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曰/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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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 趙子曰
第二十
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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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先生!」歐陽天風剛進天台公寓的大門,李順大驚小怪的喊:「歐陽先生!可了不得啦!市政局下了什麽『壞人狀』,武先生作了官啦!」

「委任狀,大概是?」歐陽天風心中一動,却還鎭靜着問:「他補的是什麽官,知道不知道?」

「官大多了!什麽『見着就磕』的委員哪!」

「建築科,是不是?」

「正對!就是!喝!武先生樂得直打蹦,趙先生也笑得把屋裏的電燈罩兒打碎!樂了一陣,他們雇了一輛大汽車出前門去吃飯去了。」李順指手畫脚的說:「先生你看,武先生作了官,連我李順也跟着樂得併不上嘴,本來嗎,沒有祖上的陰功能作——」

「他們上那兒吃飯去了?」歐陽天風搶着問。

「上——什麽樓來着!你看——」

「致美樓?」

「對!致美樓!」

歐陽天風把眼珠轉了幾轉,自己噗哧一笑,幷沒進屋裏去,又走出大門去了。出了公寓,雇了輛車到致美樓去。

「啊哈!老武——武大人!」歐陽天風跳進雅座去向武端作揖:「大喜!大喜!」

武端正和趙子曰瘋了似的暢飲,忽然見歐陽天風闖進來,武端本想不招待他,繼而心中轉了念頭,站起來還了個揖請他坐下。趙子曰一心的怕武端不理歐陽天風,忙着向歐陽打招呼;可是歐陽連看趙子曰也不看,把那團粉臉整個的遞給武端。

「武大人,前幾天我告訴你什麽來着,應驗了沒有?啛!穿上華絲葛大衫,拿上竹桿大煙袋,非作官不可嗎!」歐陽天風說着自己從茶几上拿了一份匙筯,吃喝起來。

武端本想給歐陽天風個冷肩膀扛着,可是細一想:旣然作了官,到底不應當多得罪人,知道那一時用着誰呢。况且自己的志願已達,何必再和歐陽鬭閒氣。於是把前嫌盡弃,說說笑笑的一點不露痕跡。

歐陽天風和武端說笑,不但不理趙子曰,而且有時候大睜白眼的硬頂他,趙子曰的怒氣不從一處來,忽然把筷子往上一拍,立起來拿起大衫和帽子就往外走。

「怎麽啦?老趙!」武端問。

「我回公寓,心中忽然一陣不合適!」趙子曰說着咚咚的走下樓去。

武端立起來要往外走,去拉趙子曰。歐陽天風輕輕拍了武端的肩膀一下,又遞了個眼神,武端又莫明其妙的坐下了。

「老趙怎麽啦?歐陽!」武端問。

「不用管他,我有法子治他!」歐陽天風笑着說:「我問你,老武,一件要緊的事!你是要娶魏女士嗎?現在作了官,當然該進行婚事!」

「我和魏女士沒關係,不過彼此認識就是了。」武端咬言咂字的說,頗帶官僚的味道:「再說,我的差事幷不是托她的人情!沒關係!」

「那麽,你看王女士怎樣?」歐陽天風很懇切的問。

「你不是給老趙介紹她哪嗎?」武端心中冷淡,面上笑着說。

「他說他又改了主意,不再娶了。所以我來問你,我早就有心這麽辦,你可別想我看你作了官巴結你!」歐陽天風又自己斟上一盃酒:「說眞的,王女士的模樣態度眞不壞!」

「可是,我現在還沒意思結婚,先把官事弄好再說!」武端笑着說。

這件事要是擱在委任狀下來以前,武端登時去找趙子曰告密。可是,現在作了官,心中總得往寬宏大量裏去。前幾天一心一意要知道歐陽天風與王女士的祕密,甚至和歐陽犯心鬧氣;現在呢,就是歐陽有心告訴他,他也不願意聽;因爲作官的講究混含不露,講究探聽政治上的隱情,那還有工夫聽男女學生的事情呢。武端認清了兩條路:作學生的時候出鋒頭是嘴上的,越說得花梢,越顯本事;作官的時候出鋒頭是心裏的勁兒,越吞吐掩抑越見長處。

「那麽你無意結婚?」歐陽天風釘了一句。

「沒有!」

「也對!」歐陽天風又轉了轉眼珠:「作官本來是件要緊的事嗎!我說,你給老趙也運動着吧?」

「正在進行,成功與否還不敢定!」

「我盼着你們兩個都抖起來,我歐陽算有飯吃了!」

「自然!」

「老武!你回公寓嗎?」

「不!還要去訪幾位同事的,晚上還要請客!」

「那麽,咱們晚上公寓見吧!謝謝你,老武!」歐陽天風辭別了武端,慌着忙着回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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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老趙!」

「誰呀?」趙子曰故意的問。

「我!」歐陽天風開開屋門進去。

「歐陽天風呀!還理咱這不作官的嗎?」趙子曰本來在椅子坐着,反倒一頭躺在床上。

「老趙!你可別這麽着!」歐陽天風板着臉說:「我一切的行動全是爲你好!」

「不理我,冰着我,也是爲我好?嘻嘻!」

「那是!難到你不明白前幾天我和老武犯心嗎?現在他作了官,不用說,你得求他提拔你了。可是,設若他一想:咱們倆是好朋友,他因爲恨我,就許也把你擱在脖子後頭!我捨着臉去見他,幷不是爲我,我決不求他,爲你!爲你!你走後,你看我這個託付他,給你託付!爲眞朋友嗎,捨臉?殺身也幹!你姓趙的明白這個?」

「得!算你會說!小嘴兒叭噠叭噠小梆子似的!」趙子曰坐起來笑了。

「幹嗎會說呀,我眞那麽辦來着!我問你,老武給你運動的怎樣了?」

「他說只有文書科有個錄事的缺,我告訴他不必給我活動,咱老趙窮死也不當二十塊錢的小錄事!」

「什麽?你拒絕了他?你算行!姓趙的,你這輩子算作不上官了!」歐陽天風眞的急了,一個勁搖頭嘆息。

「不作官就不作,反正不當小錄事!」趙子曰堅決而自尊的說。

「比如你爲我去當錄事,把二十塊錢給我,你去不去?」

「我給你二十塊錢,不必去當錄事!再說,我可以給你謀個錄事,假如你有當錄事的癮!」

「我也得會寫字呀,這不是打哈哈嗎!也好,老趙,我佩服你的志願遠大!得!把這一篇揭開,該說些新鮮的了:後天,禮拜六,下午三點鐘到青雲閣茶樓上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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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閣商場所賣的國貨,除了竹板包錫的小刀小槍,和血絲糊拉的鬼臉兒,要算茶樓中的「坐打二簧」爲最純粹。這種逍遣,非是地道中國人決不會欣賞其中的滋味。所謂地道中國人者是:第一,要有個能容三壺龍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對鐵作的耳膜。有了這兩件,然後纔能在臥椅上一躺,大鑼正在耳底下噹噹的敲着「四起頭」,鎖呐狼嚎鬼叫的吹着「急急風」。這種鑼鼓喧天的音樂,世界上只有野蠻民族和文明的中國人能够欣賞。所以中國的文明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保存着野蠻况態的文明。野蠻人愛聽大鑼大鼓大喇叭,中國人也愛聽大鑼大鼓大喇叭;野蠻人崇拜王八、狐狸、兔子,中國人到如今也還崇拜王八、狐狸、兔子。可是野蠻人聽鑼鼓不懂得什麼叫「板眼起落」,中國人懂得;野蠻人信王八、狐狸,可是不如中國人的於信王八、狐狸之外還信孔夫子和騎赤兔馬的關老爺。如此看來:中國文明是眞正古老獨門製造的文明,是把古代野蠻况態還保存着的文明。這種特別文明也可以叫作「文明的野蠻」,也可以叫作「野蠻的文明」。無論叫什麼吧,反正中國人長着文明腦子會欣賞野蠻音樂。

有些洋人信口亂道,把一切汚濁的氣味叫作「中國味兒」,管一切亂七八糟不乾淨的食品叫「中國雜碎」。其實這羣洋人要細心檢查檢查中國人的身體構造,他們當時就得啞然自笑而欽佩中國人的身體構造是世界上最進化的,最完美的。因爲中國人長着鐵鼻子,天然的聞不見臭味;中國人長着銅胃,莫說乾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松花蛋,就是肉片炒石頭子也到胃裏就化。同樣,爲叫洋人明白中國音樂與歌唱,最好把他們放在青雲閣茶樓上;設若他們命不該絕,一時不致震死,他們至少也可以鍛鍊出一雙鐵耳朶來。他們有了鐵耳朶之後,敢保他們不再說這大鑼大鼓是野蠻音樂,而反恨他們以前的耳朶長的不對。

歐陽天風和趙子曰到了青雲閣,找了一間雅座,等着王女士。「坐打二簧」已經開鑼,噹噹噹噹敲得那麽有板有眼的把腦子震得生疼。鑼鼓打過三通,開場戲是《太師回朝》。那位太師的嗓音:粗而直像牛,寬而破像猪。牛吼猪叫聲中,夾着幾聲乾而脆的彩聲,像狗。這一團牛猪狗的美,把趙子曰的戲癮鈎起來了。搖着頭一面嗑瓜子一面哼唧着:「太師爺,回朝轉……」

「我說,她可准來呀?」趙子曰唱完《回朝》,問:「上回在女權會你可把我騙了!」

「准來!」歐陽天風的臉上透着很不自然,雖然還是笑着。

兩個人嗑着瓜子,喝着茶,又等了有半點多鐘,趙子曰有些着急,歐陽天風心中更着急,可是嘴裏不住的安慰趙子曰。

瓜子已經吃了三碟,王女士還是「不見到來」,趙子曰急得抓耳撓腮,歐陽天風的臉蛋也一陣陣的發紅。

小白布簾一動,兩個人「忽」的一聲全立起來,跟着「忽」的一聲又全坐下了。原來進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僕人,穿着藍布大衫,規規矩矩的手中拿着一封信。

「那位姓趙呀?先生!」

「我!我!」

「有封信,王女士打發我送給先生!」那個人說着雙手把信遞給趙子曰:「先生有什麽回話沒有?」

歐陽天風沒等趙子曰說話,笑着對那個人說:「你坐下,喝碗茶再走!」

「嗻!不渴!」

「你坐下!」歐陽天風非常和藹的給那個人倒了一碗茶。「你從北大宿舍來吧?李先生打發你來的?」

那個人看了看歐陽天風,沒有言語。

「說!不要緊!」歐陽天風還是笑着說:「我們和李先生是好朋友!」

「嗻!李先生囑咐我,不叫我說。先生旣是他的好朋友,我何必瞞着,是,是李先生叫我來的!」

「好!老趙!你給他幾個錢叫他回去吧!回去對李先生說,信送到了,不必題我問你的話!」

趙子曰給了那個僕人四角錢,那個僕人深深的給他們行了一禮,慢慢的走出去。

趙子曰把信打開,歐陽天風還是笑着過來看:

「子曰先生:

你我素無怨嫌,何必迫我太甚!你信任歐陽天風,他是否好人?我不能去見你,你更沒有强迫我的權利!你細細思想一回,或者你就明白了你的錯處。設若你不思想,一味聽歐陽的擺佈,你知道:你我只都有一條命!

王靈石。」

趙子曰一聲沒言語,歐陽天風還是乾笑,臉上却煞白煞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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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曰直等看着歐陽天風脫衣睡了覺,他纔回到自己屋中去。一個人坐了半天,盼着武端回來再說一會話兒,鐘打了十二點,武端還沒有回來。他喪膽失魂的上床去睡。已經脫了衣裳,心中忽然一動,又披上大衫到南屋去看。走到南屋的堦下把耳朶貼在窗上聽,沒有聲音。他輕輕推開門,摸着把電燈捻開,他心裏涼了一半;床上幷沒有歐陽天風,可是大衫和帽子還在牆上挂着。他三步兩步跑到廁所去看,沒有!趙子曰可眞着了急,跑回歐陽天風屋裏坐在床上把前後的事實凑在一處想:「他到底和她有什麽關係?我怎麽渾着心從前不問他!」拍,拍,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老李,老武全警告過我。對,還有老莫。我怎麽那樣粗心,不信他們的話!」拍,拍,又打了兩個嘴巴,可是沒有第一次的那麽脆亮。「啊!」他跳起來了。「想起老莫,就想起她的住址來了。對!」他顧不得把電燈捻滅,也顧不得去穿上衣褲,只把大衫紐子扣好;光着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跑到街上就喊洋車,好在天氣暑熱,車夫收車比較的晚了,他雇了一輛到張家胡同。

約摸着到了張家胡同中間,他叫車夫站住。他下了車回手一摸,壞了,只摸着了滑出溜的大腿,沒帶着錢。要叫車夫在這裏等着,自己慢慢的去找王女士的門,車夫一定不放心。叫車夫拉到王女士的門口去,他又忘了她的門牌是多少號,登時叫車夫把他拉回公寓去,自己幹什麽來了?這一着急,身上出了一層黏汗。

「我說拉車的!」他轉悠了半天,低聲的說:「我忘了帶錢!你在這裏等一等,我上東邊有點事,回頭你把我拉回鼓樓後天台公寓,我多給你點錢,行不行?」

「什麽公寓?」

「天台!」

「你是趙先生吧?天黑我看不清,先生!」拉車的說。

「是!我姓趙!你是春二?」趙子曰如困在重圍裏得了一枝救兵。「好,春二你在這裏等着我!」

「沒錯兒,先生!」

趙子曰把春二留在胡同中間,他自己向東走,他只記得莫大年說王女士院中有株小樹,而忘了門牌多少號。於是他在黑影裏弩着眼睛找小樹。又壞了,路北路南的門兒裏,有好幾家有小樹的,知道那一株是莫大年所說的小樹呢?他耐着性兒,慢慢擦着牆根,沿着門看門上的姓名牌;幾家離着路燈近的,影影抄抄的看得見;幾家在背燈影裏,一片黑咕籠咚什麽也看不見。他小老鼠似的爬來爬去,一陣陣的夜風從大衫中吹了個穿堂,他覺得身上皮膚有些發緊,他站在那裏,進退兩難的想主意;腦子的黑暗好像和天色的黑暗連成一片,一點主意沒有。忽然腿肚子上針刺一疼,他機靈的一下子拔腿往西走;原來大花蚊子不管人們有什麽急事,見着光腿就咬。

「春二!」他低聲的叫。

「嗻!趙先生!上車您哪!」

趙子曰上了車,用大衫緊緊箍住腿。春二把車拉起來四六步兒的小跑着。

「我說先生,黑間半夜還出來?」春二問。

「哼!」

「先生看咱拉的在行不在行?纔一個多禮拜!作買賣,哈,我告訴您——哪,所以的,哈,不進銅子!沒法子,哈,拉吧!咳!哈!拉死算!」春二一邊喘一邊說。這種舉動在洋車界的術語叫作「說山」。如遇上愛說話的坐車的,拉車的就可以和他一問一答的而跑得慢一些,而且因言語的感動,拉到了地方,還可以有多掙一兩個銅子的希望。可是這種希望十回總九回不能達到,所以他們管這個叫「說山」,意思是:坐車的人們的心,和山上的石頭一樣硬。春二拉車的第三天,就遇上了一個大兵,他竟自把那個大兵說得直落淚。拉到了海甸,那個大兵因受了春二的感動,只賞了春二三皮帶,幷沒多打。

趙子曰滿心急火,先還哼兒哈兒的支應春二,後來爽得哼也不哼,哈也不哈了。可是春二依然百折不撓的說,越說越走得慢。

到了天台公寓,趙子曰跳下車來,告訴春二明天來拿錢。春二把車拉走,一邊走一邊自己叨嘮:「敢情先生沒穿褲子,在電燈底下纔看出來,可是眞涼快呀……」

趙子曰進了大門,往南屋看,屋裏的燈還亮着呢。他拉開門看:歐陽天風穿着小褂呆呆的在椅子上坐着。桌子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刺刀。他見趙子曰進來,嚇了一跳似的,把那把刺刀收在抽屜裏。兩眼直着出神,牙咬得咯吱咯吱的響。

「我說,你到底是怎麽回事?」趙子曰定了定神,問。

歐陽天風用袖子擦了擦臉,跟着一聲冷笑,沒有回答。

「說話!說話!」趙子曰過去用力的搖㨪了歐陽天風的肩膀幾下。

「沒話可說!」歐陽天風立起來,鞋也沒脫躺在床上。

「嘿!你眞把我急死!說話!」

「告訴你呢,沒話可說!她跑啦!跑啦!你要是看我是個人,子曰,睡你的覺去,不必再問!」