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衍義補/卷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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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籍之儲

《易》: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愊》。

朱熹曰:「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天下事有古未之為而後人為之,固不可無者,此類是也。」

徐幾曰:「上古民淳事簡,事之小大惟結繩以識之亦足以為治,至後世風俗俞薄,欺詐日生,而書契不容不作矣。書,文字也;契,合約也。言有不能記者書識之,事有不能信者契驗之。」

程龍曰:「十三卦製器尚象,凡所以為民生利用安身、養生送死之道已無遺憾矣,然百官以治、萬民以察,卒歸之《愊》之書契,何也?蓋器利用便則巧偽生、憂患作,聖人憂之,故終之以書契之取象,其視網罟等象雖非一時之利,實萬世之大利也。故結繩初易為網罟,終易為書契,聖人以定大業、斷大疑悉於書契乎,觀百官、治萬民察誠非書契不可也。十三卦終以《愊》卦之取象,聖人之意深矣。」

臣按:此字書之祖,萬世書契之所自出、文學之所繇宗者也,豈特一時治百官、察萬民而已哉?然萬世之下所以治百官、察萬民者皆永賴焉,夫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聖人作為書契以垂萬世之用為此而已,後世乃至用之以駕虛誕之說、紀浮誇之辭、載怪僻之事、寫淫蕩之情,豈聖人始製文字之意哉?

《周禮》: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佐王安擾邦國,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東西為廣)(南北為輪)之數,辨其山(積石曰山)(竹木曰林)、川(注瀆曰川)(水鍾曰澤)、丘(土高曰丘)(大阜曰陵)、墳(水涯曰墳)(下平曰衍)、原(高平曰原)(下濕曰隰)之名物。

鄭玄曰:「土地之圖,若今郡國輿地圖。」

臣按:此即後世地誌、圖經之所始也。《周禮》大司徒之職首以建邦之土地之圖為任,可見地官為職所以佐王安擾邦國者,雖無所不統而其最當切而先者,萬民之數、九州之域、五土之名也,後世圖經、地誌蓋原於此。國朝洪武三年,命儒士魏俊民等六人編類天下郡縣地理形勢,降附始末為《大明志》。永樂十六年又遣官分行天下采摭事實,然未成書。英宗皇帝乃命儒臣因其舊修成一書,命曰《大明一統志》,然所輯者皆沿前代之舊,載古今事跡,紀形勝、備風俗、考沿革、廣見聞,前古所未有也。揆之於大司徒所掌之圖則倍之矣,然所謂建邦之土地、人民之數則未備焉。臣請於地圖之外,依《周禮》別為一籍,凡天下兩畿十三藩及府州縣皆各為一圖,縣合於州、州合於郡、郡合於藩,總為天下圖,掌於戶部,凡其疆域、道理、山川、物產、里數、戶口、錢穀應所有者皆具其中,一有取舍斂散,按圖而考其實,粲然如指諸掌也。此成周盛時,大司徒佐王安擾邦國之首務。

小史掌邦國之志,奠係世、辨昭穆。

鄭玄曰:「誌謂記也,《春秋》所謂《周志》、《國語》所謂《鄭書》之屬是也。係世則帝係,《世本》之屬也。」

王昭禹曰:「父謂之昭,子謂之穆,父子相代謂之世,世之所出謂之係。奠係世以知其本所出,辨昭穆以知其世序,凡此皆有書,小史則定而辨之。」

臣按:古者封建之制行,分土列爵各有分地、各有分民,而在其邦國者亦各有其國之私書,所謂誌者是也。誌雖作於侯國而籍則掌於王官,其事之大者在奠係世、辨昭穆焉。後世封建之制廢,仕者無世官、無分地,然魏晉以來官有簿狀、家有譜係,官之選舉必繇於簿狀,家之婚姻必繇於譜係,歷代並有圖譜局,置郎、令、史以掌之,仍用博通古今之儒知撰譜事。凡百官族姓之有家狀者則上之,官為考定詳實,藏於秘閣,副在左戶,若私書有濫則糾之以官籍,官籍不及則稽之以私書,所以人尚譜牒之學、家藏譜係之書。自五代以來其書散佚不傳,非獨無官秘閣、左戶之藏,而士大夫能通譜牒之學者蓋亦鮮矣。今制,惟勳臣、武胄有世官者,襲替之際具其宗圖,藏在所司,而文臣之初應舉入官者亦一具家狀,既仕之後不復究矣,此亦一缺典也。

外史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記也),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達書名於四方。若以書使於四方則書其令。

鄭玄曰:「外令,王令下畿外也。四方之志,若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三皇五帝之書,所謂三墳五典也。」

王昭禹曰:「掌四方之志則下以知風俗之所向,三皇五帝之書則上以考古昔之所行。」

臣按:孔安國曰:「伏羲、神農、皇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者皆聚此書也。今外史所掌者四方之志,其九丘之類也;三皇五帝之書,即所謂三墳五典也。達其名於四方,使天下之人皆知有此書也。今世天下郡縣皆有圖經、地誌,藏其副於學校,而總收於禮部,藏於內閣,朝廷又頒五經四書於天下學校,使校官掌之,亦周官外史之遺意也。

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國、都鄙、四夷、八蠻、七閩、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與其財用,九穀、六畜之數要,周知其利害。

王昭禹曰:「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以天下之圖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則其所掌者特圖而已。職方氏掌天下之圖以掌天下之地,則其所掌典非特圖也,又掌其地焉。邦國,諸侯之國也;都鄙,邦國之采邑也。自邦國、都鄙至於蠻、夷、閩、貉、戎、狄,雖有內外之殊,然先王之政一視而同仁,其人民之所聚、財用之所出、九穀之所生、六畜之所產,其數要不可以不辨也,其利害不可以不知也。數則列而計之也,要則總而計之也,利則凡可以利人者也,害則凡可以害人者也。周知其利害,則將以興其利而除其害也。」

臣按:先儒謂掌天下之地圖而隸於司馬,謹之也。戰國策士每言窺周室則可以按圖籍爭天下,漢大將軍王鳳亦云《太史公書》有地形阨塞,不宜在諸侯王,然則古人圖誌雖司徒營之,即藏之司馬,秘不得見,所以弭盜而防患也。蕭何入秦,獨收圖籍,自漢掌之司空,浸以泄露,當時如淮南諸王皆按輿地圖謀變,以此知古人之慮遠矣。觀此說則知古人重圖籍有如此者,唐人設兵部,屬有四,一曰職方部,我朝因之。職方所掌者兵戎、邊防之政,而沿邊圖本實在焉,但不若周人悉掌天下之地云爾。

《左傳》:昭公十二年,楚子狩於州來,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孔安國曰:「伏羲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繇是文籍生焉。伏羲、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至於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歷代寶之以為大訓。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

程頤曰:「所謂大道,若性與天道之說,聖人豈得而去之哉?若言陰陽、四時、七政、五行之道,亦必至要之理,非如後世之繁衍末術也,固亦常道,聖人所不去也。或者所謂羲、農之書乃後人稱述當時之事,失其義理,如許行為神農之言,及陰陽權變、醫方稱黃帝之說耳,此聖人所以去之也。五典既皆常道,又去其三,蓋上古雖已有文字而製立法度,為治有跡得以紀載,有史官以識其事,自堯始耳。」

臣按:三墳五典之說始見於此,孔安國謂此即上世帝王遺書,則是書之來也久矣。《周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此書之掌於朝廷官職者也;楚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此書之傳於學士、大夫者也。今三皇五帝之書存於世者惟堯、舜二典,其他如九頭、五龍、攝提等十紀,其說荒誕不經,其後宋毛漸所得之《三墳》則又偽妄顯然,斷非古昔聖神之舊典也。孔子刪《書》始於堯、舜,所以為萬世法者,皆日用常行之理,萬世帝王為治之大經大法無出此者矣。

史記》: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古者《詩》三千餘篇,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晚而喜《易》,序《彖》《係》《象》《說卦》《文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子弟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乃因史記作《春秋》,上至隱公,下訖哀公十四年。

孔安國曰:「孔子生於周末,睹史籍之繁文,懼覽者之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讚《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訖於周。」

朱熹曰:「孔子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讚《周易》,皆傳先王之舊。」

臣按:萬世儒道宗於孔子,天下書籍本於六經,六經者萬世經典之祖也,為學而不本於六經非正學,立言而不祖於六經非雅言,施治而不本於六經非善治,是以自古帝王欲繼天而建極闡道以為治,莫不崇尚孔子焉。所謂崇尚之者,非謂加其封號、優其祀典、復其子孫也,明六經之文使其義之不舛,正六經之義使其道之不悖,行六經之道使其言之不虛,夫然斯謂崇尚孔子也已。

秦始皇三十四年,燒《詩》《書》、百家語。

臣按:秦無道之罪十數,如壞井田、刑三族、坑儒生、罪妖言之類,然皆一時之事也,繼其後者苟一旦興改革起廢之心,其弊端可撤而去,其墜緒可尋而理也,若夫《詩》《書》、百家語皆自古聖帝明王、賢人君子精神心術之微、道德文章之懿、行義事功之大、建置議論之詳,所以闡明已往而垂示將來者,固非一人之事,亦非一日可成,累千百人之見、積千萬年之久而後備具者也,乃以一人之私,快一時之意,付之烈焰,使之散為飛煙、蕩為寒灰,以貽千萬世無窮之恨。嗚呼,秦之罪上通於天矣,始皇、李斯所以為萬世之罪人歟。

《漢書·藝文志》序曰: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戰國縱橫,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殽(雜也)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聖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於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諸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鹹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畢也),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歆卒父業,歆於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與集同)略」(謂諸書之總要)、有「六藝略」(六藝,六經也)、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

臣按:此前漢藏書之始末。夫自唐、虞、三代之書至於孔子而備,曆春秋戰國之世,至於嬴秦而缺。漢高祖時,戰爭未息,文、景時謙讓未遑,武帝者出,始開獻書之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至於成帝,又遣求書之使,命校書之官,哀帝又命官以輯其略焉。夫獻書之路不開則民間有書無繇上達,藏書之策不建則官府有書易至散失,欲藏書而無寫之者則其傳不多,既寫書而無校之者則其文易訛,既校之矣,苟不各以類聚而目分之則其於檢閱考究者無統矣。後世人主有志於道藝而留心於載籍者,尚當以漢世諸帝為法。

成帝河平三年,上以中秘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之。

臣按:漢以來遣使求書始此。夫自秦人焚書之後,書籍散亡多矣。漢興,始收之開獻書路,置寫書官、興藏書府,稍稍復集。至成帝世,又頗散失,乃遣謁者求遺書於天下。嗚呼,書之在天下,乃自古聖帝明王精神、心術之所寓,天地古今生人物類義理、政治之所存,今世賴之以知古、後世賴之以知今者也,其述作日多,卷帙浩繁,難於聚而易於散失,苟非在位者收藏之謹而購訪之勤,安能免於喪失哉?不幸而有所喪失,明君良佐咸以斯文興喪為念,設法招求,遣使搜采,懸賞以購之,授官以酬之,使其長留天地間永為世鑒,以毋貽後時之悔,豈不韙歟?

光武中興,篤好文雅,明、章繼軌,尤重經術。四方鴻生巨儒負帙自遠至者不可勝算,石室、蘭台彌以充積,又於東觀及仁壽閣集新書,校書郎班固、傅毅等典掌焉,並依《七略》而為書部。明帝幸三雍,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建初中,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製監決,如石渠故事。初,光武遷還洛陽,其經牒秘書載之二千餘兩,自此以後參倍於前。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台、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餘乘,道路艱遠,復棄其半矣。後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

臣按:此後漢書籍之始末。書籍自經秦火之後,固已無復先王盛時之舊,漢興多方求之,至哀帝時,劉歆總群書著《七略》,大凡三萬三千九十卷,有禁中、外台之別,又有太常、太史、中秘之殊,古書漸漸出也,不幸遭王莽之亂,焚燒無遺。蓋秦火之燒有意而燒,其禍繇於君也;漢火之燒無意而燒,其禍繇於民也。嗚呼,書籍之在世,猶天之有日月也。天無日月,天之道廢矣;世無書籍,人之事泯矣。何辜於天而往往遭焚燒之禍哉?迨夫光武中興,篤好文雅,明、章繼軌,尤重經術,古書次第復出,藏之辟雍、東觀、蘭台、石室、宣明、鴻都,非一所也,不幸又有董卓之亂,焚蕩泯盡。魏氏代漢,采掇遺亡,分為甲、乙、丙、丁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晉惠之世靡有孑遺,東晉鳩聚其見存者,但為三千一十四卷而已。宋之書目凡萬五千七百四卷,齊之書目凡萬八千一十卷,梁之多至二萬三千一百六卷,隋之多至三萬七千餘卷。

隋文帝開皇三年,秘書監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討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校寫既定,本即歸主。於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

臣按:牛弘上表請開獻書之路,謂:「經籍自周衰孔子刪述之後凡有五厄,秦人吞六國,墳籍掃地,一厄也;王莽之末,並從焚燼,二厄也;獻帝移都,西京燔蕩,三厄也;晉世劉石憑陵,從而失墜,四厄也;侯景破梁,悉送荊州,周師入郢,焚之外城,五厄也。自仲尼迄今,數遭五厄,興集之期,屬膺隋代。今秘藏見書亦足披覽,但一時載籍須令大備,不可王府所無、私家乃有,若猥發明詔,兼開購賞,則異典必至,觀閣斯積。」文帝納之,使人搜討,於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臣竊以為自隋之後,唐有祿山、黃巢之亂,極而至於五代之季,宋有女真、蒙古之禍,極而至於至正之末,其為厄也又不止五矣。大凡天下萬事萬物,禍亂之時雖或蕩廢,然一旦治平,皆可稍稍復舊,惟所謂書籍者出於一人之心,各為一家之言,言人人殊,其理雖同而其所以為言者則未必同,其間闡義理、著世變、紀事跡莫不各極其至,皆有所取,一有失焉則不可復,雖復之亦非其真與全矣。是以古先聖王莫不致謹於斯,以為今之所以知昔、後之所以知今者之具,珍藏而愛護之,惟恐其捐失也,講究而校正之,惟恐其訛舛也,既有者恒恐其或失,未有者惟恐其弗得,雖以偏安尚武衰亂之世,莫不知所愛重,矧重熙累洽之世、好文願治之君哉?

唐分書為四類曰經、史、子、集,而藏書之盛莫盛於開元,其著錄者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學者自為之書者又二萬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初,隋嘉則殿書三十七萬卷,至武德初有書八萬卷,重復相揉。貞觀中,魏徵、虞世南、顏師古繼為秘書監,請購天下書,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繕寫藏於內庫。玄宗命馬懷素為修圖書使,與褚無量整比。尋置修書院,其後大明宮光順門外、東都明福門外皆創集賢書院,學士通籍出入。既而太府月給麻紙五千番、季給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兔千五百皮為筆材,兩都各聚書四部,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史、子、集四庫,其本有正有副。安祿山之亂,尺簡不藏,元載為相,奏以千錢購書一卷,又命拾遺苗發等使江、淮括訪。至文宗時,鄭覃侍講,進言經籍未備,因詔秘閣搜采,於是四庫之書復完,分藏於十二庫。黃巢之亂,存者蓋鮮。

歐陽修曰:「自六經焚於秦而復出於漢,其師傳之道中絕,而簡編脫亂訛缺,學者莫得其本真,於是諸儒章句之學興焉,其後傳注、箋解、義疏之流轉相講述,而聖道粗明,然其為說固已不勝其繁矣,至於上古三皇五帝以來世次國家、興滅終始、僭竊偽亂,史官備矣,而傳記、小說外暨方言、地理、職官、氏族皆出於史官之流也。自孔子在時,方修明聖經以絀繆異,而老子著書論道德,接乎周衰,戰國遊談放蕩之士田駢、慎到、列、莊之徒各極其辯,而孟軻、荀卿始專修孔氏以折異端,然諸子之論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絕也。夫王跡熄而《詩》亡,《離騷》作而文辭之士興,歷代盛衰,文章與時高下,然其變態百出,不可窮極,何其多也。嗚呼,六經之道簡嚴易直而天人備,故其愈久而益明,其餘作者眾矣,質之聖人或離或合,然其精深宏博各盡其術,而怪奇偉麗往往震發於其間,此所以使好奇博愛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滅亦不可勝數,豈其文華少實不足以行遠歟?而俚言俗說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者歟。」

臣按:此有唐一代藏書之本末。臣嘗謂,天下之物雖空青水碧物外之奇寶,既失之皆可復得也,惟經籍在天地間為生人之元氣,紀往古而示來今,不可一旦無焉者,無之則生人貿貿然如在冥途中行矣,其所關係豈小小哉?民庶之家遷徙不常,好尚不一,既不能有所收儲,所賴石渠、延閣之中儲積之多、收藏之密、扃鑰之固,藏貯者有掌固之官,闕略者有繕寫之吏,損壞者有修補之工,散失者有購訪之令,然後不至於浥爛散落爾。前代藏書之多,有至三十七萬卷者,今內閣所藏不能什一,多曆年所,在內者未聞有所稽考,在外者未聞有所購求,臣恐數十年之後日漸損耗,其所關係非止一代一時之事而已也。伏望聖明為千萬年之遠圖,毋使後世誌藝文者以書籍散失之咎歸焉,不勝千萬世斯文之幸。

五代後唐莊宗同光中,募民獻書,及三百卷授以試銜,其選調之官每百卷減一選。明宗長興三年初,令國子監校定九經,雕印賣之。

胡寅曰:「有天下國家必以經術示教,不意五季干戈擾攘之時而知所先務,可不謂賢乎。然命國子監以木本行,以一文義、去舛訛,使人不迷於所習,善矣。頒之可也,鬻之非也。或曰天下學者甚眾,安得人人而頒之?曰以監本為正,俾郡邑皆傳刊焉,何患於不給?國家浮費不可勝計,而獨靳於此哉?」

葉夢得曰:「唐以前書籍皆寫本,人以藏書為貴,精於讎對,故往往皆有善本,學者以傳錄之艱,故其讀誦亦精詳。五代時馮道始奏請官鏤板印行,宋淳化中復以《史記》、《前》《後漢》付有司摹印,自是書籍刊鏤者益多,士大夫不復以藏書為意,學者易於得書,其誦讀亦因滅裂,然板本多不是正,不無訛誤,世既一以板本為正,而藏本日亡,其訛謬者遂不可正。」

臣按:後世雕印書籍始於此。夫自有板本以來,學者易於得書,不必假借購求、鈔寫傳錄而得以誦習考閱,誠莫大之利也,然書肆刻本往往承訛襲舛,有誤學者。乞命翰林儒臣將九經、十九史及諸儒先所著述有補於正道名教者,嚴加校正,字畫行款必須正當歸一,命工鋟梓藏於國子監,付典籍掌之,遇天下板本有缺文疑義咸來取正,是亦一道德以同文之一端也。然臣於此又有一見,今世學校所誦讀、人家所收積者皆宋以後之五經,唐以前之注疏講學者不復習、好書者不復藏,尚幸《十三經注疏》板本尚存於福州府學,好學之士猶得以考見秦漢以來諸儒之說,臣願特敕福建提學憲臣時加整葺,使無損失,亦存古之一事也。餘如《儀禮經傳通解》等書刻板在南監者,亦宜時為備補。

周世宗以史館書籍尚少,銳意求訪,凡獻書者悉加優賜以誘致之,而民間之書傳寫舛誤,乃選常參官三十人校讎刊正,令於卷末署其名銜焉。

臣按:周世宗當五代擾攘之際,尚留心文事如此,況當承平之世而經籍圖書乃其祖宗所貽留者,手澤沾溉所存,忍使之散軼不全乎?館閣職清務簡,不預他務,宜委之校讎刊正,俾於每卷之末署其名銜,有不究心者坐以曠官之罪。

宋初有書萬餘卷,其後削平諸國,收其圖籍,及下詔遣使購求散亡,三館之書稍復增益。太宗始建崇文院,而徙三館之書以實之,又分三館書萬餘卷別為書庫,名曰秘閣。真宗時命三館寫四部書二本,置龍圖閣及太清樓,而玉宸殿、四門殿亦各有書萬餘卷。已而王宮火延及崇文、秘閣,書多煨燼,其僅存者遷於右掖門外,謂之崇文外院,命重寫書籍,選官詳覆校勘,常以參知政事一人領之。仁宗既新作崇文院,命學士張觀等編四庫書,仿《開元四部錄》為《崇文總目》,書凡三萬六百六十九卷。神宗改崇文院為秘書省,徽宗更《崇文總目》為《秘書總目》,詔購求士民藏書,其有所秘未見之書足備觀采者,仍命以官,且以三館書多逸遺,命建局以補全校正為名,設官總理,募工繕寫。自熙寧以來,搜訪補葺,至是為盛矣。始太祖、太宗、真宗三朝,次仁、英兩朝,至仁、哲、徽、欽四朝,最其當時之目,為部六千七百有五、為卷七萬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迨夫靖康之難,而宣和、館閣之儲蕩然靡遺。高宗駐蹕臨安,乃建秘書省於國史院之右,搜訪遺闕,屢優獻書之賞,於是四方之藏稍稍復出,而館閣編輯日益富矣。當時類次書目,得四萬四千四百八十六卷,至寧宗時又得一萬四千九百四十三卷,視《崇文總目》又有加焉。

史臣曰:「《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有關於世運尚矣,然書契以來文字多而世道日降,秦火而後文字多而世教日興,其故何哉?蓋世道升降、人心習俗之致然,非徒文字之所為也。然去古既遠,苟無斯文以範防之則愈趨而愈下矣,故繇秦而降,每以斯文之盛衰占斯世之治忽焉。宋有天下先後三百餘年,考其治化之汙隆、風氣之離合,雖不足以擬倫三代,然其時君汲汲於道藝,輔治之臣莫不以經術為先務,學士縉紳先生談道德性命之學不絕於口,豈不彬彬乎進於周之文哉?宋之不競,或以為文盛之弊,遂歸咎焉,此以功利為言,未必知道者之論也。自南渡之後迄於終祚,國步艱難,軍旅之事日不暇給,而君臣上下未嘗頃刻不以文學為務,大而朝廷、微而草野,其所製作、講說、紀述、賦詠動成卷帙,參而數之,有非前代之所及也,雖其間鼃裂大道、疣贅聖模,幽怪恍惚、瑣碎支離有所不免,然而瑕瑜相形、雅鄭各趣,譬之萬派歸海,四瀆可分,繁星麗天,五緯可識,求約於博則有要存焉。」

臣按:此有宋一代藏書之始末。

太宗太平興國九年,詔曰:「國家宣明憲度,恢張政治,敦崇儒術,啟迪化源,國典朝章鹹從振舉,遺編墜簡當務詢求,眷言經濟無以加此。宜令三館以開元四部書目閱館中所闕者,具列其名,詔中外購募,有以亡書來上及三百卷者,當議甄錄酬獎,餘第卷帙之數等級優賜,不願送官者借本,寫畢還之。」

仁宗嘉祐中,詔曰:「國初承五代之後,簡編散落,三館聚書僅才萬卷。其後平定列國,先收圖籍,亦嘗分遣使人,屢下詔命,訪募異本,校定篇目,聽政之暇無廢覽觀,然比開元,遺逸尚眾。宜加購賞以廣獻書,中外士庶並許上館閣闕書,卷支絹一匹,五百卷與文資官。」

臣按:宋朝以文為治,而於書籍一事尤切用心,曆世相承率加崇尚,屢下詔書搜訪遺書,或給以賞或賜以官,凡可以得書者無不留意,然猶慮其或有非常之變,每卷皆有副本,分貯各所,是以真宗之時崇文秘閣之災而猶存太清樓之儲,徽宗設官提舉,募工繕寫,一置宣和殿、一置太清樓、一置秘閣,其寓意深矣。我朝不專設館閣官,凡前代所謂省、監皆歸於翰林院,翰林院專設官以司經籍圖書,名曰典籍,凡國家所有古今載籍皆在所掌,又於國子監設典籍一員,司凡大學所有經籍及板本之屬。臣考唐人謂人之博學者曰「行秘書」,而宋人之評詩者亦曰「胸中無國子監,不可讀杜詩」,而書史之有訛舛者必校正之以監本,則此二者乃自古藏貯經籍之所,我朝館閣之職,凡前代所謂集賢院、崇文院、秘書省、秘閣皆不復置官,惟於翰林、太學置此官二員,今翰林院秘藏皆在文淵閣,其典籍固有所職掌,惟兩京太學典籍幾於虛設。臣聞永樂中太宗皇帝肇建北京,敕翰林院,凡南京文淵閣所貯古今一切書籍,自一部至有百部以上,各取一部送京,餘悉封識收貯如故,則是兩京皆有儲書也。夫天下書籍盡歸內府,其人家所有者蓋亦無多,其間多有人家所無者,今幸其猶存於此,萬一有所疏失則永絕矣,可不惜哉!今幸國家無事,政天子崇儒右文之時,忍使古昔聖賢垂世立教之言、載道為治之具傳之數千百年者,一旦不幸或有意外之變,乃至於今而泯盡,豈不貽千古之永歎哉?臣請敕內閣儒臣將南北兩京文淵閣所藏書籍,凡有副本,於南京內閣及兩監各分貯一本,其無者將本書發下兩監,敕祭酒、司業行取監生鈔錄,給與人匠紙筆,責令各堂教官校對,不限年月,陸續付本監典籍掌管。如此,則一書而有數本,藏貯又有異所,永無疏失之虞矣。

神宗元豐三年改官制,以崇文院為秘書省。刊寫分貯集賢院、史館、昭文館、秘閣經籍圖書,以秘書郎主之;編集校定,正其脫誤,則校書郎、正字主之。歲於仲夏曝書,則給酒食費,諫官、御史、侍製以上官畢赴。

臣按:宋有館閣之職以司經籍圖書,秘書郎職掌收貯葺理,校書郎、正字職在編輯校定。今制不設館閣,並其職於翰林院,夫以專官則無專任。臣請於典籍之外,其修撰、編修、檢討皆以編輯校定之任專委其人而責其成功,每歲三伏會官曝書如宋制,因閱其數,如此,則葺理有官而編簡不至於脫誤,考校有人而文義不至於訛舛,考閱有時而載籍不至於散亡矣。

徽宗大觀四年,秘書監何誌同奏:「慶曆間嘗命儒臣集四庫秘藏敘次為籍,名之曰《崇文總目》,其書之總凡三萬六百六十九卷。今一館所藏善否相揉,號為全本者不過二萬餘卷,而脫簡斷編、亡散闕逸之數亦如之,宜及今有所搜采,視慶曆舊錄及《總目》之外別有異書,並許借傳。」從之。

臣按:何誌同言「及今有所搜采,視慶曆舊錄及《總目》之外別有異書,並許借傳」,蓋欲將館閣中書目錄出示中外,凡目中所無有者,借傳以廣其藏也。此事關係甚大,非惟一時事,蓋萬世之事也。

以上圖籍之儲。

臣按:人君為治之道非一端,然皆一世一時之事,惟夫所謂經籍圖書者乃萬年百世之事焉。蓋以前人所以敷遺乎後者,凡曆幾千百年而後至於我,而我今日不有以修輯而整比之,使其至我今日而廢墜放失焉,後之人推厥所繇,豈不歸其咎於我之今日哉?是以聖帝明王所以繼天而子民者,任萬世世道之責於己,莫不以是為先務焉。我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初,庶務草創,日不暇給,而首先求遺書於至正丙午之秋,是時猶未登寶位也。嗚呼,大聖人所見所為自與其他帝王不同,其所以為聖子神孫之詒謀者至矣,踐其阼而承其統者,可不思所以體其心而繼述其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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