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論/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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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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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之於匈奴也,高帝圍,呂后嫚,掠殺吏民,烽火通於甘泉,文帝顧若忘之,而姑與款之。垂及於景帝,休養數十年,人心固,士馬充,武帝承之,乃始舉有餘之力,拔將於寒微,任其方新之氣,以絕幕窮追,而匈奴破敗以遁。東晉之勢,弱不能支,祖逖死,桓溫敗,廷議不及中原者數十年。謝安端默凝立,聲色不顯,密任謝玄練北府之兵,而苻堅百萬之師披靡以潰。劉裕承之,俘姚泓,斬慕容超,拓拔、赫連無能與競。使孝宗而知此,亦何至苻離一敗,萎敝而不復振,以迄於宋之亡哉?

  孝宗初立,銳志以圖興復,怨不可旦夕忘,時不可遷延失,誠哉其不容緩已。顧當其時,宋所憑借為折沖者奚恃哉?摧折之餘,凋零已盡,唯張德遠之孤存耳。孝宗專寄腹心於德遠,固舍此而無適與謀也。然而德遠之克勝其任,未可輕許矣。其為人也,志大而量不弘,氣勝而用不密。量不弘,用不密,則天下交拂其志,而氣以盛而易虧。故自秦檜擅權以來,唯盛氣以爭得失,而不早自圖惟:虜盟已敗、檜姦已露之餘,事權一旦歸我,而何以操必勝之術?兵孰老而孰壯?將孰賢而孰姦?芻糧何取而不窮?馬仗何從而給用?呼而即應者,何以得吏士之心?合而不乖者,何以成同舟之濟?謀之不夙,則臨事四顧而徬徨;信之不堅,則付託因人而即授。乃自其一竄再竄、顛倒於姦邪之手,君情不獲,群望不歸,觀望者徙倚而諒其志之難成,媢嫉者側目而幸其功之不就。當其飄搖遠徙,禍切焚身,避影銷聲,於當世無周爰之咨訪;雖曰老臣,而拔起遷謫之中,猶新進也。一旦勃興,與天子訂謀於內,遂欲奮迅以希莫大之功,率一往之情,無可繼之略,豈秉麾建旆,大聲疾呼,張復仇仇、驅匪類之義聲,遂足以抗百戰不摧之驕虜哉?一敗而終不復興,固其所必然者也。

  夫孝宗而果為大有為之君,德遠而果能立再造之功也,則處此固有道矣。完顏亮南犯而自殪矣,完顏雍新撫其眾而不遑遠圖,未有尋盟索賂之使,渡淮而南。則固可急修內治,擇帥簡兵,繕備積儲,而從容以求必勝之術也。湯思退可逐而未逐;尹穡、王之望可竄而未竄;史浩可戒之以正,而聽其浮沉;虞允文、陳康伯可引與同心,而未遑信任;朱元晦、劉共父可使秉國成,而尚淹冗散。如其進賢遠姦,成畫一之朝章,則國是定,而無伏莽之宵人乘小挫而進其邪說。於是而廟議輯矣,人心翕矣,猶無事遽爾張皇迫於求獲也。楊存中、吳璘雖老,猶可就訪所託之偏裨;張、韓、劉、岳部曲雖凋,猶可求慣戰之材勇。將未得人,草澤不無英尤之士;兵雖已弛,淮、襄、川、陜自多技擊之材。罷湖山之游幸,以鼓舞人心;嚴漁侵之奸欺,以廣儲芻粟。繕淮、泗、襄、漢之城堡,進可戰而退可憑;簡西南谿峒之蠻兵,氣用新而力用壯。經營密定於深宮,威信無猜於閫外,竭十年生聚教訓之勞,收積漸觀釁乘時之效。然後絕其信使,責以駾奔。彼且懷忿而起不戢之兵,我固堅立以待狂興之躓。如是以圖之,燕、雲即未可期,而東收汴、雒,西掃秦、川,可八九得矣。此之弗慮,猝起德遠於摧抑之餘,積不平之志氣,視舉朝如醉夢,而己獨醒;卻眾議以憤興,而激其妒忌。孝宗企足而望澄清,德遠攘臂而爭旦夕。孤遣一軍,逍遙而進,橫擊率然之腰,姑試拚蜂之螫。李顯忠萬里初歸,眾無與親;邵宏淵百戰未經,懷私求試;則苻離之潰,虜不躡迹而相乘,猶其幸也。

  蕭思話一潰,而劉宋日削;吳明徹一奔,而陳氏族亡;契丹之送死於女直,女直之輿尸於蒙古,皆是也。宋之不亡,其能幾乎?人言和而我言戰,義足以相勝,名足以相壓。而強敵窺見其無成謀,則氣益振;異己者坐待其無成績,而互相搖;天下亦共望其有成功,而終不可得。史浩曰:「一失之後,恐陛下不得復望中原。」未必非深識之言也。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德遠雖沒,未嘗不可有嗣以圖功者,惜哉其一僕而終不能興矣。情愈迫者,從事愈舒;志愈專者,咨謀愈廣;名愈正者,愈盡其實;斷愈堅者,愈周其慮。大有為之君相,務此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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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宗奉養德壽宮,極愛敬之忱,俾高宗安老以終壽考,三代以下,帝王事其親者之所未有,為人後者為之子,道無以尚矣。夷考嗣立以後,多歷年所,大典數行,徒於所生父母未聞有加崇之舉。奉大義,尊正統,抑私恩,矯定陶、濮邸之失,其可為後世法乎?

  夫議道以垂大法、正大經者,固未可一概論也。禮曰:「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服期。」統之曰所生父母,則於所後者之族屬,雖功緦以降,迄於服絕之遠支而皆期也。名之曰父母,則尊之曰皇、曰帝,立廟以閑所後者之祖考,固不可也。而竟沒其父母之實,夷之所疏遠之族人,抑不可也。光武之於南頓,無所加尊,而不失其親親之報,情伸而義無不正,奚不可哉?然而禮以義起,而求遂其心之所安,非一概之論可執也。則孝宗於此,未可以英宗之例例之矣。其於秀王偁無追崇之典,可無遺憾也。

  王圭之諫英宗曰:「陛下富有四海,傳之子孫,誰所貽而忍忘之?」鄙哉!其為小人之言也。仁宗以崇高富貴貽之己,而為父母;濮王無崇高富貴貽之己,而即非父母;然則利之所在,父母歸之,而人理絕矣。而孝宗則異是。太祖之得天下雖幸也,而平西蜀,定兩粵,下江南,距北狄,偃戈息民,布寬政,興文治,以垂統於後,固將夷漢、唐而上之。其曰傳長君以靖篡奪,法雖未善,而為計亦長。乃德昭不能保其軀命,其子以團練使降為疏屬,是宋未亡;而太祖之亡久矣。幽明交恫者於茲六世,為其子孫者,弗能興起,而聊長其子孫,是亦不容已於仁孝之心也。然則自秀王偁以上至於德昭,含不敢言之恤,以徯後之興者,九原當無異心。高宗嗣子雖夭,徽宗八子雖絕,而自真宗以下,族屬不乏賢者。乃創義以興復之,而歸神器於德昭之裔。是高宗者,非徒允為孝宗之父,實為太祖之雲孫者也。秀王悅服,而願以子孫為其子孫,情之至,即理之公矣。孝宗壹盡其忱,以致孝於高宗,即以追孝於太祖,則無所推崇於秀王也,庸何傷?

  知此者,然後可以通天下之變,斟酌典禮而無所遺憾於人心。不然,執一概之說,堅持一理以與天下爭,則有隙以授邪說之歧,而為所屈服。故張璁、桂萼相反相激而極乎汎濫。故曰「唯忠信可以行禮」。謂盡己以精義,循物而無違其分也。研諸慮,悅諸心,準諸道,稱諸時,化而裁之存乎變;而及其得也,終合於古人之尺度,而無銖絫之差。夫古人之尺度,固非執一概之說所可取合也,久矣。

  今且有說於此:藩王之子,入為天子之嗣,迨及踐阼,王猶未薨,若僅高官大爵,稱為伯叔,則天子之制臣諸父,將使三朝拜表,北面稱臣,如咸丘蒙之說,而豈人子之所忍為乎?故執一概之說,未有不窮者也。誠使有此,而當國大臣,早為之慮,所不容事至周章而群起以爭得失矣。則唯有一道焉,可以少安,而講之不容不豫也。以先皇之遺詔,冊王之次子嗣爵,以守侯度,而迎王入養於宮中,謝老安居,無所與聞,以終其壽[考],其薨也,葬以王,祭以天子,天子廢絕期之制,而行期服於宮中,以是為恩義兩全之大略,變而能通,心得而道可無違,其庶幾乎!雖然,準諸大義,順乎人子之心,猶未可以此為不易之經也。自非若孝宗之上纘太祖者,有父在,固不當貪大寶而出繼天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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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才之摧抑已極,則天下無才;流及於百年之餘,非逢變革,未有能興者也。故邪臣之惡,莫大於設刑網以摧士氣,國乃漸積以亡。迨其後,摧折者之骨已朽矣,毛擊鉗網之風亦漸不行矣,後起者出而任當世之事,宜可盡出其才,建扶危定傾之休烈;而熏灼之氣挫其初志,偪側之形囿其見聞,則志淫者情為之靡,而懷貞者德亦已孤。情靡者相沿而濫,德孤者別立一不可辱之崖宇,退處以保其貞;於是而先正光昭俊偉之遺風,終不可復。如是者,其弊有三,要以無裨於國者均也。

  其下,目之所睹,耳之所聞,皆見夫世之不可抗志以相攖也,而求一深淵之區宇,以利其游泳。正與邪迭相往復,無定勢矣。而正勝邪,小人之蒙譴也淺;邪勝正,君子之受禍也深。則趨彼避此,以徼所行之利,雖有才可試,亦樂用之於詭隨,而奚有於國事之平陂?

  其次,其志亦懷貞而不欲託足於邪途矣。以為士自有安身利用之術,進不貽君子之譏,退不逢小人之怒,可以處閒散,可以試州郡,可以履臺端,可以位宰執。不導淫以蠱上,不生事以疲民,不排擊以害忠良,不氣矜以激水火。無必進之情,而進之也不辭;無必退之心,而退之也不吝。故當世習與相安,而獲吉人之譽。如是,則才有所不盡效,而抑不求助於才以自輔。其究也,浸染以成風尚而不可問矣,始以容容,終以靡靡矣。

  又其上,則固允矣為秉正之君子矣。觀其所志與其所為,天下之所想望,後世之所推崇,伊、傅之德業,舍此而不能與焉。故一時有志之士,樂就之以立風軌。然而終不能者,則惟德之孤也。天下無能與其德者,而德孤矣;視天下無能與其德者,因舉天下置之德外,而德愈孤矣。其好善也篤,而立善之塗已隘;其惡惡也嚴,而摘惡於隱已苛。以義正名,名正而忘求其實;以言衛道,言長而益啟其爭。以視先正含弘廣大之道,默以持之如淵涵,慎以斷之如嶽立,操扶陽抑陰之權,密用而姦邪自斂;受智名勇功之集,挹取而左右皆宜;其意似不欲然也,而考其所成,則固不能然也。欲託以伊、周耆定之元功而未逮,即以潔韓琦、李沆定國是、濟危疑之大猷,而亦有所未遑及此者。使當休明之世,無姦邪之餘威以激其堅忍,無詭隨之積習以觸其惡怒,無異端之競起以勞其瑣辯,無庸懦之波流以待其氣矜,則道以相挾而盛,業以相贊而成,其所就者豈但此哉?故摧抑人才者,雖不受其摧抑,而終為摧抑,害乃彌亙百年而不息。故曰邪臣之惡,莫有大於此者也。

  宋自王安石倡舜殛四凶之說以動神宗。及執大政,廣設祠祿,用排異己,其黨因之搏擊無已。迄於蔡京秉國,勒石題名,錮及子孫,而天下之士,有可用者,無不入於罪罟。延及靖康,女直長驅以入,二帝就俘,呼號出郭。而宋齊愈、洪芻之流,非無才慧,亦有時名,或談笑而書逆臣之名,或挾虜以亂宮嬪之列。於是時也,雖有憤恥自彊之主,亦無如此痿痺不仁者之充塞何矣!高宗越在江表,士氣未復,秦檜復起而重摧之,趙、張、胡、李幾不保其死,群情震懾,靡所適從,姦慝相沿,取天下之士氣抑之割之者且將百年矣。士生而聞其聲,長而見其形,泛泛者如彼以相搖蕩也,岌岌者如此以相驚嘆也,則求其擴心振氣以夐出而規天下於方寸,庸詎能乎?

  故孝宗立,奮志有為,而四顧以求人,遠邪佞,隆恩禮,慎選而篤信之,乃其所得者,大概可睹矣。陳康伯、葉顒、陳俊卿、虞允文,皆不可謂非一時之選也。內不失身,上不誤國,興可興之利而民亦不傷,辨可辨之姦而主亦不惑。會君之不迷,幸敵之不競,而國以小康。至若周必大、王十朋、范成大、楊萬里之流,亦錚錚表見,則抑文雅雍容,足以緣飾治平而止。潔之往代,其於王茂弘、謝安石、李長源、陸敬輿匡濟之弘才,固莫窺其津涘。即以視郗鑒之方嚴,謝弘微之雅量,崔祐甫之清執,杜黃裳之通識,亦未可與相項背也。下此,則葉適、辛棄疾之以才自命,有虛願而無定情,愈不足言矣。

  推而上之,朱元晦、張敬夫、劉共父三君子者,豈非曠代不易見之大賢哉?乃懲奸邪之已淫,故崖宇必崇,而器使之途或隘;鑒風波之無定,故潔身念切,而任重之志不堅。正報仇復宇之名,時固本自強之道,亦規恢之所及,而言論之徒長,其洗心藏密之神武,若有不敢輕試者焉。嗚呼!能不為亂世所熒,而獨立不悶;然且終為亂世之餘風所窘,而體道未弘。德之孤,宋之積漸以亂德者孤之也。不得不孤,而終不能不自孤其德,則天下更奚望焉?即使孝宗三熏三沐,進三君子於百僚之上,亦不敢必其定命之訏謨,廓清九有也。藉其摧抑之不深也,則豈但三君子之足任大猷哉?凡當日之能奉身事主而寡過者,皆已豫求尊俎折衝之大用,以蘄免斯民於左衽。惟染以熏心之厲,因其憩玩之謀,日削月衰,坐待萬古之中原淪於異族。追厥禍本,王安石妒才自用之惡,均於率獸食人;非但變法亂紀,虐當世之生民已也。

  詩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如鳶之戾於天也,魚之躍於淵也,各自得也。壽考作人,延及遐遠。故周之衰也,魯、衛多君子之器,齊有天下之才,乃以維中夏,攘四夷,延文、武之澤於不墜。世胄之子,不染患失之風;崛起之英,不抱孤危之恤。沉潛而能剛克,不荏苒以忘憂;彊毅而能弘通,不孤清以違眾。言可昌,而不表暴於外以(淺)[洩]其藏;節可亢,而不過於絕物以廢其用,後世可無傳書,天地且從其志氣。作人者之用大矣!不知出此,而持申、商之法,以解散天下之心而挫其氣。囂然曰「天下無才也」,然後天下果不能有才也。斯可為痛哭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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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道元年,和議再成,宋與女直無兵革之爭者四十年。論者謂二主皆以仁恕宅心,而天下咸被其澤。嗚呼!此偷安之士,難與慮始之民,樂懷利以罷三軍,而不恤無窮之禍。流俗之言一倡,而天下交和,夫孰能聽之哉?宋之決於和,非孝宗之心也。孝宗嗣立以來,宴寢不忘者興復之舉,豈忍以割地終之。完顏雍雄心雖戢,然抑豈有厭足之欲,顧江左而不垂涎者。故和者皆其所不得已,而姑以息民為名。貿貿者從而信之,交起而譽之,不亦愚乎?宋與女直,相枕而亡,其幾兆於此矣。

  宋自秦檜持權,摧折忠勇,其僅免於死亡者,循牆而走,不敢有所激揚,以徯國家他日乾城之用。諸帥老死,而充將領者,皆循文法、避指摘之庸材。其士卒,則甲斷矛撓,逍遙坐食,抱子以嬉,視荷戈守壘之勞,如湯火之不可赴。其士大夫,則口雖競而心疲,心雖憤而氣苶;不肖者耽一日之娛嬉,賢者惜生平之進止;茍求無過,即自矜君子之徒,談及封疆,且視為前生之夢。如是,則孝宗雖踸踔以興,疾呼心亟,固無如此充耳無聞者何也!故苻離小釁,本無大損於國威,而生事勞民之怨謗已喧囂而起。及其稍正敵禮,略減歲幣,下即以此獻諛,上亦不容不以自安;無可柰何,而委之於命,而一仆不能再起,奄奄衰息,無復生人之氣矣。

  女直之初起也,以海上之孤軍,跳梁而不可禦,駸駸而有中夏者,恃其力之強也。以力立國者,興衰視乎其力。至完顏亮之時,梟雄之將,敢死之兵,或老或死,而存者僅矣。逆亮又以猜忌之威,虔劉其部曲,牽率以南犯者,皆疲弱離心之下駟也。故采石問渡,虞允文以不教之兵折之而有餘。完顏雍雖為眾所推,實篡弒也。乘機委順,徇眾志以藏身,而幸保其富貴;夫豈能秉鉞一麾,操生死以制人,使冒白刃以馳蕩乎天下者?眾胥曰:逆亮之毒我,而藉爾以圖安也。雍亦曰:吾亦懲亮之佳兵而安爾也。遑問江左乎?且以海濱穴處之眾,浮寄於中華,衣錦含甘,笙歌燕婉,蕩其犢雛之心。雍方四顧徬徨,無可託以騁雄心而窺江海。則延首以待王之望之來,與宋共謀姑息,無可柰何之情,猶之宋也。講敵國之禮,得四州之地,為幸多矣,而抑又何求!

  是則宋之為宋,一女直也;女直之為女直,一宋也。相效以趨於銷鑠,何賢乎?而豈果有不忍斯民之情,使脫干戈以安衽席乎?君為之名曰:「吾以息民也。」下之貢諛者僉曰:「息民者,大君之仁也。」貿貿之民,偷旦夕之安,爭效其順曰:「吾君與當國者之能息我也。」汝欲息,而有不汝息者旁起而窺之。一息之餘,波流日靡,大不可息之禍,亙百餘年而不息,自其所必致者,奚待禍之已烈而始知哉?乃害已烈,而論者猶不知其兆先於此矣,則甚矣古今之積惑,不可瘳也。故曰:「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安而忘戰,其危可必;況在危而以忘戰為安乎?

  女直則去其故穴,盡部落以棲苴於客土,耽鹵獲之樂,解驕悍之氣,據廣斥之中原,無江、淮之米粟,其危也如彼。宋則冀、代之士馬不存,河山之險阻已失,撫文弱之江東,居海陬之絕地,其危也又如此。危之不懲,亡將何恃?繫之苞桑,猶恐不固,而繫之春華浮艷之卉草,奚待有識而後為之寒心邪?以既衰之女直,而宋且無如之何,則彊於女直者,愈可知矣。以積弱之宋,而女直無如之何,則茍非女直,固將能如之何也。女直一傾,而宋隨以潰,奇渥溫氏談笑而睥睨之,俟其羽翮之成而已。羽翮成而復能以旦夕延哉?

  使宋能深入以伐女直,則威伸於北方,而踵起者亦有懼心。宋不能大逞志於女直,而女直之兵不解,則女直日習於戰,而不自弛其備。即使女直能窺宋而犯江、淮,宋亦知警而謀自壯之略,尚不至蒙古之師一臨,而疾入於海以亡。故兀術之南侵亟,而岳、韓、劉、吳之軍日增其壯。迫之者,激之成也。拓拔氏通好於齊、梁,宴坐雒陽,緣飾文雅,而六鎮寇起,元氏之族以赤。驕之者,陷之溺也。乍然一息,而國既危,民且終不保其生。此有通識者之洞觀,非流俗之所得與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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