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韓穆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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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屋裏 新韓穆烈德
作者:老舍
1936年3月16日
哀啓
本作品收錄於《蛤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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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稍微喝多了點酒,田烈德一半自嘲一半自負的對個朋友說:「我就是莎士比亞的韓穆烈德;同名不同姓,彷彿是。」

「也常見鬼?」那個朋友笑着問。

「還不止一個呢!不過,」田烈德想了想,「不過,都不白衣紅眼的出來巡夜。」

「新韓穆烈德!」那個朋友隨便的一說。

這可就成了他的外號,一個聽到而使他微微點頭的外號。

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他非常的自負,非常的嚴重,事事要個完整的計劃,時時在那兒考慮。越愛考慮他越覺得凡事都該有個辦法,而任何辦法——在細細想過之後——都不適合他的理想。因此,他很願意聽聽別人的意見,可是別人的意見又是那麽欠高明,聽過了不但沒有益處,而且使他迷亂,使他得順着自己的思路從頭兒再想過一番,纔能見着可捉摸的景象,好像在暗室裏洗像片那樣。

所以他覺得自己非常的可愛,也很可憐。他常常對着鏡子看自己,長瘦的臉,腦門很長很白。眼睛帶着點倦意。嘴大唇薄,能併成一條長綫。稀稀的黑長髮往後攏着。他覺得自己的相貌入格,不是普通的俊美。

有了這個肯定的認識,所以洋服穿得很講究,在意。凡是屬於他的都值得在心,這樣纔能使內外一致,保持住自己的優越與莊嚴。

可是看看臉,看看衣服,並不能完全使他心中平靜。面貌服裝即使是沒什麽可指摘的了,他的思想可是時時混亂,並不永遠像衣服那樣能整理得齊齊楚楚。這個,使他常想到自己像個極雅美的磁盆,盛着清水,可是只養着一些浮萍與幾團絨似的綠苔!自負有自知之明,這點點缺欠正足以使他越發自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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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前的考試剛完,他很累得慌,自己覺得像已放散了一天的香味的花,應當斂上了瓣休息會兒。他躺在了牀上。

他本想出去看電影,可是躺在了牀上。多數的電影片是那麽無聊,他知道;但是有時候他想去看。看完,他覺得看電影的好處只是爲證明自己的批評能力,幾乎沒有一片能使他滿意的。他不明白爲什麽一般人那樣愛看電影。及至自己也想去看去的時候,雖然自信自己的批評能力是超乎一般人的,可是究竟覺得有點不大是味兒,這使他非常的苦惱。「後悔」破壞了「享受」。

這次他决定不去。有許多的理由使他這樣下了决心。其中的一個是父親沒有給他寄了錢來。他不願承認這是個最重要的理由,可是他無法不去思索這點事兒。

二年沒有囘家了。前二年不願囘家的理由還可以適用於現在,可是今年父親沒有給寄來錢。這個小小的問題强迫着他去思索,彷彿一切的事都需要他的考慮,連幾塊錢也在內!

囘家不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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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上支香烟,順着浮動的烟圈他看見些圖畫。

父親,一個從四十到六十幾乎沒有什麽變動的商人,老是圓頭圓臉的,頭剃得很光,不愛多說話,整個兒圓木頭墩子似的!

田烈德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絕對不是封建思想在他心中作祟,他以爲;可是,可是,什麽呢?什麽使他不大愛父親呢?客觀的看去,父親應當和平常一件東西似的,無所謂可愛與不可愛。那麽,爲什麽不愛父親呢?原因似乎有很多,可是不能都標上「客觀的」簽兒。

是的,想到父親就沒法不想到錢,沒法不想到父親的買賣。他想起來:興隆南號,興隆北號,兩個果店;北市有個棧房;家中有五間冰窖。他也看見家裏,頂難堪的家裏,一家大小終年在那兒剝皮:花生,胡桃,榛子,甚至於山查,都得剝皮。老的小的,姑娘媳婦,一天到晚不識閒,老剝老挑老煮。趕到預備年貨的時節就更了不得,山查酪,炒紅果,山查糕,溫卜,玫瑰棗,都得煮,拌,大量的加糖。人人的手是黏的,人人的手紅得和胡蘿卜一樣。到處是糊糖味,酸甜之中帶着點像燙糊了的牛乳味,使人惡心。

爲什麽老頭子不找幾個夥計作這些,而必定拿一家子人的苦力呢?田烈德痛快了些,因爲得到父親一個罪案——一定不是專爲父親賣果子而小看父親。

更討厭的是收蒜苗的時候:五月節後,蒜苗臭了街,老頭子一收就上萬斤,另爲牠們開了一座窖。天上地下全是蒜苗,全世界是辣蒿蒿的蒜味。一家大小都得動手,大捆兒改小捆兒,老的爛的都得往外剔,然後從新編辮兒。剔出來的搬到廚房,早頓接着晚頓老吃炒蒜苗,能繼續的吃一個星期,和猪一樣。

五月收好,十二月開窖,蒜苗還是那麽綠,拿出去當鮮貨賣。錢確是能賺不少,可是一家子人都成了猪。能不能再體面一些賺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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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烟頭扔掉,他不願再想這個。可是,像夏日天上的浮雲,自自然然的會集聚到一處,成些圖畫,他彷彿無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動。他剛放下家庭與蒜苗,北市的棧房又浮現在眼前。在北市的西頭,兩扇大黑門,門的下半截老掛着些馬糞。門道非常的髒,車馬出入使地上的土鬆得能陷脚;時常由蹄印作成個小湖,蓄着一汪草黃色的馬尿。院裏堆滿了荊簍蓆筐與蔴袋,騾馬小馿低頭吃着草料。馬糞與果子的香氣調成一種沈重的味道,掛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帶着氣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話多的西山客,都拐着點腿出來進去,說話的聲音很高,特別在馿叫的時候,馿叫人嚷,車馬出入,棧裏永遠充滿了聲音;在上市的時候,棧裏與市上的喧嘩就打成一片。

每一張圖畫都含着過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悵的感嘆,他要給這些景象加以解釋。他想起來,客人住棧,驢馬的草料,和用一領破蓆遮蓋果筐,都須出錢。果客們必須付這些錢,而父親的貨是直接卸到家裏的窖中;他的棧房是一筆生意,他自己的貨又無須下棧,無怪他能以多爲勝的賤賣一些,而把別家果店擠得走投無路。

父親的貨不從果客手中買,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記得和父親去看山園。總是在果木開花的時節吧,他們上山。遠遠的就看見滿山腰都是花,像青山上橫着條綉帶。花林中什麽聲音也沒有,除了蜜蜂飛動的輕響。小風吹過來,一陣陣清香像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頂上,看到後面更高的山。兩山之間無疑的有幾片果園,分散在綠田之間。低處綠田,高處白花,更高處黃綠的春峰,倚着深藍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與小魚,與溪邊的白羊,更覺可愛,他還記得小山羊那種嬌細可憐的啼聲。

可是父親似乎沒覺到這花與色的世界有什麽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語的老在計算,而後到處與園主們死命的爭競。他們住在山上等着花謝,處處落花,舞亂了春山。父親在這時節,必强迫着園主承認春風太强,果子必定受傷,必定招蟲。有這個借口,纔講定價錢;價錢講好,園主還得答應種種罰款:遲交果子,蟲傷,雹傷,水銹,都得罰款。四六成交帳,園主答應了一切條件,父親纔交四成賬。這個定錢是莊家們半年的過活,沒牠就沒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時期。爲顧眼前,他們什麽條件也得答應;明知道條件的嚴苛使他們將永成爲父親的奴隸。交貨時的六成賬,有種種罰項在那兒等着,他們永不能照數得到;他們沒法不預支第二年的定銀……

父親收了貨,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無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乾鮮果行中的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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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有了更大的意義:田烈德不是純任感情而反對父親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爲正義應當,應當,反對父親。他覺得應當到山園去宣傳合作的方法,應當到棧房講演種種「用錢」的非法,應當煽動鋪中夥計們要求增高報酬而减輕勞作,應當到家裏宣傳剝花生與打山查酪都須索要工錢。

可是,他二年沒囘家了。他不敢囘家。他知道家裏的人對於那種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覺得足以自傲;他們已經三輩子是這樣各盡所能的大家爲大家效勞。他們不會了解他。假若他一聲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聞着那種酸甜而膩人的味道,還得遠遠的躱着大家,怕濺一身山查湯兒。他們必定會在工作的時候,彼此低聲的講論「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他也不敢到鋪中去。那些老夥計們管他叫「師弟」,他不能受。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對他們講;可是一聲「師弟」便結束了一切。

到棧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難了。

啊!他把手放在腦後,微微一笑,想明白了。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實地的解放了一兩家山上的莊家戶,解放了幾個小夥計與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麽用?他所追求的是個更大的理想,不是馬上直接與張三或李四發生關係的小事,而是一種從新調整全個文化的企圖。他不僅是反對父親,而且反抗着全世界。用全力捉兎,正是獅的愚蠢,他用不着馬上去執行什麽。就是真打算從家中作起——先不管這是多麽可笑——他也得另有辦法,不能就這麽直入公堂的去招他們笑他。

暫時還是不囘家的好。他從牀上起來,坐在牀沿上,輕輕提了提褲縫。褲袋裏還有十幾塊錢,將够囘家的路費。沒敢去摸。不囘家!關在屋中,讀一寒假的書。從此永不囘家,拒絕承襲父親的財産,不看電影……專心的讀書。這些本來都是不足一提的事,但是爲表示堅决,不能不這麽想一下。放棄這一切腐臭的,自己是由清新塘水出來的一朵白蓮。是的,自己至少應成個文學家,像高爾基那樣給世界一個新的聲音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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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窗外,從玻璃的上部看見一小片灰色的天,灰冷靜寂,正像臘月天氣。不由的又想起家來,心中像由天大的理想縮到個針尖上來。他搖了搖頭,理想大概永遠與實際生活不能一致,沒有一個哲人能把他的人生哲理與日常生活完全聯結到一處,像鴛鴦身上各色的羽毛配合得那麽自然勻美。

別的先不說,第一他怕自己因用腦過度而生了病。想像着自己病倒在牀上,連碗熱水都喝不到,他怕起來。摸摸自己的臉,不胖;自己不是個粗壯的人。一個用腦子的不能與一個用笨力氣的相提並論,大概在這點上人類永遠不會完全平等,他想。他不能爲全人類費着心思,而同時還要受最大的勞力,不能;這不公道!

立起來,走在窗前向外看。灰冷的低雲要滴下水來。可是空中又沒有一片雪花。天色使人猶疑苦悶;他幾乎要喊出來:「爽性來一塲大雪,或一陣狂風!」

同學們歡呼着,往外搬行李,毛綫圍脖的杪兒前後左右的擺動,像撒歡時的狗尾巴:「過年見了,張!」「過年見了,李!」大家喊着;連工友們也分外的歡喜,追着賞錢。

「這羣沒腦子的東西!」他要說而沒說出來,呆呆的立着。他想同學們走淨,他一定會病倒的;無心中摸了摸袋中的錢——不够買換一點舒適與享樂的。他似乎立在了針尖上,不能轉身;囘家彷彿是唯一平安的路子。

他慢慢的披上大衣,把短美的絲圍脖細心的圍好,尖端壓在大衣裏;他不能像撒歡兒的狗。還要拿點別的東西,想了想,沒去動。知道一定是囘家麽?也許在街上轉轉就囘來的;他選擇了一本書,掀開,放在桌上;假如轉轉就囘來的話,一定便開始讀那本書。

走到車站,離開車還有一點多鐘呢。車站使他决定暫且作爲要囘家吧。這個暫時的决定,使他想起囘家該有的預備:至少該給妹妹們買點東西。這不是人情,只是隨俗的一點小小舉動。可是錢將够買二等票的,設若勻出一部分買禮物,他就得將就着三等了。三等車是可愛的,偶爾坐一次總有些普羅神味。可是一個人不應該作無益的冒險,三等車的髒亂不但有實際上的危險,而且還能把他心中存着的那點對三等票階級的善意給削除了去。從哪一方面看,這也不是完美的辦法。至於買禮物一層,他會到了家,有了錢,再補送的;即使不送,也無傷於什麽;俗禮不應該仗着田烈德去維持的。

都想通了,他買了二等票。在車上買了兩份大報;雖然賣報的强塞給他一全份小報,他到底不肯接收。大報,即使不看,也顯着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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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自家門口,他幾乎不敢去拍門。那兩扇黑大門顯着特別的醜惡可怕。門框上紅油的「田寓」比昔日彷彿更紅着許多,他忽然想起佛龕前的大燭,爆竹皮子,壓歲錢包兒!……都是紅的。不由的把手按在門環上。

沒想到開門來的是母親。母親沒穿着那個滿了糖汁與紅點子的圍裙。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很乾很黃,眉間帶着憂鬱。田烈德一眼看明白這些,不由的叫出聲「媽」來。

「喲,囘來啦?」她那不很明亮的眼看着兒子的臉,要笑,可是被淚截了囘去。

隨着媽媽往裏走,他不知想什麽好,只覺得身旁有個慈愛而使人無所措手足的母親,一拐過影壁來,二門上露着個很俊的臉:「喲,哥哥來了!」那個臉不見了,往裏院跑了去。緊跟着各屋的門都響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來。妹妹們把他圍上,台階上是嬸母與小孩們,祖母的臉在西屋的玻璃裏。妹妹們都顯着出息了,大家的純潔黑亮的眼都看着哥哥,親愛而稍帶着小姑娘們的羞澀,誰也不肯說什麽,嘴微笑的張着點。

祖母的嘴隔着玻璃緩緩的動。母親趕過去,高聲一字一字的報告:「烈德!烈德來了!大孫子囘來了!」母親囘頭招呼兒子:「先看看祖母來!」烈德像西醫似的走進西屋去,全家都隨過來。沒看出祖母有什麽改變,除了搖頭瘋更厲害了些,口中連一個牙也沒有了。

和祖母說了幾句話,他的舌頭像是活動開了。隨着大家的話,他囘答,他發問,他幾乎不曉得都說了些什麽。大妹妹給他拿過來支蝙蝠牌的烟捲,他也沒拒絕,辣辣的燒着嘴唇。祖母,母親,妹妹們,始終不肯把眼挪開,大家看他的長臉,大嘴,洋服,都覺得可愛;他也覺得自己可愛。

他後悔沒給妹妹們帶來禮物。既然到了家,就得遷就着和大家敷衍,可是也應當敷衍得到家;沒帶禮物來使這齣大團圓缺着一塊。後悔是太遲了,他的囘來或者已經是賞了她們臉,禮物是多餘的。這麽一想,他心中平靜了些,可是平靜得不十分完全,像曉風殘月似的雖然清幽而欠着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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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爲什麽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着一盆山查酪,一盆。難道年貨已經早趕出來,拿到了鋪中去?再看妹妹們的衣裳,並不像趕完年貨而預備過年的光景,二妹的藍布褂大襟上補着一大塊補釘。

「怎麽今年不趕年貨?」他不由的問出來。

大妹妹搭拉着眼皮,學着大人的模樣說:「去年年底,我們還預備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擺到了過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現今不比從前了,錢緊!」

田烈德看着二妹襟上的補釘,聽着大妹的摹仿成人,覺得很難堪。特別是大妹的態度與語調,使他身上發冷。他覺得婦女們不作工便更討厭。

最沒辦法的是得陪着祖母吃飯。母親給他很下心的作了兩三樣他愛吃的菜,可是一樣就那麽一小碟;沒想到母親會這麽吝嗇。

「跟祖母吃吧,」母親很抱歉似的說,「我們吃我們的。」

他不知怎樣纔好。祖母的沒有牙的嘴,把東西扁一扁而後整吞下去,像隻老鴨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搖頭,鐵皮了的皮膚老像糊着一層水銹!他不曉得怎能吃完這頓飯而不都吐出來!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頓,喊出家庭的毀壞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着祖母吃了飯。飯後,祖母躺下休息;母親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來還得殉一次難。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會兒,」母親親熱而又有點怕兒子的樣兒,「囘頭你先看看爸去,別等他晚上囘來,又發脾氣;你好容易囘來這麽一趟……」母親的言語似乎不大够表現心意的。

「唉,」爲敷衍母親,他答應了這麽一聲。

母親放了點心。「你看,烈德,這二年他可改了脾氣!我不願告訴你這些,你剛囘來;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來常喝酒,喝了就鬧脾氣。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識閒,老叨嘮,連躺在被窩裏還跟自己叨嘮,彷彿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麽不愛說話。」

「現在,他在南號還是在北號呢?」他明知去見父親又是一個刼難,可是很願意先結束了目前這一塲。

「還南號北號呢!」母親又要往上提衣襟。「南號早倒出去了,要不怎麽他鬧脾氣呢。南號倒出不久,北市的棧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隨口重了一句。

「這年月不講究山貨了,都是論箱的來洋貨。棧房不大見得着人!那麽個大棧呀,纔賣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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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興隆北號,大師哥秀權沒認出他來,很客氣的問,「先生看點什麽?」雙手不住的搓着。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權師哥又看了一眼,「師弟呀?你可真够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認,真不敢認!坐下!老人家出去了;來,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這一向好吧?」秀權師哥想不起別的話來,「外邊的年成還好吧?」他已五十多歲,還沒留鬚,紅臉大眼睛,看着也就是四十剛出頭的樣子。

「他們呢?」烈德問。

「誰?啊,夥計們哪?別提了——」秀權師哥把「了」字拉得很長,「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還帶着個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勻點南貨去了,眼看就過年,好歹總得上點貨,看看,」他指着貨物,「哪有東西賣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紅木蓋上只擺着些不出眼的梨和蘋果;乾果箥籮裏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餞海棠,盆兒小得可憐。空着的地方滿是些罐頭筒子,藕粉匣子,與永遠賣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攙水的葡萄酒,都裝璜得花花綠綠的,可是看着就知道專爲佔個地方。他不願再看這些——要關市的鋪子都拿這些糊花紙的瓶兒罐兒裝門面。「他們都上哪兒去了?」

「誰知道!各自奔前程吧!」秀權師哥搖着頭,身子靠着箥籮。「不用提了,師弟,我自幼幹這一行,今年五十二了,沒看見過這種事!前年年底,門市還算作得不離,可是一摟賬啊,虧着本兒呢。毛病是在行市上。咱們包山,錢貨兩清;等到年底往囘叫本的時候,行市一勁往下掉。東洋橘子,高麗蘋果,把咱們頂得出不來氣。花生花生也掉盤,咱們也是早收下的。山查核桃什麽的倒有價兒,可是糖貴呀;你看,」他掀起藍布簾向對過的一個小鋪指着:「看,蜜餞的東西咱們現今賣不過他;他什麽都用糖精;咱們呢,山查看賺,可賠在糖上,這年月,人們過年買點果子和蜜餞當擺設,買點兒是個意思,不管好壞,價兒便宜就行。咱們的貨地道,地道有什麽用呢!人家賤,咱們也得賤,把貨鏟出去呢,混個熱鬧;賣不出去呢,更不用說,連根兒爛!」他嘆了口氣。又給烈德滿滿的倒了一碗茶,好像拿茶出氣似的。

「經濟的侵略與民間購買力的衰落!」烈德看得很明白,低聲對自己說。

秀權忙着想自己的話,沒聽明白師弟說的是什麽,也沒想問;他接着訴苦:「老人家想裁人。我們可就說了,再看一節吧。這年月,哪櫃上也不活動,裁下去都上哪兒去呢!到了五月節,賠的更多了,本來春天就永遠沒什麽買賣。老人家把兩號的夥計叫到一處,他說得慘極了:你們都沒過錯,都幫過我的忙。可是我實在無了法。大家抓鬮吧,誰抓着誰走。大家的淚都在眼圈裏!頂義氣的是秀明,師弟你還記得秀明?他說了話:兩櫃上的大師哥,秀權秀山不必抓。所以你看我倆現在還在這兒。我倆明知道這不公道,可是腆着臉沒去抓。四五十歲的人了,不同年輕力壯,叫我們上哪兒找事去呢?一共裁了三次,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老人家也不敢上山了,行市賠不起!興隆改成零買零賣了。山上的人連三併四的下來央求,老人家連見他們也不敢!南號出了手,棧房也賣了。我們還指望着蒜苗,哼,也完了!熱洞子的王瓜,原先賣一塊錢兩條,現在滿街吆喝一塊錢八條;茄子東瓜香椿原先都是進貢的東西,現在全下了市,全不貴。有這些鮮貨,誰吃辣蒿蒿的蒜苗呢?我們就這麽一天天的耗着,三個老頭子一天到晚對着這些筐子發楞。你記得原先大年三十那個光景?買主兒擠破了門;銅子毛錢撒滿了地,沒工夫往櫃裏扔。看看現在,今到幾兒啦,臘月廿六了,你坐了這大半天,可進來一個買主?好容易盼進一位來,不是嫌貴就是嫌貨不好,空着手出去,還瞪我們兩眼,沒作過這樣的買賣!」秀權師哥拿起抹布拼命的擦那些磁缸,似乎是表示他仍在努力;雖然努力是白饒,但求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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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權的後半截話並沒都進到烈德的耳中去,一半因他已經聽膩,一半因他正在思索。事實是很可怕,家裏那羣,當夥計的那羣,山上種果子的那羣,都走到了路盡頭!

可怕!可是他所要解放的已用不着他來費事了,他們和她們已經不在牢獄中了;他們和她們是已由牢獄中走向地獄去,鬼是會造反的。非走到無路可走,他們不能明白,歷史時時在那兒犧牲人命,歷史的新光明來自地獄。

他不必鼻一把淚一把的替他們傷心,用不着,也沒用。這種現象不過是消極的一個例證,證明不應當存在的便得死亡,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會敗壞,像擱陳了的橘子。他用不着着急,更用不着替他們出力;他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命運之後,用不着動什麽感情。

正在這麽想着,父親進來了。

「喲,你!」父親可不像樣子了:臉因削瘦,已經不那麽圓了。兩腮下搭拉着些鬆皮,臉好像接出一塊來。嘴上留了鬍子,慘白,尖上發黃,向唇裏捲捲着。腦門上許多縐紋,眼皮下有些黑銹。腰也彎了些。

烈德嚇了一跳,猛的立起來。心中忽然空起來,像電影片猛孤仃斷了,臺上現出一塊空白來。

十一[编辑]

父親摘了小帽,腦門上有一道白印。看了烈德一會兒:「你來了好,好!」

父親確是變了,母親的話不錯;父親原先不這麽叨嘮。父親坐下,哈了一聲,手按在膝上。又懶懶的抬起頭看了烈德一眼:「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我沒了辦法。我今兒走了半天,想周轉倆現錢,再幹一下子。弄點錢來,我也怎麽缺德怎辦,拿日本橘子充福橘,用糖精熬山裏紅湯,怎麽賤怎賣,可是連坑帶騙,給小分量,用報紙打包。哼,我轉了一早上,這不是,」他拍了拍胸口,「懷裏揣着房契,想弄個千兒八百的。哼!哼!我明白了,再有一份兒房契,再走上兩天,我也弄不出錢來!你有學問,必定有主意;我沒有。我老了,等着一領破蓆把我捲出城去,不想別的。可是,這個買賣,三輩子了,送在我手裏,對得起誰呢!兩三年的工夫會賠空了,誰信呢?你叔叔們都去掙工錢了,那哪够養家的,還得仗着買賣,買賣可就是這個樣!」他嘴裏還咕弄着,可是沒出聲。然後轉向秀權去:「秀山還沒囘來?不一定能勻得來!這年景,誰肯幫誰的忙呢!錢借不到,貨勻不來,也好,省事!哈哈!」他乾笑起來,緊跟着咳嗽了一陣,一邊咳嗽還一邊有聲無字的叨嘮。

十二[编辑]

敷衍了父親幾句,烈德溜了出來。

他可以原諒父親不給他寄錢了,可以原諒父親是個果販子,可以原諒父親的瞎叨嘮,但是不能原諒父親的那句話:「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這句話刺着他的心。他明白了家中的一切,他早就有極完密高明的主意,可是他的主意與眼前的光景聯不到一處,好像變戲法的一手耍着一個磁碟,不能碰到一處;碰上就全碎了。

他看出來,他决定不能順着感情而拋棄自己的理想。雖然自己往往因感情而改變了心思,可是那究竟是個弱點;在感情的霧瘴裏見不着真理。真理使剛纔所見所聞的成爲必不可免的,如同冬天的雨點變成雪花。他不必爲雪花們抱怨天冷。他不用可憐他們,也不用對他們說明什麽。

是的,他現在所要的似乎只是個有實用的辦法——怎樣馬上把自己的脚從泥中拔出來,拔得乾乾淨淨的。喪失了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爲自己是真理的保護人。逃,逃,逃!

逃到哪裏去呢?怎樣逃呢?自己手裏沒有錢!他恨這個世界,爲什麽自己不生在一個供養得起他這樣的人的世界呢?

想起在本雜誌上看見過的一張名畫的複印:一溪清水,浮着個少年美女,下半身在水中,衣襟披浮在水上,長髮像些金色的水藻隨着微波上下,美潔的白腦門向上仰着些,好似希望着點什麽;胸上袒露着些,雪白的堆着些各色的鮮花。他不知道爲什麽想起這張圖畫,也不願細想其中的故事。只覺得那長髮與玉似的腦門可愛可憐,可是那些鮮花似乎有點畫蛇添足。這給他一種欣喜,他覺到自己是有批評能力的。

忘了怎樣設法逃走,也忘了自己是往哪裏走呢,他微笑着看心中的這張圖畫。

忽然走到了家門口,紅色的「田寓」猛的發現在眼前,他吓了一跳!

本作品的作者1966年逝世,在兩岸四地、馬來西亞以及新西蘭屬於公有領域。但1936年發表時,美國對較短期間規則的不接受性使得本作品在美國仍然足以認爲有版權到發表95年以後,年底截止,也就是2032年1月1日美國進入公有領域。原因通常是1996年1月1日,作品版權在原作地尚未過期進入公有領域。依據維基媒體基金會的有限例外,本站作消極容忍處理,不鼓勵但也不反對增加與刪改有關内容,除非基金會行動必須回應版權所有者撤下作品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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