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續語錄/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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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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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論算法,謂:「周公真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予問:「周公之所知所能者,孔子大抵皆知能。」曰:「自然是如此。觀門人身通六藝者,尚七十二人,則夫子可知已。」予問:「身通六藝已了不得的人。」曰:「然。禮樂經天緯地,不消說已。射御,以文兼武,書數之用甚大。身通乎比,其用備矣。」

王陽明講「立志」,及「人放下時須振起,人高興時須收住」,皆是其自己得力處,言之親切警動,亦極好。至於說萬物一體處,言:「見路人赤子入井,惻然救之,是赤子一體也。見禽獸被傷,欲活之,是禽獸一體也。見草木摧折,欲護之,是草木一體也。見磚瓦傾欹,欲全之,是磚瓦一體也。」其論甚精。又反面講:「瓦石所愛也,而有草木萌蘖屈抑其下,則不惜擲其瓦石而出之,覺心安而理得也。草木所愛也,使其有礙於畜牧之地,則不惜芟其草木而養之,又覺心安而理得也。禽獸所愛也,值大賓、大祭則殺而饗之,又覺心安而理得也。至於人尤所愛也,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有人與吾之父兄並在前,而吾舍他人而活吾之父兄,覺心安面理得也。此皆非安排而有之也。」此論皆極精。何焯云:「凡此,皆朱子所已言而更精。」曰:「然。」何焯言:「王陽明語皆作意,便味短。朱子《四書注》平常說去,而探之不窮。」草木生於肥土而不驕,生於瘠土而不求。禽獸得食則爭矣,然過而輒忘,食外則不計矣。人則蠅頭之利不肯讓人,盈千累萬,不知自止;百年將盡,不肯少休;睚眥之怨,沒身不解。視禽獸、草木之惡,千萬倍之。似乎荀子之說不為過,而烏在其為「萬物之靈」哉?嘗細尋其故,蓋天以全副本領與人,原千萬倍於物,所以以不善用之。其機智才力千萬倍於物,故草木無知,惟供人之用,然不能有他助也。禽獸雖有蜂蟻鴻雁等知有倫常者,然褊狹已甚,烏在能有所裨益?至於人,自身而家,而國,而天下,真能修齊治平,財成輔相,彌綸天地,曰位,曰育,曰讚,曰參,皆實能如此。草木、禽獸不能也。有時天亦不能限量他,故曰為「萬物之靈」。

何焯言:「師之說經,自宋儒後無此。門生之說書法,亦數十年無講此者,其模樣皆不是。」師云:「模樣最是要緊。如今時文、古文,模樣先不好。凡事須先定其規模,至於後面施為作用,有精采,無精采,係其人之學力火候。若模樣便不是,後面尚何問其結果處?如湯潛菴、陸稼書等,做人亦是模樣不差,遂已有可觀處。」

草木無根,豈能開花結實?學問無根,不有心得,卻不相干。功名亦然。聖賢事業,悉從方寸流出,雖做得一匡九合,夫子猶謂其器小。此根即是天地之根。

有人贈予以武侯文集者,其蒐輯可云勤矣,而錯誤甚多。如今著書不錯者,唯梅定九、顧甯人兩公耳。此兩人書,必傳於後無疑。今人用心之多而勤,亦無有及之者。甯人妻不娶,子不生,僕僕道路,風雨寒暑不輟。梅定老客予家,見其無一刻暇,雖無事時,掩戶一室中如伏氣,無非思曆算之事。算學,中國竟絕,自定老作九種書,《籌算》、《筆算》、《度算》、《三角形》、《比例法》、《方程論》、《勾股測量》、《算法存古》、《幾何摘要》。而古法竟可復還三代之舊,此間代奇人也。曆書有六十餘本,不能刻,七十二家之曆,無不窮其源流而論之,可謂集大成者矣。又樂善而虛,問則必盡其底裏而告之,惟恐其不盡。人有於此一言之當者,喜出於中,采而錄之,亦此學中之朱文公也。此外如四舍弟,讀《十三經》亦卅餘年,無一日輟。日間如有要緊事,雖三更,亦必補完今日之課,至今如是。雖用心亻並於記誦,然近年胸中頗亦開悟,祇是胸襟未能開拓。如我輩讀書人,豈能家計寬裕?此時急窘時且急窘,急窘未至時且囂囂,急窘方過時又囂囂。予為京官時,有半年資用便大快活,得半年讀書,心地寬。間有兩三月資用者,有一月資用者。至止有數十日資用,便心著忙。然一有,便丟開。人生有當深謀遠慮,豫於未然者。如此等,卻又要當境付過即休者。若未來時,盤算過去,留滯終身,無用功於正經事的時節,這便是學者丹頭。予問云:「四世叔祇是憂家計否?」曰:「雖不至於此,或時於無關係處,渠亦钅句棘,未能豁然。大抵是私心,聖人絕四盡之矣。所謂起於意,遂於必,留於固,成於我,我又起意矣。如元亨利貞,貞下起元矣。意似元,必似亨,固似利,我似貞。此四者,人之壞元亨利貞也。而萬念之不好者,此四者足以統之。總之歸於有我而已。無之便是聖人,半克之便是賢人。孟子告齊宜王,王如好色、好貸,與民同之。還是有自己一半在內。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亦是有我在。蓋我亦是不能盡去,卻是推以及人之根。」

凡學問有真得者,未有不有傳派及於人者,或子弟,或門人,畢竟有些。如時文,唐荊川、瞿昆湖渠自已有些工夫,無論其子弟皆科第,相衍不絕,而門人法嗣極多。朱文公子,文公極不喜,大約是無可指望之人。使之從學士呂,遺之書云:「汝若能志於學,此間亻荊斨用功。因看汝不可教,然父子之恩豈能棄之?謂父子嚴憚,或者就師友便可長進,故令汝遠從師。」觀此,是不好的。然先文公而殂,文公繙其篋笥,見其所作詩侭好,乃云:「汝生前,吾不知汝能作詩。」而同時前輩祭之者,亦還稱道之。邵康節子伯溫,朱夫子說:「邵子學不傳伯溫」,想亦是知道他是不好人。然如今看,伯溫尚能注《皇極經世》,有許多議論亦不比尋常人。惟是負虛名無實學者便流風餘思蔑如也。

朝琦分司子牙時,對人言:「予升侍郎,不患不尚書,尚書矣,不患不大拜。」或曰:「大拜亦何為?」曰:「不患不得君。」曰:「得君何為?」曰: 「不患天下不太平。」當日除乾學嫉忌害人,湯潛老至死不知其禍由東海。渠卻有害死人,而復能哭之慟,贈賻之厚,撫其遺孤,恩如平生伎倆。蓋日將李林甫、秦檜之傳熟讀而臨摹之者,其意中自許與朝琦一般。蓋王霸、義利之辨不明,便有如許見解議論。讀書人志大、言大固好,但言語過自誇大,亦是朝琦派。如黃石齋先生,門人問曰:「先生嘗言,文章宋不如唐,唐不如漢,然則先生又自言振古無比,何也?」曰:「是何言與!自羲皇至獲麟,是半部《易》,自獲麟至今日,是半部《易》,豈前代可比?」家伯批此云:「好大話,何開口之易!」問曰:「此是學術偏,久而居之不疑,中間亦自覺得有妙處。如此說,抑一味作欺人語。」曰:「欺人只十分中一分。石齋自幼不凡,十六歲應童子試,府考首擢,聞訃,太守使人致意曰:『盍入場始發喪?』石齋峻拒之曰:『是豈人所為耶?今日天崩地摧,尚能提筆入場,非禽獸而何!不敢聞命。』人即器重之。既葬,廬墓三年。資性既聰明,想又能記,又有本鄉一尚書藏書極富,聞有奇童,遂盡借與讀。三年中,幾看遍天下書。十八歲作《太咸》,亦《太玄》之意。大約他看《四書》、《五經》文理通順者,一望以為道在是矣,不須著意,不講道理,全在數上。人雖曉者,穿鑿解會。後又通星平,得異人傳授,言頗驗。渠又嫌落術數小道,遂文之以《易經》,作許多不明不白,幽晦之論。後復講天文、曆法、禮樂、兵戰,雜糅一團,可解不可解。久而自己亦迷惑其中,但覺獨得,遂以為羲、農、周、孔俱是如此,他不足道矣。蓋悮在初不講道理,故他作詩尚恐先儒為理誤。理能誤人,彼尚肯措意耶?祇是一段硬氣,百折不回,萬乘不動,真是一奇男子。至今如藍理、黃性震,一些不曉得,他自己以為前無古,後無今。漳浦人多如此。予少壯時,自命虛浮輕易,視人老不能行,見人踏定腳根能自樹立者,便真心敬他。返之於己,實知其不能也。敝鄉天問僧,在空山無人之境,忍餓受凍四十年不退抑,似有所樂於其中者。雖其教不正,而其力量豈可易及?」

為名為利,私己自便,既為人,都有此。勉強克治之,便是賢者。祇是好古樣讀書考論,日日所見高俗見,默默自化矣。士大夫家子弟,總不見有磊落超邁者,亦是天下可憂事。

論某人登第後卻沒進益,人如有真進益,便住不得。故聖人到後來,人以為「生知安行」。如時人解「安行」,竟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蓋聖人到功夫熟後,人以為辛苦繁雜,而彼為之如下常,自不能已,故曰安也。

小學生,最先要把「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與他講明。並非今人勞,而聖人逸說話。所謂聖人者,不待有所策勵,不待人勸勉,而始從事於道理也,孜孜汲汲,自不能已,勞悴勤苦,萬倍常人。試觀堯舜之戰兢惕厲,禹之勤勞,文王之亹、勉勉、翼翼,夫子之不厭、好古、一憤、一樂、不知老之將至,豈是坐臥優遊之所為?信如此,何以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乎?特學利者,必待有所觸發強制,而乃與天理合。如湯之制事、制心,武王之不泄、不忘是也。困勉者,則困心街慮,徵色發聲,而後能作能喻也。此最要緊,習見之錯入其胸中,便為暴棄之根,宜先與子弟破除也。

世得云:「費長房不能食糞,魏伯陽弟子不肯食丹而死,張道陵弟子不肯隨之墮岩下。諸仙人非欲人無故求死也,觀其信不信耳。隨之者何嘗是道理應如此,祇是信得過師傳決不死耳。所以夫子亦云:『篤信好學』、『信而好古』。韓文公《伯夷頌》『信道篤而自知明』一句,妙甚,便是『求仁而得仁』的注腳。 『信道篤』即是當理,『自知明』便是無私,一切好名、忿激、有為之念皆沒有了。韓文公立言每每暗中,皆有尊德性、道問學分股意思,與程朱論合。他人便不能如此。」

敬底工夫不大段著力,童子教之拜跪徐行,我輩靜坐收拾,不放肆,皆謂之敬。入大學後,不須更說主敬了。教人超凡入聖之方,直從致知格物做起。若懲忿窒欲,必須猛力割捨,此克己工夫在力行界內。孫襄。

問:「既以懲忿窒欲屬之立志主敬,又說是力行,何也?」曰:「去病根在立志主敬,至忿欲起時,則須斬截,故謂之力行。如列柵、支更,所以弭盜,及盜來時,必操戈向鬥,豈調更夫、關隘門可使退耶?」孫襄。

私累之輕者,得諸天也。未見有拔本塞源者,固知克己之難。因說《朱子語類》,或問:「本源安在?」曰:「居敬窮理。窮理則識得病根,居敬則涵養久,潛移默運。」孫襄。

「積累」二字,知行俱要。「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程子之說也。「今日集一義,明日集一義」,朱子之說也。自記。

閩人聰明,非他可及。病在「執德不弘,信道不篤。」自記。

先生謂襄曰:「主敬諸說,汝讀過都理會,他人見此卻訝條緒紛然。」對曰:「素聞講論,所以略知指趣。」先生顧語鍾倫曰:「識得文章條理,亦是積漸工夫。」襄問:「庶常諸公,曾經開示,想俱了然。」曰:「也都憤憤。須知致知力行之外,朱子常說立志主敬,不識此意,見《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則以為先行後知。又不曉首章言慎獨,包知行在內,則位育為中庸極功,果何修以致此乎?使一主敬而即能如是,亦何所用致知力行矣?」因舉《大學》慎獨、《中庸》慎獨是一是二以問,皆莫對。顧謂滄柱:「爛翻《大全》,致知是夢覺關,誠意是人鬼關,格物致知為知,誠意、正心、修身為行。然與?」答云:「誠意自修之首,合當屬行。」曰:「陽明以敬當誠,公素辟陽明,而不知《中庸》慎獨即誠意工夫,則猶未離乎陽明之見也。」滄柱乃曰: 「老師說是。」孫襄。

不知涵養,無以為謹獨之地。然徒主敬而不能致知力行,如宋之高孝,雞鳴肅衣冠而起,做得甚事?孫襄。

賢智自涵養德性,為中人以下說法。教他終日勤劬,到宵間倦,便思睡覺,即強起勿留戀褥,則能奪嗜欲,去忿爭。孫襄。

經學生所作文字,不似讀書人所作,無一些滋潤之意。蓋人讀書不怕身頑,怕心頑。有聲色貨利,終身沈溺其中,一肯回頭,便能直入者。若口不絕吟,足不出戶,經年誦背,終身無成者,以其坐馳也。往予祖表叔居一樓,讀書之聲徹於鄰谷,數十年不問。至晚年,自頌其過云:「人皆知吾讀書,而不知吾之好頑也。」人訝之云:「子獨一樓,將與誰頑?」曰:「非身頑,乃心頑也。非有他聲色戲弄之事,祇是中舉人、進士,如何榮耀,如何做官,如何歸谷,如何享受,此一念無時不盤算,無時可休歇。以比至老,口雖讀,心未嘗在也。」人詰之云:「此事想其境界,數日可了,何至終身?」曰:「此境隨想所至,亦變化相生無窮。」此是最確語,以此終身無成,予幾乎墮此。自十八歲不進學,一日發憤讀書,以為此心皆馳,將坐廢終身,遂勇猛向學。始知看書,初覺心難收,後有法以收之,無事他便散馳,時常思想書義,便足奪回。看《易經》「天一地二」一章,不得通,苦思力索十八日,始明白。自是將頑心奪回七八。蓋讀書心有不在,思則無不在矣。以思為收心之法可也。

予年十四讀《五經》完,即入賊巢。十五歲出,《四書》、《五經》全完,重讀之。同學諸子聽讀《四書》白文,皆笑之,予不顧也。讀《易經》不解其圖象,已揭過,復猛省,言:「避難非勇也。」因復專意苦索十八日,而忽通其解。大凡讀書,必須有此一日。如伏雞火候到,一日能脫殼,必由漸致也。終身亦須有此時,不知能終身有此日否。朱子自謂尚未有此日也。

老師言:「人好書,好禮,皆有夙性,故佛家論夙緣,且任他說。孔子設俎豆,朱子八歲畫卦,彼其時,朱子豈果能畫之?不曾。但別的子弟不如是,他獨以此為戲,卻不是知到其中滋味才如此,若似夙性者然。予七歲始讀書,五六歲時只好字,無字可認,自至關帝廟內認對聯。有不識者問人,轍用炭向地板上學寫,或顛倒點畫不顧也。六六歲來上館,即識許多字。先君即出對聯,如『父天母地』,即能對幾十個,如『君乾臣坤』之類,『夫日婦月』之類。一日,癸未造士光龍字蟠卿。先兄,明末避亂於寒舍,偶出對命對。云:『飛龍在天』,蓋以自喻。予不解,渠為解釋其義,令對。彼時到底腹小無料,久不能對。六家叔比予長三歲,時九歲,已讀書二三年,雖在旁,不令他對。私囁嚅云:『我到有封了:游魚躍海』。予時窘極,被催促,又心知其不可一字不改竟剿襲也,乃曰:『游魚宗海。』先兄大喜曰:「『宗」字大妙,何處得來?』稱賞不已。六家叔大怒,泣云:『伊乃偷我所對。』先君曰『汝何不先出口?』問:『汝云何?』曰:『游魚躍海。』先兄云:『便俗。他改一『宗』字便妙。』先君問云:『汝知「宗」字云何解?』曰:『不知。』曰:『不知如何用?』曰:『予見關聖對,有「三分鼎足人宗漢;一片丹心月在天。」以「宗」字對「在」字,故用也。』如此之類,有似夙習。」

人當病得狼狽時,且將此心蠻著。小兒病中木算自己的命,又言眼跳夢夭,千思萬慮不能自己。所以許魯齋云:「『頑』字有時用得著。」蓋憂患時,無可如何,且頑住此心,待有頭緒,再去料理。人見之此時尚不知經營,以為頑也。吾輩此心頃刻萬變,聖賢自幼治此,七八十歲僅能降伏他住,真不容易。予云:「 『七十從心』,可見孔子七十以前不能從心也。」曰:「正是。」問曰:「『三十而立』,可是不動心否?」曰:「是。此孔子早十年不動心也。祇是頑住比從心差多。」

不知聖人臨憂患如何,大賢尚失常度。如今看朱子晚年所著書,如《參同契》、《儀禮經傅解》之類,多有疏漏舛錯處。渠精神未必老遂昏毛,自是日日因韓侂胄要殺他,雖然信命,不謝生徒,講學自如,畢竟有內裏著忙處,故比平時精細差多。下此者,則不堪矣。如子瞻在杭時,聞有朝命,震懼失措。揚億大年被丁謂召來電書省,以為有貶黜,面無人色,不可言矣。

澤州聞匪人扳誣,惶遽,請於予曰:「老先生當患難時,能不動乎?」曰:「焉能不動?雖小事亦震懼。但生平也學得且蠻著忍耐一法。蓋所聞者未必確,遽然應之,卻未嘗如此,豈不可笑?且即與予相愛者為我謀,未必是深謀遠慮,人所進多皮膚不切事情之語,徒亂人意。必定等幾日,外邊要事定,裏邊要氣定。事不定,則機巧中變;氣不定,則心不清明,所慮亦未必精當。」曰:「人亦言有當機不可錯,云何?」曰: 「此為小人而言者居多。彼有所以致之,事已破露,遂彌縫,只有彰聞,焉有消滅之理?若吾輩多無妄之災,非理之常,情事之變,未可以此論。」澤州大擊節歎服。

田有大山做官後,一味頹唐無精神,也不好,少《周易》上一個「惕」字。時時警惕,便不放倒,人便精采。時時有提掇起的一段意思方好。

予十八歲看完《四書》,十九歲看完本經,甘歲讀完《性理》,廿一至廿五歲,看陸子靜、王陽明集及諸雜書。後無暇復尋繹,只就說得枝枝相對,葉葉相當,好做時文,也講得去,祇是不是。後被德子鶚、格勒徐善長元夢纏住講《四書》、《易經》,也只就向來所見與之講,而被善長在理道上駁問一二處,覺得不是,遂思索二三月,作《學的》以示之。渠以為得之,而不知非也。今乃俱改正,而善長不知也。

某人有狂疾,先生曰:「心病難醫,其靈明者,皆已汨沒矣。一生與人計較處,極汙下。人為萬物之靈,何至不能以志帥氣?生於禮義之家,若此所謂下愚之不移也。」孫襄。

蛇化雉,鱉化蛇,頸相似也。梅接杏,柿接玉蘭,葉相似也。蠶與馬同星,皆形似也。人以聖賢之心為心,其去聖賢不遠矣。孫襄。

十月二十二夜,假寐中,如有人說:「靜則清,清則明。」某意中云:「此說未盡。如水有靜而不清者,如陂塘、溝瀆中有渾濁不能鏗物。更有清而不靜者,如湍流急灘,蕩蕩不停,亦不能監物也。須是靜而又清,則明矣。」醒思之,靜者涵養之功,清則似精思之效,然精思以涵養為本,則雖云靜則清,於理亦安。如水雖濁矣,欲清之,未有不靜而清者也。程子所謂「涵養之久,則天理自明」者也。所謂清而不靜,可為氣質不定,遇事不安詳者之戒。自記。

有人常自尤云:「予於書,亦肯讀肯看,卻有一件不好,不他作寶。」予謂:「此便是汝病根。只想弄錢,使身家寬饒,以圖受用。將讀書作勢二義,便終身不得力。屺瞻便不如此,他就是學幾個字,看一首詩,也認真不苟且,要在這裏安身立命,開花結子,便隨便學問都有益。若是視此可有可無,以為消閒之具,終必無成。即早年有些才華,也終歸於盡。如四舍弟,雖欠思索,然將《十三經》一年一遍溫,認真讀,不肯忘,要以此勝人,只得算他一個。」

襄呈故稿,先生初看,顧鍾倫曰:「墉叔作《賀道尊啟》,用磔狗故事,在提起一聯,我令之改。雖出《周禮》,亦當知避忌。」看迄,曰:「極好。禮老凡事不倦,京報亦留心。敦舅、墉叔便不肯。墉擦惟讀古書不倦,於時事全不曉得。以烏龍江墜水之故,令我入告,當知設船渡馬,非渡人。此輩知他辛苦,賞之亦不為過。近又強執一事,喻之方了然。」或言:「某人世事揀題目做。」曰:「讀書亦揀題目,要未能於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致知格物,所以先於誠意、正心,學未至知至,則易為人所愚。戴主簿偽作《麻衣易》,張南軒遂信之矣。」孫襄。

理學語錄、詩文,皆以署名篇,蓋取於簡,又以寓謙遜之意。曰略有二義: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孫襄。

顧甯人考訂古韻,以經為宗,他書證之,精確不過。但等切字母,與伊吳下所用歌曲韻,似未究心。本朝顧甯老之《音學五書》,梅定翁之曆算,從古未有之書。然韻學不可不知,若曆算,適於日用,所需尤大。

醫家外科名家,尚有內科便少。蓋內科若精,便通於養生,不獨明於草木金石也。外症了然,可見生死有一定。內科則無形無影,要見其所以然,而中其窾竅,豈不甚難?人之學問亦然。近時如顧甯人之韻學,梅定九之曆算,皆窮極精奧,又確當不易,雖聖人復起,弗能易者。蓋有聲有數,可得捉摸,所謂專家之學也。若夫性命之理,無聲無臭,下學上達,與造化為徒,能造其閫奧如程朱者,有幾乎?

某天資極鈍。向曾學籌算於潘次耕,渠性急,某不懂,渠拂衣罵云:「此一飯時可了者,奈何如此糊塗!」其言語又啁啾不分明,卒不成而罷。今得悔先生和緩善誘,方得明白。予向看書,一部《大學》看二年餘,《易經》每一卦至半月餘,然得力卻也在此。舍弟每過而輒忘,予至今卻能舉其詞。

予向學籌算,亦能對卷明白,掩卷便忘。無他,祇是生耳。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雖愚柔必明強矣。頃予覆之三四番,便熟些,不忘了。梅定九祇是盤算的熟,所以古人說仁要熟,義要精。熟便精,精便神,熟能生巧。

六藝真是要緊事。禮樂不消說,射不可不知,但今之架式,要彎身才好,看古人卻云「外體直」。至於御,今已無之,騎馬即御也。古時太守領兵,文武未始分,若是一旦朝廷以武事命之,不能騎射,如何使得?」大將尚可,偏裨豈不殆哉!至書算,試看豈可闕得。本朝顧甯人之音學,梅定九之曆算,居然可以待王者之設科。

梅定九講算法,存古《九章》。渠言西學,總不出吾中國學內,祇是中國失傳。定老必有搜輯,漢、唐、宋以來古法,以迄於今,最妙是此事。朱子於學問源流,自伏羲、神農,以至於當時之賢者,皆能剖辨其得失,精審其是非。而子靜以為道理有何古今,自我作古有何不可。故朱子遺之詩曰:「卻愁說別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故孔子曰:「好古。」

書何必多,《禮記集說》南宋理宗時衛氏所輯,江、浙人所推重,今偶一翻閱,大可笑。絕無揀擇,但有人說著《禮記》,便采入,而前面序次人物先後,卻是亂攛,豈有正經書如此,乃知徐健菴輩刻書,都是此君衣缽。而南書房諸翰林,又承襲其派,其病都由於立心要欺人。若此浩繁,令人望而卻步,不敢涉其藩籬,又焉能窺見底裏?並以此施之官刻書,無不數百本者,教人必不能讀,只好備查。而又不精核,紕繆叢集,真是可惜。《典》、《謨》、《史》、《漢》無論矣,若司馬公《通鑒》,一千五六百年事,才得一百廿本書,也不較多。真文忠《大學衍義》,何曾多?袁機仲《通鑒紀事本末》也不為多。宋人好多,也不過如此。不知至今乃如此。

大凡稱經之書,皆不多。如《周髀》、《陰符》之類,皆不多,多便是不明白。故徐健菴編書,動輒一百卷,我便知其胸中憤憤,不過以多嚇人,欺世盜名而已。

皇上向學,時把經學好道理澆灌進去,如今發出來自是不同。孝感之後,使接上張敦復、陣澤州、葉子吉,至高澹人、徐健菴,耑意破除道理、治道、經書,總是詩歌詞賦不相干的話。所以如今修書,部部都是甚麽普華、詩餘、群芳譜之類,擾攘不了,使皇上謂:「蠻子學問,不過如此而止。」誰生厲階?至今馬梗。我初給假,皇上問讀書,我一氣都奏了,該看經書,講道理,詩文祇是曉得寫意罷了。我並不知高、徐諸公已在那裏說我一字不通。皇上才歎息:「你們蠻子,沒有這個說那個好的。還是我說你是個讀書人。汝是個福建人,誰把你說話當句話?」

皇上索性不發朱子書回,我甚喜。可見皇上是其自己看。如教翰林官看,說是自己看過,何難即發?前因害眼,我們有摺子請寬,即便去哨鹿。看即真看,不看是真不看,這就便一年不看,而無害於其為看也。

因說孝感平生看書,執一卷書,但有掀揭,以為已一目廿行俱下。予等未終一紙,而彼已百餘版揭過,自此終身不復睹此。以為了此一書,其實並未嘗看也。享大名效十年,至傾動人主。予曰:「其讀書如此草率,生平倒未遭挫折。」曰:「此便是大不幸處。凡成一個人,皆被天地多方磨錬。若天地不來磨錬你,使之酣豢於衣食,而終其祿位,實棄之如草木,此固大不幸者。」

注一部書不容易,若單就一字一句解,有何難?須將一部看成一串,若不能如此,三行外便另成一意,與前矛盾。解至後,便與前相背,自己亦不解所謂矣。

《蒙》、《存》二書,近來節改者多,恐久便磨滅。《蒙》、《存》、《淺》、《達》,各有好處,中間不相干處亦多。有暇為刪,去浮膚,存其精英,四家合一。《四書》、《易經》各留一部,亦存居鄉前輩之緒餘也。

吳永年才高,祇是渠胸中有一段至鄙陋見解。以為讀書人跳不出來儒窠臼,便村陋。殊不知此真鄙陋也。宋人書,雖漢儒出其後,有不讀之者乎?但看明萬曆至故、禎,凡操觚家,孰不與程朱為仇?著書滿家,由今觀之,此輩何嘗有一字足存!其議論之庸陋悖誕,雖鄉塾小兒無有過而問者。《蒙》、《存》、《淺》、《達》,依傍《朱注》,猶然行世。《西銘》、《正蒙》、《經世》諸書,江河萬古。不盡其書之妙,而遽有易心焉,所謂坐井觀天也。

一孝廉著書,前面將名人所與書劄,及序文中推獎自己之語,皆萃集之卷首。先生曰:「此便是俚俗算命起課、賣膏藥招牌的派頭,是何局面?我思一書成,定然有序,亦不必古人之序皆有為而作也,不然無用。」

圈所讀書,文不可多,甯可以次而加。多圈,譬如冒濫名器,賢者不顯。

讀書不透,多亦無益。然又未有不多而能透者。不知諸葛武侯如何?予云:「孔明戒子云:『慆慢則不能研精』,自是數學。」曰:「然。」

自宋以後,讀書說理人,動輒輕藐前人,是一大病。如蔡介夫看韓文公,不啻一小兒,若從他讀書,還當撲責。可笑。朱子便不如此。

萬季野能記諸史,其腹笥不少,如何做出文字,三五行便砍盡,不似有學問人。何也?想都留心在人名、地名、年代上去了,此等學問便無用。

讀書博學強識,日有課程,數十年不間斷,當年吳下顧亭林,如今四舍弟耜卿皆如此。至於以義理為先,開卷便求全體大用,不能也。全體者,性命之源也。大用者,就想在一鄉,如何化一鄉;在國與天下,如何化國與天下。其舉行也,規模若何,次第若何,實下工夫,實有利濟若何。

做官必須讀書。人學古入官,所以為經,何必讀書?子以為佞。觀春秋時,人亡政息,衰亂極矣。列國之公卿大夫,惟管仲、子產有一肚皮書在,其設施便自不同。

陳則震初入館,予勸之讀正道書,曰:「君言是也,但吾意卻大要將天地間事都會得。如經濟、文章,人能我不能,也無味。我都有了,然後以性命之書,為歸根復命,末一著收結工夫。」某曰:「異乎吾所聞。古人本末先後,卻是從此及彼,根本不立,就是華采,也不能極頂。」渠笑而不應。不料長兒在保定,教他讀正道書,他也如此說。某云:「正道書不是說俟外丹成,用此內丹一點,便飛升。我輩日用間言行,便要檢點,應事接物,便要留意,節節零散做去,方能會總成得。佛家亦然,先參禪,心裏有些明白,方才檢藏博學。仙家有了內丹。方才說天上無不識字神仙,再看書求道。未有倒用工夫者。」問曰:「博我以文,就是格物窮理,不是訁誇多鬥靡,後來始歸天性。理一,不似如今人講一貫,先要積累久,然後尋一也。」曰:「然。但有了根本,這些也少不得。不然,顏子只該不遷、不貳做工夫,如何又云博文?夫子又告之以為邦之事,何故耶?陸子靜說:『夔亦未必能知禮,伯夷未必能知樂,工虞不能兼水火,水火不能兼工虞,祇是心地純明,不害其為聖人。』固是如此,然畢竟各有一長。如禮樂之類不知,子靜長甚麽,如說心地純明,臨事便都會,如此則工虞亦可為水火,水火亦可為工虞,何必以一官世其家耶?子靜一無所能,在唐虞時,恐亦是九官以外的人材,亦不足輕重矣。」

學問之道,最怕那地方派斷。派斷,後人就苦了。如李中孚,幼為孝子,長為高士,半世讀書,其所著論,堪為笑倒。以關中派斷也。所以聖人之學,孟子見得透,甚重見知。論來見知之人,與傳道之人生得同時,相去不遠,有傳道正宗可矣,何用此為?不知聖人著論,非人易曉。如孔子留下《五經》、《論語》,設若遽令我輩接紮手後,讀起來恐亦未知聖道之妙。妙在曾子著一部《大學》,子思著一部《中庸》,孟氏又接出七篇《孟子》,推闡尼山,不道餘力,因此見孔子之書,高深精妙,昭日月而沛江河。孟子既沒,直到周、程出,而其說大明。其中遙遙不絕如才,幸賴董仲舒、鄭康成、韓文公撐柱其間,為功甚大。而昌黎首建接旗,排斥二氏,其功尤钜。若無數子,則佛教西來,聰明之士從風而靡,有不為之奪統者哉?

陸稼書清品,讀書又正,祇是少思,便精采少。請教他甚多,都無發明。獨有問他:「『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前人都說飛躍處一團天機,便是道。可是否?」答曰:「飛躍如何是道?飛躍得是,才是道。如翔而後集,便是道。自投羅網,如何是道?」此卻說得好。張長史聰明穎悟,隨便拈一句,便透脫伶俐。如說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渠云:「某有兩句得意文字,云:『其為物者,即其生物者也』」。講《西銘》妙極,已刻《劄記》內。《太極圖說》亦有說得好處,還是說氣化。至說他在監中試「無欲故靜」題,他論中有說:「禪家便說『靜故無欲』」,真是大妙。「靜故無欲」,勉強耍靜也;「無欲故靜」,自然而靜也。一日又問他:「世間千條萬緒,氣化相感,不可窮詰。先儒以為有當然而不可易者,知其有自然而不容已者。」渠云:「以愚意,不如倒轉說,有自然而不容已,乃有是當然而不可易者。自此千條萬緒,皆有條理而不亂。如人忠孝之心,有一段不可解處,是自然不容已,才有陳善閉邪,官守言責,視於無形,聽於無聲,服勞奉養之事。自此安則委蛇退食,危則鞠躬盡瘁,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條件不一,一是從氣上說理於此見,不如從理上說氣於此出,氣亦理之所生。」甚妙。

人不明白,便是禽獸所為,而不自知。明白要緊,故曰:「明則誠矣。」人不明白,何嘗無本性之善?錮蔽太深,不能自見。到得一明白,好處本在我,不須他求。或讀書有得,或師友觀摩,固有之善日日來復。久之,則由勉入安,內外如一而誠。今人自己所行不好,卻會評論他人。然其以善責人,此便可見其本來之性未嘗無也。

人憂患時,不特聲色之樂可厭,即平日所看史書,並唐、宋人小說,亦觸感生燥。惟經書、講道理書,不動火。鑽研數日後,此內覺有以過,日龍以水為宅矣。文王演《易》,聖人雄中有主,亦必以此自遣。手思作《中庸》之說,雖真偽不可知,要自有此理。王陽明患難時,亦就平時所讀經作《意解》,雖致良知人,到處亦覺消遣不得,仍藉此過活。後此書亦不見,想自己事過,亦見得多不確,故削槁耳。

明朝人樣樣皆求通,故皆不能透。程伊川、張橫渠皆不能詩。記問博者,義理便不能精,如蘇子容是也。惟朱子善詩,又善書,實於此道有工夫。古文亦有工夫,其論古人文章,一絲不走,似比昌黎論文更醇。宋人即有譏伊川若要用世,當再看《通典》二十年始得者。

明時儒者,皆欲樣樣學到,不肯將這一件透,再學那一件,所以不好。朱子云:「有十件物,格透一件到十分,也好。九件物都格到九分,有一分不透,卻不好。」這是學術大關要處。

人不能如三代,唐虞盛時,教化興行,孝友出於自然。但能守定「不癡不聾,做不得家翁」,亦可支持過,免得骨肉閒構難。予向家居時,伯叔兄弟多分居,每處皆用人相偵探,雖有饋隻雞壺酒者,必有報。予獨不爾,間有僕人以他家言語詬誶陰訴者,予即嗬斥之,不欲聞。彼已有成心而來,以為予亦有此事在胸中,及彼見予時,並不象胸中有此事者,彼之所有亦漸消矣。若自己胸中既有矣,而欲做出不象知道的樣子,畢竟不可掩,又落權術,何用?祇是不知道甚好。故那數年,雖亦被人欺瞞時事狠多,然終不開用私人說私事之竇。蓋明於細者,必闇於大;察察者,即汶汶之路;偵探者,即壅蔽之門。

初學未能選擇,看先儒之說,未論其是非,先盡其意旨。夫子到耳順時,猶不敢忽略,恐忽略處,即至理所寓。舜「察邇言」,正是此意。孫襄。

聰明人多,十中有二。記性人少,千中之一。孫襄。

朱子《近思錄》,數日而就。《楚詞辨證》、《參同契注》,一成而不改易,皆非其至者。書成而多所更定,自爾精確不磨。孫襄。

看朱子全集,有一二年而識見頓異者,使天假之年,其進更當不已。熊青嶽自言:「年二十時見到此,及今猶如是」,便迥不相同。孫襄。編輯一書,先論體裁。體裁得,則思過半矣。孫襄。

文字太說得快暢,便非聖賢語。聖賢不輕罵人,所辨者,皆從根本上差之毫厘、謬以千里處著語。若流俗之人,皆知其不是,何待聖賢之為諄諄乎?即如吾輩所與人講論者,亦必是事介兩歧,理在可否之間者。若打父罵母人,諄諄與之辨論,父母不可打罵,亦覺可笑。故孟子當時,有許多善於戰陣,辟草萊,任土地者,皆不著其名。即儀、衍輩,孟子亦不為之發一論,至於告子、揚、墨、許行輩,則喋喋不已,可以觀矣。啟、禎文,與前輩差處便在此。

聖人之言,極平極淡,張皇一分,身分便遜一分。孫襄。

邑令進謁,送出門即乘與,或言其非。先生曰:「少年初仕,何知?孔子曰:『吾學周禮』,學當時之禮,與人周旋也。須學到老。」季父性甫歎曰:「今日聞此大議論。」孫襄。

如今人說話,卻要隨機應變,因時取給為妙。聖人卻安排下一定的個規矩,所謂「言剛定則不跆」。「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似乎板滯氣悶,到得 「成其變化」,任你千伶百俐,卻不能出他範圍。「立之斯立」等,何以能是?總要熟。所以先儒說,孔子於人事曉得個透,到做官寬也好,嚴也好,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所以格物,明善為要。

人雖有聰明智巧,又周旋世故,而終動輒得尤者,大抵人自以言行為主。樞機之發,最是要緊。

後生小子輩一無所知,滿腹不以長老為然,率以長老為迂闊不達時務,為人所欺。渠自以為聰明智慧,其實見得長者不好處,即是自己對病之藥。那一點小慧弄巧尖新處,豈惟壞了心術,即以利害論,未必不是取禍招尤處。得人陰私事,彼人一發口,即能一語塞之以為快。豈如長老知之而不言為深厚?就是不知也好。一番太平,必生如此篤厚之人。如今總不見後輩有如此者,所以可憂。莫說一兩人何關於天下,由一身而一國、天下,皆一脈相關。天若氣機,不動,此一人從何而生?但看明朝,吾鄉福州林家,一門五尚書,皆祖孫、父子相承,都是禮部。有一命婦,隨舅夫子三到南京祭酒衙門,其子為立三到堂於署內。其家之行事謹厚,至今人稱之。廣東倫家,解元、會元、三鼎甲無不全。浙江王陽明家,亦累世有德。其父狀元,禮部尚書,而陽明復以武功封伯。考其世,皆在成、弘極盛之世。李西涯弘治乙未科,會元即倫文敘,王陽明即第二,林庭櫛即第五。由此觀之,豈非與世運相關?宋家開國有呂蒙正,其後夷簡、公著、好問輩相接,暨南渡,與宋相終始。今觀其《童蒙訓》,其家之風流篤厚,正可為師法。周有八士,不過其家之瑞,而係之周,可見矣。本朝昆山徐氏,豈非科名之盛?而健菴所為如此,令人窺見世運之未平。如今子弟尚未離繈褓,便要他做舉人、進士,做官賺錢受用。無論乳臭習於驕淫,貪婪敗法,罹於凶罪,即使其祖父能庇護無恙,而一方民命何辜?不須多,將無罪的人任意打死一個,已足幹陰譴而促祿命。今之士大夫,勿云行,並見也見不到此,如何是好?今人動說道學容易講,也並不見有人會講。如今提起筆來,欲記平生朋友間好話說,少足綠者頗少。言行,人之樞機,「庸言」、「庸行」,聖人都將言居行先,豈可忽乎!

周子傳太極與二程,年僅卅,已到聖人地位,真先覺者,惜不大用。周、程、張、朱皆不柄用,使後人疑其但能為大言,而未必有實效,可歎也。然聖賢之生,雖不用於當時,必有補於來世。蘇綽講明一番,開唐三百年太平,府兵諸制,皆本蘇綽。朱子講明一番,開前明二百餘年太平,《四書》、《五經》皆遵其解,其他亦皆多用程朱之議論。至陽明出,而學者靡然從之,詖淫邪遁,紛紛肆行,而國亦尋亡。所謂程朱當從者,非謂一字不可異同也。如《禮記》陳浩注,自然不如鄭康成;《春秋胡傳》,自然不如啖、趙三家之清通簡要。今折衷而存之,歸於發明聖經,此有何害?固程朱所心喜者。所惡於陽明者,直謂《四書》、《五經》皆是閒帳,直指人心,立地成佛耳。讀書人不思經義,株守傳注,字字膠執,牽經合傳,甚至並傅意亦失之,如近世陸稼書、呂晚村、仇滄柱等,真村學究。名為遵程朱,何嘗有絲毫發明?當時如蔡虛齋、林次崖、陳紫峰等,已有是病,故陽明等厭之,而有反其道以治之之弊。不知其說固陋處,但就其說以破之足矣。何至大決其藩籬而不顧也?

耿逸菴稱冉永光為今之程朱,永光即刊刷贈人,真是憒憒。古人見後起可畏,雖亦稱許,卻有分寸。李廷平是紫陽之師,極口推稱,亦只云:「自程子門人後,未見有此。」汪應辰乃紫陽父執也,極口讚許,只云:「自治嚴,為道勇。」至於以古人自任,太高者鮮不敗。如王介甫、方遜志,果然博學修行,自命不凡,當時名望亦重。王介甫自己位置不在孔子下,當時曾子固輩亦推服之至。方遜志初被藨舉,洪武召而賜宴,方年僅二十四,禮部尚書陪宴,方據上座,若無人然。太祖命圖其形觀之,曰:「斯人何傲,朕不能用,留以為子孫光輔太平可也。」二公至今不可謂之不好人,然用之輒敗,與自命者大懸絕矣。惟程伊川以孔孟自任,也不知大用之是如何光景,料自不同。紥明自比管、樂,當時惟崔州平、石廣元、徐元直二三人許之。樂毅未究其用,管子得者又久,可謂究其用矣,卻不能如孔明,是孔明卻自比不錯。或問:「孔明比管子是自謙處。」曰:「也不是謙。管子不低,他當時不以兵車,服楚便班師,不肯失信義,尊周攘夷,修方伯之職。就是孔明得權,所行大概亦不外此規模,難道就奪了周天子天下不成,祇是管仲不知正身修德,格君心之非,由內而外,致君王道。其立意要富強,故孔子謂之『器小』,孟子以為『無道』。孔子若得兵討陳恒,再沒有奪齊國土、寶器之事,自然誅及罪人,置君而去,毫不為利,義聲滿天下。不過如此數次,天下便仰而待命,如文王之世矣。孟子謂『以齊王,猶反手』亦是此意。公孫丑乃謂:『以天下王耳。』孟子正意,原不取天下而有之,是以齊之地,與民行王政,以救天下,而使天下歸心耳。斷不是並吞蠶食,利人之所有。惟為方伯者,得專征伐。遇昏暴應滅絕者誡之,天子即以其地賞功,則又受之。或要荒之外,蠻戎之地,蠢動暴害者,取之可也。周家古公時,為國甚小,後來便大。想是多得西戎之地。再沒有聖賢利人之災,而取其所有,尚足以服天下而得志者。管仲便是又滅幾個小國,駁雜不純。」

朱彝尊《送梅定九》詩中,間有罵朱子語,云:「毀棄《詩》、《書》序,割裂羲、文編。」固是如此,你也要自己說出一段《詩》、《書》序不當棄,羲、文編不當裂的道理來才好。如朱子說:「齊、魯、韓三家,班固以魯為近之。《毛詩》不列學官,後因鄭傳其學而箋之,遂傳之廣。使四家詩都在,如《左》、《公》、《穀》之於《春秋》,今得以並質其是非而斷之可也。今齊、魯、韓皆不傳,而獨信毛公,以為字字移動不得,可乎?」此言本有理,又況《詩序》明明理有說不去者,如何可從?至《易經先天圖》自應表章,不消說,《彖》、《象》自皆卦畫中所有,《十翼》所說自亦《彖》、《象》中所有。然謂伏羲畫卦時,便都想到文王、周公所說;文王、周公係詞時,便都想到孔子所說,亦未必然。分析得好,未嘗不好,如何便不當割裂?適足以見其胸之糊塗。大概浙東人都以自己立說為足以千古,恰好明朝三百年,天亦幫襯他。洪武起時,如李善長、劉伯溫、宋潛溪、王律諸人;靖難時,方正學又是杭人;土木之變,於忠肅又有功;最後王姚江又是浙東人。蓋自以為經濟真派,助其迷謬,而不自知其非也。

言語不可輕易,昔家叔舉一公案云:「鄰有編氓,貲財至三千金,即自負云:『人皆尊敬舉人,舉人所值不過三千金,吾何歉乎哉?彼為虛名,我擅厚實,且不與易,吾自此不復視舉人如天上人矣。』異哉,此人才在儕輩中說此一句狂話,天上已經聽見了。」予時笑,問:「公何由知?」曰:「次日官坐堂審事,渠亦隨眾人觀。其身著白衣,漸挨漸近,逼至堂前。官舉自見,即呼問曰:『汝貢監乎?』曰:『非。』『秀才乎?』曰:『非。』『然則何等人?』曰:『百姓。』官怒曰:『百姓敢白衣立公堂乎?』掌嘴二十餘,而逐之出。人曰:『公無輕舉人,即秀才亦可脫此難矣。』惟不答其臀,而掌其嘴,所以為天之聞之也。」

劉思退云:「人於財色諸嗜欲,孰能生而不近?須習久便能不著。」某初喪偶,三二年來覺苦,五六年後覺平常,若固然矣。逮今十餘年來,覺得有之為累。以此知事事須習,此《學而》一章所以弁《論語》也。又云:「讀書何須多,要在力行。果能行聖賢一二語,便足終身。」某鬼不能體認者多。但年來只體認「無恒產而有恒心」七字,雖身子不受用,而心卻安。

世得云:「聖賢學問,也不是高速難能的事。祇是子弟從幼教他端正讀書,到大了皆有些不屑的心,不忍的心,不敢的心,便是。三代如何千五百年,竟無絲毫隙空可以行得此等事?」

孝感還說不得假。如銅假銀子,畢竟有個銅。蠖村石假澄泥,畢竟有個螻村石。連這個也沒有,所以苦。

一日予請於孝感曰:「老師《閑道錄》何為末綴曆兩條?」孝感摩腹行,掉頭曰:「以見其博。」可為發笑。

楊道聲太翁自己講:「學生四子,大者大聲,命學詩古文;道聲治曆算、兵法、田賦;三窮索釋典、老莊;四講求書畫。都不許出應科舉之學。」大抵氣聚而掩藏者久,必發越更盛。楊氏若為聖賢之學,本朝今六十餘年矣,其後必有興者。四者是學,本之則無,如之何弄得弟兄叔至間都不和,至相告訐。元朝因文文山、謝疊山死難,通省都不出試。積至百年,明朝一興,江西科名人物半天下。氣鬱久必發,而況所鬱者忠義之氣乎!大抵不出自是,若時時想作賊,妄冀非分,又不是。

客有論某文學客某豪家,而不為豪所尊禮,而尚不去者。曰:「論人最不可以如是。世衰道微,讀書人欲安頓此軀,不得過執小節。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衛齲洿父,人倫所不齒,孔子受其供養七年而始歸。衛輒豈尚可交?此七年中,豈絕無小節目失禮處?孔子不較,不得已也。孔子當初不脫冕而行,蓋君臣之禮絕矣。周流天下,道既不行,魯之君臣置之不問,孔予如何自去自返?當時孔子年既老矣,處於別國,去魯過遠,聲息更難相通。衛去魯相去差近,門弟子歸魯求仕,蓋亦為孔子地。清之役,冉有、樊遲懼有大功,季氏問其戰陣之學所由來,而始幡然迎孔子以歸也。孔子於三家為父執,友哀公,微弱時而請教,妻遲幾年而卒也,困窮甚矣。當時不與相合者,尚有叔孫武叔耳,他人固皆以前輩視之矣。吾人立身,只當以聖人為法,若如今人論,則孔子受衛輒之養,亦為無品矣。孔子既不仕其國,又不與其謀,涅而不緇,有何害乎?如貧土處豪家,既不脅肩諂笑,又不助紂為惡,授經於其子弟,而受其饋贈,有何不可?吾於彼不得失禮,彼於吾有小失禮處,恕之可也。特不可趨承失體,恬然受其侮辱而莫之去也,如此便一錢不值矣。」

王方若革職去,云:「也不論利害。上已數言其不稱,而不去,何也?理自當去。如主人已厭客,而客尚歡呼痛飲於其側,可乎?」查夏重又欲告假,或云:「上也未必不欲其去。」曰:「君子難進易退也,不須揣度上意。如今即使去,竟由此得嚴譴,也算計不得許多。祇是目下理當去,就該告假。利害便不可定,不能自主也。」

「天地之生,人為貴。」貴其能盡人道也,天亦不能為之限量。蜂蟻之君臣,雎鳩之有別,就其一節,雖人有所不及,然而不貴者,天所賦止此,不能推之而盡其道。若夫婦之知能,何嘗與禽獸有別?然卻限量不得他,他一旦要做聖賢,便能做,你卻禁捺他不下。白額虎入城市食三人,群起而噪之,以為虎之罪大惡極也,人殺百虎曾不以為非。人於此,要猛省自己貴重在何處。

朱子六十歲云:「假如去年死,便不知有今年境界。」至六十五六歲,又云:「到底有一層不透。」門人舉前語曰:「終是有一層不透。」想聖賢學問,如雞子一時不出殼,到底是雞蛋;婦人一時不產子,到底是大肚婦人。顏子未達一間,尚未有此一日也。孔子曰:「從心所欲,不腧矩。」此其是矣。自己覺得快活,只有孔子。孟子雖自任「舍我其誰」,祇是言當今之世,曰:「惡!是何言也?」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煞是外敢自信,祇是他才力大,真龍象也。韓文公辟佛,祇是粗粗的爭得體面,即程朱亦未得其要害。惟孟子與告子論「不動心」,佛家粉碎。七篇存,佛氏不須與他較論矣。蓋彼教以「不動心」為上,吾儒亦是如此。渠意以為彼「不動心」,便將吾儒虛氣辟去,言語文字辟去,似更直捷高妙。而不知彼之速於吾儒者,反不是也。蓋彼之不動,是頑空,是死的,其中無有。吾儒之不動,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是活的,其中無所不有。揠苗助長,未嘗不速於培養灌溉者,然而槁矣。「槁」字妙極。長則長矣,而已槁矣。直從源頭絕頂處剖開指明,洞中要害,萬古一炬也。何焯云:「孟子直見得此輩之害大而深,故辟告子,欲斷佛教之根。孔子未顯斥霸功,而孟午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欲斷功利之根。直當與天壤不敝也。」

敬我者,我當敬之。但處人之恭不甚喜,則處人之慢必不慍。在我固當有恒,然以之望人則不可。孫襄。

得處言義不言命,失處言命不言義,是為守義而安命。自記。

人生在勤,勤則不匱。讀書底讀書,做事底做事。為人教子弟,雖非己事,然勤勞上通於天,也有感應處。孫襄。

人要立品望,素日望全要養,臨事方能對得過。俗人未見面時,先聲已足奪人,渠已心懾,有四五分畏憚。見面,又威重不敢發聲,又有一二分畏憚。剩一二分干犯的意思,就好打疊。若二者全無,單靠機智御人,恐難得勝。

定九先生云:「孟子如此嚴厲,說聖人卻寬,不恭與隘,不害其馬聖。」世得云:「智與聖,兩件都要有,只偏些不能到孔聖人田地,方可為聖。如黃石齋先生,雖暗室、屋漏不苟,而終不可謂之聖」定九先生云:「或『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尚能勾;『得百里而君之,皆能朝諸侯,有天下』,或未必然。」世得云:「大凡大聖人,不論才節,渾化於德。大賢,便論才節。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是才;『臨大節而不可奪』,是節。『得百里而有天下』是才;『行一不義,而得天下,不為』,是節。『德』字有以起頭者,如『德之不修』、『君子進德修業』之類。有以結尾,如《易》云: 『所以崇德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德是聖人根本。本朝無『德』字,翻譯『德』字,就是把『才』、『能』字合上來,便是。『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忠信是教得的。」

黃性震若為守、巡道,差比他人為優。安卿曰:「能用之者難,黃刻刻自見其長。」予曰:「渠能清廉剛強,不隨人起倒,欲自見其長,何妨?祇是為之大僚者,不與渠爭功,便無不可用。」曰:「何可易言?爭財、爭勢、爭功、爭名,君子一路人,可以去之。祇是爭根直從無始,卻中骨胎中帶來,如何能去?爭者,所以立功也,在常人不必無。無爭者,所以去己私也,惟大聖人而後有。」予曰:「『君子無所爭』,夫子其謂是乎?聖人說人道,祇說到『其爭也君子』,便妙。如此而爭,聖人其許之矣。」安卿曰:「然。」予曰:「禹之『不伐』、『不矜』,可謂無爭乎」曰:「禹之爭根大矣,故曰:『入聖未優』。舜其近之矣。舜之得力,全在少年為瞽瞍磨折的七死八活。向與死為鄰,舜又自怨自艾,以這一點不得通於父母,不可為人,不可為子。日日號泣,生不如死,又不可求死。直將比形骸意見,鏈到非我所有田地,只有一片精誠虛公,因物付物而已。所以人須鏈過人,比常人略高一等,亦是從百鏈而得,不然終與常人等耳。」余曰:「老師世叔為林日勝所苦,十七個月,乙未三月掠去,丙申七月日奪歸。雖童穉,然畏懼便有憂危惕厲之根,未必無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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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村續語錄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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