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亂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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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亂感言
作者:梁啟超 
1910年3月15日
本作品收錄於《梁啟超文集/卷25

三月初五日長沙之變,舉國震動,環球側目,其禍蓋未知所屆也。胡文忠與張石卿書云,人心思亂,不自今日始,亦不自今日止。嗚呼!是又不啻為今言之矣。今者禍固未弭也。即曰暫弭矣,而釀亂之種子不去,終無一日可以即安;而他日之繼起者,且將未有已也。故略述所懷,以資懲前毖後之一助焉。

今茲肇亂原因,據長吏所報告,則曰「由運米出省、米價騰貴所致也」。此誠不失為近因之一種。若以為原因僅在是,斯大謬矣。夫米價騰貴云者,謂米價比較於百物之價而獨為騰貴也。故必凡百物價,舉無以異於前,而惟米價獨騰,斯得曰「米貴」。若百物之價,以同一之比率而並騰,米不過旅進於其間,則當名之曰「物價騰貴」,不當名之曰「米價騰貴」。吾之所以首齗齗致辨於此者,良以救治米價騰貴之策與救治物價騰貴之策,截然不同。米價騰貴之原因較簡單,而治之尚易;物價騰貴之原因甚復雜,而治之極難故也。

湘亂之原因種種,自不徒在米價物價。然米價物價之騰貴,為其直接近因,則無疑矣。但不知僅為物價之騰貴耶?抑於物價普通之騰貴外,復益以米價特別之騰貴耶?若僅為米價騰貴,則宜專講平米價之治標策。若僅為普通之物價騰貴,則宜專講平物價之治本策。若普通之物價既騰貴,而就中米價復特別騰貴,則宜兼用治本治標之策。然要之欲行平價之政策,則非先明價值變動之原因不可也。凡測物價之貴賤,其法有二。一曰以貨幣之價值為標準而測之者,二曰以勞庸之價值為標準而測之者。必兩法並用,然後真貴真賤,乃可得見也。夫使凡百物價,以同一之比率而並騰,則非物價之騰,乃貨幣價值之落耳。疇昔有銀一兩於此,持之足以易米四斗或易薪三百斤,今則僅能易米二斗或易薪百五十斤;疇昔有一房屋於此,每月出租銀二兩可以僦居之,今則需索租銀四兩;驟視之一若米價薪價房價之驟騰,而不知實銀價之驟落耳。蓋以米四斗易薪三百斤,以薪三百斤易米四斗,今昔等也;以米八斗或薪六百斤售之,其所得價足充此房之租,今昔等也。然則物價實未嘗變,而貨幣之購買力,僅得前此之半。俗人不察,倒因為果,則曰物價騰耳。明乎此理,則知今茲湘亂,實以幣製之紊為其一大原。何以故?頻年以來,銀價下落,我以用銀之國與全世界用金之國相貿易,而輸入超過於輸出者,歲值恒二千餘萬兩。歲歲如是,已亙二十年。持銀以購外貨者,其購買力僅逮前此三之一。外貨之價既漲,而內貨自不得不隨之。故前此日用所需之物品,以銀七兩能購得之者,今也同一之物品,必以銀十兩乃能購得之。此生計日蹙之一原因也。然銀價下落,猶曰世界大勢煎迫,非我所自致也。及濫鑄銅元之惡政行,而痡毒滋益甚。湘省物價皆以錢文起算,而疇昔行用制錢持千一二百文可以易銀一兩者,今茲行用銅元必須持千八九百文乃能易銀一兩。故前此有錢千二百文者可持之以易銀一兩,同時即持之以易米四斗;今之銀價下落之故,就使持錢千二百文依舊能易銀一兩,而以一兩之銀易米已不足三斗;復以銅元價落之故,持錢千二百文僅能易銀六七錢,以之易米,不能及二斗。夫人民之有此千二百文錢之富力者,今昔一也。而所能購得之物品,今不逮昔之半。夫安得不轉死於溝壑也。故吾常謂中國若不行金本位製,則全國將雕瘵以斃;而政府濫鑄銅元,其殺人之效更慘於毒刃。聞者或以為過,今試察湘亂之由,亦可以憬然悟矣。

所謂以勞庸價值測物價貴賤者何也?考各國生計界之現狀,物值恒與勞庸之值同升降,甲騰則乙隨以俱騰,乙騰則甲亦隨以俱騰。遞相為因,遞相為果,故雖騰而不為病。質而言之,則雖謂未嘗騰焉可也。例如有人於此,每日食米一升,而在十年以前,米價每升值銀二分半,而其人每日勞力所獲之庸銀,平均得一錢,則是以所入四分之一購米,以其四分之三為他用,而足以自養;十年以後,米價漲至每升五分,而庸銀亦漲至每日平均二錢,則是其人仍以所入四分之一購米,以其四分之三為他用,而仍足以自養也。如是則米價雖騰而實未嘗騰也。或米價於十年間由二分半漲至五分,而庸銀平均率十年間由一錢漲至三錢,則就米論米,雖其價為倍騰,而按諸實際,則不能謂之騰,而反應謂之落。何也?前此須以所入四分之一購米者,今則以六分之一而已足也。故比年以來,歐美日本諸國,其物價皆飛漲,而識者不以為憂,反以為喜。蓋以其庸銀之漲率,校物價之漲率,有過之無不及也。今吾國百物之價,視十年前蓋漲至一倍有餘矣,而庸銀之與之應者則何如?全國庸銀升降之率,今未經確實調查,固無從深悉。雖然,以大勢度之,其必有日退無日進可斷言矣。何也?庸銀升降之原則,與物價同,恒應於供求之率以為比例。而勞力供給之多寡,則以人口之增減為其原因;勞力需求之多寡,則以產業之盛衰為其原因。我國民蕃殖之力,優於萬國。同光以來,無大災變,人口歲增之速率,殆可想見。新增加之人口非有新職業以位置之,則無以為養,其事甚明。今也我國非徒不能得新職業也,而舊職業且盡見奪。蓋凡百洋貨,皆成自機器,質美價廉,我國舊產,萬不足與敵。前此凡用手工所成之物品,無所得銷路。居肆之工,倚機之女,乃至一切恃手指以自給者,悉啼饑矣。工既不競,商亦隨之。國之石民,惟餘一農。而農業中凡須稍加人力者,如茶絲糖油諸品,無一不敗績失據。全國中惟一之生產事業,則天然之農產而已。人口歲增,而職業之範圍歲減,得業之途歲狹,勞力之供過於求歲甚,庸銀夫安得而不歲微。此在通國各省,蓋莫不有然矣。若以湘省特別之情形論之,則洪楊之難,湘中為比較的完善之區。前後百年,無甚瘡痍。其蕃殖力視他省當尤速。前此承軍興之後,湘軍遍布他省,稍得殺其人滿之患。今茲征兵令行,湘軍率皆失職歸籍,益復與故鄉貧民爭業。而湘人素稱守舊,新式產業之不興,視他省尤甚,又不能如沿海之民,糊其口於域外。由此言之,則湘中庸銀之率,隻有日退而決無日進,益可斷斷矣。夫以銀及銅元價值日落故,雖勞力者所受之庸,一如往時,而其資生之具,已減泰半。況乎其更不逮也,又況乎並至至微至觳之庸,且求之而不能得也。夫人雖以伯夷之清,陳仲之廉,終不能食槁壤飲黃泉以自活。吾民自昔以來,其生事本已極觳矣。十年以前,舉其胼手胝足之所入,僅足以免饑寒者,今使所入如舊或且稍增焉,猶將不免於半飽,而況乎並此區區之所入而不能得之者,且什人而三四也。夫人而終歲僅得半飽,則恒心固不可得保。若並半飽而不能得,則伯夷亦將為盜蹠,而陳仲亦將從狐父遊矣。故今日中國人民之必出於作亂之一途,實為生計學之原則所支配,無所逃避。今茲湘變,則其速發禍小者而已。

夫人民生計之現狀,既已若此矣。使政府及大小官吏,非有所以速其變,則尚可以彌縫於一時。而俟今日之補救也,更有以速之,乃始益不可收拾矣。凡速亂之道有二:一曰積極而速之者,二曰消極而速之者。如治病然,積極速亂者,譬猶進毒,可以速死;消極速亂者,譬猶忌醫,亦可以速死。而今之政府,則兩者兼之也。夫以日本人民,生計之舒,得業之易,遠過我國。而以課稅過重故,彼中有識之士,猶不勝其憂危,況我國今當民窮財盡之時,布縷所輸,杼柚其空,粟米之征,粒粒辛苦。而當局者毫不察國力之所能任,不審政治之緩急輕重,惟是浮慕新政之名目,以自欺而欺民,施令如牛毛,揮帑如流水。無一事使人民能食其利,而所以朘削之者,乃日出而不窮,是直蹙之於必死之途已耳。夫國家必要之政務,誠不可以不舉。舉一政則必需財,其取諸民,亦非得已。雖然,取之以其道不以其道,則其所係於民命國脈者重矣。善取於民者,必豐殖之然後取之,而所取又恒必於其所豐殖者。今人民之生利機關,政府絲毫不為之設備,已不能豐殖之以為可取之資矣。而所有租稅,又無一能衡諸學理為係統之組織。故各國租稅,務稍重富民負擔而減輕貧民負擔者。我國乃適與相反,惟敲削貧民,誅求到骨,而富者反毫無所出。試觀今國中最大宗之租稅,莫如田賦、厘金、鹽課三項。田賦雖征諸地主,而負擔實轉嫁於佃丁也;厘金雖征諸行商,而負擔實轉嫁於小販及消費物品之貧氓也;鹽課則猗頓黔婁歲納惟均者也。夫國中貧民,以農為唯一之職業。雖有永不加賦之祖訓,而官吏相沿,巧設名目,十年以來,田賦之暗增於舊者,已不啻二三倍。故負擔此賦之小農,前此僅足自給者,今則歲暖而號寒,年豐而啼饑矣。此米價騰貴之一直接原因也。租稅原理,凡必要品之消費稅,必以增價之形式轉嫁於購物之人。現行厘金,為全世界古今未聞之惡消費稅,百物皆無所逃遁。考成愈嚴,則民之受害愈重。此又凡百物價騰貴之一直接原因也。其他各種雜稅,名目迭出不窮,而按其性質則無一非以病貧民。而所謂最良之稅則,如所得稅、遺產稅、地價差增稅等,凡足以均貧富之負荷者,則無一而能行。以此言之,則雖使所取於民者,銖黍未嘗濫費;所資辦之新政,一切皆實事求是。然且足以召亂,況乃羌無故實,而惟損下益上之為務者哉?此財政之紊亂,吾所謂積極速亂者也。大勢雖復如此,然苟得一二良有司以蒞之,猶足以挽末流;而復益以官吏非人,直接間接以助天為虐。夫時局之艱,至於今日,有牧民之責者,就使僅能清慎自守,而才識不足以任重應變,則折鼎覆餗之患,已無可逃。何也?今日雕瘵垂斃之生計界,恃個人之力,萬不足以生死而肉骨之。凡百積極之設施,皆不得不賴賢明之政府以助之長。而善牧者首去害馬。其權尤綰自國家,故雖有循吏,斷不能臥治以盡其職。昔人謂無過即有功者,今實反之,無功即有過矣。故今之官吏,就使飭躬蹈常,不逾矩範,而即此泄遝之習,愚呆之舉,已足以蹙全國於杌隉之途;而況復寡廉鮮恥,惟私是圖,草菅斯民,上慢殘下者也。此吏治之頹壞,吾所謂消極速亂者也。夫以全國生計界之現狀若此,憔悴離瘼不可一朝。所謂雕零铩翮,無所假於疾風;零落春枯,不足煩於霜露。即無所以速之者,則亦不過稍延時日,偷積薪厝火之安已耳。今旦旦速之,而速之且不一其途。夫安得不潰而橫決也哉。

諺有之:知病即藥。今日而欲弭亂,惟有將各種生計機關大加整備,將財政確立計畫而根本之根本,尤在吏治。若舉其最重要之條目,則速頒幣製,收回紙幣銅元等惡幣以平物價;建設適宜之銀行政策,增加資本之效力,間接以助實業之發達,使食力之民可以得業。而目前第一義,則尤在痛懲釀亂之官吏,使天下觀聽一聳,知朝廷尚有紀綱,不肖者得有所戒,而人民怨毒之氣,亦可以少平。不此之務,凡百補苴,吾知其悉無當耳。

問者曰:子所言,治本之言也。然今茲之亂,以米貴為直接原因,然則平米價之治標策,亦當采乎!答之曰:吾不習於湘中之事,其利病不敢懸斷。顧以吾所信者,則凡百物價皆為生計界之原則所支配。一騰一落,咸有其所以然之故,絕非用簡單之手段所得左右。若必欲以人力強抑揚之,靡論其不能也,即能矣,而將不勝其敝。夫米價亦何獨不然。以吾所聞,則湘亂將起之時,米價每擔漲至八千,此誠為湘中前此未聞之現象。雖然,其所以致此者抑何由乎?衡以今日生計界之大勢。湘之米價,果饒有下落之餘地乎?此不可不深察也。在一般愚民,不解生計學理,則以為米價之貴,實由運米出省所致;而蠢蠢之大吏,亦從而附和之,以是為唯一之原因也。欲辨其是非,則非取他省及他國之米價以衡之不可。夫百物恒趨於價貴之地,若水就下。此生計學之公理,無所逃避者也。而在今日交通便利之世,則此公理適用之範圍愈廣。而其發動愈捷,使他處米價而貴於湘耶?則湘米必滔滔流出,雖欲扣留之而末由也。使湘之米價而貴於他處耶?則他處之米必滔滔流入,雖欲壅遏之而亦末由也。夫湘之鄰省,其米價視湘何如?吾固未深悉。然以湘米之貴,而猶有人肯運以出省,則鄰省必更貴於湘,最少亦與湘同價,從可見矣。且使他省皆不貴,惟湘獨貴,則商民趨利若騖,必有人趁此機會,運米往售,以博奇贏者。雖曰交通未大開,轉運非甚易,然內地如長江一帶,數日可達,即海外如暹羅、緬甸一帶,亦半月可達,此皆產米最饒之域。使湘之米價,而果遠昂於彼諸地,則自亂起以迄今,外米必已紛紛輸將,無俟長吏之代大匠斫也。如其不然,則是現在湘米之價,必與全世界之米價不甚遠也。果爾而長吏欲強平之,則是代斫未有不傷其手也。則試以現在他處之米價與湘之米價相較,吾雖未經調查,不能周知。但據所睹聞,則暹羅、緬甸等處輸入日本之米,每擔約值日幣六圓強,廣東之米,每擔約值龍洋七元弱。此以較湘米之價,實不相遠也。何也?日本為用金國,以近日銀價下落之故,其一圓約當我龍洋一元二角有奇,故日本之擔值六圓強,與廣東之擔值七元弱,恰略相等。而廣東物價,皆以銀洋起算;湖南物價,則以錢文起算。以近日銅元價落之故,廣東之七元弱,實值制錢八千以上,與湘米之價,又恰略相等。故湘米之擔值八千文,實為現在全世界普通之米價。湘民但見去年之值四五千文者,今所增忽將一倍則以為是暴騰,不知非米價之騰,而實乃銀價與銅元價紙幣價之落耳。官吏之罪,不在其弛米禁,而在其濫發惡幣。不此之責,而彼之責,則官吏反有所逃罪矣。吾民若猶不寤乎,則盍將此兩月中銀價對於百物之價與去秋銀價對於百物之價一比較之,觀其所下落者幾何?又盍將此兩月中銅元紙幣兌換現銀之價與去秋銅元紙幣兌換現銀之價一比較之,觀其所下落者幾何?更進而取今日之銀價銅元價紙幣價與數年一比較之,觀其所下落者幾何?苟深察乎此,則知現在之米貴,非由區區一二州縣水旱偏災所致,更非由運米出省所釀成;實則吾民今有十千,僅當前此五千之用,而所失之五千,則由發惡幣肥私囊之官吏紾吾臂探吾喉而奪吾食也。今不為正本清源之計,而惟要求官吏以平米價;官吏所以自懺悔而謝責於民者,亦曰平米價而已。此全世界普通之米價,果湘吏所得而平乎?藉曰強欲平之,則惟有出於二途。一則由他處販米入湘,雖出更高之價靡恤也;二則以官力壓製湘民之蓄米者,而迫令以一定之法價出糶也。由前之說,則此販米所出之高價,仍由湘民負擔之(若仰捐施為數幾何)。朝四暮三,究何所擇。而因此益踴他省之米價,而影響於全國愈益危矣。由後之說,是使全湘之農民,失其自由,為禍將益不可勝窮。試思農民出米一擔,其所需佃租之費幾何?牛種之費幾何?肥料之費幾何?其所以得此資本之利息幾何?合計總應在四千文以上矣。而其終歲勤動所藉以仰事俯畜者,悉於是乎賴。方今百物騰踴,不知所屆,彼良農之挾米一擔,易錢八千者,其果足以自糊其口與否,尚非所敢知耳。須知湘民以農為唯一之恒業,病農即病全湘;而抑制米價,則病農之尤者也。今欲已亂,而出此下策,其毋乃揚湯止沸之類乎。昔愛爾蘭當千八百二十年,遇大凶災,死者十餘萬人,而其時小麥輸入於愛境者甚多,堆積至於紅朽。德國當千八百六十七年,亦遇凶災,民之散而之四方者十數萬,而同時穀物之輸出於外國者亦極多量。此等故實,驟視之一若甚戾於事理而不可索解,殊不知乃由其人民貧困已極,雖至廉之物品,亦無力購買,徒瞠目而流涎已耳。人民生計之觳觫既至於此,則雖米價視平年為賤,又豈足以救死。夫彼乞丐之仰施舍於人以自活者,則百物之貴賤,於彼無與,至易見也。何也?一物而值百金者,固非彼所能購;一物而值一錢者,亦非彼所能購。等是不能,則百金與一錢齊觀也。嗚呼!我後我大夫,亦知吾民今日之瀕於乞丐者,已什人而六七乎。今茲湘中之米貴,以常理論之,自當由乏米使然;然觀亂作之前十日,而米猶滔滔輸出不已,則又安知非與前此之愛爾蘭、德意志同一現象也哉。即未必純然同一,而要之湘人之購買力,斫喪殆盡。而彼從亂之民,大率皆瀕於乞丐。雖米價倍賤於今,而亦無所得食,此則吾所敢斷言也。由此觀之,而謂平米價之治標策,果足以已亂耶否耶?

抑此猶就湘言湘耳。實則全國人民,其顛沛之狀,何地不與湘省相若者。蓋人民無所得職業,謀食之途盡堙,全國購買力日銷日蝕以至於無,而復直接間接窘於種種惡政,以致百物騰貴,生人道盡。此現在二十二行省公共之現象也。賈山至言曰:「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疲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勞罷者不得休息,饑寒者不得衣食,無罪而死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仇,故天下壞也。」王荊公上仁宗書曰: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又曰:昔晉武帝趣過目前,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取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為非。有識固知其必將亂矣,其後果海內大擾,中國列於夷狄者二百餘年。曾文正與人書云:今者二千里中,幾無一尺淨土。推尋本原,何嘗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魚肉日久,激而不復反顧。蓋大吏之泄泄於上,而一切廢置不問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嗚呼!數賢之言,由今讀之,蓋不寒而栗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我國數千年曆史,覆轍相尋,若一丘之貉。乃其所最可異者,則前車重疊,入於坎陷,而踵其後者,曾不知所戒。若赴火之蛾,旁觀者悚息以為之危,歎息以為之憐,而彼且蹈厲以進,栩栩然若有以自樂也。今者晚漢、晚唐、晚宋、晚明之病征,悉具備矣。而所以自速死亡之手段,又一一心摹力追之,惟恐不肖。人生實難,其有不獲死者乎?國存實難,其有不獲亡者乎?吾誠不知彼當局之百數十人者與吾四萬萬人,曆劫以來,果有何種不可解結之冤業,而今乃坐蒙其慘報,一至此極也。嗚呼!吾豈直為湘亂言哉!

(宣統二年三月十五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