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本義 (四部叢刊本)/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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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本義 卷六
宋 歐陽脩 撰 吳潘氏滂憙齋藏宋刊本
卷七

詩本義卷第六

      歐陽氏

    鹿鳴

論曰鹿鳴言文王能燕樂嘉賓以得臣下之歡心爾

考詩之意文王有酒食以與羣臣燕飲如鹿得美草

相呼而食爾其義止於如此而傳云懇誠發于中者

說也聖人不窮所不知鳥獸之𩔖安能知其誠不

誠考上下經文𥘉無此意可謂衍說也其曰人之好

我示我周行者謂示我於周行恩禮之勤(⿱艹石)此爾古

字多通用示視義同而鄭改示爲寘遂失詩義毛傳

德音孔昭旣簡略未知其得失鄭引飲酒之禮於旅

也語謂此嘉賓語國君以先王德敎國君以此賓語

示天下之民使其化之皆不偷於禮義者非也且使

庶民不薄於禮義必須君臣漸積敎化使然豈飲酒

之際一言可致此其曲說也考詩之意使君子則傚

我者謂傚我厚嘉賓也

本義曰文王有酒食能與羣臣共其燕樂三章之義

皆然其首章言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云者言我有賢

臣與其同樂旣飲食之又奏以笙簧將以幣帛凡人

之欲與我相好者示我於周行之臣恩意如此爾其

二章云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者又言

我此嘉賓皆有令德之音逺聞我待之厚禮所以示

民遇此嘉賓不薄之意使凡爲君子者當則傚我所

爲常厚禮有德者故其下言又云我有㫖酒嘉賓式

燕以遨者謂君子當傚我厚嘉賓也其卒章之義甚

明不煩曲解

    皇皇者華

論曰皇華序及箋傳皆失之然其大義僅存也據序

正言君遣使臣逺而有光華此但解首章一句爾其

所以累章丁寧之意甚多不止有光華而巳也其云

送之以禮樂則詩文無之又衍說也毛鄭之失在乎

皆用魯穆叔之說爲箋傳故其穿鑿泥滯於義不通

也凡詩五章悉用此爲解則一篇之義皆失矣毛以

懷爲和𥘉無義理鄭改爲私用穆叔之說爾其忠信

爲周訪問爲咨意謂大夫出使見忠信之賢人就之

訪問今詩文乃曰周爰咨諏是出見忠信之賢人止

一周字豈成文理若直以周爲周詳周徧之周則其

義簡直不解自明也又曰訪問爲咨則所問何者非

事而獨以咨諏爲咨事其下咨謀咨度咨詢非事而

何其又以謀事之難易爲咨謀而穆叔直謂咨難爲

(⿱艹石)書曰汝有大疑謀及卿士庶人則凡問於人皆

可曰謀矣書又云爾有嘉謀入告于君則又不止問

於人爲謀以事告人亦曰謀矣其又以咨禮義所冝

爲度而穆叔止云咨禮二說亦自不同且度忖度也

施於何事不可奚專於咨禮義哉其又以親戚之謀

爲詢書曰詢于衆豈皆親戚乎(⿱艹石)此之𩔖甚多故可

知其穿鑿泥滯於義不通而亡德之說可廢也據詩

首章直言使臣將命而岀有光華爾毛鄭所謂逺近

髙下不易其色亦衍說

本義曰周之國君遣其臣出使其首章稱美其賢材

能將君命爲國光華于外爾云于原隰者其道路所

經也旣又勉其於事毎思惟恐不及也懷思也其二

章以下則戒其調御車馬雖有驅馳之勞不忘國事

周詳訪問因以博採廣聞不徒將一事而出也詩人

述此見周之興國之初其君臣勤勞於事如此爾諏

謀度詢其義不異但變文以叶韻爾詩家若此其𩔖

甚多

    棠棣

論曰毛傳鄂不韡韡但云鄂鄂然光明其言雖簡然

於義未失而鄭改不爲拊先儒固巳言其非矣且不

韡韡者韡韡也古詩之語如此者多何煩改字爲拊

蓋巳言鄂則足見相承之意矣毛謂聞常棣之言爲

今者蓋嫌作詩之人指當時爲今而義不通於後故

言後丗之誦是詩以相戒者所誦詩之時即爲今矣

意謂後丗之人亦莫如兄弟矣此義雖不解亦可在

毛氏巳爲衍而鄭又從而爲說曰始聞常棣之說

如此則人之恩親無如兄弟之厚皆衍說也毛解原

隰裒矣兄弟求矣止言裒聚也求矣言求兄弟於詩

雖無所發明然未爲害義鄭則不然且詩止云兄弟

求矣而鄭謂能立榮顯之名旣於詩無文箋何從而

得此義又云原隰以相與聚居之故故能定髙下之

名者亦非也且原也隰也乃土地髙下之别名爾土

地不動無情之物或髙或下不相爲謀安有相與聚

居之理此尤爲曲說也毛謂飲酒之飫爲私者燕私

之意也鄭乃云圖非常大疑之事豈詩人本意哉惟

不如友生之說毛鄭意同而皆失且詩人本欲親兄

弟如毛鄭之說則是作詩者敎人急難時親兄弟安

平則不如親友生矣

本義曰作詩者見時兄弟失道乃取常棣之木花蕚

相承韡韡然可愛者以比兄弟之相親宜如此因又

極陳人情以謂人之親莫如兄弟凡人有死喪可畏

之事惟兄弟是念雖在原隰廣野衆聚之中必求其

兄弟如脊令飛鳴而求其𩔖此旣言兄弟之相親者

如是又言兄弟雖有内䦧者至逢外侮猶共禦之又

言當急難時雖有朋友但能長歎而無相助者惟兄

弟自相求如此及乎喪亂平而安寧則反視兄弟不

如友生此乃責之之辭所謂弔其不咸也由是盛陳

籩豆飲酒之樂以謂兄弟宜以此相樂則妻子室家

皆和樂矣使其深思如此爲是乎

    伐木

論曰伐木文王之雅也其詩曰以速諸父毛謂天子

謂同姓諸侯曰父陳饋八簋又以爲天子之簋則此

詩文王之詩也伐木庶人之賤事不宜爲文王之詩

作序者自覺其非故曰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須

友以成者且文王之詩雖欲汎言凡人須友以成猶

當以天子諸侯之事爲主因而及於庶人賤事可矣

今詩每以伐木爲言是以庶人賤事爲主豈得爲文

王之詩鄭氏云昔日未居位在農時與友生爲伐木

勤苦之事者亦非也且文王未居位未甞在農也古

者四民異業其他諸侯至於卿大夫士未居位時皆

不爲農亦不必自伐木庶人當伐木者又無位可居

以此知鄭說爲繆也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

幽谷遷于喬木又曰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

不求友生考詩之意是鳥在木上聞伐木之聲則驚

鳴而飛遷于他木方其驚飛倉卒之際猶不忘其𩔖

相呼而去其在人也可不求其友乎其義甚明矣然

果如此義則是此詩主以鳥鳴求友爲喻爾至其下

章則了不及鳥鳴之意但云伐木許許伐木于阪便

述朋友之事與首章意殊不𩔖蓋失其本義矣故闕

其所未詳

    天保

論曰天保六章其義一也皆下愛其上之辭其文甚

顯而易明然毛鄭不能無小失鄭以俾爾多益以莫

不興爲毎物益多及草木暢茂禽獸碩大川之方至

爲萬物増多皆詩文無之雖國君受天之福則當𬒳

於民物然詩旣無文則爲衍說毛以公爲事鄭謂先

公是矣若鄭謂群臣舉事得宜而受福禄亦詩文無

本義曰天之安定我君甚堅固旣禀以信厚之德則

何福不可以除之俾爾多益而衆也旣曰何福不除

矣又曰俾爾戩榖又曰無所不宜而受天百禄又曰

降爾遐福其所以慇懃重複如此而猶曰維日不足

也其下章則又欲其國家興盛如山阜岡陵之髙大

如川流之浸長而又増之旣則又言非惟天之福我

君如此至于四時豐㓗酒食祀其先公先君而神亦

詒之多福使民及群𥠖百姓皆𬒳及之前旣欲其興

盛則又欲其永乆故多引常乆不虧壞之物以爲況

曰如日如月之常明如山之常在如松柏之常茂其

卒章云無不或承者謂上六章之所陳者使我君皆

承之也大抵此詩六章文意重複以見愛其上深至

如此爾𢘆常也詩人爾其君者蓋稱天以爲言

    出車

論曰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

求詩義者以人情求之則不逺矣然學者常至於迂

逺遂失其本義毛鄭謂出車于牧以就馬且一二車

邪自可以馬駕而出(⿱艹石)衆車邪乃不以馬就車而使

人挽車逺就馬于牧此豈近人情哉又言先岀車於

野然後召將率亦於理豈然其以草蟲比南仲阜螽

比近西戎諸侯由是四章五章之義皆失一篇之義

不失者幾何

本義曰西伯命南仲爲將往伐玁狁其成功而還也

詩人歌其事以爲勞還之詩自其始出車至其執訊

獲醜而歸備述之故其首章言南仲爲將始駕戎車

出至于郊則稱天子之命使我來將此衆遂戒其僕

夫以趍王事之急難二章陳其車旟以謂軍容之盛

雖如此然我心則憂王事我僕則亦勞瘁矣三章遂

城朔方而除玁狁其四章五章則言其凱旋之樂叙

其將士室家相見歡欣之語其將士曰昔我出師時

𮮐稷方華今我來歸則雨雪消釋而𭰖塗矣我所以

乆於外如此者以王事之故不得安居我非不思歸

蓋畏簡書也其室家則曰自君之出我見阜螽躍而

與非𩔖之草蟲合自懼獨居有所強迫而不能守禮

每以此草蟲爲戒故君子未歸時我常憂心忡忡今

君子歸矣我心則降我所以獨居憂懼如此者以我

君子岀從南仲征伐之故也其卒章則述其歸時春

日暄妍草木榮茂而禽鳥和鳴於此之時執訊獲醜

而歸豈不樂哉由我南仲之功赫赫然顯大而玁狁

之患自此遂平也

    湛露

論曰據序止言天子宴諸侯而箋以二章爲燕同姓

三章爲燕庶姓卒章爲燕二王後者詩旣無文皆爲

說由詩有在宗載考之言遂生穿鑿爾鄭又以露

之在物柯葉低垂喻諸侯有似醉之皃天子賜爵則

皃變肅敬有似露見日而晞何其臆說也詩但言露

匪陽不晞爾初無柯葉低垂之文鄭何從而得此義

(⿱艹石)詩人欲述諸侯似醉之狀則當以柯葉低垂之意

見於文也今但言露非見日不乾則非喻似醉之狀

矣天子燕諸侯當以晝而此詩但言夜飲者燕禮有

宵則設燭之禮是古雖以禮飲酒有至夜者所以申

燕私之恩盡慇懃之意蓋晝燕常禮不足道而舉其

燕私慇懃之意以見天子恩禮諸侯之厚此詩人所

以爲美也

本義曰天之潤澤於物者(⿱艹石)(⿱艹石)(⿱艹石)水泉之浸其

𩔖非一而獨以露爲言者露以夜降者也因其夜飲

故近取以爲比云湛湛之露潤霑於物非至曙則不

乾厭厭之飲恩被於諸侯非至醉則不止其義如此

而巳其言在彼豐草𣏌𣗥者以露之被草木如王恩

被諸侯爾又云令德令儀者言此與燕之臣皆有令

德令儀爾其桐其椅木之美者其實離離然亦喻諸

侯在燕有威儀爾詩人比事多於卒章别引他物(⿱艹石)

下泉之詩芃芃𮮐苗之𩔖是也在宗載考毛傳是矣

    鴻鴈

論曰詩所刺美或取物以爲喻則必先道其物次言

所刺美之事者多矣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

女君子好逑又如維鵜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

稱其服者是也詩非一人之作體各不同雖不盡如

此然如此者多也鴻鴈詩云鴻鴈于飛肅肅其羽之

子于征劬勞于野以文義考之當是以鴻鴈比之子

而康成不然乃謂鴻鴈知辟隂就陽喻民知就有道

之子自是侯伯卿士之述職者上下文不相須豈成

文理鄭於三章所解皆然則一篇之義皆失也

本義曰厲王之時萬民離散不安其居而宣王之興

遣其臣四出于野勞來還定安集之至于矜寡使皆

得其所其所遣使臣奔走于外如鴻鴈之飛其羽聲

肅然而勞其體也其二章言使臣暫止爲民營築居

室其暫止於野也如鴻鴈集于澤爾其卒章云哀鳴

嗸嗸者以比使臣自訴也其自訴云哲人知我者謂

我以君命安集流民而不憚劬勞爾愚人不知我者

謂我好興役動衆爲驕奢也或謂據序言美宣王而

此詩之說但述使臣疑非本義且使離散之民還定

安集者由宣王能遣人以恩意勞來之也天子之尊

必不自往作序者不言遣使以不待言而可知也復

何疑哉

    沔

論曰序言沔水規宣王也則是規正宣王之過失爾

今考詩文及箋傳乃是刺諸侯驕恣不朝及妄相侵

伐等事了不及宣王也蓋箋傳未得詩人之本意爾

本義曰宣王中興於厲王之後諸侯未洽王之恩德

故詩人規戒宣王以恩德親諸侯云沔彼流水朝宗

于海者言諸侯朝王如水朝海以此規王當容納諸

侯如海納衆水也鴥彼飛隼載飛載止者言諸侯之

來者如隼之或飛或止其或來或不來不可常又規

王宜常以恩德懷來之也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

念亂誰無父母者言此同姓異姓之諸侯雖不念王

室之亂然誰非父母所生謂人人皆知親親之恩又

規王若以恩德懷之則皆親附矣念亂者厲王之亂

也念彼不蹟載起載行心之憂矣不可弭忘者謂諸

侯不循法度者王念之載起載行而不安居不可弭

忘者又規王以不忘懷來之也鴥彼飛隼率彼中陵

者言諸侯有能循法度者無使䜛人害之故曰我(⿱艹石)

親友而敬禮之則䜛言其能興乎

    黃鳥

論曰序言黃鳥刺宣王而不言所刺之事毛鄭以爲

室家相去之詩考文求義近是矣其曰宣王之末天

下室家離散者則非也宣王承厲王之亂内修政事

外攘夷狄征伐所向有功故能恢復境土安集人民

内用賢臣外撫諸侯其功德之大蓋中興之盛王然

其詩有箴有規有誨有刺者蓋雖聖人不能無過也

書稱成湯改過不吝者蓋不言無過言有過而能改

爾宣王之詩凡二十篇其興衰撥亂南征北伐則六

月采𦬊江漢常武是也恢復文武之業萬民安集國

富人衆廢職皆修則車攻鴻鴈斯干無羊是也愼微

接下任賢使能則吉日烝民是也親禮諸侯賞功褒

德則崧髙韓奕是也夙興勤政則庭燎是也遇災而

懼側身修德則雲漢是也其爲功德盛矣其所稱美

者衆矣然庭燎曰箴沔水曰規鶴鳴曰誨祈父白駒

黃鳥我行其野四篇皆曰刺者所謂雖聖人不能無

過也其所任賢臣如方叔召虎尹吉甫仲山甫之徒

多矣其用人之失者一祈父爾其有遺賢乗白駒而

去者亦一人爾荒歳多滛昬亦不歳歳皆然蓋有大

功者不能無小失也如黃鳥所刺云北邦之人不可

與處則他邦可處矣是所刺者一邦之事爾非舉天

下皆然也孔子刪詩並録其功過者所以爲勸戒也

俾後丗知大功盛德之君雖小過不免刺譏爾而毛

鄭於白駒注云宣王之末不能用賢於黃鳥又云宣

王之末天下室家離散如此則宣王者有始無卒終

爲昬亂之王矣異乎聖人録詩之意也


詩本義卷第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