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子/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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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林子
卷一
卷二 

卷一[编辑]

閻立本善畫,至荊州見張僧徭舊跡,曰:「徒虛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猶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無虛士。」因坐臥觀之,留宿其下。嗚呼!吾輩見前輩著作,初盛氣觀之,自為能過。及學稍有得,然後覺其用意深遠,邈然難及,因手之終日不忍釋去。是以學者甚不可有易心,易心生則學不進。

昔晦堂老子嘗問山谷「吾無隱乎爾」之義。山谷詮釋再三,晦堂終不然其說。時暑退涼生,秋香滿院,晦堂因問曰:「聞木犀香乎?」山谷曰「聞。」晦堂曰:「吾無隱乎爾。」山谷乃服。此正吾夫子無隱之教,得晦堂發明透徹。所謂四時自行,百物自生者也,但學者不能隨處見得。

蘇子由云:「讀書須學為文,餘事作詩耳。」吾有旨於其言,學者覃一生精力,白首於王、孟之門而不忍去。然竟何所發明,信詩者文之餘也。

范景仁與司馬溫公,皆上疏諭律尺之法,又與光往復論難,凡數萬言。往在館職,唯議樂不合,弈棋以決之,君實不勝。後二十年,君實在西京,往候之,不持他書,唯持向所說樂論八篇,爭論者數夕不能決,又投壺以決之,景仁不勝。君實歎曰:「大樂還魂。」二公論樂而終之以戲何,所以平勝氣也。勝氣難平,唯在虛心觀理。若詞鋒甚銳,則宜暫止,少選氣和,是非自見。故人知有言之辨,而不知無言之辨,辨之至者也。如復墨守,牢不可改,知者代作,留俟百世可也。

徐師川,山谷外甥也,晚年欲自立名。客有稱其源自山谷者,不樂。答以小啟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問之水濱,斯道之大域中,我獨知之濠上。」夫古人稱人之善,必本其所自,而學者自述,亦曰:「某氏某氏之學,今師川名成職重。」遂俯視外家,不有涪翁,以至後世父子兄弟,亦各立門戶,自成一說,以相雄長。古道蕩然盡矣。嘗聞潁濱於東坡亡後亦曰:「此後文字,人不謂家兄手定矣。」潁濱且然,他尚何責哉?昔陳無己與晁以道,俱學文於曾子固,無己晚得詩法於黃魯直。他日二人論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負曾南豐。」既而論詩,無己曰:「吾此一瓣香,須為山谷道人燒也。」二公自能用情。

柳惔與兄悅小時齊名,王僕射一日造世隆宅,世隆謂詣己。及至門,唯求悅與惔,遣為世隆曰:「賢子俱有盛才。一日見顧,今故報禮。若仍相造,似非本意,恐年少窺人。」嗚呼,安有入人之室,見其子而遺其父者乎?雖為愛才,實已長傲。而為之子者,挺然受長者之顧,亦自忘其有父,賢者若是乎?噫!年少未能窺人,人可以窺年少矣。

張新安少與顏光祿鄰居,顏談議飲酒,喧呼不絕。新安靜翳無言,後顏於籬邊聞其與客語,設胡床坐聽,辭義清玄。顏指謂坐賓曰:「此中有人,由此不復酣叫,此吾人最受傷處也。」然則昔之酣叫,盡謂坐上無人乎?因人以為疏密,所失多矣。古人閨閣之中,相對如賓,何況見客?然聞言知謹,亦見省發。

賈淑性至險害,邑裏患之。林宗遭母喪,淑來修吊,既而孫威直後至,見林宗受惡人吊不進而去。林宗遽追謝曰:「賈子厚誠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鄉,故吾許其進也。」後淑憾悟,終成善士。此正見吾儒作用,隘者不為,孔孟之後,惟明道識得此意。

建元中,都下舛雜,且多奸盜。上欲立符伍,家家以相檢括。王仲寶曰:「京師翼翼,四方是腠。必也持符,於事既煩,理成不曠。」謝安所謂不爾何以為京師,人皆以是稱謝太傅。然則京師之所謂廣大,顧在是乎?邇來都城多盜,往往候門相第,陰入篡取,莫能窮詰。而奸作不時潛入,中朝事體,夷庭無不詗知。欲立保伍,人至不敢夜行,殊亦廢事。識治體者當自有說。

張九齡獎愛李泌,常引至臥內。九齡與嚴挺之、蕭誠善,挺之惡誠好佞,勸九齡絕之。九齡獨念嚴太苦勁,不若蕭軟美可喜,方命左右召蕭。泌在旁率爾曰:「公起布衣,以直道至宰相,顧喜軟美者乎?」九齡改容驚謝,因呼小友。以九齡猶喜軟美,交道可知矣。然則正直難偶,何但君臣,此古人所以有惡繩之歎也。

今道家用符法禁咒,不甚信之。及讀《稽聖賦》,謂鴆善禁咒,其性甘帶,能咒大石使起,取蛇食之。其禁石時,舉翅而行前卻,如道士禹步,則石阞然而起。斷木善為禁法能曲爪畫地為印,則穴之塞自開,飛輒以翼墁之。今鼠竊用其印,以發扃鑰,信然。則天地間有正術必有邪術,未可謂全無也。

蕭穎士嚴酷異常,有一僕事之十餘年,潁士每加箠楚,輒百餘,不堪其苦。人或激之使去,其僕曰:「我非不能他從,所以遲留者,特愛慕其博奧耳。」嗚呼!主人博奧,於僮僕何與?雖受鞭撻,猶不忍棄去。此其好德之心,可與汶汶者道哉!今人子弟之於父師,少加訶責,已不能堪,去此僕遠矣。

陸相知舉放崔群,後群知舉。陸氏子簡理被黜,群妻李夫人謂群曰:「子弟成長,盍置莊園。」公曰:「今年已置三十所矣。」謂知舉放三十人也。夫人曰:「君非陸贄門生乎?君掌文柄,陸氏子無一得仕者。如以君為良田,陸氏一莊荒矣。」群無以對。夫舉士,公典也。寧樹桃李為門戶地乎?崔之言,市道也,羞稱為宣公弟子。然則不舉陸氏子,是乎非乎?曰:「顧其才何如耳?如其不才,黜之非我。」雖然,世少厚德,嘗見霍渭崖有門人請宴,諾之。至日不往,封書一冊,送之宴上,乃羅峰張相公祭文也。當時霍與張同主試,張公故,門人獨無言,霍以是愧之。曰:「死且不奠,生而食我,寧有敬心乎?」一時門人皆慚謝而退。由是觀之,良田多失,不獨陸氏就荒也。

王求玉除尚書僕射,素有腳疾,常還家臥,不時入直。江夏王啟宋文帝曰:「王球誠有素譽,頗以物外自許。端任要切,或非所長。」帝曰:「誠知如此,要是時望所歸。昔周伯仁終日飲酒而居此職,蓋所以崇素德也。遂見優客,後以白衣領職。」嗚呼!收時望者,要在得賢任事。乃僅取充位,惡得為賢?宋之君臣,兩失之矣。近世亦有以虛名得美地,縱職業不能,人猶恕之。盛名亦復累人若此。唐常袞當國,崔祐甫在中書,舍人岑參初掌綸誥,稱疾不宿直。崔以舍人職在樞密,今疾久雜局,袞曰:「此子羸疾,諸賢豈不能容?」崔曰:「相公若知岑疾,不當遷授。既居此地,安可以疾辭王事乎?」亦自有見。

宋龐籍以工部侍郎為樞密使,言近世養兵務多而不精,請與中書議簡汰之法,仁宗疑焉。籍曰:「償有一夫之呼,臣請以百口償之,卒省兵八萬人。我朝營兵雖多,老弱居半,又皆京師遊蕩之夫。及內臣家僮子侄,代役其中,蓋隱射月糧馬匹,租草衣絮,實未嘗身親行伍也。」昔馬文升在本兵時,嘗奏白簡汰卒,訛言騰沸。孝廟呼至御前止之,及今以為口實,莫敢議及。余巡視團營時,以是為言,逆鸞竟不行,豈真不可汰耶?能行之有道,亦自無嘩。大抵士君子苟且立朝,不肯任怨,率多類此。

蜣螂,五六月之間,經營穢場之下,車轉糞丸,至濁者也。久之成蠕白,如屍解仙去,其屍解時必入土。余嘗掘而視之,其形似蟬。夫蟬飲露,至清者也。而蜣螂能化而為之,豈非惡濁而求為清者乎?則貪夫亦可化而為廉矣。抱樸子曰:「玄蟬潔饑,不羨蜣螂穢飽,卒能去穢忍饑,則又足嘉。」然則清者必多饑乎?故君子不以饑渴之害為心害也。

陳穎,南昌人,業進士,題漢祖廟曰:「項羽英雄猶不懼,可憐容得辟陽侯。」遂得狂疾而卒。夫醇謹者自無口過,而憸夫不但好訐人私,往往輕伐古昔,卒被人非神譴,以口滅身,孰為幽冥可欺?傷哉!

石季倫嘗與長水校尉孫季舒酣宴,孫慢傲過度,季倫欲表免之。裴叔則聞而謂之曰:「季舒酒狂,四海所知,足下飲人狂藥。責人正禮,不亦乖乎?」吾聞長者之言,不覺瞿然。夫以醉語細故,動相苛責,誠非曠度。飲者不自操持,率以酒失求原,大非善事。如遇偏心人,則灌夫之禍,前車可鑒。今又有人假酒佯狂,敢行欺侮,酲醒謝過,罪歸曲生,則又濟惡助奸,蔑德甚矣。

陽城年長不肯娶,語群弟曰:「吾與若孤煢相育,既娶則間外姓,雖其處而益疏,我所不忍。」群弟義之,亦不娶,遂兄弟同處終身。嗚呼!此吾之所未解也。異姓入門,最易離間,有道者處此,亦自有法。今欲全友愛,忍廢人倫,所謂因噎去食者也。賢者之過,亦能害事。抱樸子曰:「免不牝牡,騰蛇不交,不可謂貞。」此未足稱也。

溫大雅將改葬其祖父,筮者曰:「若葬此地,當害兄而福弟。」大雅曰:「若得家弟永康,我當含笑入地。」葬訖歲餘果卒。嗚呼!術者每持是說以惑人,令益疑翳。吾鄉有張姓者,兄弟甚友愛,喪母卜地,一僧指曰:「近舍有佳兆,但弟不利。」弟即拜謝曰:「兄如富盛自當恤我。」葬後,季室子孫,遂至逃絕。與此相類。然則地理天道,不相統貫耶?一言偶中,百世傳疑。今兄弟眾多,常有數年爭勝,不葬其親者,誰與決之?

崔公儒是韓魏公夫人之弟,魏以執政日,用監司有非其人者。公儒曰:「公居陶鎔之地,宜法造化為心。造化以蛇虎者害人之物,故置蛇於藪澤,置虎於山林。公今何乃置之通衢,使為民害。」嗚呼!此古人所以物物為之所也。後世當軸者,率引用子弟私人,列置要地,不復問其修職與否。甚至亂政,亦所不計。其亦未以造化為心乎?吾嘗三復斯言。

陸慧曉為晉熙王長史,立身清肅。僚佐造見,必起送之。或語曰:「長史貴重,不宜妄自謙屈。」陸曰:「我性惡人無禮,不陸不以禮處人。」又未嘗輕士大夫。或問其故,陸曰:「貴人不可輕,而賤者乃可輕。人生何容立輕重於懷抱?」嗚呼!此長者之言也。今人於坐立稱謂之間,好為低昂,自為持體,往往顏色詞氣,變態立異,殊為可笑。吾師歐陽南野公,嘗見一士夫方歡洽,忽報屬吏見,即斂容厲聲。公曰:「安得為此?」曰:「見屬吏當如是。」公大笑曰:「此好作生人相也。」亦是涵養朱未定。

司馬德操盛德絕倫,有人臨蠶求簇箔,德操自棄其蠶而與之。或言凡損己贍人,謂彼急我緩,今彼此正等,何緣如此?德操曰:「人未嘗求己而不與。將慚,何有以財物令人慚者?」此與微生乞醯事何異?」孔子美之。

蓋微生好直,嘗以佞譏孔子。孔子舉乞醯以美微生,能委曲以行其德。非徒直者,後人以為貶辭,非矣。此自盛德事,何庸貶刺?與纖纖以有無為情者不同。

范孟博遷光祿勳主事時,陳仲舉為光祿勳,范執公儀詣陳,陳不止之,范懷恨投板棄官而去。郭有道聞而讓仲舉曰:「若范孟博者,豈官以公禮格之。今成其老,就之名,得無自取不優之議?」仲舉乃謝孟博。裴澥為陝府錄事參軍時,李洴公充觀察。始至,官屬謁訖,令別召裴錄事,坐與之語,且云少頃有燕,便請隨判官同赴。及燕,三召不至,公怒,召澥讓之曰:「某忝公之官長,以素聞公名,兼朝中親友話公美事,思接從容,故超越禮分,而約赴燕。遂累召不來,何相忽之甚也?」澥正色言曰:「中丞細思之,未知誰失,必也正名。各司其局,古人所守,其敢忘之?中丞府中,自有賓僚,某走吏也,安得同之?」洴公曰:「老夫過矣。」澥退,洴公,命駕訪之,置在賓席。嗚呼!君子以禮自處,亦以禮處人。禮者何?名分之謂也。孟博以公儀見,乃責人以禮外相崇,裴澥則堅自卑執,不受人分外之禮,賢者器識何別?

何思澄終日造謁,每宿豫作名紙一束,曉便命駕,朝賢無不悉狎。所在命食,有人方之婁護,思澄欣然當之。嗚呼!此巧宦之一端也,人至今能之。昔范蜀公有子弟赴官乞書詣見朝貴,公不許,曰:「仕宦不可廣求人知,受恩多則難為立朝。」抑何超然遠覽,彼肯向人庭前與槐柳並列者耶?」

法秀師嘗語黃魯直曰:「公作豔歌小詞,可罷之。」魯直曰:「空中語耳。非殺非偷,不至坐此墮惡道。」師曰:「君以邪言蕩人淫心,使逾禮越禁,其罪豈止墮惡道而已?」魯直由此不作詞曲,此真可以戒矣。今人好為淫詞,使歌者習之,媟褻閭里。如聖人作,當在流放之列。其有以前賢為戲,罪且無赦,豈止墮冥道而已?儒者亦復為之。法秀之言,誠為善誘。

連庶為壽春令,縣有淮南王舊壘在山間,州守議取其甓為城。庶曰:「弓矢舞衣,傳之百世,藏於王府,非為必可用。蓋以古之物傳於今,尚有典刑也。」 壘因是得存。嗚呼!今人好壞前賢遺像,其亦未聞此論乎?嘗見仕人,因邑中碑刻,世多求者,輒令斷毀。曰:「為地方去累。」非惟不知好古,其忍心甚矣。使輸議,當與祖龍焚書同科可也。

苕穀謂古今人作明妃辭曲多一意,唯呂居仁獨不蹈襲。其詩云:「人生在相合,不論胡與秦。但取眼前好,莫言長苦辛。君看輕薄兒,何殊胡地人?」夫詩在言志,豈貴新奇!此何指諭?嗚呼!是詩也,使李陵聞之,誠中阿堵。若誦於蘇子卿之側,當咋舌自愧矣。

唐王義方為魏征所知,征欲妻以夫人之侄,王辭不取,俄而征薨,王乃取女。人問其故,曰:「初不附宰相,今感知己故也。」元移刺子敬有良馬,平章政事完顏元宜索之。子敬以元宣為相,不與,後元宜罷守東京,子敬乃以此馬贐行。古人用情乃若此。今人有求,率意取色受,朝有抗詞,暮有隱禍,不得申臆於去住存沒之時也。二相忘情得失,並足嘉尚。

向子平讀《易》至損益卦,嚼然歎曰:「吾已知富不如貧,貴不如賤,但不知死何如生耳?」為子嫁娶畢,敕家事斷之云:「當如我已死。」與同好禽子夏俱遊五嶽名山,不知所終。嗚呼!今人常虛懷物外,雅慕向公曰:「嫁娶未畢,尚滯佳期。夫嫁娶何與吾事?吾人自為兒女作駔僧耳。俗緣難斷,終阻遐蹤。兒女催人,何能了了?終是透此關竅不得爾。」每念及此,常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萬民為芻狗;父母不仁,以兒女為芻狗。」

崔彥玄清虛寡欲,以簡正見稱。初和士開擅朝,曲求物譽,諸公因此頗為子弟幹祿。世門之胄,多處京官,彥玄二子,並為外任。弟廓之從容言曰:「拱擴幸得不凡,何為不在省府之中,清華之所,而並出外藩,有損家代。」彥玄曰:「吾立身以來,恥以一言自達。今若進兒,與身何異?」卒無所求。此真可以勵俗。近世紛紛乞恩,抑何不達?

張亶,熙寧中,夢行入空中,聞天風海濤,聲振林木。徐見海中樓闕金碧,瓊琚琅佩者數十人,揖亶出紙請賦詩。細視筆硯,皆碧玉色。且戒之曰:「此間文章,要似隱起鸞鳳,當與織女機杼分巧,過是乃人間語耳。」亶成一絕句云:「天風吹散赤城霞,染出連雲萬樹花。誤入醉鄉迷去路,旁人應笑忘還家。」有仙人曰:「子詩佳絕,未免近凡。」觀此可以知作詩之旨。夫詩貴情景穩稱,作帝王家詩,不得用田間語。若賦野叟林翁,使內殿秘閣事,恐菜餡中著麟脯不得。

趙承旨孟頫初至京,會詔集百官於刑部議法,眾欲計至元鈔二貫贓滿者死。承旨抗言其非,曰:「始造鈔時以銀為本,虛實相權。今二十年間,輕重相去至數十倍,故改中統為至元。又二十年後,至元必復如中統。使民計鈔抵法,疑於太重。古者以米絹民生所須,謂之二實,銀錢與二物相權謂二虛,四者為直,雖升降有時,終不大相遠也。以絹計贓,最為適中。況鈔乃宋時所創,施於邊郡,金人襲而用之,皆出於不得已。乃欲以此斷人死命,似不足深取也。」卒奪眾議。又論王虎臣不宜往按總管趙全及諭奉御徹裏論桑哥丞相之惡,吾常偉之。曰:「承旨立朝大節,總總可稱。乃獨稱其字畫,何也?」史官楊載亦稱孟頫之才,為書畫所掩。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濟之學。乃知多技累人也。故法秀師亦嘗讓李伯時,為士大夫而以畫名。行已可恥。又作馬,忍為之耶?伯時恚曰:「作馬無乃例能蕩人心墮惡道乎?」師曰:「公業已習此,則日久思其情狀,求為神駿,係念不忘。一日眼光落地,必入台胎無疑,非惡道而何?」伯時大驚,不覺身去坐榻。曰:「今當何以洗此過?」師曰:「但當畫大士像。」伯時遂畫此像,妙絕天下。夫以冥道相誘,雖非至論,謂士夫作畫,行已可恥,亦名言也。學者當知所重,毋托辭於遊藝焉。

虞伯生與元明善,俱以文章著,二人相得甚歡,至京師乃復不相下。董士選自中台行省江浙,二人送至都門。士選曰:「伯生以教道為職,當早還。復初宜更送我。」伯生還,明善送至二十里外,士選下馬入邸舍中,為席酌酒同飲,舉酒屬明善曰:「士選以功臣子出入台省,無補國家,惟求得佳士數人,為朝廷用。如復初與伯生,他日必皆光顯,然恐不免為人構間。復初中原人,仕必當道。伯生南人,將為復初摧折。今為我飲此酒,慎勿如是。」明善受卮酒,跪而嚼之,起立言曰:「請公再賜一卮,明善終身不敢忘公言。」乃再飲而別。嗚呼!古人愛才,曲為保護若此。今朝中有一人以此為心,則善類全矣。

呂子義往省一友人,嫌其設酒食,懷幹糲而往。主人盛為供饌,子義出懷中幹糲,求一杯冷水食之。此古今人所共高者,但置主人何地?如不可共食,則不當往省。因思王江州欲識陶淵明,不能致。淵明嘗往廬山,王令淵明故人龐通之齎酒具於半道栗裏要之。淵明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舉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王至,亦無忤也。終是胸中灑練。

富鄭公為樞密使,英宗初即位,賜大臣永昭陵遺留器物。已拜賜,又例外獨賜鄭公如幹。鄭公力辭,東朝遣小黃門諭公,此微物,不足辭。雖家人亦以為不害大體,屢辭恐違中旨。公曰:「此固微物,要是例外也。大臣例外受賜不辭,若人主例外作事,何以止之?」竟辭不受,此王魏公所以有美珠之憾也。

魏文帝為五官中郎將時,天下向慕,賓客如雲。邴根矩獨守道持常,若非公事,自不妄舉動。曹公微使人從容問之,邴答曰:「吾聞國危不事塚宰,君老不奉世子,此典制也。」曹公深重其言。德宗令王叔文直東宮,太子欲言宮市之弊,人皆讚美,叔文獨無言。罷坐,太子謂叔文曰:「君何獨無言?」叔文曰:「太子視膳問安外,不合輒預他事。陛下在位歲久,如小人雜間,謂殿下收取人心,則安能自解?」太子聞之曰:「苟無先生,安得聞此言?」觀此二事,則知所以安儲君,全臣節矣。昔王勃在沛王府時,諸王方共鬥雞,勃戲為沛王檄英王雞。高宗見之大怒曰:「此殆交構之漸,即日竄勃,輕動若此,豈不悲哉!」

御史臺有閽吏,隸台中四十餘年,善評其優劣。每以所執之梃,待中丞之賢否,中丞賢則橫其梃,否則直其梃。此語喧於縉紳。凡為中丞者,唯恐者梃之直也。范諷為中丞,聞望其峻。一日視事次,閽吏忽直其梃。范大驚,立召問曰:「爾梃忽直,豈覬我之失耶?」吏初諱之,苦問,乃言曰:「昨見中丞召客,親諭庖人造食,指揮數四。庖人去,復丁寧之。大凡役使者,受以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有常刑矣。何事喋喋?若使中丞宰天下,不止一庖人之任,皆欲知此喋喋,不亦勞而可厭乎?某心鄙之,不知其梃之直也。」范大笑慚謝。此言似覺知大體者。嘗見達官分置下人,語多不詳,及其失誤加責,亦已後時。大都與庸人言,不得不多,與君子言,不得不簡,自有詳略耳。昔張茂先問孔明言教何碎?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與語,故得簡大溫誥。與凡人語宜碎,孔明與言者無己敵,言教是以碎耳。」茂先大善其對,此真得君子之心。若直梃者,所謂下人強作解事者。

裴晉公不信術數,每語人曰:「雞豬魚蒜,逢箸則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詩》曰:「民之質矣,曰用飲食,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之謂也。」今人慕仙悅佛,妄念盈腔,乃欲變食,便可永算,可謂不知順天者矣。然清心寡欲,節食頤貞,亦是美事,但不可有妄心耳。

晉朱伺有武勇,江夏太守楊瑉問將軍擊賊,何以多勝?伺曰:「兩敵相對,惟當忍之。我能忍,是以勝。」夫兩軍相向,勇者先登,今不貴勇而貴忍,此真一字千金,兵法也。」嘗問教師曰:「兩人相鬥,勝負未分,能先決乎?」曰:「後動者勝,蓋已見形故耳。」是以君子貴養氣。老子曰:「君子知天下之不可先也,而後之,以此。」

慶曆中,余靖、歐陽修、蔡襄、王素在台中,力引石介為諫官,執政亦欲從其請。時范文正為參政,語同列曰:「石介剛正,天下所聞,然性亦好異。若使為諫官,必以難行之事,責人主以必行。少拂其意,則引裾折檻,叩頭流血,無不為矣。主上雖富有春秋,然無失德,朝廷政事,亦自修舉,安用如此?」人服其言。後溫公欲用張無盡,嘗問東坡,坡云:「犢子雖俊可喜,終敗人事,不如求負重有力,而馴良服轅者。使妥行於八達之衢,為不誤人也。」溫公遂止。觀此,可見志剛氣銳,終非遠到。東坡以氣節自負,乃為此言,亦是作劊子斬人後,漸有覺悟耳。

宋帝嘗問丈夫冠婦人髻,皆高大,何耶?令狐德棻對曰:「冠髻在首,君之象也。晉之將亡,君弱臣強,故江左士女,衣小而裳大。宋武帝受命,君德尊嚴,衣裳隨亦變改。此近事驗也。」由是觀之,服之不衷,所關甚重,君子必不隨時變遷,以媚時好。重服所以重吾身也。

獸之中,聞獬豸觸邪,又有名牛形狗聲者食禽獸。逢忠信之人,則齧而食;逢奸邪之人,則捕禽獸以餉之。邪正不同,獸類且然。世固有崇顯奸回,屏黜善良者,亦其秉懿好德之心,得於天者自少耶?噫!

魏元忠上封事曰:「漢拜韓信,舉軍驚笑。蜀用魏延,群臣觖望。此富貴者易為善,貧賤者難為功也。故陰陽不和,拔士為相,蠻貊不庭,擢校為將。」予嘗謂選將求材,無論卒伍,擢校之言,足為至論。夫世祿損智,紈袴生愚,專屬將門,往往失士。今募兵乃取之民間,而論將多拘於世類,此僨師所以成風,而軍威由之不振,主國是者當有遠鑒。

昔仲長統著《昌言》,人皆謂詳觀時蠹,成昭政術。其《損益篇》有曰:「彼君子居位,為士民之長,固宜重肉累帛,朱輪四馬。今反謂薄屋者為高,藿食者為清。既失天地之性,又開虛偽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績不咸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潔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實也。以廉舉而以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選用必取善士,富者少而貧者多,祿不足以供養,安能不少營私門乎?從而罪之,是設機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噫!以是為言,是導貪長欲,顧足以厲人臣之節乎?今聞有道之士,亦曰居鄉則一介不取,柄用則揮金不顧,人皆以為通,似亦非中正之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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