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一話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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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一話腴
作者:陳郁 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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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藏一以詩文名世,真西山、劉漫塘、陳習庵交稱之。余始過其語,今觀所述《話腴》,博聞強記,出入經史,研考本末,則則可法度,而風月、夢怪、嘲謔、淫麗氣習,淨洗無遺,豈非自「思無邪」三字中踐履純熟致是耶?迺知三君子可謂具眼矣。嘗謂近時江湖詩人多,然不誇而誕,則空而迂,流干謁者皆是。惟藏一閉戶終日,窮討編籍,足不蹈毀譽之域,身不登權勢之門。及叩其中,則詞源學海,浩乎莫之涯涘,若藏一豈多得哉?詩史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因為藏一誦,而併書之編首云。

棠湖翁岳珂肅之。



內編卷上[编辑]

藝祖微時,《日》詩云:「欲出未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却殘星趕却月。」國史潤飾之,乃云:「未離海嶠千山黑,才上天心萬國明。」文氣卑弱,大不如元作辭志慷慨,規摹遠大,凛凛乎已有萬世帝王氣象也。

孝廟時,一名士解郡文學秩歸,用押綱賞格循轉其詞曰:「爾以師儒之重,甘從綱吏之卑。爾既不愛其身,朕亦何吝於賞。勉進一秩,以旌厥勞。」大哉王言!不知自策勵以副警諷者,非士也。

《易》於《豐》、《噬嗑》有雷電之威,故皆能折,若《賁》無雷之威,則為小明,不足以立事,故曰:「無敢折獄。」子路片言折獄,以其有威也,信矣!人必有威,然後不為人所慢侮,可以應猝然之變。君子不重則不威;威,其立身之本歟!

《左氏傳·襄九年》載魯穆姜之言曰:「元者善之長,亨者嘉之會,利者義之和,貞者事之乾。」坦然明白。後十三年而夫子生,則《繫辭》非夫子作也明矣。亦左氏之辭多誕乎?抑《文言》非夫子所作乎?

仁廟時,歐陽修以九月朔拜內相,真西山以端甲午九月初除內相。洪平齋草制云:「粵我仁祖,有若臣修,朝京師於甲午之年,拜內相於季秋之朔。」當時以為用事精切如此。

孫冕,臨江軍新淦人,擢進士第。天禧末,守蘇州。會鄉里索交罷相,以賓傅出判臨杭,舟泊蘇臺,歡款甚密。謂孫曰:「老兄淹遲日久,且寬衷,予當致拜聞。」冕正色答曰:「君二十年出處中書,以素交潦倒江湖,不預一點化筆,今事權屬它人,去廟堂千里,為方面,始以此話見說,得為信乎?」里人愧謝,夜半解舟潛遁。冕大書一詩於廳壁,拂衣歸九華。云:「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光屬別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謀泉石養閑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西淮又見陳。寄語蘇州孫刺史,也須抖擻老精神。」清節高標,可羞百執事之顏。朝廷聞之,令再任。詔下已歸,竟不出矣。

舒之山谷寺前溪有二巨石,南之石名詩崖,北之石名酒島。蓋有達官與文士賦詩飲酒於石之上,因得美名。何貪泉、狠石、辱井之不幸耶?

濂溪周先生《倦吟集·游廬山大林寺》一律云:「水色含雲白,禽聲應谷清。」余味其詞意,則前一句明,後一句誠,道在是矣。

象山陸先生四歲侍父行,遇事必問。一日,或問天地何所窮際。曾魁從龍赴省時,館于衢之順溪,題一絕云:「紅照西沉暫解鞍,偶然假館豈求安。新豐獨酌誰為侶,坐對窗前竹一竿。」蔣奎重修未舉時,雷雨夜賦絕句云:「電飛窗上明如月,兩溜簷前響過泉。蠢動有生皆發蟄,是龍那得不升天。」志氣不同,皆於未達時已見之。

澹庵胡先生謫新州,築室城南,名「小桃源」而圖之,且題詩其上云:「閑愛鶴立木,靜嫌僧叩門。是非花莫笑,白黑手能言。心遠闊塵境,路幽迷水村。逢人不須說,自喚小桃源。」或者謂寓避秦之意。然又作「小西湖」于所居之側,亦寓不忘君之意乎?

真西山鎮溫陵。春,講武帳前,將官王大受被甲三重,發百矢皆中的。西山韙之,補充正將。後月餘,忽海寇猖獗,令大受將五百以擒之,獲趙某等三渠魁及附從百餘輩。大受歸,傷重而沒。趙,宗子也,始皆疑西山未易處。閱數日獄成,西山引諸囚入教場,縛二渠魁於中,掩其心,令諸軍射箭如蝟,而賊未死,或斬或搥,次第而畢。惟置趙於旁觀之。次凌遲二渠魁,且以心肝祭大受,訖,補其二子以指使,又配其二女以良壻。賞罰兼行,士民驚服,皆以為趙可生也。事畢,西山呼趙而問之,趙稱「宗室」不絕。西山曰:「宗室為賊首,則非宗室矣。宜正以王法。」決交脊二百而卒,眾無敢譁,大略似誅少正卯時也。一時為詩歌者百數,獨長溪丞王亦世一絕云:「憑陵海若玩波神,怙恃乾坤不殺身。刀鋸未加先自殞,陸梁未有白頭人。」西山大喜,薦之于朝,後宰建安而卒云。

米元章寫《高麗經》,以孔子為佛,顏子為菩薩。余謂元章以字畫名世,技癢而書此語,已不能無罪,況以異教比擬聖賢乎!元章師聖賢也歟?非師聖賢者也。

司馬遷《史記》可謂美矣,余恨其學不醇,而言多駁焉。《春秋》之法,惟諸侯方得世祿,雖卿大夫亦不可,而以孔子列於《世家》。豫讓漆身報德,氣節凛凛,可謂天下之義士也,而列于《刺客》。其作叙傳則尊道術而薄六經,尚可得謂所學之醇乎?

南康縣外二十里許有劉氏女,少而慧,父母初以許蔡,無故絕蔡而許吴,吴亡又以許蔡。女曰:「吾一身而三許人,尚何顏登入門戶?」委身於潭而死。鄉社立賢女祠。戴石屏為詩以美之云:「士有敗風節,慙魂埋九京。幽閨持大義,千載樹嘉名。父不重然諾,女能輕死生。寒潭墜秋月,心跡兩清明。」余謂王儉有文學政事,受晉、宋高爵,而躬執璽以授齊;馮道身為大臣,而甘事數姓,曾不若女子之有節誼也,愧諸?

滑州地無尺木,沙如掌平。唐太守失其名,有句云:「歸來莫訝無歌吹,修竹旁邊是滑州。」又云:「萬沙無寸木,遠見他州山。」平可知矣。

漫塘劉司令宰字平國,早有經世志,居官居里,遇事精實,四方推尚。中以微疾不出,詔起者再,力辭而免。嘗大字徧書其印紙,示終身焉。其語曰:「怪矣病容,無食肉相;介然褊性,無容物量。智淺而慮不周,材疎而用則曠。不返初服,輒啟榮望。豈但二不可七必弗堪,恐一無成萬有餘喪。故俛焉以歸,超然自放。衣敝袍可無三褫之辱,飯蔬食何必八珍之餉。隱几餘閑,杖藜獨往。或從田家瓦盆之飲,或聽漁父《滄浪》之唱。顧盼而花鳥呈伎,言笑而川谷傳響。優游歲月,逍遙天壤。路逢扁舟而去者,詰之曰:汝非霸越之人乎?陶,天下之中,須子而富,宜亟去,毋亂吾槳。遇籃輿而來者,揖之曰:非不屑見督郵者歟?宜亟歸。有謁乎道者,縱得錢付酒家,終不若高卧北窗,日傲羲皇之上也。」

真西山在嶽麓書院請蔡季通分講,西山請講「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蔡云:「內艮其背,不獲其身,無我也。外行其庭,不見其人,無物也。內既無我,外既無物,宜聖人以無咎許之。」

林榕臺在福州,陳止齋作倅,請榕臺講《論語·學而》第一章,林云:「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心與道一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道與人一也;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道與天地一也。」

洪內翰邁分教福州,請教諭林少穎知己說《書》,林云:「《堯典》、《舜典》、《臯陶謨》、《大禹謨》等篇,知之為知之者也。『作《汨作》,《九共》九篇,《槀飫》』,不知為不知也。」

名山大川登臨之勝,多在于西,故汝陰之西湖,洪、蜀、永之西山,嘉之峨嵋,巴陵之岳陽樓,齊安之臨皋,金陵之賞心、白鷺,揚之平山堂,蘇之姑蘇臺,荊楚之雲夢,郢之白雪,滁之琅琊,九江之庾樓,皆延庚挹辛,賓夕陽而導初月。彼東北南,未必無勝覽之地,恐不多數耳。

菱、芡皆水物也,胡為菱寒而芡暖?蓋菱花開必背日,芡花開必向日故也。桃杏雙仁者必殺人,其花本五出,有六出必雙仁而殺人矣,反常故也。木實之蠹者必不至沙爛,沙爛者必不蠹而能浮,若不浮者亦殺人。既沙爛,則不能蘊畜而生蟲。獨不見瓜至甘而不蠹者,以其沙也。有物必有理,若可窮矣。然羲之《石碑帖》云:「石碑入水即乾,出水便濕。獨活有風不動,無風獨搖。」又未可以意窮也。非至聖,吾誰與歸?

小孤山在宿松縣江北岸,與江州彭澤接境。山形如覆鍾,高數十丈。山西有小孤廟,相對有彭浪磯,俗訛山為「小姑」,磯為「彭郎」,遂有小姑嫁彭郎之說。古詩云:「倚天巉地玉浮屠,肯為彭郎嫁小姑。」又有曰:「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皆因其訛。惟陳簡夫詩曰:「山稱孤獨字,廟塑女郎形。過客雖知誤,行人但乞靈。」可以證謬。

孔子曰:「吾執御矣。」又曰:「苟有過,人必知之。」何言之遜?及言媚竈,則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何言之厲?蓋君子發辭宜遜,立行宜嚴。不遜則召禍,不嚴則受侮,恐傷乎行,不得不厲也。後世之曰君子者,既不遜於言,又不厲于行。吁!

近世拜官多為辭免,已可恥矣。而朝廷又為之法曰:「至某官方許飾說。」若此則未至某官之前,必不許之辭,既至某官之後,必使之辭,是教人為偽也。兩府將有除召,未下之先,必曰「押入」,名最不正。蓋賢者當以禮進,以禮退,既可押入,必可押出矣。有過而貶,輒半年不赴,章再上矣,猶且恬然,古者三黜恐不如是。此皆進退之名不正,褒貶之義不明乃耳。當如黃憲,聞召即起,受官即拜,上未聞使之辭,下未敢慢所賜,雍容中禮義也。徐積仲車云。

曾子之去妻也,以蒸藜不熟。孟子之去妻也,以惡敗。鮑永之去妻也,以叱狗姑前。皆以事辭而去也。唐李度支以畜妓陶芳於中門而去妻,當時有勅停官,及薨亦無追贈。今世如李者多矣。

李文山羣玉吟《鷓鴣》詩,世惟以「屈曲崎嶇」、「鈎舟格磔」一聯稱,不知文山用工正在第五第六句,云:「曾泊桂江深岸雨,亦於梅嶺阻歸程。」但咏其鳴之時與地,鷓鴣明矣。其《失鶴》詩亦然,「清海蓬壺遠,秋風碧落深」,隱然失鶴之意。所謂「吟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是也。近徐山民《猿》詩,趙山中《角》詩,皆得文山之骨髓。

鄭俠介夫未第時,讀書清涼寺,王荊公以中書舍人持服寓江甯,聲迹相聞,然俠未嘗往見。荊公使門人楊驥瞷之。大雪中,俠呼驥其飲,飲酣,題詩于瑞像閣云:「濃雪暴寒齋,寒齋豈怕哉?漏隨書卷盡,春逐酒瓶開。一酌招孔孟,再斟留賜回。醺酣入詩句,同上玉樓臺。」楊君為荊公誦此詩,公大稱賞,曰:「真好學也!」且期以高第。治平四年,果擢甲科。後公參大政,俠以疑獄數事為公謀,公皆如其請。俠為監門,公行新法,俠極言其非,不報。時荊公有詩曰:「何處難忘酒,君臣會遇時。高堂拱堯舜,密席坐臯夔。和氣襲萬物,歡聲連四夷。此時無一盞,辜負《鹿鳴》詩。」俠和云:「何處難緘口,熙甯政失中。四方三面戰,十室九家空。見佞眸如水,聞忠耳似聾。君門深萬里,焉得此言通。」故宰相之欺,終不能勝監門之直云。

唐太常丞宋沇傳漢中王舊說云:「玄宗雖雅好度曲,然未嘗使蕃漢雜奏。天寶十三載始詔諸道調法曲,與番部新聲合作,識者異之。明年祿山叛。」元微之《立部伎》樂府云:「宋沇嘗傳天寶季,法曲番音忽相和。明年十月燕寇來,九廟千門塵土涴。」吁!翕如繹如,繼承長久之意也。促拍衮煞,此何義耶?君子於是思古。

都邑交易之地,通天下以市言。至村落則不然,約日以合,一闋而退,曰墟。以虛之日多,會之日少故。西蜀名墟曰痎,如瘧之間而復作也。江南人嫌痎之名未美,而取其義,節文曰亥。故今分甯縣治,即武甯縣村市名常洲亥者,分而為縣治也。洪芻之職方可驗。荊吴之俗取寅申巳亥日集,故亥日為亥市。張祜詩曰:「野橋逢亥市,山路過申州。」張籍《江南曲》有曰:「江村亥日長為市。」山谷詩曰:「漁收亥日妻到市。」謝艮齋詩曰:「已向三長觀亥市,便從雙井問寅庵。」

後湖居士蘇養直以世賞官其子,而自徜徉三江五湖間,遇林泉勝處輒引杯嘯咏,發見於詩者千餘篇。紹興間名達九重,累詔不起。詩豈窮人哉!然考其為人,簡易佚蕩,與人交傾倒無隱情,無戚疎,賢愚皆知愛慕,蓋有在於詩之外者。嘗謂士大夫既抱文才,流清譽,而復有德以將之,若後湖可也。

中山劉賓客題壽安甘棠館云:「公館似仙家,池清竹逕斜。山禽忽驚起,衝落半巖花。」然觀《四朝聞見錄》第一條,以此詩乃恭孝儀王仲湜遊天竺所作,豈偶忘之耶?

李太守異伯珍回醫生之書云:「遣白金三十兩,奉納以備橘黃之需。」始不曉所謂,乃觀《世說》有「枇杷黃,醫者忙;橘子黃,醫者藏」,乃知時使然耳。脞談藂錄,不可不知。

太白云:「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江南李後主曰:「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略加融點,已覺精彩。至寇萊公則謂「愁情不斷如春水」,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矣。

江尚書應辰一帖與蜀查侍郎云:「兩蒙賜教,輒題申字。此一字利害雖無甚重輕,而近世官文書以為差別。昔王弘中牒袁州以故牒,韓退之不敢當,況其重於此者乎?幸望指揮改正。退之所謂伏乞仁慈,特令改就常式,以安下情者也。」觀此,則今人繁文縟禮,式有加而情不足者,當何如哉?

馬友犯長沙,向薌林扞之,不敵而潰,道遇友別將方舟而來,家人輩惶懼,知弗脫矣。賊指求薌林愛妾,妾聞命無懼色,自語賊曰:「必欲我,當以車馬來。」賊許之,妾即盛飾以待。家人駭之,然猶謂其往可以紓難。頃刻肩輿至,即奮而登,既過河,望賊舟不甚相遠,妾忽語輿卒,欲少止,羣卒乃弛轎,妾一躍入水,急援之,已絕矣。賊相顧不發,薌林亦悠然而去云。

孟子不見諸侯,然齊宣、梁惠兩次見者不一。及其去也,尚三宿而不行。非不見也,不見不聞道不尊賢者矣。余嘗贈友人句曰:「舉頭莫看王侯面,失脚恐為名利人。」非使之斷不見王侯也,倘有能尊賢才而樂聞道,將千里而見矣。正孟子之遺意。

陵有木秀甚,人無有識其名者,俗皆以無名木呼之。有士友葉廷珪賦詩,中聯云:「人依清樾摩挲認,鳥宿高枝睥睨看。」

詩中用全書句,固有此格,須是十分着題方佳。如坡詩云:「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蓋就題引用,極是切實。近有賦多景樓者曰:「逝者如斯未嘗往,後之視昔亦猶今。」然多景乎何干?賦吴之靈岩者曰:「大抵有興須有廢,莫論誰是與誰非。」於岩乎何預?賦三高亭者曰:「見幾而作不終日,後世以來無此風。」於三高乎何關?若不要切題,則此三聯凡弔古詩皆可用也。惟曾撙齋遭論歸,賦《自省》詩,中一聯云:「不可以風霜後葉,何傷于月雨餘云。」託物寄情,得坡之意。

三代而降,《典謨》、《訓誥》之後,有董、賈、司馬遷、揚雄、二班之文莫可繼,曰「文止于漢」。八分大隸之餘,有鍾、衛、二王之書莫可肩,曰「書止於晉」。《三百篇》往矣,五字律興焉,有杜工部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藹然忠義之氣,後之作者未之有加,曰「詩止於唐」。本朝文不如漢,書不如晉,詩不如唐,惟道學大明,自孟子而下,歷漢、晉、唐皆未有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極,為萬世繼絕學開太平者也。

馬融不惟經學精深,詞藻暢妙,觀《長笛》一篇,深於音矣。甚於奕尤為不淺,《圍棋賦》云:「怯者無功,弱者先亡。離離馬目,連連雁行,踔度間置,徘徊中央。攻寬擊虛,橫行亂陣。收死卒兮,無使相迎。守視不同,為所唐突。深入敵地,殺士亡卒。狂攘相救,先後並沒。事留變生,收拾欲絕。」皆高手語也。

昔魯共王餘,畫先賢於屋壁以自警,凡視聽言動,目擊道存,毋敢一毫妄想。如此意則知金盆浴鴿、孔雀牡丹張陳滿室者,胸中之塵不可萬斛量也。

內編卷下[编辑]

子曰「吾與回言」,又曰「參乎」,又曰「若由也」,師之稱弟子以名也。于鄭兄事子產,於齊兄事晏平仲,故曰「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游過矣」,子張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張也」,是同朋稱其字而不稱其名。至于師之前,雖朋友皆稱其名,曰「賜也何敢望回」,又曰「師與商也,孰賢」,子遊曰「有澹臺滅明者」,是也。

《春秋》,《魯》史也,以諸侯之事而書「西狩獲麟」,何也?蓋孔子作《春秋》,用意深微,以一字為褒貶。巡狩乃天子之事,而諸侯為之,書「西狩」,所以識其僭也。

諫爭,難事也。漢武帝見嚴助輩恨得之晚,終以誅死。公孫弘、霍光任之雖篤,實未嘗禮之。惟于汲黯,不冠則不敢見,黯之所以敬者可知矣,帝豈強為者哉?陽城未嘗言,遽爾發諫,或者大之。余謂城居諫職,日與屠沽飲,一旦悻然強諫,酒狂之語耳。行且未著,諫豈盡嘉?久而不言,是不能言也,宜其不足以聳君聽。吁!大人格君心之非,黯有焉。若城者,未聞枉己而直人者也。

作詩作文,非多歷貧愁者,決不入聖處。三閭阨而騷獨步,杜少陵愁而詩冠古今,退之欲人輟一飲之費以活己,而文起八代,上窺聖閫。孟郊斫山耕水,賈島薪米俱無,窮尤甚焉,其詩清絕高遠,非常人可到,良有以也。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史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洒落如晉宋間人,意到語工,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黃景說謂造物者不以富貴浼堯章,而使之聲名焜燿於無窮,正合前意。甚矣!士之貧賤不足憂,而學不充,道不聞,深可慮也。

岳鄂王飛《謝收復河南赦及罷兵表》略曰:「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暫圖安而解倒垂,猶云可也;欲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又曰:「身居將門,功無補于涓埃;口誦詔書,面有慙於軍旅。」又曰:「尚足聰明而過慮,徒懷猶豫以致疑,與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辭而厚幣者進。願定規於一勝,期收地于兩河。唾手幽燕,終欲復讐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首以稱藩。」未幾金渝盟,河南復陷。後六十年得金之《南遷錄》,見當時諸酋議論,銳意為取江南之計:歸三京以誘吾歸兵于平地,吾保江南則江防必虛;若吾不守江南,則是彼嘗見歸,吾自委棄,在遺民當自歸曲於吾矣。金謀若此,岳武穆之料敵,信不妄云。

徽廟一日幸來夫人閤,就洒翰於小白團,已書七言十四字,而天思稍倦,顧在側璫曰:「汝有能吟之客,可令續之。」因薦鄰里太學生。既宣入內侍省,恭讀宸製,不知指意,乞為取旨,或續句呈,或就書扇左。上曰:「來不喜餐,必惡阻也。當以此為詞,以續於扇。」詩成,上大悅。會將試士,命於末奏名,徑使造庭,賜以第焉。上御詩曰:「選飯來時不喜餐,御厨空費八珍盤。」生續曰:「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江梅一點酸。」

中興紀年,若隆興二字,實兼法建隆、紹興;淳熙,則淳化、雍熙;紹熙,則紹興、淳熙;慶元,則慶曆、元祐;開禧,則開寶、天禧;端平,則端拱、太平。唐德宗與李泌議改元,德宗謂本朝之盛無如貞觀、開元,宜各取其一,改曰貞元。義與今同。

韓非子《外儲說》左下篇云:「南宮敬子問顏涿聚曰:季孫養孔子之徒,所朝服與坐者十數,而遇賊者,何也?曰:昔周成王近優侏儒以逞其意,而與周、召斷事,是以成其欲于天下。季孫今養孔子之徒,所與朝服而坐者十數,而與優侏儒斷事,是以遇賊。故曰:不在所與,在所與謀。」又「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桓公曰:使子有三歸之家。曰:臣富矣,然而臣卑。桓公使立於高、國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疎。乃立為仲父。孔子聞而非之曰:泰侈偪上。」「一曰管仲父出,朱蓋青衣,置鼓而歸,庭有陳鼎,家有三歸。孔子曰:良大夫也。」余謂成王大聖也,與周、召斷事,決不近優侏儒。近優侏儒矣,尚安能與周、召斷事哉?夫子美仲之功與德,直許之以如其仁,今也以「泰侈偪上」而非之,又以其朱蓋青衣,置鼓陳鼎之榮而謂之為「良大夫」,何夫子褒貶之權衡如是舛逆也?若仲果「泰侈偪上」,豈能成輔伯之功哉?吾斯之未能信。

种師道為小官時,夜赴同寮之集,每致薪炭白粲,俱行至會飲之家。或風雨驟冷,或宴久夜長,或主人給散儉薄,不能滿從直之適,則陰賜予之。他皆羣聚喧囂,聲達於內,賓主不安;惟師道所部,深夜作粥充飢,熾薪爇炭,附暖而坐,靜觀諸卒之不肅者,忘夜之久也。師道後以文資易右列,持重兵,變化莫測,人心附之,于細事可見。今世士大夫托為名色,同寮真率,一樽一盒,擁妓繼博,達旦不休。豈知從直皆是禁軍,聽其凍飢於戶外,呻吟之聲盈耳,本官尚能樂其樂哉?視師道幾塵?故曰觀大節必於平日云。

昌黎,唐文章之伯,故李翱、張籍從之遊。歐陽,宋文章之師,故蘇子美、梅聖俞為之從。善觀人者觀其所主,而端人則取友亦端也。

唐李涉過皖口之西,遇大艦遏其征路,數人持兵仗問是何人,從者曰:「李涉博士船也。」其豪首曰:「若是李涉,聞詩名已久,但希一篇,金帛非敢取也。」李乃贈一絕云:「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他時不用逃名去,世上如今半是君。」

甚矣,巫覡之妖為民害也。昔為河伯娶婦,起于秦獻公八年,初以君甥妻河,見《六朝表》。後鄴為河娶婦,峻道為山娶嫗。使不遇西門豹、宋均二子,獷俗豈易除哉?紹興甲寅,南城胡有開字益之來宰分甯。先是邑民狃于淫祀,僧巫造舟置祀,歲十月大集,惡少千百為羣,鉦鼓弓矢,角勇技於祠下,所鬭以死勿訟為盟約,謂之「打元齋」,由此而死者無虛歲。益之下車首革是事,焚其舟與凶器,且作《毀元齋辨》以祛民惑,而弊乃息。莅職三載,歲稔民康,絕此風至今日。當時刻碑記事,猶屹立於紫府觀之廡。姑蘇愚民無貧富,薄於奉親而厚於祀邪者相半。洞庭山有村民之黠者,以詐鼓愚,號為水仙太保,掠人之財賄,誘人之妻妾,不可勝數,為害數十年。使君王實齋追而鞠之,殊無異狀,乃毀壇絕祀於其家,黥面鞭背而不發語,於是投之江,又為辨惑之文以警眾意。蘇民不悟,而方且交哭於巷,望祭於江,三四年迎迓僭侈,祭設豐腴有加于昔。吁!益之賢宰,實齋賢守,補於風教者,雖無愧於豹、均二子,其如蘇民之愚,有愧于分甯之惡少歟。

澹庵胡先生於福州僉廳分扇,得一扇,畫古木間一人騎驢向西南行。初見似無思致,及有新興之命,方知畫為先兆也。先生書一絕於陰云:「誰向生綃白團扇,畫將騎客據征鞍。南遷萬里知前定,壁上崖州莫怕看。」

石林云:「五代離亂,無一俊傑,而浮屠者乃有雲門、臨濟、德山、趙州數十輩。」前謂自佛入中國,散逸人才,豈其然乎?六一先生云:「天下無事時,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往往伏於山林,老死不出。」故序秘演、惟儼之詩,曰:「演狀貌雄偉,胸中浩然。」儼之詩曰:「儼而言天下事,聽之終日不厭,又皆馳騁文章。」豈所謂逸才者歟?

韓昌黎辟佛有文,李文公去佛有辨,而佛之徒者著於圖,畫於壁,以誑愚者,曰:「韓參泰顛,李師藥山。」蓋佛之術,惟不知聖人之書者,為其所惑耳。使知人倫天分不可滅絕,奚墮其妄哉?今世王公大人更相施舍供養,謂能植福,亦與不讀書者同一見,合一愚耳。東坡宿徑山,中夜有叩扉者,徐問之,則云放天燈人歸。如此,則天燈之偽不辨而明。

真廟朝,寢殿側有古檜,秀茂不羣,名「御愛檜」,然橫礙殿簷,真皇意欲去之。一夕風雷轉摺其枝,因以為瑞,題詠者多。惟福州羅源特奏林珦唐律稱旨,云:「右殿當年欲葺時,槎牙高檜礙簷榱。人間斤斧難容手,天上風雷為轉枝。烟色併來春益重,月華饒得夜相宜。真皇一駐鸞輿賞,從此聲名四海知。」真皇見之,喜動天顏,即賜號南華翁,詩名由此大顯,今有《南華集》行於世。詩豈負人哉?

趙昂總管始肄業臨安府學,困躓無聊賴,遂脫儒冠從禁弁,升御前應對。一日,阜陵蹕之德壽宮,高廟宴席間問:今應制之臣,張掄之後為誰可?阜陵以昂對。時高廟俯睞久之,知其嘗為諸生,命賦《拒霜詞》。昂奏所用腔,令綴《婆羅門引》;又奏所用意,詔自述其梗概。即進呈云:「暮霞照水,水邊無數木芙蓉。曉來露濕輕紅,十里錦絲步障,日轉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風。   夕陽道中,嘆秋色與愁濃。寂寞三千粉黛,臨鑑妝慵。施朱太赤,空惆悵,教妾若為容。花易老,烟水無窮。」時高廟喜之,錫銀絲加等,仍俾阜陵與之轉官。我朝之奬勵文人也如此。

藺相如避廉頗,卒為刎頸交。蓋人臣之有私怨,國家之禍也。私怨之成,其人無賢不肖,理無曲直,皆當被不忠之刑。何者?彼誠賢且直,則必心存國家,無事於爭矣。凡怨讐必肇於交相勝,吾能忘己以下之,彼豈有終怒而不吾釋者邪?相如下廉頗而趙國強,寇恂避賈復而漢業成,郭子儀善李光弼而唐室興,此萬世人臣之法也。

蘄州林敏功,字子仁,學既高明,而服膺中庸,故發於言行,不為險怪奇靡,守節令終,圭璧無玷,杜門不出二十年。呂居仁錄能詩者二十六人,號「江西宗派」,昆仲咸在選中,名達於九重,璽書嘉獎,賜號高隱處士,視朝散大夫。告詞曰:「爾好學博古,遂志山林,蕭然無為,恬不願仕。朕所嘉尚,賁以令名。」前輩高尚之士,豈如今之朝吴暮越、隨馬扣門者,逐逐勢利之場以為榮,而言與行大相遼絕哉?因作一絕云:「柳綿輕薄事狂遊,長被東風舞未休。秋桂邃然居月府,世間何地不香浮?」

《尚書》,天子之事也。終以《文侯之命》可矣。定於夫子,乃以《費》、《秦》二《誓》繫于後,蓋所以戒周,所以警後世也。《詩》有《頌》,蓋明德而告成功,太平之事也。刪於夫子,乃以《商頌》十二篇終之,豈以是盛德事邪?蓋不欲絕一代之事,因而附之耳。故序曰「得《商頌》十二篇」,非與周室之盛例論也。

《松漠紀聞》云:「有外國人來廣東,必重譯而後辨其語。頃有索逋來投有司者,譯人受債者囑。時邊久旱,有僧焚身而禱,就誣來投者,以為例欲捨身。太守不察其所以,竟叱諸卒推而焚之,終不能辨。」生死之機,發于譯者之口。今人秉僉擬之筆,專鞠勘之權,長吏不審,判照即行焉,何異外人視譯之言而生死哉?

諸葛武侯薦馬超於先主,關羽恐其出己右,移書問之。武侯曰:「可與翼德並驅齊衡,然非髯將軍比也。」羽聞而喜。余謂武侯此語既不掩超之美,又有結關之心,深沉大略,可涯涘耶?當其兵數敗衄時,下教曰:「今非將不善、兵不眾而敗,蓋亮未聞過耳。諸君攻亮之過,則兵決可勝。」夫人有失,誰不懷忌?而武侯獨願聞其過,豈不誠大丈夫哉?故其殞也,雖廖立、董允素所黜,而感泣至於嘔血。蓋如武侯之才固不乏,而武侯之德可以伏人心為罕見耳。其次謝安見識度量可彷彿相似,然安有期服而不廢樂,於德有損。彼崔浩者輒非武侯,浩何人哉,敢爾耶?

《荊楚歲時記》云:「黃姑織女時相見。」太白云:「黃姑與織女,相去不盈尺。」皆以牽牛為黃姑,明矣。及讀李後主詩乃云:「迢迢牽牛星,杳在河之陽。粲粲黃姑女,耿耿遙相望。」如此則以織女為黃姑矣。宗懍又云:「黃姑即河鼓。」未知孰是。

湯立賢無方,立者舉而建之於民上。然獨稱於湯者,唐虞以來,所用大臣皆世家大族,未有如湯自畎畝中起伊尹為師臣者也。

景祐中,梅中丞知韶州,嘗為《瘴說》,其略云:「仕有五瘴:急催暴斂,剥下奉上,此租賦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也;昏晨酣宴,弛廢王事,此飲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也;盛陳姬妾,以娛聲色,此帷薄之瘴也。有一於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疾,疾者必殂。雖在輦下,亦不可免,何但遠方而已?仕者不知而歸咎於土瘴,不亦謬乎?」此說深中士大夫之疾。道鄉鄒公志完為詩以美之云:「市門隱去不知年,蔽芾甘棠蔭藥川。五瘴作詩雖不染,一篇留戒豈其然。直須鏤板人皆與,庶使綿軀病可痊。更有何方公未說,上醫醫國許心傳。」

虎丘之劍池不流,天竺之石橋下無泉,麓山之力不副天奇,靈鷲擁前山不可視遠,峽山亦少平地,泉出山無深潭,乃知物之全能難也,況求友擇人而欲責全耶?

蕭注字巖夫,臨江新喻人。少有志氣,年十二,侍父之官康州,過悅城五龍廟,題詩云:「五龍兄弟古英明,今日拏舟過悅城。莫向茅茨久盤屈,早施霖雨活蒼生。」御史孔道輔兩官侍從,見其詩,嘆曰:「此子他日未可量也。」後登慶曆六年第。皇祐四年五月作番禺令,為儂智高所困,遂突圍出,募海上強壯二千人與賊戰鬭,焚其舟,斬首五千級,諸道援兵入城,竟其殄渠魁。九月丙辰,注為廣南東路都監,盜賊悉平,可謂「詩言志」矣。

李易安工造語,《如夢令》「綠肥紅瘦」之句,天下稱之。余愛趙彥若《翦綵花》詩云:「花隨紅意發,葉就綠情新。」「綠情紅意」似尤勝於李雲。

外編卷上[编辑]

呂東萊先生在麗澤書院,與諸生講《詩》至《南山》。前一日,諸生欲占其師立言之旨。及東萊次日升堂誦《南山》之詩,終其篇,然後斷之曰:「《關雎》樂而不淫,若《南山》,樂而過于淫者也。」人皆以為得體。

晉重耳少好士,年十七有士五人,曰趙衰、狐偃、顛頡、司空季子、魏武子。驪姬之禍遁于狄,時年四十三,又十二年乃去,之衛之齊,又五年之曹之楚,自秦而反,凡十九年,時年六十二矣。其流離逋竄,濱於死者數,然志不少衰。過楚時,成王饗之厚,曰:「子即反國,何以報寡人?」曰:「羽毛齒革,子女玉帛,即君士所餘,未知所以報。」曰:「雖然,何以報不穀?」曰:「不得已,與君王以兵會平原廣澤,請避王三舍。」其卒能威諸侯,正國中,顯名於天下後世,此非獨得天也,實得人也,實不失所以立己也。故君子不患不得於天,患失人;不患不得人,患不能自立。晉文之事雖無足道者,以其好士而進之云。

高祖入咸陽,王陵聚黨數千,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還擊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者至,東向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私使者曰:「願為老妾語陵:善事漢,漢王長者,無以妾持二心。」遂伏劍而死。母,閭巷之賤,知存亡去就之大義,決死如歸,其視不嫁之共姜可無愧。范增為羽上客,豈不知羽殘忍多忌非人君之度,而從之與漢王爭?至其言皆不用,乃曰:「孺子不可與謀。奪天下者,必沛公也。」其後疑間一行,竟以疽死。何覺之晚耶?不及一婦人遠矣。周少隱責范之詩曰:「西楚興王亦有人,半歸炎祚作謀臣。老生不解歸明主,事去方知是失身。」

彭門左泗右汴,負抱齊楚,古今豪傑登眺,寄慷慨於詩歌者,不可悉數。惟范司諫一首補紀其全云:「徐方舊鎮多興廢,懷古觀今思莫收。地勢北來連海岱,天文西轉接奎婁。亂華或見稱戎國,列號元聞屬禹州。官紀雲龍天子學,水憑忠信丈人游。田文故邑高臺盡,靖節荒坟蔓草稠。楚漢定雄分沛郡,姬任爭長遜滕侯。館平石氏荊榛合,都廢韓王雉堞秋。劍斷白蛇終滅項,書傳黃石願封留。萬仞山勢通河過,十里灘聲遶郭流。宮殿雲中分等級,笙歌空裡鬧哇謳。薛能愛上臺頭寺,白傅曾題燕子樓。若向彭門訪遺事,我詩吟誦當曾遊。」

朱文濟,昇人,善琴,入翰林待詔。舊琴七絃,阮五絃,太宗詔文濟與蔡裔皆益二絃,文濟以為非是。上曰:「古琴絃五,增文武為七,今孰曰不可?」文濟曰:「五絃猶有遺音,益之二已足。」上怒叱之。裔益絃如詔。又俾文濟益絃鼓之,文濟辭不能。上益怒,獨賜裔緋。裔益富,文濟甚貧。上間以金帛置於文濟旁,以新琴阮命之,辭如初。復使中貴送二人詣相府,詔近臣同聽。文濟弟以琴阮中七絃作古《風入松操》。上以為有守,終亦賜緋。文濟風骨爽秀,如神仙中人,上令供奉僧元藹寫其真留禁中,聖眷如此。余謂文濟以藝進,守其所學,震之以威而不懾,引之以利而不動,可謂有常者矣。今世假仁義之言,作慷慨之色,不肯在古人後,及臨威見利,外眩中喪,以失其身,此文濟之狗彘也。

明之象山士子史本,有木犀忽變紅色異香,因接本以獻闕下。高廟雅愛之,曾畫為扇面,仍製以賜從臣縈薿云:「月宮移就日宮栽,引得輕紅入面來。好向烟霄承雨露,丹心一一為君開。」復古殿又題云:「秋入幽巖桂影團,香深粟粟照林丹。應隨王母瑤池宴,染得朝霞下廣寒。」自是四方爭傳其本,歲接數百,史氏由此昌焉。蓋史本色深而香洌,移之外境則香色俱殺故也。廬陵胡公渠嘗攝象山宰,賦詩云:「碎瓊揉香作肌骨,霽日吹紅染膚色。人間何處有此花,一種風流初未識。東陽月戶編三千,夜修玉闕瀛州前。拂搖桂子偶墮地,雨露培植開華筵。史翁移根出葱蒨,彫斛持歸紫微殿。一朝麗質冠百昌,御墨分題落團扇。何年流轉江南鄉,一本奚翅千金償。分枝接葉色已淺,縱有此花無本香。絕愛西山佳麗地,藹藹休休倚清吹。甯論斜日杏花酣,未許熙春海棠睡。是時金氣初高朗,宇宙軒豁澄埃氛。青霞絳雪互點綴,濃芳賸馥飄氤氳。鷲峰繁黃今不數,破械山僧練裙女。試看杏御擁紅雲,能奉虛皇遊碧宇。携持寶鏡吹寒金,波光萬頃空人心。煩君控取紅鸞住,便恐香魂夜飛去。」一卉之微,香色稍異,能動至尊,入品題,且昌其主,人而不如木耶?

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蓋夫子之謂命,修己以俟天之說,非今日推算之謂也。唐李虛中始以人初生歲月日時,測其十母十二子相生相尅,以逆知人之貴賤休咎,若脉診病,鑑燭形,無毫髮錯,世由此遂以推算為天命。本朝壽春馮貫道亦以年月日時逆勘禍福,鄒道鄉誦其驗有若離婁之分白黑,師曠之聽鍾鼓。以故車馬常滿門。虛中、貫道,士大夫也,不能講明修己以俟天之說,而未免為推算之歸,況有如今日售術之徒,如洪盤洲所謂瀲灧顏間,夸誕足佞乎?余謂孔子於羣弟子中,惟於顏回曰「不幸短命死矣」,於冉伯牛曰「亡之,命矣夫」,可以言命也。若夫仲由之行行,若不得其死然,不足以言命,今世之推算者當如何矣?

《太公兵法》所謂「十二節」者,有曰「養其亂臣以迷之,進美女淫聲以惑之」。余謂太公老遇文王,孟子比之聖人,夷考當時相文武之兵,曰勘黎,曰侵阮,即曰肆伐大商,不過戎車虎賁三百、五伐六伐而止耳,曷嘗窮兵黷武,爭殺變詐,如後世行詭道哉?況亂臣美女之計乎!今好兵者,必以太公藉口,又以權衡機策著而為書,是污文武,是累太公,是侮聖人。吁!余未嘗盡信。

高沙甓社湖產徑寸珠,為淮至寶,龔文伯炳世居湄之南焉。文伯手抄經史,心存學問,一話一言,悉主平正。世傳其詩一聯云:「萬事無心閑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其輕富貴名利,立志已可尚,然篇不得其全,近乃見之,云:「年踰八袠雪蒙頭,時對親明話舊遊。萬事無心閑日月,一杯有味小公侯。痴兒粗爾逃譏議,家訓從來戒刻掊。世道漸艱宜勇退,為吾辟草理松楸。」味之,則持身教子,居易俟命,於道尤深知見。有子基先入上庠,登進士第,出入中外,持節把麾,將大有為於世。文伯教忠之所致歟,亦地靈而人傑也。

洪覺範於《猩猩筆》詩中「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謂魯直本用阮孚「人生能着幾兩屐」之句,以下句非全,改「人生」為「平生」;且曰:若以「人生」對「身後」,豈不佳哉?余謂山谷豈不知「人生」「身後」是佳對,蓋猩猩不可言人,故改之耳。「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鈎」,此蓋言士君子宜以直道事君,而當時小人反以直為曲故也。覺範今以妻比臣,稚子比君,如此則臣為母,君為子,可乎?何不察物理人倫至此耶?人言覺範為「僧中龍」,恐誤耳。

史越王浩,隆興元年拜平章事兼樞使,都督江淮軍馬。張浚與浩俱在上前議邊事,浚請上幸建康,上顧浩,浩曰:「萬乘一動,有名則可。以臣觀之,曰親征乎?曰勞軍乎?曰移蹕乎?今日兵力未盛,民力未蘇,財力未足,三者俱未可。謂之親征而動大軍,則敵必以大軍應我,是無故而招數十萬人寇邊。謂之勞軍,則用度當如上皇時,當時費緡錢數百千萬,其它可知,六軍聞之必喜,所賜不如前日,必怨望矣。若曰移蹕,未審陛下自與六宮以往乎?借曰『上皇欲往』,則未有德壽宮,且未知上皇意向,臣料上皇未必行也。上皇不行,陛下安與六宮往乎?上皇不行,乃是親征,即非移蹕。若親征,則有功乃歸乎?不待有功而歸乎?三者皆未可也。陛下父慈子孝,今日豈可跬步相離耶?」上始悟,謂浚曰:「都督先臨邊,俟有功,朕何憚行?」浚又欲取山東,又欲取費於民,如燕山錢,免夫錢,浩力爭之。浚自請於上,由是三省樞密院徑以金字牌自命諸將出兵,外廷莫之知也。五月戊戌,浩得邵洪淵狀,准御前金字牌,奉聖旨擇日進兵,始知是月甲午,師已渡淮矣。浩大驚,謂康伯曰:「今出兵數日,吾人俱以宰相兼樞密使而不得與聞焉,焉用相?」上表力辭,乃除浩提舉洞霄宮。十有四日,符離失利,大軍十三萬一夕奔潰。上降詔,哀痛罪己。六月,浚上表自劾,余謂浚非不忠也,特太急耳。浩可謂責難於君者矣,可謂見遠識微之士矣,可謂得鎮撫四夷之體矣。是可為師出無名之戒云。

周邦彥,字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詞為可愛,而能知美成為何如人者,百無一二也。蓋公少為太學內舍選,年未三十作《汴都賦》,鋪張揚厲,凡七千言,奏之,天子命近臣讀於邇英閣,遂由諸生擢太學正,聲名一日震耀海內。神宗上賓,哲宗置之文館,徽宗列之郎曹,皆由文章而得。至于詩歌自經史中流出,當時諸名家如晁、張皆自歎以為不及。姑以一二篇言之,如《薛侯馬》云:「薛侯,河東土豪也,以戰功累官左侍禁。西方罷兵,薛歸吏部授官,帶所乘駱馬寓武城坊。經年不得調,羈馬庫屋下,馬怒,敗主人屋,時時蹄碎市販盎器,薛悉賣裝以償,傷己阨屈,因對馬以泣。鄰居文士因之為薛作傳,同舍賦詩者十一人,僕與其一焉:薛侯俊健如生猱,不識中原生土豪。蛇矛丈八常在手,駱馬蕃鞍雲錦袍。往屬嫖姚探虎穴,狐鳴蕭蕭風立髮。短韉淋血斬番歸,夜斲堅冰濡馬渴。中都久住武城坊,屋頭養駱如養羊。枯箕不飽籬壁盡,狹巷怒蹄盆盎傷。只今栖栖守環堵,五月江風振濤怒。千金夜出酬市兒,客帳晝眠聽戲鼓。邊人視死亦尋常,笑裏辭家登戰場。銓勞定次屈壯士,兩眼熒熒收淚光。齒堅食肉何曾老,騙馬身輕飛一鳥。焉知不將萬人行,橫槊秋風賀蘭道。」如《天賜白》云:「永樂城陷,獨王湛、曲真夜縋以出。真持木為兵,且走且戰,前陷大澤中,以顧其旁有馬而白皙,騰上馳去,五鼓達米脂城,因以得脫。真名其馬為『天賜白』。蔡天啟得其事於西人,邀余同賦:『君不見書生鎸羌勒兵入,羌來薄城束縛急。蠟丸飛出辭大家,帳下健兒紛雨泣。鑿沙到石終無水,擾擾萬人如渴蟻。挽絙竊出兩將軍,敵箭飛來風掠耳。道傍神馬白雪毛,噤口不嘶深夜逃。忽聞漢語米脂下,黑霧壓城風怒號。脫身歸來對刀筆,短衣射虎朝朝出。自推雜寶塗箭創,心折骨驚如昨日。穀城魯公天下雄,陰陵一跌兵力窮。艤舟不渡謝亭長,有何面目歸江東。將軍偶生名已弱,鐵花暗澀龍文鍔。縞帳肥芻酬馬恩,閑望旄頭向西落。」若此凡數百篇,豈區區學晚唐者可及耶?樓攻媿謂「《磬鏡》、《烏几》之銘,可與鄭圃、漆園相周旋,而《禱神》之文,則《送窮》、《乞巧》之流亞。」不為溢美矣。擬清真者又當于樂府之外求之。

《沈約傳》云:「性不飲酒,雖時遇隆重,而居處儉素。老病數旬,革帶常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今世歌者必曰「沈腰憔悴」,皆多欲所致。以星曆考之,牽牛去織女隔銀河七十二度,古詩云:「盈盈一水間,脉脉不得語。」又附會以為淫,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振鷺》載於《詩》,杜樊川以風標公子目之,丰度非凡禽比可見矣。入詩人之詠者多,如文與可兩絕,清拔可喜:「頸細銀鈎淺曲,脚高緑玉深翹。岸上水禽無數,有誰似汝風標。」又云:「避雨竹間點點,迎風柳下翩翩。靜依寒蓼如畫,獨立晴沙可憐。」近台甯海方元善岳一絕云:「聳兩吟肩似我愁,菰蒲葉下一身秋。溪風昨夜吹魚落,飛過前灘看水流。」亦佳甚。嘗著《梅史》行于世云。

《蠱》之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象》曰:「不事王侯,志可則也。」夫道義之士,獨立萬物之表,若不可以一毫外物動其心,然豈恝然忘天下,不與世同其憂哉?蓋隱居所以求其志耳。伊尹三聘而成格天之功,孔明三顧而定興漢之計,重道義乃若是。今百世而下,聞其風者莫不興起,其志豈不可為世則?大抵富貴功名先入其心者,不可與圖天下之事也。

戴石屏之父東臯子,平生喜吟,身後無遺藳。石屏能昌其詩,遂搜羅,僅得《題小園》一律云:「小園無事日徘徊,頻報家人送酒來。惜樹不磨修月斧,愛花須築避風臺。引些渠水添池滿,移箇柴門傍竹開。多謝有情雙白鷺,暫時飛去又飛回。」乃刊於《石屏集》之首。宋西園之父曆齋居士,平生好吟,亦無遺藳,西園能續父燈,因旁搜,亦僅得二絕。《賦食米倉》云:「陋巷顏回獨屢空,生涯惟在一瓢中。太倉腐粟雖山積,非義甯甘君子窮。」《賦養蠶》云:「男必耕耘女必蠶,古人尚爾我何貪。浴沂時候成春服,歌詠來歸道味甘。」亦刊於《西園集》之首。二君之詩,雅正同,遺篇之多寡同,二君之子能傳其業同,而發揮前人之美亦同,使二君之子而弗肯堂,二君其能流芳哉?近日詩家子弟失其業者不可數,故李梅亭云:「文章阿買輩,於是有愧。」信然。

熙甯末年旱,詔議改元,執政初擬「美成」,上曰:「羊大帶戈,不可。」又擬「豐亨」,上曰:「亨字為子不成,惟豐字可用。」改元元豐。因考《字說》云:「止戈為武,花者草木之化,人者專於孝,而有文者謂之教焉。元者太初之中氣,能固其元,則為完固之完,殘其所完,則為寇矣。」昔人有是說也。今言命者有曰丑為破田,戌為負戈,丙丁為平頭,辛卯甲申為懸針,亦取《字說》。常以滕強恕命考之丙戌、丙申,丙戌、丙申,平頭矣,官至侍從而無子。金輝命考之甲午、辛卯,甲午、辛卯懸針矣,故初為海寇,三遭決配,後為都統制,贈武義大夫。二官人之命且若是,況朝延一年號之重乎?《字說》亦不可不考。

昌黎伯和裴晉公《東征》詩云:「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蓋以我之旗況彼雲霞,以彼之山況我劍戟,回鸞舞鳳格也。王勃《滕王閣記》云:「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蓋一句之中,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自為對,謂之貼身對也。鄭谷《弔僧》詩云:「幾思聞靜話,雨夜對禪床。未得重相見,秋燈照影堂。」以後二句對前二句,扇對也。《月中桂》詩云:「根非生下土,葉不墜秋風。」《山行》云:「閑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僧遷居》云:「住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蓋以「下土」、「秋風」,「樵子」、「葛洪」,「遷居」、「十載」假對也。趙芝田云:「近方辭地肺,本自住天台。」及「子午谷」、「丁卯橋」、「琴心」、「帶眼」之類,的對也。余嘗因是以「槽甲」對「密丁」,「山龜」對「軒鶴」,「瓶儲縣令元無策,紙裹書生不識錢」,「赤幟城邊生廣武,白書樹下死龐涓」,「日晷覺都無卯西,書編看不到辛壬」,蓋不但的對,而人品事類亦相當。體格不止此,觸類而長之,可也。

王晉公祐創第京師曹門外,手植三槐於庭,曰:「子孫必有登第為三公者。」已而魏公果為太保。歐陽文忠公作《魏公神道碑》,首載此語,人因以「三槐王氏」稱之。韓漕使元吉,祖居京師之惠政坊,植桐於門,歲久木大且異,人遂以「桐木韓氏」稱之,後著《桐陰舊話》十卷。王氏有別族居建康馬糞巷,人俱稱為「馬糞王」。子曰:「擇不處仁,焉得智?」言君子所居不得不擇也。今桐槐之美,馬糞之污,厥監不遠。

李華《弔古戰場文》本於庾信《哀江南賦》,韓愈《送窮文》本於揚雄《逐貧賦》,李白《大鵬賦》本於司馬相如《大人賦》,而相如《大人賦》又本於屈原之《遠遊》,皮日休《桃花賦》殆出於舒元輿《牡丹賦》。若柳宗元之《乞巧文》、劉禹錫之《問大鈞》,則同時而暗合者也。

外編卷下[编辑]

「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萬國,親諸侯。」蓋天下之至相比而無間可入者,莫如水之與地。先王之民所以親其上,死其長,歷數百年不可亂者,其上下之相比,蓋如此其至也。然其所以能如是者,亦豈徒善而已哉?必有法焉,封建是也。夫建萬國,則萬國之民各比於其君;親諸侯,則萬國合為一以比於天子。此其所以相維相符,若網在綱,深根固蒂,不可動搖,而後比道成也。後世之郡縣異於是矣。聖人於比之象特發其義,而傳者多以封建為聖人不得已,且自附于柳宗元之說,夫豈未之思乎?

世論多以阮籍為放曠不羈之士,守禮法者羞言之,蓋以迹觀而不以心察之也。余見其沉湎不理,若與世違,然觀漢楚戰場則曰:「時無英雄,使稚子成名。」豈忘慮於世變哉?口不臧否,然待人以青白眼,豈無意於人物哉?居喪飲酒食肉,然慟哭則嘔血數斗,豈不情于哀慼哉?當其王室不競,強臣擅威,戳大臣如刺犬豕,故張華、衛瓘以清直死,嵇康以高簡死,王衍以清談死,陸機等以俊才死。至文帝將求婚,鍾會欲詢以時事而致之罪,而籍終皆以沉湎避。其察微見遠,寄托保身,非高出數子之上,其能脫屣於禍穽哉?吁!善觀人者,當考其跡而逆察其心乃可也。

四明昌國縣東有洩潭,依據山腰,深淺不可測。宣和中,旱甚,簿尉劉泌投詩于潭曰:「未躍天衢卧寂寥,碧潭流溢海山腰。埋藏頭角雖多日,鼓動風雷在一朝。既若有心成變化,豈能無意澤枯焦。神蹤許為蒼生起,願奮威靈上九霄。」詩沉而雨作,時人異之。詩能動天地感鬼神,其此之謂歟 ?

唐元次山承詔詣京師,至汝上,逢山龜亦承詔詣京師,遂與山龜一例乘郵而至。因上書韋陟尚書,願不以結齒於山龜,而以士君子之禮見。吁,在次山進退則甚輕,軒鶴之禍所稔則甚重,可不鑒哉?

樊噲起屠狗,一健將耳,而其諫留秦宮,誚責項羽鴻門,排闥見帝以強高祖之暮氣,當時諸公所不能者,亦豈易薄哉?還軍灞上,此最高祖全身以得天下之機,微噲之諫,子房之助,吾知其不免矣。方項羽降章邯于河北,意輕沛公,豈謂能先入關哉?及關而關閉,然後乃知沛公已得秦而拒之,此其追恨懷王,忿忿於沛公者毒矣,有如復先據其宮室貨寶子女,而一無推遜之形可以自解說,則當日合戰之禍,雖有子房、項伯,誰能救之?故觀秦之富貴而弗之顧,而秦人信其廉;封府庫足以自解,而項羽亮其誠;宜取不取,聽命於項氏,使項氏私之,而天下多其義。此吾所謂全身以得天下之機,特發于噲之一言,孰謂市屠之子智反若是耶?

金城記》黎常舉云:「欲令梅聘海棠,榧子臣櫻桃,以芥嫁筍,但恨時不同耳。若牡丹、荼䕷,楊梅、枇杷,盡可以為友。」為此說者如或有用,吾知其必善銓量人物也。洪盤洲《海棠詩》云:「雨濯吴妝膩,風催蜀錦裁。自嫌生較晚,不得聘寒梅。」正用前語。

讀《四牡》之詩,當思君臣之義;讀《棠棣》之詩,當思兄弟之義;讀《伐木》之詩,思朋友之義;讀《采薇》之詩,思征伐之義。「有為者亦若是」,乃可也。師曰:「未讀《論語》是這般人,讀了《論語》尚只是這般人,便是不會讀《論語》。」學詩者豈晚唐五字云乎哉?

羊叔子登峴山,慨息謂鄒湛曰:「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沒無聞,使人悲傷。」湛曰:「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余觀叔子當時擒吴之功未就,難得之歲易流,登臨有感,恐事不成而名無聞,叔子之嘆,豈兒女子之嘆耶?湛不能於此時壯其辭氣,以激昂叔子之志,相與發憤,戳力共事,而進溢美之辭,以求容悅,安知叔子之言在彼而不在此也。

道士林靈素以方術顯于時,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頗自矜驕。或有作《靈素畫像詩》云:「當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識是神仙。只今學得飛昇後,雞犬相隨也上天。」

曲端自帥兵日,有叔父必欲居將列以功名自見,力止之,不聽,遂以偏將出戰,後竟敗歸。端勞傷撫殘之餘,軍正以叔將敗告,謂當伏誅不免,委諸法。既誅矣,端乃成服發喪,其祭文曰:「嗚呼!斬叔者涇原統制,祭叔者姪兒曲端。尚享!」士莫不畏服。又方秦丞相殺諸公時,趙公鼎薨於謫所,有名士大夫遣祭於道間。秦聞而索之,將羅織之罪,而其文止叙年月日,具位姓名,致祭於某官之靈,嗚呼哀哉,尚饗而已,秦竟不得而罪焉。

李龍眠有別墅,堰流繞之,名曰「璇源館」,館有亭曰「讀真」,蓋取龍安山主懷嵩曾於此日讀《太真經》也。林和靖題詩其上云:「僧廬荒落背秋城,百尺寒梢子滿庭。俗客不來高睡足,焚香應讀《太真經》。」此絕今集所遺。

蘭亭之茂林修竹足以益右軍之美,而平原之草木不足以貸贊皇之辜;午橋之燠館涼臺足以佚晉公之老,而金谷之池亭不足以蓋季倫之愆。信乎園池臺沼倘無清德以將之,而不知所以樂其樂,則自簪芳醉醲之外無它適,自梏安攖惰之餘無異趣,鮮不贊皇季倫也。

建炎樞密聶昌,臨川人也。上庠釋褐出身,元名山,御筆改今名。朝廷令往河北割地,尼瑪哈須昌撤傘而後見,昌云:「彼此皆王臣也,平交者安有撤傘之禮。」竟不從,尼瑪哈亦莫之屈。當時河北百姓不肯割地,昌因與敵爭,戰死河北。聖恩軫其忠,謚曰「榮愍」,見《東都事略》。昌死未幾,於東京相國寺殿壁題云:「星流一箭五心摧,電掣戈矛兩脅開。車馬亂中顱項劈,烏鳶啄後骨成灰。有身報國今償志,無計歸家漫舉哀。寂寞孤魂何處看,冥冥空築望鄉臺。」字畫儼然,如昌親染,見者皆憫之。昌子為湖北帥司參議,孫周臣為市舶提舉,孫某為高郵主簿。忠魂英氣已死猶生,而聖朝賞延不絕,豈負人也哉!

《春秋·桓公十二年》十二月,鄭師伐宋,丁未戰於宋。杜氏云:「既書伐宋,又書戰於宋者,以見宋之無信也。」余謂不然,蓋宋諱敗耳。《春秋》為魯諱則可,若居將帥之任,受閫外之寄,小勝則告捷而邀功,大敗則不言而諱過避罪,是欺君也,孰謂君可欺乎?

行都城北五十四里,臨平湖岸有山,山有景星觀,觀有邱真人祠,有丹爐。邱本唐人,仕嘗為郎,棄宦學道,于此飛昇。顧況訪之,有曰:「五月五日日正午,獨自騎驢入山塢。來到君家不見君,下驢倚杖叩君戶。驚起山童開竹扉,黃犬搖尾銜人衣。試問先生往何處,云入山中採紫薇。平明一去今未歸,引我池中看釣磯。池中數個白鷗兒,見人慣後癡不飛。待君歸來君未歸,却復騎驢下翠微。」句句可圖繪也。

孟子聞樂正子為政,喜而不寐。門人曰:「何以喜?」則曰:「正子好善。好善優於天下;一不好善,讒諂面諛之人至,國欲治,可得乎?」蓋小而郡守,大而監司,上而宰相,有直諒多聞之士為司幕僚屬,相與咨諏,相與扶持,相與講明,相與贊助,是所以為善也。若曰坐於僉廳者,惟固寵是謀,奉承上意,書擬遷就,是不好善,是讒諂面諛之人矣。范文正公曰:「僉幕須得可為我師者為之。」正孟子之意也。

有號楚客者,以能詞居淮東。余嘗於馮深居寓館見十數解,皆淫麗不則之句,初無止于禮義者。其死也,淮安守些之云:「一從楚客死,淮山無顏色。」吁,長淮富英奇,由來尚矣。蒙衝一炬,老瞞褫魄,非廬江周瑜而誰?正色一叱,六館震驚,非歷陽何蕃而孰?相楚三月,吏無奸邪,期思叔敖也。守蜀數年,俗好文雅,舒人文翁也。桐鄉嗇夫,治行稱最。居鄛亞夫,計謀多奇。河南二程,道學宗師,而坐黃崗。包、馬二公,人物冠冕,而生肥水。至如山陽徐積,淮海秦觀,或以孝節稱,或以才學顯,不可悉數。近世如龔先、董槐、邱祟、章掞、陳夢斗、焦炳炎,皆以智能謀國者,又層見叠出。皆山川孕秀,神鬼祗符,奚獨以楚客之存亡而為輕重耶?因賦一絕云:「淮邦產寶皆奇士,楚客能詞只小夫。些語凄涼君自感,非應山色獨關渠。」

郴之桂陽縣東有廟曰「九江王」,所祀之鬼乃英布、吴芮、共敖也。紹興間,劉頷為守,乃論九江王,項羽所偽封,芮、敖追義帝而布殺之,放弒之賊,豈容廟食,遂毀之。荊門有伍子胥廟,南軒張先生首平之。蓋子胥,吴視之為忠,楚視之為讎,尚安得血食於眾惡之地耶?劉、張所見前後契合,偉哉!

明之慈溪縣西北有慶安寺,寺之前有古松夾道,綿亘數里,望之如蒼雲。其一最巨而奇,蜿蜒若龍飛,偃如蓋臨池之上。寺後有泉出于深谷,僧以巨竹連筒引行數里,支分于松下石池,溢入于溪。舒龍圖亶有詩云:「門前屏障遶潺湲,付與林僧夜坐還。松蓋作雲散十里,竹龍行雨出千山。白公香火蓮開後,謝氏池塘草夢間。我亦鳳凰臺上客,圖閑却笑未能閑。」其後,邑長沈時升有造舟之役,睥睨茲松,將斤焉。里士馮文學魏作詩以遺沈,賴以不伐,松因詩而壽焉。曰:「寒松一幹老蒼蒼,古寺門前歲月長。匠伯偶圖舟楫利,禪翁方患斧斤傷。得全此日同齊櫟,勿剪他年比召棠。可但與君期久遠,相將俱列大夫行。」

元祐初,起范蜀公於家,辭表云:「六十三而致仕,固不侍年;七十九而造朝,豈云知禮?」史越王有表,中自序云:「逡巡歲月,七十有三。補報乾坤,萬分無一。」語意相類。

白石姜堯章奇聲逸響,率多天然,自成一家,不隨近體,有《詩說》行於世。數十年來,曾景建、劉改之、張韓伯、翁靈舒、趙紫芝、徐無競、高菊磵諸公俱已矣,自餘以詩鳴者,皆非能專續白石之燈。惟鄱陽張東澤受訣白石,攻詩澄潔,駸駸欲遡太白而上之。余嘗謂東澤:家本二千石,而瓶不儲粟;身本貴遊子,而癯如不勝衣;舉世阿附,而日夜延騷人韻士論說古今;客退吟餘,寄趣徽軫,曾不一毫預塵世事。蓋所養相似,所吟亦不相違,信詩人之不得不講尚友師也。

司馬遷謂袁盎仁心為質,引義慷慨。余謂盎陰持變詐、陽為忠直之人耳。盎與晁錯有隙,七國之變,盎獨宣言於廷曰:「不足憂也。」疑其有必勝之策。及景帝屏人語,但言斬錯以謝七國,則兵可不血刃而罷。及既斬錯,而七國之兵亦不退,是假天子之威以報私怨耳,豈仁心耶?

安祿山之亂,哥舒翰與賊將崔乾祐戰潼關,見黃旗軍數百隊,官軍以為賊,賊以為官軍,相持久之,忽不知所在。當時昭陵奏陵內是日石馬皆汗流。故李義山美李晟平朱泚云:「天教李令心如日,可待昭陵石馬來。」余謂詩固佳矣,豈可待石馬來耶?嘗在京口有客傳《賀新郎》一曲,乃為東閫趙先生壽者,奇甚:「天意扶炎宋,為吾皇,維衡嶽孕,長沙星夢。社稷勳庸天地窄,不數智功名勇。要自有、胸中妙用。擎着東南一柱,看邊民、買犢歸耕種。官職易,此身重。   黃封已見傳宣送,恰春來,洪鈞初轉,紫樞歸拱。歲歲玉樓春噀處,慧質明妝環擁。正弟勸、兄酬歡縱。一寸丹心堅似鐵,待磨崖、勒就浯溪頌。龍尾道,接天踵。」余謂奇則奇矣,然當今九重奠枕東閫,坐鎮淮右,豈宜更待勒浯溪之頌耶?《傳》曰:「盡美矣,未盡善也。」此詩此詞之謂歟?

容齋隨筆》云:「今之州縣,移徙改割,往往或失其故名,或州異而縣不同者。如:建昌軍在江西,而建昌縣乃隸南康;南康軍在江東,而南康縣乃隸南安;南安軍在江西,而南安縣乃隸泉州;鬱林為州,鬱林縣隸貴州;桂陽為軍,桂陽縣隸郴州。」余因考之《西漢·地理志》所載縣名重復亦多。如:清河、臨淮之兩東陽,東海、臨淮之兩開陽,齊及東萊之兩臨胊,濟南、南陽之兩朝陽,潁川、汝南之兩定陵,平原、瑯琊之兩平昌,臨淮、東萊之兩昌陽,武都、五原之兩武都,鉅鹿、常山之兩曲陽,五原、代郡之兩安陽,山陽、泰山之兩平陽,代郡、勃海之兩平舒,清河、定襄之兩武城,以至泰山、東都、東海、犍為之為武陽者四,又不可不知也。

黃東浦題二十四字於寓居壁間云:「氣韻閑曠,言詞精慎,威儀端闊,動作詳雅,酬應溫恪,接訥謙洽。」字畫宏楷。每訪之,一見使人肅然加敬,前輩踐履蓋如此。

寫照非畫科比,蓋寫形不難,寫心惟難。寫之人尤其難者也。夫帝堯秀眉,魯僖、司馬亦秀眉;舜目重瞳,項羽、朱友敬亦重瞳;沛公龍顏,嵇叔夜亦龍顏;世祖日角,唐高祖亦日角;文皇鳳姿,李相國亦鳳姿;尼父如蒙魌,陽虎亦如蒙魌;竇將軍鳶肩,駱賓王亦鳶肩;楊食我熊虎之狀,班定遠乃虎頭;司馬懿狼顧,周嵩乃狼抗。若此者寫之似足矣,故曰寫形不難。夫寫屈原之形而肖矣,倘筆無行吟澤畔懷忠不平之意,亦非靈均。寫少陵之貌而是矣,倘不能筆其風騷冲淡之趣,忠義傑特之氣,峻潔葆麗之姿,奇僻贍博之學,離寓放曠之懷,亦非浣花翁。蓋寫其形必傳其神,必寫其心,否則君子小人貌同心異,貴賤忠惡,奚自而別?形雖似何益?故曰「寫心惟難」。夫善論寫心者,當觀其人,必胸次廣,識鑒高,討論博。知其人,則筆下流出,間不容髮矣。倘秉筆而無胸次,無識鑒,不察其人,不觀其行,彼目大舜而性項羽,心陽虎而貌仲尼,去其人遠矣。故曰「寫之人尤其難」。本朝士大夫游戲筆墨者,自坡仙、叔黨、文與可、楊補之、米元暉、廉宣仲而次,遣妙皆為世寶。二十年來,徐抱獨、蘇希亮、高菊磵、趙子固、周肖白亦各寄興於畫,世亦爭傳。惟寫照入神,今僅葉苔磯一人而已。蓋苔磯讀唐詩數百家,落筆有驚人句,日與褒、鄂人物遊,凡江湖吟人未識則討論之,既識則寫之。今積數卷,每一卷舒,如親與諸吟人談笑觴詠,窮達夷險,洞見肺肝,皆不能隱,真寫心者矣。唐摩詰詩人也,前輩謂其畫中有詩,詩中有畫,其與苔磯同一志趣歟?故寫照非畫科比,寫形不難,寫心惟難,寫之人尤其難者,良有以也。

《詩》云:「涇以渭濁。」東坡云:「涇水一石,其泥數斗。」是涇不自知其濁,而反以渭為濁也。惟杜少陵曰「回首清渭濱」,深得其旨。馮深居題道士鄭渭濱詩卷云:「江湖曾是飲清波,筆染霜華秋最多。夢裡誦君新句子,覺來無奈月明何。」

竹為植物,出地不膚寸,與凡草木同,及解籜,柯葉橫出,幹三四丈,畸焉!蓋凡卉,秋受霜,冬被雪,破折毀裂如無生,獨此君方嬋娟整秀,坐視霜雪而自若,豈凡草木比哉?故君子亦若是,平居應接交游,詡詡怡怡,若庸人也,倏事有不可於心,人皆戚戚,我獨愕愕,物悉流矣,身獨止焉,是亦此君之不以霜雪而改柯易葉也。子猷曰:「不可一日無此君。」蘇長公曰:「無竹令人俗。」豈為觀美耶?借竹以養性,不為俗子之歸耳。古今詩人風流意度,清節高趣,政自不凡,如竹可愛,使人一見,洒然意消。余得《俗子》之詩曰:「俗子俗到骨,一揖已溷人。不知此曹面,何得有許塵。」正子猷、長公之所畏避者也。

《顏氏家訓》云:「江南閭里間,士大夫或不學者,羞為鄙朴,道聽塗說,強事飾辭,呼『徵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則稱陝西,下揚都要云海郡,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昏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若此之類,傳相祖述,訛以傳訛,問之則不知源流,施安則時復失所。殊可笑而不可化也。」平江里巷傳習呼營妓之首曰丁魁、朱魁,謂城之門曰閶關、齊關,若然,則黃魁、衛魁,貴賤不分,雌雄莫別,而湧金關、候潮關與函谷關、大散關雜稱之,亦莫知是何地頭矣,是亦可笑而不可化者矣。

附錄[编辑]

自古取蜀,將帥皆不利。漢岑彭、來歙討公孫述,遭刺客之禍。魏鄧艾、鍾會討劉禪,皆族滅。後唐郭崇韜、康延孝、魏王繼岌討王衍,皆死。國朝王全贇、崔彥遠討孟昶,皆坐廢。開禧間,楊巨源、李好義討吴曦,皆為李子文所殲。近余玠為宣諭凡十年,亦不克令終。

京兆李鑾欲以女妻戎昱,欲令戎改姓,戎辭焉,有「千金未必能移姓」之句。僧貫休以詩謁錢王云:「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王喜甚,遣人諭之,令改「十四」為「四十」,乃可相見。貫休曰:「州亦難添,詩亦難改。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遂入蜀事孟知祥。事與戎昱相類。

拜亦多儀矣。九拜者,九稽首也,九拜手也。稽顙者,頭至地也。荀子《大略》曰:「稽首至地曰稽顙。」平衡曰磬折,頭與腰平曰平衡也。頓首者,頭叩地也。太甲拜稽首者,蓋頭至地而留之稽久也。法帖中,晉元帝與王導帖皆稱頓首者,蓋尊師傅如此,非伏地而拜也。故曰古者君臣相答拜,非也,俱稽首也。空首拜者,頭至手所謂之拜手也。雅拜者,唐人先下一膝謂之雅拜也。奇拜者,一拜也。褒拜者褒音報,再拜也。凶拜者,拜而後稽顙也。吉拜者,振動戰慄也。雙拜者,古人之拜兩膝俱也,如今道士拜是也。或曰有父母答拜其子,姑舅答拜其婦者,蓋古人皆席地而坐,只拜手而受其拜,亦非伏地也。惟婦人之拜,自則天欲自尊,更而為跪。《樂府》曰:「長跪問夫君。」有曰:「伸腰再拜跪。」如今樂舞遍數有似之也。男子亦有跪。秦王問,范睢請,蓋君前臣跪,父前子跪是也,亦膝跪地而立。而惟夷狄之拜曰膜拜。今髠緇之拜,仰兩掌以受顙是也。夫尊君之禮不過曰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今折簡平交必曰惶恐百拜,曰惶懼端拜,又曰惶懼端拜,又曰惶恐端拜,百拜申禀,何也?

溫湯、溫泉,有之者不一。福之城外一池頗寬,源之初熱,流之末溫。流溢百步,可以漚田膏稻,非專待浴者而已。廬陵大興新田二泉,熱不可掬。分寧毛竹山,泉在驛路之側,溫而不熱,覆以密室,往來者便浴焉。臨川銅山,熱可充烹飪。其流分為二派,其陰泉常寒,陽泉常沸,飛霧如烟,雖霜雪無以改其熱。然諸泉皆本硫黃,氣腥而良,浴者可以愈疥。崇人(校者案:「人」當為「仁」之誤。)伍峰山下有湯泉,常溫,能瑩人肌膚,潤人顏色。張無盡之詩曰:「誰知馬上腰金客,洗去塵埃換玉顏」是也。浴之者百疾俱瘥,多吉祥事。獨不腥者,豈神仙浴丹之所,沾溉後人歟?至歙之夥山第四峰,有香溪泉,其沸如湯,其赤如朱,刺史薛邕就立廬舍,設盤杅以浴病者,病無不瘥,蓋硃砂發見者也。好事者皆汲去,澄砂以入藥,經歲月而香甘宛然,清潔如故。耿南仲、徐元龜皆有文以記其異。此泉不可與硫黃湯同日而語矣。

唐人都長安,語音非東南比。于詩句考之,如「綠浪東西南北路,紅闌三百九十橋」,十,當為諶也。「為問長安月,如何不相離」,「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相,當為厮也。思必切。「晚來幽獨恐傷神」,恐,當為共也。後人皆倣而為之。如:「三十六所春風館,一一香風送管絃。」「煩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詩。」又如:但姓為檀,紹興間南有監司曰但中庸,是也。今婦人見人則曰「萬福」,彼此道「勝常」「勝」字當為「升」字。蓋王建《宮詞》曰:「新睡起來思舊夢,見人忘却道勝常。」凡此皆律詩,不如此則不協律矣。

杜子美父名閒,杜詩中無「閒」字。王荊公父名益,故所著無「益」字。東坡祖諱序,故為人作序俱云「叙」,又改作「引」字。張芸叟父名蓋,故表中改云「此乃伏遇皇帝陛下」,今人亦倣之,用「此乃」,非也。

「閉門學《易》程夫子,清坐焚香范史君。」蓋燒香,士大夫之清致也,此不可與奢侈者例論。嘗考沉香之所產非一,真臘為上,占城次之。而真臘之中又有三品,綠洋為上,比之三泊,佛囉安為下矣。大概生結者為上,熟脫者次之;堅黑者為上,黃者次之。固當考之氣體,然沉之形亦多異。形如犀角沉也。形如燕口沉也。如附子者,附子沉也。如梭者,梭沉也。又不可專取其體與形似也。試之亦有方,矴之入水而微有聲者,有先沉而後浮者,有先浮而後沉者,有似沉似浮而弄水者,又當先其氣質而後論其沉浮也。予嘗斷以一說:龍涎不必合烏里、真里博,蓬萊、鷓鴣欖,速不必用,但以大黑片辨。沉置之烈火上,而以篤耨加沉片之上,待其沸,則置片腦于篤耨之汁中,其妙足矣。蓋此外多淫麗不則之香,不若此清而雅也。予又謂香有富貴四和,不若臺閣四和,臺閣四和不若山林四和。蓋荔枝殼、甘蔗滓、乾柏葉、茅山黃連之類,各有自然之香也。漫及之。

自元豐以孟子為鄒國公,廟在兗州之鄒縣。政和五年春,乃詔以樂政子克配享,公孫丑以下從祀,加封爵焉。樂正子克,鄒國侯。公孫丑,壽光伯。萬章,博興伯。告子不害,東阿伯。孟仲子,新泰伯。陳臻,蓬萊伯。充虞,昌樂伯。屋廬連,奉符伯。徐辟,仙源伯。陳代,沂水伯。彭更,雷澤伯。公孫子,平陰伯。咸丘蒙,項城伯。高子,泗水伯。桃應,膠水伯。盆成括,萊陽伯。季孫,豐陽伯。子叔,子陽伯。自渡江以後,鄒、魯隔絕而孟子無廟,其配食從祀,學者罕知之。後有機緣,幸舉而行之。

君有君國,卿有卿列,郎有郎曹,夫稱人曰君曰卿曰郎者,皆所以貴之美之也。曰平原,曰商,於漢碑曰府君。東坡曰:「何止容君數百人。」用周顗故事,指王茂弘之流也。王子猷愛竹,目為「此君」,尊尚之無可疑。至于卿則有不同。曰荀卿曰虞卿,杜少陵指花將而卿之,曰「人道花卿絕世無」,似乎溢美。及鄭善果語宋璟云:「中丞奈何卿五郎?」乃知卿亦可重而亦可輕也。然宋璟復鄭之語曰:「爾非張家奴,何郎之有?」嘗考武承嗣諂二郎,呼為五郎、六郎。安祿山畏林甫,呼為十郎。王繇畏王鉷,呼為七郎。宦者不敢名李輔國,呼為五郎。是承嗣輩奴事于人而稱之,明以是呼郎亦不足為美。若然,則少陵詩中送蘇四郎,答鄭十七郎,例似奴于人而郎稱之者論之,不可也。予謂孫郎、周郎、何郎、潘郎、沈郎等,皆一世文人,少年勳業,才名貴重,人美以郎不敢第行稱者,斯足喜歟?不然,則中山何自稱曰「前度劉郎」者,必非敢與張、林、王、李輩伍也。或自卿、君、郎之外獨以行稱,如高三十五、孟六、歐陽九、蘇二之稱。今人若此,必蒙其唾駡矣。

吴下風俗尚侈,細民有女,必教之樂藝,以待設宴者之呼,使令莫逆,奉承惟恭。蓋覬利贍家,一切不顧,名為私妓,實與公奴無異也。長大鬻為妾,狠戾則籍之官,動以千計。習俗薄惡,莫此為甚。鄰郡亦有,未若吴之繁也。天台陳潤道作《吴民女》一詩,殊益風教:「吴民嗜錢如嗜飴,天屬之愛亦可移。養女日夜望長成,長成未必為民妻。百金求師教歌舞,便望將身贍門戶。一家飽暖不自憐,傍人視之方垂涎。朱門列屋爭妍麗,百計逢迎主人意。常時棄疎自怨啼,一旦承恩多妒忌。古人怕為蕩子婦,夜夜孤眠淚如雨。今人甘為貴人妾,得意失意花上月。蕩子不歸寧空房,主人喜怒多不常。」吁!使潤道為吴守二年,則舊染將一新也。

酒有箬下,謂烏程也。九醞,謂宜城也。千日,中山也。葡萄,西涼也。竹葉,豫北也。土窟春,滎陽也。石凍春,富平也。燒春,劍南也。桑落,陝石也。烏孫國有青田酒,名曰青壺。三伏取蓮葉卷酒就蓮柄吸之,謂之筒酒。又以黃甘醞酒曰洞庭春色。此古人名酒者也。至我國朝京師造酒,惟內酒坊酒法庫。上皇朝始置上醞局,其外諸后殿、親王府與主弟勳戚之家,例許醞造,間賜以美名。惠恭后殿曰儀德,寧德后殿曰坤儀,德隆殿曰日月波瀾,聖后殿曰坤珍,宣仁高后宅曰香泉,欽聖向后宅曰天醇,欽成朱后宅曰璚綠,紹懷劉后宅曰玉腴,明達劉后宅曰瑤池,燕邸曰迎醳,趙邸曰瓊醑,曰玉液,蔡邸曰春泉,鄆邸曰瓊醙,景邸曰雲醙,濟邸曰浮春,曰嘉成,肅邸曰蘭旨。昌王宮曰瑞露,潞王宮曰親賢。李導勗曰金波,王師約曰源瑤,李瑋曰衮醒,王詵曰碧春,張敦禮曰靈液,曰醁,曹詩曰成春,曹晟曰保平,潘正夫曰慶源,曹湜曰介壽,蔡京曰君臣慶會,鄭醑紳曰清醑,蔡鞗曰棣華,童貫曰褒功。又官府所造,開封曰瑤泉,洛口曰金泉。下至市肆,如太平豐樂亦賜名曰眉壽。取用不同,而俱得古人名酒之意。

公孫弘在相位,大開館閣以延賢。所謂館目,則各有別,曰欽賢,曰翹材,曰接士。欽賢以侍德任毗贊之賢,翹材以處九卿二千石之列,若接士,則一介之善、一方之藝皆得居之。其好賢樂士之意亦粲然可觀矣。及高賀以故人見,乃止食之以脫粟,覆之以布被,豈弘之奉養,例爾菲薄邪?抑故人者私有以處之,不在三館之列耶?否則賀,士子也,館之接士者姑若是,而所謂欽、翹又自別有待上客之盛禮耶?弘之詐是未可知也。獨怪今之登顯仕者,其取媚貴要,則有郊勞,有祖送,水陸具陳,聲妓交集,曰折俎也,犒從也,曰供不盡也,曰筵不坐也。巧為名色,獻讒貢餌,惟恐繼富之不奢。至于禮士友,待親朋,則不過具草酌,煩蓐食而已。曰真率也,曰亡具也,曰公帑築底也,曰厨傳蕭條也。訑訑聲色,距人千里,惟恐周急之不暇。是何輕貧賤而重富貴若是其甚耶?高賀有云:「脫粟布被我自有,何用故人為?」又云:「弘內五鼎,外膳一殽,其險詐也。」噫!

嘗見有人彈范蠡文云:「匿怨友其人,丘明所恥,非其鬼而祭,聖經是誅。今有竊高人之名,處眾惡之所。有識之士,莫不共憤;無知之魂,豈當久居。可不雪讎恥于千載之前,正禮義于萬世之下?吴江三高,即越之范蠡,晉張季鷹,唐陸魯望也。考之世代,相去甚遠,揆之名節,乃大不同。切見范蠡,越則謀臣,吴為敵國。以利誘太宰嚭,而脫彼句踐;鼓兵却公孫雄,而滅我夫差。既遂厥謀,又疑其主。鄙君如鳥喙,累大夫種以伏誅;目己曰鴟夷,載西施子而潛遁。且古之隱者自稱草野,《易》稱『高尚,不事王侯』。如蠡者,致產累數千萬,而變姓名于齊陶;轉貨逐什一利,而詭踪跡于江海。語其高節則未可,謂之知術則有餘。假扁舟五湖之名,居笠澤三高之首。況當無邊勝地之上,着此不並戴天之讐。其視菰菜蓴羹、敝屣名爵、筆牀茶竈、短棹江湖者,豈容與之並駕臨風、聯鑣釣雪耶?載觀往證,歷考近吟,九江王之廟桂陽,紹興劉領為放弒之賊而毀其貌;伍子胥之祀荊楚,南軒張公以讐隙之人而平其祠。事正相符,言不容遏。『可笑吴癡亡越憾,却誇范蠡作三高』,劉清軒見譏固已深;『千年家國無窮恨,只合江邊祀子胥』,黃東浦賜誚尤不淺。得罪名勝,難亞清高。所合禠其祀于斯堂,沉其軀于濁水。別議高尚如季鷹、魯望者充其祀,庶幾笠澤之高風益凛,松江之夜月增明。不惟公論可以大伸,抑且風教實非小補。」此文雖近乎刻,亦有大議論存焉。因錄記之。

孩提之童才入學,使之徐就規矩,亦必有方,發于書學是也。故「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尒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殊有妙理。予解之曰:大人者,聖人之通稱也。在上有大底人,孔子是也。丘是孔子之名,以一箇身己教化三千徒弟,其中有七十二賢士。但言七十者,舉成數也。爾是小小學生、八歲九歲底兒子,古人八歲始入小學也。佳者,好也。作者,為也。當好為仁者之人。可者,肯也。又當肯如此知禮節,不知禮無以立也。若能為人知禮,便做孔子也做得。凡此一段也,二十五字,而爾字君其中。上截是孔子之聖也,下截是教小兒學做孔子。其字畫從省者,欲易于書寫。其語言叶韻者,欲順口好讀。己、士、子、禮四字是音韻相叶。也之一字乃助語以結上文耳。言雖不文,欲使理到,使小兒易通曉也。

紹興間,張彥實擴知制誥,行紅霞帳張頑兒轉郡夫人詞,有曰:「某某兒,柔惠宅心,溫恭率履。早備掖庭之列,居多夙夜之勤。積譽彌芳,渙恩斯渥。」又紅霞帔鄭廿八、侯九娘轉尚字,詞曰:「以爾內堅誠信,外盡恪勤,夙夜在公,禮無違者,躐升爾秩,庸爾朕恩。」又紅霞帔馮十一娘、張真奴、劉翠奴、劉十娘轉典字詞,紅霞帔鮑倬兒、紫霞帔王愛奴轉掌字,又典記邢廿二轉司字,又掌闈劉宣添轉典字,紅霞帔王八兒轉掌字。夫以宮禁百執事之人,固有定分,有定職,不可躐進,所以轉遷資品,皆有誥詞以示寵褒,亦是國體。然馮十一、邢廿二、王八兒、倬兒之名殊覺不雅,有忝王言。曷不以柔惠懿美等,或一字或二字名之?豈不得體?「必也正名乎」,此之謂也。

唐人詩中用字平仄與今人不同,嘗言之于前矣,今以未言者再言之。唐彥謙《春雨》詩云:「燈檠昏魚目,熏爐咽麝臍。」檠字平聲,今作去聲用。王建《贈李翱僕射》:「旗旛四面下營稠,手詔頻來老將憂。每日城南空挑戰,不知坐縛入唐州。」挑字平聲,今作上聲用。《贈田侍郎中歸鎮》詩曰:「將士請衣忘去貧,錄窗紅燭酒收新。」請作平聲用。劉夢得《贈日本僧知藏》詩云:「為問中華學道者,幾人雄猛得寧馨。」以寧字為平聲。李山甫《赴舉別所知》云:「黃祖不憐鸚鵡客,誌公偏賞麒麟兒。」以麒字為去聲。杜荀鶴《經賈島墓》詩云:「謫官自麻衣,銜怨至死時。」以冤為怨,以去聲為平聲矣。元微之《春遊篇》:「欲終心懶慢,轉恐意闌散。」以散為山,以去為平聲矣。本朝李平叔和韵云:「望雲驚岳峙,懷舊覺雲散。」亦以散為平聲也。今世人稱諸樂工謂之散樂,指散為上聲。予謂不然,唐梨園樂部所散之樂工也,此時家給據放散,如此則散乃去聲矣。

以上十六則見《涵芬樓》本《說郛》卷六十《藏一話腴》


甲午歲,端平元年七月八日,我師尅復彭城,麾下洪福得亡金人手鈔詩冊。王貴叔之客,即彭城舊歸朝人,漣水教官孟格承之也,見之曰:某鄉友趙禎仲祥之筆澤。承之因言詩家名字爵里,余於其中得一二篇,迺知河朔幽燕渾厚之氣至此散矣,因錄於後。李國棟夏卿《感懷》云:「東金西木,兩睽違,由此生男不足依。但願相忘不相顧,莫言誰是復誰非。幾家能用三牲養,千古空傳五彩衣。一把殘骸著無處,不歸溝壑欲誰歸。」自註云:珞琭子曰「東金西木,定生五逆之男」,僕命庚申日,甲申時,政為此爾。梁詢誼仲經甫,絳州人,《哀遼東》一首云:「守臣肉食頭如雪,夜半群胡登雉堞。十萬人家靡孑遺,馬蹏殷染衣冠血。珠玉盈車宮殿焚,娟娟少女嬪羶葷。路逢人語辛酸事,骨痛心摧不忍聞。我今來作遼陽客,入境臨風弔冤魄。遼水無聲遼地空。蕭蕭暮雨天垂泣。青綾慣睡直承明,偏褧縵胡不稱情。見說豺狼當路立,自憐烏鵲繞枝驚。安邊計策無何有,憂國形骸太瘦生。何日凱還思舊職,不才猶可薦《咸英》。」史舜元《哀王旦》一首云:「八月風高胡馬壯,胡兒彎弓向南望。鐵門不守犯孤城,失我堂堂仁勇將。將軍之起本儒臣,緯武經文才過人。墨磨楯鼻埽千字,箭射戟牙驚六軍。憶昔同時初上疏,明日東華聽宣諭。我從金轂東巡邏,公總干戈練征戍。三月和兵好始修,胡兵一夜襲通州。練衣出郭雖頻戰,氈帳沿河未肯休。將軍盡出兵如水,燒胡之車破胡壘。倒戈棄甲十萬人,亂轍靡旗三百里。金甲煌煌金印光,詔書命我守昆陽。然知人有百夫勇,可奈倉無一日糧。叛臣暗作開門策,一虎翻為羣犬獲。胸中氣憤爆雷聲,頷下鬚張蝟毛磔。將軍雖死尚如生,萬里遙傳忠義名。昔聞陝右段忠烈,今見常山顏杲卿。棟折榱崩人短氣,平生況切同年義。試歌慷慨一篇詞,定灑英雄千古淚。」王旦者,昆陽守王子明也。余於《感懷》篇著其無父子之道,亡國之本也;於《哀遼東》、《哀王旦》篇著其敗亡之迹,以見天道之好還也。因名集曰《文俘》而歸之云。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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