所以個個肯包,都說:“此人不來,我們願輸東道。請賭一賭。”東樓就與眾人賭下,只等 他送茶上來。

誰想送茶之人不是小店官,卻是個駝背的老僕。問他小主人在哪裏,老僕回話道:“不知眾位老爺按臨,預先 走出去了。”

眾人聽見,個個失色起來,說:“嚴老爺不比別位,難得見面的。快去尋他回來,不可誤事!” 老僕答應一聲,走了下去。不多一會,金、劉二人走上樓來,見過了禮,就問:“嚴老爺要看的是哪幾種貨物?好取上來。”東樓道:“是貨都要看,不論哪一種,只把價高難得、別人買不起的取來看就是了。”二人得了這句話,就如飛趕下樓去,把一應奇珍寶玩、異卉香,連幾本書目,一齊搬了上來。擺在面前,任憑他取閱 。

東樓意在看人,買貨原是末著。如今見人不在,雖有滿懷怒氣,卻不放一毫上臉,只把值錢的貨物都揀在一邊 ,連聲贊好,絕口不提“小店官”三字。揀完之後,就說:“這些貨物我件件要買,聞得你鋪中所說之價不十 分虛誣,待我取回去,你開個實價送來,我照數給還就是了。”金、劉二人只怕他為人而來,決不肯舍人而去 ,定有幾時坐守。守到長久的時節,自家不好意思。誰想他起身得快,又一毫不惱,反用了許多貨物,心上十 分感激他,就連聲答應道:“只愁老爺不用,若用得著,只管取去就是了。”東樓吩咐管家收取貨物,入袖的 入袖,上肩的上肩,都隨了主人一齊搬運出去。東樓上轎之際,還說幾聲“打攪”,歡歡喜喜而去。只有那些 陪客甚覺無顏,不愁輸了東道,只怕東樓不喜,因這小事料不著,連以後的大事都不肯信任他。這是患得患失 的常態。

作者說到此處,不得不停一停。因後面話長,一時講不斷也。

第二回 保后件失去前件 结恩人遇着仇人[编辑]

金、劉二人等東樓起身之後,把取去的貨物開出一篇帳來,總算一算,恰好有幹金之數。第二三日不好就去領 價,直到五日之後,才送貨單上門。管家傳了進去,不多一會兒,就出來回複說:“老爺知道了。”金、劉二 人曉得官府的心性比眾人不同,取貨取得急,發價發得緩,不是一次就有的,只得走了回去。

過上三五日,又來領價。他回複的話仍照前番。從此以後,夥計二人輪班來取,或是三日一至,或是五日一來 ,莫說銀子不見一兩,清茶沒有一杯,連回複的說話也貴重不過,除“知道了”三字之外,不曾增出半句話來 。心上思量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領官府的銀子,就像燒丹煉汞一般,畢竟得些銀母才變化得出,沒有 空燒白煉之理。門上不用個紙包,他如何肯替你著力?”就稱出五兩銀子,送與管事家人,叫他用心傳稟,領 出之後,還許抽分。只要數目不虧,就是加一扣除也情願。家人見他知竅,就露出本心話來,說:“這主銀子 不是二位領得出的。聞得另有一位店官,生得又小又好,老爺但聞其名,未識其面,要把這宗貨物做了當頭, 引他上門來相見的。

只消此人一到,銀子就會出來。你們二位都是有竅的人,為什麼丟了鑰匙不拿來開鎖,倒用鐵絲去掭?萬一掭 爵了簧,卻怎麼處?”二人聽了這些話,猶如大夢初醒,倒驚出一身汗來。

走到旁邊去商議,說:“我們兩個反是弄巧成拙了!那日等他見一面,倒未必取貨回來。誰知道‘貨’者,‘禍’也。如今得了貨,就要丟了人;得了人,就要丟了貨。少不得有一樣要丟。還是丟貨的是,丟人的是?”

想了一會,又發起狠來,道:“千金易得,美色難求。還是丟貨的是!”定了主意,過去回複管家說:“那位 敝夥計還是個小孩子,乃舊家子弟,送在店中學生意的,從來不放出門,恐怕他父母計較。如今這主銀子,隨 老爺發也得,不發也得,決不把別人家兒女拿來換銀子用。況且又是將本求利,應該得的。我們自今以後,再 不來了。

萬一有意外之事,偶然發了出來,只求你知會一聲,好待我們來齲”管家笑一笑道:“請問二位,你這銀子不 領,寶店還要開麼?”二人道:“怎麼不開?”管家道:“何如!既在京師開店,如何惡識得當路之人?古語 道得好:‘窮不與富敵,賤不與貴爭。’你若不來領價,明明是仇恨他羞辱他了,這個主子可是仇恨得羞辱得 的?他若要睡人妻子,這就怪你不得,自然拚了性命要拒絕他。如今所說的不過是一位朋友,就送上門來與他 賞鑒賞鑒,也像古董書畫一般,弄壞了些也不十分減價,為什麼丟了上千銀子去換一杯醋吃?況且丟去之後還 有別事出來,決不使你安穩。這樣有損無益的事,我勸你莫做。”

二人聽到此處,就翻然自悔起來,道:“他講得極是。”回到家中,先對汝修哭了一場,然後說出傷心之語, 要他同去領價。

汝修斷然不肯,說:“烈女不更二夫,貞男豈易三主。除你二位之外,決不再去濫交一人。寧可把這些貨物算 在我帳裏,決不去做無恥之事!”金、劉二人又把利害諫他,說:“你若不去,不但生意折本,連這店也難開 ,將來定有不測之禍。”汝修立意雖堅,當不得二人苦勸,只得勉強依從,隨了二人同去。 管門的見了,喜歡不過,如飛進去傳稟。東樓就叫快傳進來。

金、劉二友送進儀門,方才轉去。

東樓見了汝修,把他渾身上下仔細一看,果然是北京城內第一個美童。心上一分歡喜,就問他道:“你是個韻 友,我也是個趣人,為什麼別官都肯見,單單要回避我?”汝修道:“實是無心偶出,怎麼敢回避老爺。”東 樓道:“我聞得你提琴簫管樣樣都精,又會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於燒香制茗之事,一發是你的本行,不消 試驗的了。我在這書房裏面少一個做伴的人,要屈你常住此間,當做一房外妾,又省得我別請陪堂,極是一樁 便事。你心上可情願麼?”汝修道:“父母年老,家計貧寒,要覓些微利養親,恐怕不能久離膝下。”東摟道 :“我聞得你是孤身,並無父母,為什麼騙起我來?你的意思,不過同那兩個光棍相與熟了,一時撇他不下, 所以托故推辭。

難道我做官的人反不如兩個鋪戶?他請得你起,我倒沒有束修麼?”汝修道:“那兩個是結義的朋友,同事的 夥計,並沒有一毫苟且,老爺不要多疑。”東樓聽了這些話,明曉得是掩飾之詞,耳朵雖聽,心上一毫不理。 還說”與他未曾到手,情義甚疏,他如何肯撇了舊人來親熱我?”就把他留在書房,一連宿了三夜。東樓素有 男風之癖,北京城內不但有姿色的龍陽不曾漏網一個,就是下僚裏面頂冠束帶之人,若是青年有貌肯以身事上 臺的,他也要破格垂青,留在後庭相見。閱曆既多,自然知道好歹。看見汝修肌滑如油,臀白於雪,雖是兩夫 之婦,竟與處子一般。所以心上愛他不過,定要相留。這三夜之中,不知費了幾許調停,指望把“溫柔軟款” 四個字買他的身子過來。不想這位少年竟老辣不過,自恃心如鐵石,不怕你口墜天花。這般講來,他這般回複 ;那樣說去,他那樣推辭。

東樓見說他不轉,只得權時打發。到第四日上,就把一應貨物取到面前,又從頭細閱一遍,揀最好的留下幾件 ,不中意的盡數發還。除貨價之外,又封十二兩銀子送他,做遮羞錢。 汝修不好辭得,暫放袖中,到出門之際就送與他的家人,以見“恥食周栗”之意。回到店中,見了金、劉二友 。滿面羞慚,只想要去尋死。金、劉再三勸慰,才得瓦全。

從此以後看見東樓的轎子從店前經過,就趨避不遑,惟恐他進來纏擾。有時嚴府差人呼喚,只以病辭;等他喚 過多遭,難以峻絕,就揀他出門的日子去空走一遭,好等門簿上記個名字。 瞰亡往拜,分明以陽虎待之。

東樓恨他不過,心上思量道:“我這樣一位顯者,心腹滿朝,何求不得?就是千金小姐、絕世佳人,我要娶她 ,也不敢回個‘不’字,何況百姓裏面一個孤身無靠的龍陽!我要親熱他,他偏要冷落我。雖是光棍不好,預 先鈞搭住他,所以不肯改適,卻也氣恨不過。少不得生個法子,弄他進來。只是一件:這樣標致後生放在家裏 ,使姬妾們看見未免動心,就不做出事來,也要彼此相形,愈加見得我老醜。除非得個兩全之法,止受其益, 不受其損,然後招他進來,實為長便。”想了一回,並沒有半點機謀。

彼時有個用事的太監,姓沙,名玉成,一向與嚴氏父子表裏為奸、勢同狼狽的,甚得官家之寵。因他有痰濕病 ,早間入宮侍駕,一到已刻就回私宅調理,雖有內相之名,其實與外官無異。原是個清客出身,最喜栽培花竹 ,收藏古董。東摟雖務虛名,其實是個假清客,反不如他實實在行。

一日,東樓過去相訪,見他收拾器玩,澆溉花卉,雖不是自家動手,卻不住地呼僮叱僕,口不絕聲,自家不以 為煩。東樓聽了,倒替他吃力,就說:“這些事情原為取樂而設,若像如此費心,反是一樁苦事了。”沙太監 道:“孩子沒用,不由你不費心。我尋了一世館僮,不曾遇著一個。嚴老爺府上若有勤力孩子,知道這些事的 ,肯見惠一個也好。”東樓聽了這句話,就觸起心頭之事,想個計較出來,回複他道:“敝衙的人,比府上更 加不濟。近來北京城裏出了個清客少年,不但這些事情件件曉得,連琴棋簫管之類都是精妙不過的。有許多仕 宦要圖在身邊做孩子,只是弄他不去,除非公公呼喚,他或者肯來,只是一件:此人情竇已開,他一心要弄婦 人,就勉強留他,也不能長久;須是與公公一樣,也替他淨了下身,使他只想進來,不想出去,才是個長久之 計。”沙太監道:“這有何難!待我弄個法子,去哄他進來。若肯淨身就罷,萬一不肯,待我把幾杯藥酒灌醉 了他,輕輕割去此道,到醒來知覺的時節,他就不肯做太監,也長不出人道來了。”東樓大喜,叫他及早圖之 ,不要被人弄了去。臨行之際,又叮囑一句道:“公公自己用他,不消說得;萬一到百年以後用不著的時節, 求你交還薦主,切不可送與別人。”沙太監道:“那何待說。我是個殘疾之人,知道有幾年過?做內相的料想 沒有兒子,你竟來領去就是。”

東樓設計之意原是為此,料他是個殘疾之人,沒有三年五載,身後自然歸我,落得假手於他,一來報了見卻之 仇,二來做了可常之計。見他說著心事,就大笑起來。兩個弄盞傳杯,盡歡而別。

到了次日,沙太監著人去喚汝修,說:“舊時買些盆景,原是你鋪中的,一向沒人剪剔,漸漸地繁冗了,央你 這位小店官過去修葺修葺。宮裏的人又開出一篇帳來,大半是雲油香皂之類,要當面交付與你,好帶出來點貨 。”金、劉二人聽了這句話,就連聲招攬,叫汝修快些進去。一來因他是個太監,就留汝修過宿也沒有什麼疑 心;二來因為得罪東樓,怕他有懷恨之意,知道沙太監與他相好,萬一有事,也好做一枝救兵,所以招接不遑 ,惟恐服事不到。

汝修跟進內府,見過沙太監,少不得敘敘寒暄,然後問他有何使令。沙太監道:“修理花卉與點貨入宮的話都 是小事,只因一向慕你高名,不曾識面,要借此盤桓一番,以為後日相與之地。聞得你清課裏面極是留心,又 且長於音律,是京師裏面第一個雅人,今日到此,件件都要相煩,切不可吝教,”汝修正有納交之意,巴不得 借此進身,求他護法。不但不肯謙遜,又且極力誇張,惟恐說了一件不能,要塞他後來召見之路。沙太監聞之 甚喜,就吩咐孩子把琵琶弦管笙蕭鼓板之屬,件件取到面前,擺下席來,叫他一面飲酒,一面敷陳技藝。汝修 一一遵從,都竭盡生平之力。

沙太監耳中聽了,心上思量說:“小嚴的言語果然不錯。這樣孩子,若不替他淨身,如何肯服事我?與他明說,料想不肯,不若便宜行事的是。”就對侍從之人眨一眨眼。侍從的換上藥酒,斟在他杯中。汝修吃了下去,不上一刻,漸漸地綿軟起來,垂頭欹頸,靠在交椅之上, 做了個大睡不醒的陳摶。

沙太監大笑一聲,就叫:“孩子們,快些動手!”原來未飲之先,把閹割的人都埋伏在假山背後,此時一喚,就到面前。

先替他脫去裩衣,把人道捏在手上,輕輕一割,就丟下地來與獬豝狗兒吃了。等他流去些紅水,就把止血的末 藥帶熱捂上,然後替他抹去猩紅,依舊穿上褲子,竟像不曾動撣得一般。

汝修睡了半個時辰,忽然驚醒,還在藥氣未盡之時,但覺得身上有些痛楚,卻不知在哪一處。睜開眼來把沙太監相了一相,倒說:“晚生貪杯太過,放肆得緊,得罪於公公了。”沙太監道:“看你這光景,身子有些困乏,不若請到書房安歇了罷。”汝修道:“正要如此。”沙太監就喚侍從之人扶他進去。

汝修才上牙床,倒了就睡,總是藥氣未盡的緣故,正不知這個長覺睡到幾時才醒,醒後可覺無聊?看官們看到 此時,可能夠硬了心腸,不替小店官疼痛否?

第三回 权贵失便宜弃头颅而换卵 阉人图报复遗尿溺以酬涎[编辑]

汝修倒在牙床,又昏昏地睡去,直睡到半夜之後,藥氣散盡,方才疼痛起來,從夢中喊叫而醒。舉手一摸,竟 少了一件東西。摸著的地方,又分外疼痛不過。再把日間之事追想一追想,就豁然大悟,才曉得結識的恩人倒 做了仇家敵國,昨日那番賣弄,就是取禍之由。思想到此,不由他不號啕痛哭,從四更哭起,直哭到天明不曾 住口。只見到已牌時候,有兩個小內相走進來替他道喜,說:“從今以後,就是朝廷家裏的人了,還有什麼官 兒管得你著,還有什麼男人敢來戲弄得你?”汝修聽到此處,愈覺傷心,不但今生今世不能夠娶妻,連兩位尊 夫都要生離死別,不能夠再效鸞鳳了。


正在?惶之際,又有一個小內相走進來喚他,說:“公公起來了,快出去參見。”汝修道:“我和他是賓主, 為什麼參見起來?”那些內相道:“昨日淨了身,今日就在他管下,怕你不參!”說過這一聲,大家都走了開 去。汝修思量道:“我就不參見,少不得要辭他一辭,才好出去。難道不瞅不睬,他就肯放你出門?”只得爬 下床來,一步一步地掙將出去。掙到沙太監面前,將要行禮,他就正顏厲色吩咐起來,既不是昨日的面容,也 不像以前的聲口,說:“你如今刀瘡未好,且免了磕頭,到五日之後出來參見。從今以後,派你看守書房,一 應古董書籍都是你掌管,再撥兩個孩子幫你葺理花木。若肯體心服事,我自然另眼相看,稍有不到之處,莫怪 我沒有面情。割去?子的人,除了我內相家中,不怕你走上天去!”汝修聽了這些話,甚覺寒心,就曲著身子 稟道:“既然淨過身,自然要服事公公。只是眼下刀瘡未好,難以服役,求公公暫時寬假,放回去將養幾日; 待收口之後進來服事也未遲。”沙太監道:“既然如此,許你去將養十日。”叫:“孩子們,領他出去,交與 萃雅樓主人,叫他好生調理。若還死了這一個,就把那兩名夥計割去?子來賠我,我也未必要他!”幾個小內 相一齊答應過了,就扶他出門。


卻說金、劉二人見他被沙公喚去,慶幸不了,巴不得他多住幾日,多顯些本事出來,等沙公賞鑒賞鑒,好借他 的大樹遮蔭。故此放心落意,再不去接他。比不得在東樓府中睡了三夜,使他三夜不曾合眼,等不到天明就鞲 了頭口去接,到不得日暮就點著火把相迎。只因沙府無射獵之資,嚴家有攻伐之具。誰料常拼有事,止不過後 隊銷亡;到如今自恃無虞,反使前軍覆沒。只見幾名內相扶著汝修進門,滿面俱是愁容,遍體皆無血色。只說 他酒量不濟,既經隔宿,還倩人扶醉而歸;誰知他色運告終,未及新婚,早已作無聊之歎。說出被閹的情節, 就放聲大哭起來。引得這兩位情哥淚雨盆傾,幾乎把全身淹沒。送來的內相等不得他哭完,就催促金、劉二人 快寫一張領狀,好帶去回複公公,若有半點差池,少不得是苦主償命。金、劉二人怕有幹系,不肯就寫。眾人 就拉了汝修,要依舊押他轉去。


二人出於無奈,只得具張甘結與他:“倘有疏虞,願將身抵。” 金、劉打發眾人去後,又從頭哭了一場,遍訪神醫替他療治,方才醫得收口。這十日之內只以救命為主,料想 圖不得歡娛。


直等收口之後,正要敘敘舊情,以為永別之計,不想許多內相擁進門來,都說:“限期已滿,快些進去服役。 若遲一刻,連具甘結的人都要拿進府去,照他一般閹割也未可知。”二人嚇得魂飛魄散,各人含了眼淚送他出 門。

汝修進府之後,知道身已被閹,料想別無去路,落得輸心服意替他做事。或者命裏該做中貴,將來還有個進身 。凡是分所當為,沒有一件不盡心竭力,沙太監甚是得意,竟當做嫡親兒子看待他。

汝修起初被閹,還不知來曆,後來細問同伴之人,才曉得是奸雄所使。從此以後,就切齒腐心,力圖報複。只 恐怕機心一露,被他覺察出來,不但自身難保,還帶累那兩位情哥必有喪家亡命之事,所以裝聾做啞,只當不 知。但見東樓走到,就竭力奉承,說:“以前為生意窮忙,不能夠常來陪伴,如今身在此處,就像在老爺府上 一般。凡有用著之處,就差人來呼喚,只要公公肯放,就是三日之中過來兩日,也是情願的。”東樓聽了此言 ,十分歡喜,常借修花移竹為名,接他過去相伴。沙太監是無?之人,日裏使得他著,夜間無所用之,落得公 諸同好。

汝修一到他家,就留心伺察,把他所行的事、所說的話,凡有不利朝廷、妨礙軍國者,都記在一本經折之上, 以備不時之需。

沙太監自從閹割汝修,不曾用得半載,就被痰濕交攻,日甚一日,到經年之後,就沈頓而死。臨死之際,少不 得要踐生前之約,把汝修贈與東樓。

汝修專事仇人,反加得意,不上一年,把他父子二人一生所做之事,訪得明明白白,不曾漏了一樁。也是他惡 貫滿盈,該當敗露,到奸跡訪完之日,恰好就弄出事來。自從楊繼盛出疏劾奏嚴嵩十罪五奸,皇上不聽,倒把 繼盛處斬。從此以後,忠臣不服,求去的求去,複參的複參,弄得皇上沒有主意,只得暫示威嚴,吩咐叫嚴嵩 致仕,其子嚴世蕃、孫嚴鵠等,俱發煙瘴充軍。這些法度,原是被群臣聒絮不過,權且疏他一疏,待人言稍息 之後,依舊召還,仍前寵用的意思。不想倒被個小小忠臣塞住了這番私念,不但不用,還把他肆諸市朝,做了 一樁痛快人心之事。

東樓被遣之後,少不得把他隨從之人都發在府縣衙門,討一個收管,好待事定之後,或是入官,或是發還原主 ,汝修到唱名之際,就高聲喊叫起來,說:“我不是嚴姓家僮,乃沙府中的內監,沙公公既死,自然該獻與朝 廷,豈有轉發私家之理?

求老爺速備文書申報,待我到皇爺面前自去分理。若還隱匿不申,只怕查檢出來,連該管衙門都有些不便。” 府縣官聽了,自然不敢隱蔽,就把他申報上司,上司又轉文達部,直到奏過朝廷,收他入宮之後,才結了這宗 公案。

汝修入禁之後,看見宮娥彩女所用的雲油香皂及腰間佩帶之物,都有“萃雅樓”三字,就對宮人道,“此我家 物也。物到此處,人也歸到此處,可謂有緣。”那些宮女道:“既然如此,你就是萃雅樓的店官了。為什麼好 好一個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倒反閹割起來?”汝修道:“其中有故,如今不便細講。 恐怕傳出禁外,又為奸黨所知,我這種冤情就不能夠伸雪了。直等皇爺問我,我方才好說。”那些宮人聽了,個個走到世宗面前搬嘴弄舌,說:“新進來的內監,乃是個生意之人,因被權奸所害,逼他至此。有什麼冤情要訴,不肯對人亂講,直要到萬歲跟前方才肯說。”世宗皇帝聽了這句話,就叫近身侍禦把他傳到面前,再三訊問。汝修把被閹的情節,從頭至尾備細說來,一句也不增,一字也不減。說得世宗皇帝大怒起來,就對汝修道:“人說他倚勢虐民,所行之事,沒有一件在情理之中,朕還不信。這等看來,竟是個真正權奸,一毫不謬的了! 既然如此,你在他家立腳多時,他平日所作所為定然知道幾件,除此一事之外,還有什麼奸款,將來不利幹朝廷、有誤於軍國的麼?”汝修叩頭不已,連呼萬歲,說:“陛下垂問及此,乃四海蒼生之福、祖宗社稷之靈也。此人奸跡多端,擢發莫數。 奴輩也曾系念朝廷,留心伺察。他所行的事雖記不全,卻也十件之中知道他三兩件。有個小小經折在此,都是 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才敢記在上面。若有一字不確,就不敢妄瀆聽聞,以蹈欺君之罪。”

世宗皇帝取來一看,就不覺大震雷霆,重開天日,把禦案一拍,高叫起來道:“好一個楊繼盛,真是比幹複出 ,箕子再生!所奏之事,果然一字不差。寡人誤殺忠臣,貽譏萬世,真亡國之主也。朕起先的意思,還宴暫震 雷霆,終加雨露,待人心稍懈之後,還要用他。這等看來,‘遣配’二字不足以盡其辜,定該取他回來,戮於 市朝之上,才足以雪忠臣之憤,快蒼生赤子之心!若還一日不死,就放他在煙瘴地方,也還要替朝廷造禍,焉 知他不號召蠻夷,思想謀叛?”正在躊躕之際,也是他命該慘死,又有人在火上添油。忽有幾位忠臣封了密疏 進來,說:“倭夷入寇,乃嚴世蕃所使,賄賂交通者,已非一日,朝野無不盡知。只因他勢焰熏天,不敢啟口 。自蒙發遣之後,民間首發者紛紛而起,乞陛下早正國法,以絕禍萌。”世宗見了,正合著悔恨之意,就傳下 密旨,差校尉速拿進京,依擬正法。

汝修等他拿到京師,將斬未斬的時節,自己走到法場之上,指定了他痛罵一頓。又做一首好詩贈他,一來發泄 胸中的壘塊,二來使世上聞之,知道為惡之報,其速如此,凡有勢焰者切不可學他。既殺之後,又把他的頭顱 制做溺器。因他當日垂涎自己,做了這樁惡事,後來取樂的時節,唾沫又用得多,故此償以小便,使他不致虧 本。臨死所贈之詩,是一首長短句的古風,大有益於風教。其詩雲:汝割我卵,我去汝頭;以上易下,死有餘 羞。 汝戲我臀,我溺汝口;以淨易穢,死多遺臭。 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 刻毒後來終有報,八兩機謀換一斤。

(評〕 凡作龍陽者,既以身為妾婦,則所存之人道原屬贅瘤,割而去之,誠為便事。但須此童自發其心,如初集之尤 瑞郎則可。

東樓不由情願,竟爾便宜行事,未免過於殘忍,無怪小權之切齒腐心。予又笑其涇渭不分,使宮刑倒用,是但 有奸雄之勢力,而無其才與術者也。若使真正奸雄,必以處小權者處金、劉,使據有龍陽之人頓失所恃,不特 自快其心,亦可使傾都人士頌德歌功,謂東樓一生亦曾做一樁痛快人心之事。惜乎見不及此,而使名實俱喪, 成其為東樓之惡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